第111章 回校

    十日后,归雪间和于怀鹤乘坐仙船归来。

    这次进入书院,检查更为严格了。两人的玉牌都碎了,如若不是之前就有书信往来,先生被提前叮嘱过,恐怕不会轻易放行。

    确定两人没有问题,不是别人伪装的后,负责检查的先生温和道:“司徒先生早就念叨着你们了。说等你们回来,第一时间禀告给他。”

    归雪间问:“是现在过去吗?”

    不会是急着让他们交代这几个月经历的事吧。

    先生笑道:“不用着急,司徒先生的意思是,等休息好了再见也是一样。”

    司徒先生竟如此体贴,归雪间想了想,如果先生不说,估计没人能从司徒先生的那张铁面无私的黑脸上看出这样的好心。

    跨过山门,就正式进入书院了。

    因为是上课时间,路上的学生不多,偶尔才会遇到三四个。

    但归雪间和于怀鹤不久前获得书院大比第一,又当众公布婚约,各种意义上都是书院学生敬佩的对象,早已成名,所以这三四个人里又有两三个能认出他们。

    同窗们又惊又喜,好像他们是什么珍奇异兽,都想过来瞧瞧。

    归雪间牵着于怀鹤的手,默默往这人身边躲了躲,想要避开这些视线。

    有些性情较为开朗活泼的,也顾不上之前认不认识,直接上前搭话,庆贺他们重回书院。

    面对同窗们的好意,归雪间尽力应对了,然后尽快逃跑。

    直到穿过栈道,回到见白峰,归雪间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正好在院门前撞上了急匆匆赶回来的孟留春和别风愁。

    从目前的状况推测,这两人应该是当场逃课回来的,且别风愁还打翻了砚台,袖子上泼的墨汁还未干。

    孟留春看着他们两人,愣了一小会儿,难以置信道:“你们真的回来了!这么久没消息,大家都说你们……”

    “呸呸呸,”孟留春又飞快吐了几口,“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很厉害,之前单枪匹马就敢从白家私奔,还真逃出去了,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别风愁窜到两人面前,拍了下归雪间的肩膀,脸上是真切的高兴,连一头白毛都挠乱了:“哼,回来就好。我的朋友,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归雪间被他用力一拍,不由后退了一小步,又被于怀鹤扶住。

    他看着别风愁,轻声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孟留春又急忙问:“小鱼呢?它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怎么没看见?”

    归雪间点头,将小鱼从手腕上轻轻扯下来,递给孟留春。

    孟留春连忙抱住它。

    小鱼被迫醒来,大为不爽,很有攻击性的样子,但看到孟留春眼泪汪汪的样子,又原谅这个人的打扰了。

    他们几个人的动静很大,没课的严壁经也听见了,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倒是和原来差不多,只是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双手合十:“吉人自有天相,贫僧料想两位不会有事。”

    别风愁捣了他一下:“少来。你不是还写信给什么人,让他们帮你查归雪间和于怀鹤去向来着。”

    又大手一挥,高声道:“今天我请客,庆祝你们两个死里逃生!”

    面对舍友的好意,归雪间就自在多了,笑着应了,和于怀鹤一同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

    盛夏时节,树荫如盖。

    等酒菜都摆上桌,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归雪间听他们讲述自己不在的几个月发生的事。

    剿灭全部魔族后,书院并未发现归雪间和于怀鹤的尸骨,但两人也不见踪迹,传言是天妒英才,于怀鹤归雪间就这样夭折殒命了。

    毕竟魔族是要吃人的,尸骨无存也很正常。

    书院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虽说是魔族作祟,但当日来客似乎折损颇多,不可估量。书院也和各大仙城有了龃龉,不似从前。好处是书院的损失并不惨重,学生们大多在书院的保护下活了下来,只有几个落单的不幸离世,还有几十个受了伤,其中有几个颇为严重,书院也在全力救治。

    归雪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别风愁他们又不是先生,不可能了解事情全貌。

    说完这些,几人又问两人这些日子去了哪里,竟然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

    魔界的事,不能对外公开,但还不至于连舍友也要瞒着,只是叮嘱他们不能外传。

    归雪间看了很多话本,讲故事也很有天赋。说到险象环生处,别风愁瞪大了眼睛,着急要听下文。

    将其小鱼巧骗妖使,孟留春嘲笑小鱼竟然是个骗子,差点被咬一口。

    可惜讲了一会儿,归雪间的嗓子哑了,便由于怀鹤代劳了。

    于怀鹤又十分寡言,三两句话便将事情交代清楚,毫无波澜。

    大家只好继续喝酒。

    严壁经似乎是想起什么,扭头问一旁的孟留春:“之前没有听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私奔的?”

    酒酣耳热间,孟留春醉醺醺的,嘴没把门:“他们两个私奔,正好被我撞到,我挺身而出,阻止他们……”

    说到这里,孟留春猛然惊醒,再也不肯开口了。

    别风愁哈哈大笑:“然后你就被于怀鹤打了一顿?”

    孟留春“啊啊啊啊”的发疯,看起来很想把之前说的话吞回去。

    归雪间托着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抿了口酒,又看于怀鹤,也笑了。

    至于小鱼,它好不容易回来,很是惦记着桃花酒,早已醉晕在酒坛子里。

    几人喝到日头偏西,才各自回了房间。

    归雪间推开门,重回自己最熟悉的居所,睁大了眼。

    房间是于怀鹤精心装点过的,周先生的评价是过于奢侈。当时离开时什么都没想,没料到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于怀鹤扫了一圈,将吊着的花篮拿了下来,一切都没变,就是久未照料的花枯萎了。

    他说:“等明日再挑两棵。”

    归雪间摇了摇头,伸出手,触碰掩埋在泥土中的根茎,不消片刻,藤蔓重新生长,又开出了花,香气很好闻。

    不过是做了这么点小事,归雪间好像就累得站不住了——主要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洗了个澡,躺在柔软的床上。

    于怀鹤坐在床沿,一如既往地帮归雪间梳理头发,动作却忽的一顿。

    他这么停了一小会儿:“归雪间,你的头发别在衣服里了。”

    昏昏欲睡的归雪间有些费力地睁开眼,不是很明白这人话里的意思。

    弄出来不就好了?

    于怀鹤凝视着归雪间雪白的脖颈,淡淡道:“不是不让碰么?之前都是。”

    他的手指插入归雪间的发间,将长发从脸侧拨开,指尖微冷,像是料峭的风。

    归雪间清醒了些,微微蹙眉。

    那天过后,之后的十天,他们都待在船上。接吻没什么,但碰衣服覆盖下的地方,归雪间的反应就很大。

    好像忽然对于怀鹤的接触过敏。

    那不是拒绝,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那样的接触令归雪间失去神智,只能任由另一个人的摆弄,所以身体短时间内还不能接受,需要脱敏。

    ……但于怀鹤又不是没碰,还碰了很多次。

    为什么现在忽然又问?归雪间很不懂,仰起头,看向于怀鹤。

    灯火下,这人半垂着眼,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在提出平常的疑惑。

    归雪间忽然明白了,这个人是故意的,其实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玩弄自己。

    反应很大的时候,就刻意镇压,不许归雪间反抗,现在快要脱敏了,又故意提起。

    大多数时候,于怀鹤很好,但他也有恶劣的行径,隐藏在冷淡的外表之下,不为人知。绝大多数人没有见过这一面的于怀鹤,更谈不上了解。因为于怀鹤对那些人不感兴趣,他们的任何举动,任何反应,都不会令他多看一眼。

    他只会这么对待归雪间。

    这么想来,被玩弄竟然是一种特别的、与众不同的待遇。

    于怀鹤似乎还在等待归雪间的回答。他一直很有耐心。

    但被玩弄的归雪间有点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被玩,而是好像一切都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

    怎么这样?

    他撑着手肘坐起来,略微浅淡的眼眸在琉璃灯火下显得很亮,猝不及防地向于怀鹤撞去,像是要堵住这个人的嘴。

    在于怀鹤眼中,这样的速度很慢,但他没有躲,眼睛眨都没眨,就这样直面着归雪间的撞击。

    不过最后一刻,于怀鹤还是压住了归雪间的后颈,让归雪间不要那么用力。

    于怀鹤是不会疼,但归雪间很脆弱,说不定嘴唇会破。

    一个短促却激烈的吻后,归雪间往后退了退,抿了下潮湿的唇,努力保持冷酷的语调:“能不能碰,你自己不知道吗?”

    于怀鹤一怔,靠近了些,抵着归雪间的额头,两人对视着:“知道了。”

    *

    归雪间睡得很好,直到午后才醒。

    吃了饭,天没那么热了,两人一同去见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似乎比过去更忙了,桌案上的俗务堆积如山,见他们两人进来了,放下手中纸笔,打量了两人几眼:“不错,去了魔界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没缺胳膊少腿的,才算不辱没了书院大比第一的名头。”

    归雪间想,司徒先生,你对书院大比第一的要求也太高。

    他正想着,司徒先生扭过头,深沉的目光盯着他:“旁人拜一个先生,你倒好,拜了两个,麻烦也是加倍。你失踪的那些日子,花秉秋和周横两个天天找我要人,听说周横都求到太初观去了,收到你的信,这两人才算消停。”

    这话明面上是指责,实际上是告诉归雪间,两位先生都为他颇为心神,关心备至。

    想到两位先生,归雪间心中一软,朝司徒先生一拜:“学生知道。过会儿就去拜见两位先生。”

    司徒先生继续道:“你们传回来的消息,书院已派人去查验真假。如果是真,那些魔修实在是胆大包天,不把修仙界看在眼里了。”

    又提及了他们离开书院前做的事。

    魔族入侵那天,归雪间连碎两块玉牌,还是自己和于怀鹤的。不出意外,立刻引起了书院的重视,将前往藏宝阁的魔族焰鬼拦在中途,当场斩杀。

    那魔族神智较低,一直念叨着主人交给他的任务,似乎东西就隐藏在藏宝阁中,幸好没被夺去。

    归雪间猜想,前世的断红估计就是在这场灾难中消失的。藏宝阁被魔族毁掉,里面的各种珍宝可能是遗落到了魔界,所以后世之人遍寻不得。而他临走前的举动,竟无意间阻止了这桩祸事。

    司徒先生道:“幸好你们提醒了书院,否则让焰鬼闯入无人镇守的藏宝阁,后果不堪设想。”

    藏宝阁平日里看起来只有学生值班,实际上是有修为高深的先生镇守,以防偷盗。但当时状况紧急,所有先生都出动保护书院的学生,藏宝阁自然也空无一人了。

    于怀鹤道:“那时我已昏迷,是归雪间做的。”

    司徒先生十分满意,夸赞道:“难怪你两个师父都非你不可,一个也不愿意放手,脑子聪明,天赋过人,只可惜……”

    又叹了口气,可能是觉得世事无常,不能完美无缺。

    而归雪间身上的缺陷太过明显,见到的人都会为此可惜。

    美玉有瑕,归雪间的瑕疵近乎毁掉他了。

    但归雪间自己却没那么在意。

    而另一件事也是当务之急,事情发生了几个月还无法解决。

    无论是血肉化作通道,还是死后被魔族分食,结果同样是尸骨无存。所以书院也很难辨别当日来客的真实身份,哪些与魔族勾结沦为祭品,哪些是魔族入侵的受害者。

    没有确凿的证据,书院也不可能凭空顶嘴,各座仙城也不想和魔族牵扯上关系,双方互相指责,书院和仙城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

    归雪间道:“那日追上我们,打伤于怀鹤的人,我曾听人叫他左副使。”

    司徒先生脸色大变,连周身的灵力都有所波动。

    作为书院最重要的几个主事之一,他在修仙界的名声响亮,经历之事不计其数,很少会如此震惊。

    司徒先生思忖良久,终于开口:“只是左副使一人倒罢了。如果庸城和魔界勾结,此事牵连甚广,恐怕大祸将至。”

    庸城!

    好像也不是很意外,归雪间还是一怔,朝于怀鹤看去。

    于怀鹤神情平静,察觉到了归雪间目光,没什么顾忌地握住了他的手。

    经历过书院大比,司徒先生已经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了,他喃喃自语:“如果真的有关,庸城城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魔界到底能给他什么东西,引诱得他作为一城之主,抛弃过往几百年在修仙界积累的权力和声望,叛变修仙界,投入魔族那边。

    再三思量后,司徒先生道:“你们的意思是,那左副使自身沦为祭品,已经尸骨无存,没有证据了。”

    他长叹一口气,像是有些可惜,为他们解释:“你们知道,紫微书院一贯保持中立,这是立校之本。如果不是此事牵扯到魔族,事关天下所有人族,书院也不可能这般在意,追查到底。而庸城与其余几座仙城结盟,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是书院,在没有证据的状况下,也不能轻举妄动。”

    司徒先生的想法没有错。书院一旦插手,被人发现,难免与庸城反目成仇,又会牵连到各大仙城,乃至各大宗门都会选择一方。到时候魔界还没打过来,修仙界先四分五裂,互不信任了。

    所以在没有证据前,书院只能徐徐图之。

    事情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片刻的安静后,于怀鹤对司徒先生说:“我想去一探究竟。”

    “你们?”司徒先生听了这话,并不赞成,“你的修为再高,也是学生,何况不久前才死里逃生。这些危险的事,还是留给我们这些师长去做为好。”

    司徒先生认为将这些事交给学生去做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直接拒绝了。

    于怀鹤站起身,他看向司徒先生,并不是展示自我,而是简单地描述一个事实:“我已经是洞虚了。”

    司徒先生听了,神情匪夷所思。

    有点想相信,因为根据过往的经历来看,于怀鹤是一个很靠谱的人,不会胡言乱语。

    又不太想信,站在眼前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修士,难道修为就这样与自己持平了?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归雪间见司徒先生实在很挣扎,好心地解释:“先生,之前在信中说有事暂时不能回来,就是因为于怀鹤要渡劫。”

    第112章 两位先生

    此话一出,司徒先生久久不语,似乎不再挣扎了。

    又盯着他们两个,仿佛在质疑他们去的到底是不是魔界,还是什么洞天福地。

    这件事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归雪间简单道:“听闻万年雪莲可解世间所有奇毒,正好出现在殃咎城,我就喂给于怀鹤了。”

    司徒先生问:“你喂了多少?”

    归雪间有点心虚:“一整朵。”

    司徒先生:“!”

    归雪间看得出来,司徒先生的眼神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自己在暴殄天物。

    司徒先生瞪了他一眼:“如果是一般的元婴,这一朵万年雪莲喂下去,怕是要闭关几十上百年才能将这么庞大的灵力完全吸收,还要提升心境,才可渡劫。于怀鹤闭关……”

    他自己能修到洞虚,在同辈中已经是天赋最为突出,且颇有仙缘的一个了,而于怀鹤是二十岁的洞虚。

    司徒先生放弃思考于怀鹤的天赋有多么惊人了,没有必要和这样的天纵奇才对比。

    他也不是不懂变通之人,对于怀鹤道:“既然你已是洞虚,不是直面游疏狂,或者落入陷阱中,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这位庸城城主名头很大,却神秘得很。我三十年前见过他一次,当时看他是洞虚巅峰。至于现在,可能已经是大乘期的修士,半步渡劫,或许真的能够成仙。”

    归雪间仔细听着。

    司徒先生一拧眉:“庸城这样的仙城,戒备森严,人人各司其职,你们这样单枪匹马很难闯进去。”

    这话说的也是。

    思考片刻后,司徒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觉得严壁经如何?”

    归雪间和于怀鹤对视一眼,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

    除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于怀鹤曾观察院子里的每一个人,确定没有问题后就没再有过怀疑。他们成为舍友,也成为朋友,相处颇多。而不考虑感情因素,仅从理智上看,如果严壁经真的和魔族有牵扯,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有很多次对归雪间下手的机会,不必大费周章,再派遣刺客。

    司徒先生点头:“那他或许能帮得上忙。”

    归雪间问:“什么忙?”

    司徒先生道:“你们不知道?”

    归雪间摇头。

    司徒先生道:“他是百川城城主的独子,百川城与庸城的关系向来不错。以他的名义探访庸城,想必能住进不碌宫中。”

    归雪间有点震惊。

    严壁经不穷,甚至很富有,归雪间能看得出来,但没想到的是,这酒肉和尚的来头竟然这么大。

    那这人怎么会修佛,怎么成日以蹭别风愁白吃白喝为乐?

    前往庸城事关重大,司徒先生还要再找严壁经商量具体的办法。至于归雪间和于怀鹤在魔界的种种经历,他从信件中得知最重要的部分,剩下的也没空细听,挥了挥手,让两人离开。

    临走前,归雪间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问:“先生,有个叫松烟的蛇妖来书院了吗?”

    如果有这样特殊的学生要入学,司徒先生肯定会得到通知,但却从未听说,便随口否认了。

    照理来说,他们在路上耽误那么久,松烟应该早就到了。

    为什么还没来?

    但松烟的修为不错,第六魔尊刚死,殃咎城乱成一锅粥,估计没空追杀他。

    应该没事吧。

    *

    从司徒先生处离开,归雪间想起两位先生。一个嘴硬心软,一个嘴软心也软,不想让他们再担心了。

    花先生离得近,便先去拜访。

    归雪间第一次直面花先生的怒火,才明白为什么师兄师姐们口中的花先生可怕至极。

    只听花先生怒骂:“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也敢只身前往魔界?谁给你的胆量,靠祈求上天保佑吗?那还真叫你撞上了狗屎运了。就算那什么焰鬼来了,你打不过,逃跑也不会?之前不是给我你传送阵的玉牌,紫微书院最蠢的蠢货也不至于不会用吧!”

    言语间,归雪间瞬间从绝世天才变成了绝世蠢货。

    院中的无数阵法也感受到了主人激动的情绪,喷出了火焰。

    于怀鹤用剑鞘一一挡下。

    等花先生骂完了,归雪间默默解释:“多谢先生的玉牌,学生一直随身携带。但当时于怀鹤昏迷了,我也不能一个人独自逃跑。”

    见花先生又要骂,归雪间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一样东西,展开来递给了花先生。

    乘坐仙船的十天里,归雪间看完信后无事可做,便凭借记忆,将看过的魔族典籍记录了下来。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人魔两界阵法的异同之处。

    时间仓促,他也只写了个大概,一般人看了,只觉得是天书,但在阵法大师眼中就不同了。

    花先生不过瞥了一眼,果然如获至宝,连忙接了过去,没有心思再骂人了。

    归雪间松了口气。

    花先生一边翻阅,一边喃喃自语,忽的问道:“这些标注是你自己的心得吗?”

    归雪间点头。

    花先生道:“去了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但……”

    就这么捧着册子飘走了,估计是着急演算,再也分不出半点心思在归雪间身上了。

    归雪间知道花先生一研究起阵法来就如痴如狂,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还没走两步路,身后忽然甩来一样东西,被于怀鹤接住了。

    竟然又是一块珍贵的传送玉牌。

    归雪间回过头,花先生依旧背着身,并不看他们,“哼”了一声:“好了,现在你的未婚夫也有了,下次不用再演什么生离死别了。”

    送了东西,却不许他们道谢,直接启动了阵法。

    下一瞬,两人直接被赶到了院子外。

    归雪间看了玉牌一眼:“花先生送你的。”

    于怀鹤抬眼,看着归雪间。

    归雪间歪了下脑袋,纠正道:“送我的未婚夫的。”

    于怀鹤才将玉牌收起来。

    有什么差别么?归雪间不是很明白。

    去往青如斋的路上,归雪间提心吊胆,周先生不会也这么先骂他一顿吧。

    他很慌张,周先生可没花先生那么好哄。

    推开院门,夏新雨也在,他高兴道:“师弟,你可是回来了,这段时间先生……”

    话才说到一半,周先生转过身,抬手敲了夏新雨的脑袋一下,这位师兄才住了嘴。

    归雪间瑟缩了一下,似乎也感同身受。

    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周先生的面前。

    周先生仔细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说:“瘦了点,精神还不错,看起来没吃苦。”

    归雪间很会装乖,不是,是本来就很乖:“都是先生教得好,我才能死里逃生。”

    如果不是周先生的教导,说不定连左副使都打不过。

    周先生随意点了点头。

    归雪间放下心,好像逃过一劫了。

    他安分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准备也帮周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了。

    “于怀鹤怎么不进来?”

    归雪间一怔,不明白周先生为什么忽然提起于怀鹤。

    周先生笑意盈盈道:“你那个师兄呢?”

    归雪间偷偷瞥了周先生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周先生的神情有点咬牙切齿。

    为什么?归雪间自认又没犯错。

    周先生的笑意愈深:“不对,是你的未婚夫。”

    归雪间后知后觉,魔族入侵前,他和于怀鹤在大庭广众下公开真正的关系。而作为教了自己这么久的先生,周先生竟然也才得知此事,似乎很不高兴,现在是要秋后算账了。

    归雪间说:“我叫他进来。”

    在此之前,于怀鹤没有进过青如斋。表面上,他是归雪间的师兄,两人的关系很亲近,相依为命。但在周先生看来,于怀鹤还是外人,上课可以,帮忙也行,但青如斋是他的私人场所,没必要让于怀鹤也进。但现在身份变了,于怀鹤和归雪间是未婚道侣的关系,进入青如斋变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两人一起站在周先生面前时,归雪间一度很担心周先生要敲于怀鹤的脑袋。

    自己太弱小,周先生怕把自己打坏了,于怀鹤的修为很高,又是剑修,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不知道于怀鹤会不会躲,万一不躲,周先生会不会敲不动,于怀鹤会不会被打疼,要不还是自己……

    归雪间正胡思乱想,纠结万分,周先生忽然开口了。

    他没有责怪两人之前的隐瞒,而是郑重道:“修仙之路漫长又孤寂,很多人只能独自摸索。你们既是从小定下的婚约,又彼此恋慕,形影不离,更要珍惜这难得的缘分。日后相伴,总不会寂寞。”

    归雪间和于怀鹤十指相扣,忽然有了被长辈叮嘱的感觉,很新奇,像是羽毛落在心中,很轻,却令人安心。

    与母亲有关的事,归雪间的记忆很模糊,偶尔才能想起几个片段。他不知道母亲当时为什么会为自己定下婚约,或许也怀着这样美好的祝愿。

    于怀鹤将归雪间的手握得更紧,他其实很少会在别人面前承诺什么,因为全然不在乎外人对自己的看法,此时却认真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第113章 庸城

    拜访完两位先生,回来后已是黄昏。

    于怀鹤练完剑,归雪间也放下了书,准备睡觉。

    灯光被调暗了些,于怀鹤坐在床沿边,陪伴归雪间入睡,就像过去那样。

    回到书院后,他们就不再睡在一起了。

    准确来说,是不能住在同一个房间。

    这是司徒先生的强烈要求,说允许他们再住同一间院子已经是前所未有,叫他们不要再得寸进尺,在书院里太招摇。

    归雪间不是很明白,于怀鹤沉默着没有说话。

    表面上好像是答应了。

    之前的几个月,他们大多睡在一起,现在归雪间一个人躺着,觉得身边空荡荡的。

    他睡不着,胡思乱想很多。

    “因为魔界的事,你才一定要去庸城的吗?”

    于怀鹤听到归雪间的声音,抬起眼。

    归雪间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很小声地说:“……因为我。”

    其实不用问好像也有答案,但归雪间还是问了。

    就像司徒先生说的那样,庸城的事牵扯甚广,修仙界的正道这么多,没必要让于怀鹤探查此事,太过危险。

    但于怀鹤执意如此。

    于怀鹤的视线落在归雪间的睫毛上,上面映着一圈圆弧,眨眼时像是跳跃的雪光。

    他伸出手,好像要捞起光芒,实际上指尖轻轻按住了归雪间的眼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的睫毛。

    归雪间有点痒,再一次确定了这个人其实有玩弄自己的癖好。

    之前也问过为什么,于怀鹤的回答很理所当然。

    他说:“我喜欢你。”

    归雪间:“。”

    这人不也喜欢练剑,除非动手,怎么从来也不碰?

    片刻的玩弄后,于怀鹤收回了手:“不能彻底解决此事,我不能放心。”

    仅仅让归雪间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是不够的,危险随时可能侵入。

    归雪间仰着头,看着于怀鹤的脸。

    于怀鹤的神情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魔族容器的事,归雪间没有直接告诉于怀鹤。

    自己的身体很特别,这种特别是有原因的,和魔族有关。

    于怀鹤大概已经猜到了,他只是没有说,可能是觉得对归雪间太过残忍,而不想提起,不想让归雪间再次受伤。

    停顿了一小会儿,于怀鹤继续说:“而且,我可能和游疏狂有血缘上的联系,去庸城最合适。”

    在修仙界,身体与天地连接,生辰八字,使用过的物件,一根毛发,甚至都能对本人产生影响。

    更何况是血缘的联系。

    在所有与魔界有关联的事情里,于怀鹤选择最重要的,最直接的那一件。

    庸城这样的仙城与魔界有勾结,一定酝酿着巨大的阴谋。

    在提起游疏狂时,于怀鹤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不是那类会轻易付出感情的人,对于怀鹤而言,血液并不代表着什么。

    于怀鹤低下身,连着柔软的被子一起,将更加柔软的归雪间抱了起来。

    他说:“我希望你能永远不受伤害,安全地活着。”

    归雪间很脆弱。最开始,于怀鹤觉得他是含苞待放的花,需要小心保护才不会败落。后来,他发现仅仅是这样的保护还不够,外界的危险太多,他选择扫清这些障碍。

    于怀鹤的愿望和做法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自己一直被很小心地保护着。

    归雪间的下巴抵在于怀鹤的肩膀上,又微微抬起来,看着身旁的人。

    好像不止是看,而是要把于怀鹤的脸印在心里。

    这是在被囚禁的十七年,死后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时间里,归雪间难以想象到的事。

    那时候想要活下去,想要死去,自由地活着是归雪间能够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事,长久的安眠似乎也是不错的结局。

    他不会懂得和喜欢的人,和于怀鹤待在一起的快乐。

    “于怀鹤。”

    “嗯。”

    归雪间重复着小声叫于怀鹤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他只是想这么做。

    “于怀鹤。”

    归雪间垂下了脑袋,蹭着于怀鹤的颈窝,他表现得很纯真,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于怀鹤触碰:“我好喜欢你。”

    于怀鹤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我知道。”

    归雪间轻轻叹气:“要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

    “怎么样?”

    归雪间对美好生活的所有设想都来自于怀鹤:“每天醒来和你一同去上学,学习阵法,修炼,下棋,晚上看你练剑,然后睡觉。”

    这人没像之前那样立刻作出应答,他安静地听着,停顿了一小会儿:“有一点会变。”

    归雪间一怔,从他的颈窝中探出头,往后退了退:“?”

    他说的不都是很简单的事吗?难道自己无意间提出了什么要求,连龙傲天也做不到?

    于怀鹤捧起归雪间的脸,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以后会成婚。”

    “成婚了要睡在一起……”归雪间想了想,他不是那类完全听话的学生,对先生们隐瞒了很多事,“我们可以偷偷的,司徒先生又不会知道。”

    于怀鹤低下头,轻轻一笑:“嗯。”

    *

    到了第二天,两人又被峰主赵游叫了过去。

    赵游严肃地问:“都回来三天了,怎么不去上课?”

    在外面的时间久了,归雪间还记得自己是书院的学生,但已然忘了上课这件事了。

    赵游道:“难道你们不想上课?”

    司徒先生也在,为他们辩解:“他们还有……”

    赵游打断他的话:“饭堂,宿舍,充沛的灵力,日日点卯的先生,哪一样缺了你们。在书院待着就要上课,不然都说有事,还上什么学!”

    在书院里,不努力读书就是天大的罪过。

    司徒先生据理力争,也没能争得过负责课程安排的赵游峰主。

    即使不久后要前往庸城,也无需成日准备。于是,归雪间和于怀鹤乖乖去上课了。

    幸好两人的成绩都很好,期间断了几个月,苦读几日后还能跟得上。上有些课时,归雪间一心二用,摸鱼绘制魔界的阵法图,整理成册,交由花先生,日后或许有大用。

    两人回来读书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书院,日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光明正大,丝毫不遮掩彼此之间的关系。

    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向司徒先生问起了此事。

    书院的规定一贯公平公正,怎么能有人有特殊待遇呢?

    司徒先生的回答简单了当:“那是他们两人已经一同拿下书院大比的第一,若是你和你的未婚道侣也可以,书院倒也能允许你们住在一起。”

    学生闻言败退。

    是以某些被棒打鸳鸯的同窗对两人的眼神从羡慕转变成了嫉妒。

    但也只能看看了,打又打不过。

    又过了十数日,两人收到消息,上完课后没有吃饭,直接回来了。

    严壁经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似乎正在等他们。

    严壁经的课比他们的都少,盖因他是修佛的,许多修道的课程都不必去。

    别风愁对此事颇有怨言,觉得自己一个妖族,什么阵法丹药也不用学。

    归雪间和于怀鹤也坐下了,严壁经倒了两杯桃花酒,往他们两人面前一推。

    孟留春和别风愁还没回来,小鱼可能在睡觉,可能去看学生打架了,院子里只他们三人。

    归雪间看了一眼严壁经。

    事关重大,百川城与庸城交好,司徒先生为人谨慎,不会只听信他们两人的意见,估计仔细调查了一番,又再三斟酌后,才告知了严壁经。

    严壁经收了笑,神情是难得的正经,开门见山道:“司徒先生将你们的事告诉了我,没料到前段时间的魔族入侵竟可能与庸城有关。”

    又问:“你们确定是那个左副使?”

    归雪间点头。

    严壁经也知道,他只是最后确认一遍,叹气道:“不太妙。那个左副使可是游城主的得力助手,他有问题,游城主不可能脱得了干系。”

    他饮了口茶:“我父亲和游城主不仅是多年好友,庸城和百川城的牵连很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不好告诉他。”

    严壁经的话里有些为难耳朵意思,但归雪间知道,以酒肉和尚的秉性,如果他不愿意插手此事,根本不会有今日的谈话。

    果然,严壁经将茶水一饮而尽,将杯子一掷:“菩萨慈悲,金刚怒目。这种时候,光求菩萨可不行了。这一趟是不得不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别风愁和孟留春就推门而入。

    别风愁嚷嚷道:“光头和尚,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归雪间疑惑地看着他。

    于怀鹤道:“你已算好了时间。”

    归雪间也反应过来,自己和于怀鹤上课的地方近,但走得慢,回来的稍早。而另两个人离得远,所以落后了一小会儿。

    不是意外,严壁经是叫了他们所有人回来。

    哦,还有小鱼,也被桃花酒的香味吸引,从睡梦中醒来,游了过来。

    严壁经坦然道:“我独自一人回去,途中经停庸城,又要住进不碌宫,也太过显眼。”

    一句话的功夫,两人一蛇也走了过来,围成了一圈。

    严壁经替他们倒酒,露出平常那样的笑来,眼睛是眯着的:“贫僧有一个计划,诸位施主可愿一听?”

    他打算以为父亲祝寿的名义回家,和三两要好的同窗一起,期间停在庸城游玩一段时间,顺便为父亲寻找合适的礼物。

    别风愁嫌弃道:“谁和你是要好的同窗!”

    严壁经也不恼怒,而是问:“那你去吗?”

    别风愁忍辱负重:“去!我娘在边界抵抗魔族,我怎么能做缩头乌龟!”

    “归施主和于施主之前已经被盯上了,不适合再出现在游城主眼皮子底下。”严壁经道出了自己的计划,“而我们若是住进了不碌宫,被那些人看着,即使知道了什么,也无法肆意探查,很不方便。”

    归雪间思忖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明一暗?”

    这和归雪间的想法也很符合。他和于怀鹤本就不适合出现在不碌宫。

    魔族对归雪间是欲除之而后快,左副使对他下手,游疏狂很难不知道归雪间这个人。而于怀鹤又和游疏狂可能有血缘关系,最好不要正面撞到。

    小鱼盘旋在桌上,“嘶”了一声,询问自己在哪边。

    一千年前,弄云仙人曾在仙魔大战的主力,作为弄云仙人的妖宠,小鱼也是当仁不让,绝不能堕了仙人的名头。

    严壁经笑道:“你呢,就负责给明暗之间传信。庸城的守卫极其森严,机关颇多,若是用传音符之类的法术,很容易被拦截下来。”

    又转过头问:“孟施主以为何?”

    孟留春道:“你们都去,我一个不去,岂不是显得很没骨气!”

    说完了忍了忍,没忍住,悲愤道:“别风愁家里很有钱,于怀鹤做任务很有钱,归雪间因为于怀鹤有钱而很有钱。我还以为这个院子里,有你和我相伴也不寂寞,没想到你竟然是城主之子!”

    好像被背叛了一样。

    归雪间靠在于怀鹤肩膀上,脸偏了过去,也笑了。

    *

    数日的准备过后,五人一同乘坐仙船前往庸城。

    归雪间和于怀鹤住一间房,其余三人住一个大套房。

    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有心人注意,两拨人从来不在外面同时出现,偶尔没人的时候,归雪间和于怀鹤才去找他们三个玩。

    他们不太出去,闷在房间里,除了修炼就是发呆,实在很无聊。有时候,归雪间和于怀鹤会下幻兽棋玩。但他们两人待在一起,什么话都不用说,也不会无聊,所以将幻兽棋让给了另外三个人玩。

    严壁经对下棋没兴趣,喜欢看棋。孟留春和别风愁没玩过,归雪间好心地教他们两个。

    照理说,于怀鹤是九洲大比的冠军,也很会教人,也该帮忙。但这个人根本不可能教除了归雪间之外的任何人,倒不是敝帚自珍,他连自创剑法都能公开,纯粹是对别人没有一点耐心。

    一人一妖同时学幻兽棋,孟留春却下不过别风愁,他很不服气,总疑心是归雪间偷偷帮了别风愁这个对手。

    其实不是。别风愁虽然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些人族的游戏,但他作为妖族,对战场有种天然的把控。

    有一次,孟留春的运气绝佳——幻兽棋和运气挂钩,而对手的棋力不足,就无法扭转这种劣势。他从头杀到尾,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大获全胜,正要将棋子升到最高级。

    归雪间看着那枚棋子,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慌失措地阻止:“你别升这……”

    孟留春闻言更来劲了,得意洋洋道:“你果然偏向别风愁,我可是要赢了。”

    棋子甫一落下,香炉中的烟雾弥漫开来,呈风起云涌之势,最高品阶的金仙现世,凝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棋盘上的归雪间栩栩如生,棋盘下的归雪间捂住了脸,不是很想面对现实。

    ……好丢脸。

    于怀鹤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站起身,走了过去,看了一眼棋局,计算了片刻,又下了数十步,棋盘上又骤然出现了于怀鹤的身影,同归雪间一同携手离开。

    现实的于怀鹤不管孟留春和别风愁的死活,虚幻的于怀鹤和归雪间不顾棋局死活。

    归雪间很绝望,试图解释:“……这个棋盘是定做的奖品……”

    所以规则也略有不同。

    孟留春看着他们两个,和别风愁站在一块:“你们两个别太过分,怎么下个幻兽棋也要看你们俩做道侣,这样我们还怎么玩啊!”

    严壁经看的很愉快,摇头晃脑道:“罪过罪过。”

    这样吵吵闹闹了十天,仙船总算行至庸城。

    一想到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庞然大物,还未下船,气氛略有些沉重。

    严壁经安慰大家:“只是调查而已,有了线索交由书院处理。又不是和那位游城主打起来,不用这么紧张吧。”

    别风愁面无表情道:“总觉得你又要乌鸦嘴了。”

    孟留春很惊恐:“这个话题好危险,你们两个都闭嘴吧!”

    *

    下船后,严壁经携两位同窗和小鱼,径直奔向不碌宫。

    归雪间和于怀鹤落后一步,混入人群,就像普通修士那样进入庸城。

    归雪间去过的仙城不多,峦锦城因紫微书院而闻名,每年都有想要修仙的凡人自四面八方赶来,城中除了修士,也有不少凡人,相处和平。而星斗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修士们交易的好地点,所以里面的修士鱼龙混杂。

    而眼前这座仙城形容肃穆,气质冰冷。城门极高,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归雪间仰起头,从云雾缭绕间,勉强可见“庸城”二字。

    在前往庸城前,归雪间在藏书阁中翻阅典籍,对这座城池有了些许了解。

    众所周知,渡劫前后是修仙之人最为危险脆弱的时期。渡劫前的闭关若是被人打扰,很容易走火入魔。渡劫后虽然修为提升,但很多人会在雷劫中受伤,也需要修养,于怀鹤那样的属实很少。如果在这段时间内被心怀不轨之人偷袭,轻则多年积蓄被掠夺一空,重则魂飞魄散。

    身处宗门或家族,有人护法倒能过安稳渡劫,很多散修却没有能信任之人。他们想要挑选一个安全的场所独自渡劫,但再偏僻的地方,劫云一出现,等于将自己的行踪昭告天下。

    而庸城则在城外专门开辟洞府,供在庸城内购房居住的修士使用,而且在渡劫期间可以享有城中护卫的保护。万一出现意外,如果财产有所损失,由庸城先行赔付;如果修士死于敌手,庸城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会为其讨回公道。

    这样过了五十年,众多散修在此安全渡劫后,庸城才渐渐打出了名气。

    比起众多仙城,庸城既没有充沛的灵力,也无方便的位置,却靠着这样的方式,成为了九洲十城中的一个。

    两百年前,庸城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游疏狂接任城主后,再三考虑下,定下了这条规矩。最开始城中守卫不足,游疏狂便亲自巡逻,为城中修士护法,亲力亲为,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也因为这个缘故,游疏狂这个城主对仙城的掌控要比别的城主大多的。仙城与人间的城池不同,住在城中的修士并非城主的手下,只是交纳灵石,寻求一方住所,并不受其管束,大不了一走了之。

    而游疏狂在庸城却说一不二。

    无论品性如何,观其生平,游疏狂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归雪间觉得,这位对权势和名声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渴求。

    顺着人流,两人进入庸城城内。

    天色将暗,于怀鹤找了家舒适的客栈,两人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同出门,在庸城城内闲逛。

    说是闲逛,也不尽然。于怀鹤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归雪间则四处搜寻魔气,辨别是否有魔族物件。

    一天之内,不可能将整个庸城走完,但走过的地方却出人意料的干净,完全没有魔族的踪迹。

    就是太干净了。

    如果在这些寻常场所一无所获,那只有去那些不寻常的地方了。

    擅自闯入不碌宫太过冒险,有严壁经在,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但是城外的那些闭关场所,他们倒是能去看看。

    晚上回去后,两人收到严壁经那边传来的信件。

    小鱼偷偷游了过来,身躯稍稍变大,将信件吐了出来。

    归雪间展开信,和于怀鹤同看。

    一,他们已在不碌宫中住下,游城主很忙,没空见这个子侄,只让属下好好招待他们。

    二,两日后城中有一场拍卖会,严壁经准备前往为父亲挑选礼物。而拍卖会人多口杂,或许能听到什么消息,建议他们也去,或许能有不同收获。

    三,严壁经的身份是百川城城主的儿子,不碌宫的人对他颇为讨好,提前拿到了拍卖会的宝物名单。其中有天青垂水的戒指,强烈建议于怀鹤去。

    严壁经这人真是……

    于怀鹤的目光落在天青垂水四个字上,又抬起手,捏住了归雪间的耳垂,淡淡道:“是要去的。”

    归雪间:“……”

    第114章 天文数字

    接下来的两日,归雪间和于怀鹤将整座庸城逛了一遍。

    期间归雪间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魔气,没有一点魔族的痕迹。

    太干净了,反而很不正常。

    魔界的生存环境太过恶劣,有些魔族会流窜到人间和修仙界,他们只是想逃离那里。

    这部分魔族不是受到魔尊的指使,当然也不会听从魔尊的命令,会不约而同地集体远离某座城池。

    修士想要找出隐藏在人群中的魔族较为困难,魔族却很容易辨别出自己的同类。

    像归雪间这样的魔气观察入微的人绝无仅有,一般人只会觉得游疏狂管制有方,城内没有妖魔的容身之处。

    简直就像是有魔族刻意将误入这里的同类全部扫除,留下一个只有修士的城池。外人绝不可能在庸城内遇到魔族,更不会进一步调查,发觉魔族与庸城之间的勾结。

    这一天走的路太多,回到客栈后,归雪间实在很累,不能动弹。他躺在床上,于怀鹤帮他按腿。

    腿很难受,被于怀鹤一按又酸又痒,归雪间本能地想要逃跑,往床的内侧爬,却被于怀鹤捉住了脚踝,没费什么力气地拎了回来。

    狭小的床上,归雪间忍不住喘息着,嗓音很低,又细碎,断断续续的,好像很难耐。

    于怀鹤听了一小会儿,停下动作:“你……”

    归雪间努力偏过头,却还是看不清身后的人的神情。

    于怀鹤很难得的顿了一下,一只手落在了归雪间的脖颈间,不轻不重地压着脆弱的喉结。

    不知为何,归雪间觉得于怀鹤的体温很高,不能为自己降温。

    于怀鹤淡淡地说:“归雪间,你别叫了。”

    归雪间伏在枕头上,觉得这个人的要求很过分。

    疼了也不能叫吗?而且他的声音很小,不会穿透墙壁,打扰到隔壁的人。

    他是这么想的,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于怀鹤听完后竟然笑了。

    ……但不是高兴的意思。归雪间可以确定这一点。

    他用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于怀鹤。

    于怀鹤半垂着眼,凝视着归雪间,漆黑的眼底涌动莫名的暗流,他克制住了,所以剩下的只是很少一点的无可奈何。

    他将归雪间捞入怀中,一只手继续按腿,另一只手横在了归雪间的唇边。

    于是,归雪间咬住了于怀鹤的食指,借以这样的方式将喘息声吞了回去。

    他的力气不大,留下的齿痕也很浅,不会令于怀鹤受伤。

    现在,归雪间没有地方可逃了,被迫接受按压。适应了后,也很舒服。

    好一会儿后,归雪间感觉两条腿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靠在于怀鹤的怀里,将这几日的见闻整理成想法,说给于怀鹤听。

    于怀鹤也认同他的话,沉思片刻后道:“这里不行,就去城外看看。”

    归雪间问:“我呢?”

    于怀鹤看着他:“你等等。”

    这个人的意思是先独自前往,不带自己。

    归雪间想要据理力争,但他被人抱在怀里,气势不足,只好暂时屈服。

    *

    第二天是拍卖会,这次出行不能太过惹眼,于怀鹤没定包间,两人坐在外面开阔的看台上。

    归雪间看到严壁经也来了,同孟留春、别风愁一起去了前排位置最好的包间。

    拍卖会还未正式开始,周围人正在高谈阔论。

    有人透露一个不算秘密的消息,目前庸城太过拥挤,一房难求,所以正在扩建新城,到时会有一个足够容纳十万人的大殿,是别的仙城所没有的。

    总之在场诸位对庸城的前景十分看好。就连某些宗门长老也打算在庸城购置屋舍,如果日后晚辈不成器,在宗门内混不下去,在这里平安度日也不错。

    归雪间心不在焉地听着,被于怀鹤喂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一口咬下去很甜,汁水又足,又想留在这里的修仙之人怕不是要在毫无防备下喂了魔族。

    两人对前面的宝物都不感兴趣,直到天青垂水上场,于怀鹤的目光才转到台上。

    这三枚戒指原来都由南海上官家珍藏。近些年来,上官家突遭横祸,濒临败落,便将这些用不上的宝物暂时售卖,换取大量灵石,企图东山再起。

    天青垂水是一套首饰,分散在九洲各地,很难全部收集,作用不大,起拍价格不高,也没有人非要得到不可——于怀鹤除外。但好歹也有天下十珍的名头,在场的富有修士也不少,买回去作为珍藏也不错。

    归雪间听着于怀鹤的竞价,感觉灵石如流水一般逝去。

    终于,天青垂水的归属尘埃落定。

    归雪间想到那个天文数字,拽了下于怀鹤的袖子,有点担心地问:“我们真的有那么多灵石吗?”

    他对灵石的数目没太大概念,够用就好,平时有于怀鹤在,他很少要用,没仔细数过储物戒指中的灵票已经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

    于怀鹤点了下头。

    归雪间想了想,这段时间于怀鹤和自己一直在外奔波,回校后也没什么时间,难道又偷偷做了什么任务?

    于是问:“你怎么赚的?”

    于怀鹤道:“棋谱。”

    看着归雪间疑惑的目光,他多解释了一句:“赢下九洲大比后,我写了一本棋谱,与商会合作出售。”

    于怀鹤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洲大比冠军,又打败了作弊的贵公子,加上……那一跳,噱头很大,声名远扬,棋谱卖的很好。

    他和商会谈的是分成,所获灵石远远不是从前所能比的。

    归雪间:“。”

    又看了于怀鹤一眼,龙傲天,你赚钱也这么有天赋,为什么之前那么清贫?

    不远处的包间内,严壁经道:“果然是于施主拍下来了。”

    他提笔写信:“此为两位施主的成婚礼物,敬请笑纳。”

    别风愁皱眉道:“你好吝啬,不就是提前把消息告诉了他们,又不是你买来送给他们的,也能算礼物?”

    严壁经微笑道:“别施主,你对人间之事还是不够了解,多学学吧。”

    别风愁的拳头痒了,又想打人了。

    信是写完了,但人多眼杂,暂时不能送过来。

    拍卖会还在继续。

    天青垂水不是压轴宝物,接下来的东西更为珍贵。

    很快,展台上又出现一块天山冷铁,这是炼器的好材料,竞价之人众多,氛围越发火热。

    在接连不断的叫价声中,忽然出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归雪间抬眼望去,人群淹没间,出价的人竟然是白头道人。

    他不是长住星斗城,且看穿了游疏狂的本性,很看不上这位游城主,怎么会来这里?

    白头道人也察觉到了归雪间的目光,回头和他们对视了一眼,飞来一道传音符。

    传音符中只有一句话,请他们暂留脚步,有事相商。

    白头道人是很和善的前辈,与庸城又没什么关系,两人打算留下来,听听白头道人

    拍卖会结束后,于怀鹤付清灵石,钱货两讫,拿到三枚天青垂水的戒指。

    天青垂水很昂贵,连装东西的盒子都很精致好看。

    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归雪间碰了下盒子,没有打开,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再看,便往于怀鹤那边推了推。

    隔着漆盒,于怀鹤握住了归雪间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意识到身前不远处停了个人影,归雪间抬起头。

    白头道人似乎看了有一会儿了,饶有兴致道:“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感觉自己都返老还童了。”

    ……被前辈看到,归雪间的脸骤然发烫。

    又瞥了眼于怀鹤,这人的神情未变,不动声色地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松开。

    归雪间压下过快的心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前辈来此处所为何事?”

    白头道人是隐士高人,颇有名望的炼器大师,此刻随意坐在两人对面,道出事情原委。

    “我有个老友,名为洞庭居士,常年住在庸城。他之前写信给我,说几年未见,很是想念,邀请我过来下棋。我前几日赶来庸城却吃了个闭门羹,他的家中无人,原来是闭关去了。”

    修仙之人闭关本是常事。但因这封信的存在,闭关的时机似乎有些奇怪。

    归雪间听着,记下了“闭关”二字。

    面对着他们二人,白头道人直言不讳:“世人都说在庸城闭关无比安全,无后顾之忧,我却不能放心。”

    归雪间道:“前辈,你是打算前往闭关场所一探究竟吗?”

    “正是如此。”白头道人点头,“庸城的防备森严,对我来说倒也不是无懈可击。只是我这老友是阵法大师,估计会在自己闭关场所布置诸多阵法,而我对这些是一窍不通。”

    归雪间明白白头道人想做什么了。

    白头道人偏过头,看向归雪间:“我记得小友是花秉秋的徒弟。以他的脾性,你在阵法方面应当颇有天赋。能帮我这个忙吗?”

    两人也早有去城外闭关场所一探究竟的想法,归雪间看向于怀鹤,这人也没反对,于是道:“自然。一点小忙罢了。”

    *

    庸城,不碌宫内。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在紧闭的窗户边,面前随意地摆放了一面铜镜。

    那面铜镜上浮现一个紫色身影,称呼这个男子为“游城主”。

    他道:“归雪间和于怀鹤没有死在紫微书院,逃来魔界后还杀了无端。归雪间本是陛下的容器,能力极为特殊,那个于怀鹤年纪虽小,修为和剑法却不可小觑。”

    游城主——游疏狂不屑一顾道:“两个二十岁的蝼蚁,竟令魔尊殿下畏惧成这样。游某有些担心日后的计划可否顺利实施了。”

    铜镜另一端的魔尊紫犀并不恼怒,只是嗓音添了几分冰冷:“本尊只是提醒你,你手下的人可是死在他们手里,难保他们不会顺着这条线索找过来,耽误大事。”

    游疏狂将镜面一扣:“魔尊殿下不必担心。”

    铜镜黯淡下来,双方断了联系。

    “于怀鹤。”

    游疏狂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

    他曾听过,应该是不重要、不足以被他记住的人。

    ——这样的人太多了,全天下值得被他记住的也没有几个。

    短暂的回忆后,他记起来了。

    哦,是她的孩子。

    于行竹的孩子。

    第115章 三枚戒指

    白头道人先他们来了几日,用打算在庸城内定居的借口,将城外的状况打探了一番。

    这几日住下来,归雪间以为庸城与其他仙城没什么差别,白头道人说城外的守备远比城内严格,首先进出须得有侍卫的引导陪伴,其次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卫会不间断地巡逻。

    单个侍卫的修为不高,但他们随身配有联络的法器,且交接时间有严格的限制,一旦出现意外,修为更高的管事就会前来查探。

    进入城外的洞府所在之处不难,难的是避开这些耳目。

    白头道人是隐士高人,早有打算,将时间定在黄昏后,到时从侧门出去,绕道进入城外。

    两人同白头道人告辞,回到客栈后歇了片刻,收到小鱼送来的信。

    于怀鹤展开,瞥了一眼,又往归雪间面前推了推。

    ……严壁经为人还真是节约,在城主之子和贫穷佛修的身份间,显然他大多数时间是后者。

    归雪间看完后笑了半天,又提笔写下回信,先是表达了应允,又将准备前往城外的事告知严壁经。

    小鱼又兢兢业业送信去了。

    傍晚时分有重要的事要做,归雪间提前准备了一番。但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有于怀鹤在,他不必担心危险。有白头道人这样修为高深的修士在,他不怎么能动用灵府中的东西,白头道人看得出他的底细,很容易露出破绽。

    于是偏头看向于怀鹤。

    两人对视了一眼,于怀鹤拿出装有天青垂水的盒子,掀开盒盖。

    三枚戒指摆放其中,水头很好,看上去翠盈盈的,像是凝聚了一整个夏天的绿。

    于怀鹤伸出手,圈住归雪间的右边手腕,将储物戒指摘了下来。

    归雪间:“?”

    于怀鹤解释:“这个戒指可以装东西。”

    归雪间看着自己搭在于怀鹤掌心的手指,想象了一下,天青垂水有三枚戒指,全部戴上勉强还行,如果再有储物戒指,的确太过繁琐。

    一般稍好些的储物戒指都附有自动适应主人尺寸的法术,天青垂水却不行,尺寸是固定的,因为材质不能允许。

    于怀鹤很有耐心,他捧着归雪间的手,一根一根的试了。

    第一枚戴在了无名指,第二枚戴在了中指。

    最后一枚试了个遍,归雪间的手指太过纤细,都大了,大拇指又不合适。

    窗户开着,外面生长着高大的树木,有少许日光穿过繁密的枝叶,落了进来,将客栈的房间照得很明亮。

    归雪间看着坐在身旁的于怀鹤,他的头半低着,似乎在想办法。

    他试探性地抬起了手。

    戒指比想象中的沉,三枚也太多了。

    归雪间这么想着,反握住于怀鹤的手,接过最后一枚天青垂水。

    于怀鹤微不可察的一怔,他抬起眼,意识到了什么,又展开了手。

    于怀鹤的手指修长,指节微微凸起,略有薄茧。这是一双握剑的手,似乎不应该佩戴过多饰品,和这个人很不搭。

    但一枚戒指也不多。

    归雪间将于怀鹤指间的储物戒指也摘了下来。

    片刻后,在归雪间第一次尝试时,于怀鹤问:“不想戴了?”

    归雪间抬起左手,好像有点费力——他很擅长演这个,又说:“多戴一个太沉了。而且也不合适。”

    于怀鹤的眼底浮现一点笑意,好像又找到了一条归雪间过于柔弱的证据。

    归雪间蹙起眉,想要反驳,还是没说话。

    试到无名指时,已经很合适了,但归雪间还是又试了右手。

    也只有归雪间能够随意地对于怀鹤天下无双的手做任何事。

    第一次为于怀鹤戴戒指时,时间太短,他们当时的关系也较为简单,归雪间没想那么多。

    又一次试到无名指时,归雪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心脏猛地一颤。

    于怀鹤很敏锐,即使归雪间没有表现出来,他好像也能听到归雪间心跳的不同频率:“怎么了?”

    归雪间飞快地眨了眨眼,不是很想说。

    于怀鹤的中指搭在归雪间的指腹,慢慢地摩挲着,淡淡道:“不能说么?我想听。”

    他知道归雪间在挣扎和隐藏着什么,且这种挣扎和自己有关,所以坦白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归雪间一直很难拒绝于怀鹤。

    他垂下眼睫,慢吞吞道:“就是……我之前看书,有些地方的习俗是成婚的时候,双方会交换戒指,为对方佩戴。”

    其实不是在书上看到的。归雪间死后,有一次曾听到两个人在自己不远处抱怨戒指定的晚了,说不定赶不及婚礼当天,只好又买了一对。

    九洲之大,无边无际,各地习俗差别很大,归雪间这么说,于怀鹤也不能判断到底出自何处。

    说完这句话后,归雪间专心致志地为于怀鹤试戒指了。

    一小会儿后,于怀鹤道:“那是要现在试的。”

    又平淡道:“如果成婚的时候试,宾客可能会等的太急。”

    归雪间的脸一下子就热了。他张了张嘴,想说成婚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但以于怀鹤的能力,或许很快就能找齐当初承诺的东西。

    但……无论有没有十珍八宝,归雪间都会和于怀鹤成婚,都想和于怀鹤成婚。

    最后,归雪间将这枚稍大一些,自己佩戴起来不太合适,对于怀鹤却正好的戒指,戴在了这个人左手的无名指上。

    于怀鹤的肤色也是白的,但和归雪间仿若毫无瑕疵的雪白差别很明显,他们的手指重叠交握着,戒指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有种特别的般配。

    于怀鹤抓着归雪间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

    *

    日头偏西,两人抵达约定的地方。

    他们从侧门出去,需要穿过布满禁制的树林,才能进入洞府所在的区域。

    这样茂密的林子,归雪间笨手笨脚,自然不能独自穿过。

    于怀鹤抱起了他,纵身一跃。

    白头道人见了,惊讶道:“小友,一别数月,我竟看不清你的修为了。”

    又瞥了归雪间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没有一点精进,还是这么弱小。

    归雪间乖乖缩在于怀鹤怀里,并不动弹,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还是有点长进的,只是这个长进不能展示给别人看。

    只有于怀鹤能看。

    两道身影在林间急速穿梭,归雪间很小的一团,蜷缩在于怀鹤的怀里,他们的速度又太快,即使是视力最好的鸟,也很难捕捉到归雪间的存在。

    城外的守备是很森严,但白头道人和于怀鹤都是洞虚期修士,面对低阶修士有绝对的压制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很快,白头道人找到了洞庭居士的洞府。

    就像他之前猜到的那样,除了庸城布下的禁制,洞府外还有几个用于防卫的阵法。

    解开阵法需要时间,中途肯定会有巡查的侍卫过来。

    归雪间从于怀鹤的怀里跳了下来,一眼就辨认出最外层的阵法,又算了算时间,再极限也不够。

    白头道人早有准备。

    他是精通炼器的道士,平日里喜欢研究一些稀奇固定的法器。比如曾经炼制过一个水镜,能够将照在水镜中的风景再释放出现,形成幻象。

    这东西没太大用处,照在镜面上的活物是凝固不动的,一旦有人穿过水镜,也会立刻发现是假的。现在却正好能派上用场。

    他们注意过,没有意外情况,侍卫不会随便前往路旁的洞府查看。

    白头道人将洞府前的一小段路的风景收入镜中,摆在了路边。

    以水镜为界限,内外分隔开来。

    这面水镜使用起来限制颇多。

    白天的日光太亮,照在镜子上会有强烈的反光。夜晚又太暗,过于模糊,看不真切。所以傍晚最为合适。但黄昏时分的光线变化得太快,时间久了,可能会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这里与别处不同。

    时间紧迫,白头道人放置水镜的一小会儿功夫,归雪间看着阵法,心中已经有了大略的方法。

    他走上前,尝试解开阵法。

    修为不行,就找于怀鹤帮忙。于怀鹤也懂得阵法,他说自己学的不精,实际上是有当花先生学生的天赋。两人合力,事半功倍。

    白头道人啧啧称奇。

    归雪间的修为不高,年纪又小,被道侣护的如珍如宝,竟对阵法如此精通。

    就算他将这件事告诉老友,对方怕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精心布置的阵法,这么快就被破解了。

    终于,几道阵法都被解开,白头道人先进一步,归雪间被于怀鹤护在身后,一同走向洞府深处。

    三人的脚步都放得很轻,不愿打扰到可能正在闭关的洞庭居士。

    ……如果洞庭居士真的在修炼,那就是最好的情况。

    行至最深处,打坐的蒲团上落了一层灰尘,许久没人用过了,洞府内空无一人。

    但也不是最坏的状况,眼前没有出现洞庭居士的尸体。

    白头道人停下脚步,将周围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实在找不到别的通道了才开口道:“我再三询问,庸城的回答都是他正在闭关修炼,现在他人呢?”

    冰冷的语调下尽力克制的怒火。

    归雪间上前两步,尝试着劝慰道:“庸城城主游疏狂有万贯赀财,应当不会只是图财害命这么简单。此次暗自掳走洞庭居士,想必是有什么事非他不可。事情未办妥之前,居士或许没有性命之忧。”

    片刻的沉默后,白头道人点头道:“你说的也不错。我得先去他的居所一趟,看那么是否有什么线索。”

    于怀鹤道:“我们留下来。”

    归雪间看了于怀鹤一眼,这里离未修建完成的新城不远,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白头道人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便没有多问:“你们多加小心。这庸城……我也着实猜不透游疏狂到底想做什么。若是有洞庭居士的消息,务必告知我。”

    归雪间道:“我们留下来,想看一眼未建完的新城。”

    白头道人沉思,他知道他们是有事前来,但是没问:“可以。若是有洞庭居士的消息,请务必告知我。”

    归雪间点头。

    白头道人离开了,不大的洞府里只有他们两人了。

    于怀鹤低声道:“这里很危险。”

    归雪间略一思考,也明白过来了。

    庸城从一座小城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是两百年来积累下来的口碑。

    而现在游疏狂不再顾忌口碑,连自己城池中的修仙之人都要下手,说明离计划达成,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刻不远了。

    出了洞府,归雪间依旧被于怀鹤抱着。没有外人在,归雪间更大胆了些,勾住了于怀鹤的脖子,姿势也更亲密了。

    别的洞府没有探查的必要,他们径直向新城的方向赶去。

    经过树木葱郁的山林,旁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新城已经有了雏形。

    天色将暗,太阳的余晖消失在了厚重的云层间,唯有最后一丝光亮。

    从高处往下看,地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像一群辛勤的蚂蚁,正不知疲倦地建造着这座的新城。每一片区域都有一个负责的建工,他的身旁摆着各种丹药瓶,指挥着这些人卖力干活。

    归雪间一怔,凑在于怀鹤的耳畔边问道:“这些……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吗?”

    于怀鹤停了下来,立足于枝头,他的灵力内敛,引不起任何波动,夏日茂盛的枝叶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形。

    这里是新城的边缘,两个人正在一块一块地砌砖垒墙。他们的手法又快又好,是无数遍重复后的经验,连法术都没办法如此精准,将砖块砌得这样漂亮。

    隐约间,归雪间听到两人的说话声。

    一个气力不足的声音道:“等这座仙城建好了,我们这些凡人真的可以可以住进来吗?”

    另一个人的声音年轻些,似乎满怀期待:“当然,这些仙人也是需要咱们这些普通人服侍的!你看,那些仙人能将木材砖块从百里之外顷刻间运来,但是这砖块不还是得咱们一块一块地垒起来吗?”

    “听说成仙要从小修起。我这么大年纪,是成不了仙的了。但我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十一岁的儿子,真希望他们能成为仙人,再也不用食不果腹,受那些官老爷的压迫了。咱们要快点将这座城修好,不然就耽误他们了!”

    “肯定可以的!不然那些仙人将我们从战场上救回来是为什么?还喂了我们这么多仙丹,不用吃饭都有力气!”

    “砖用完了,我再推些过来。”

    天彻底暗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一个人在黑夜中的疲惫喘息声。

    归雪间的胸口有些闷。

    从两人的几句话中,他差不多能猜到前因后果。

    这座新城必然有鬼,不能召集专精于此的修士前来用法术修建,担心被他们发现问题。于是,游疏狂选择了俗世中的普通人。

    这些人大约是从北魔修挑起战乱的地方掳来的。一个普通人比不过一个修士,十个,百个,千万个……他们所求很少,一点廉价的丹药,一点微薄的希望,将游疏狂虚假的承诺当真,被这座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仙城奴役着,愿意付出所有了。

    那些药并不是好药,无法弥补他们因过度劳累而损耗的身体,甚至透支他们的生命。

    这座“仙城”还未建成,就已经开始吃人了。

    归雪间的胸口有些闷。

    等新城建好,这些在游疏狂眼中无名无姓的凡人无疑会成为人丹的材料,再被吃一遍。

    于怀鹤抚摸着归雪间的脸,是安慰的意思。

    归雪间的脸贴着于怀鹤的掌心,缓慢地呼吸着。

    他们不能停留在这,这里四处都有监工,没有做好准备前,直接混进来很难。

    于怀鹤起身离开,像是一阵风的掠过。

    沿着新城的边界,于怀鹤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正打算离开,却发现有一个地方是冷清的,没有人。

    这里已经修建完成——是那些人口中足以容纳十万人的大殿。

    今天没有月亮,只有一点星星的光芒,归雪间靠着这些微的光亮,勉强辨别着这座空旷的建筑。

    它很大,看台处没有座位,而是一排一排狭窄的过道,一个人落入其中,就像一颗砂砾,转瞬间就被淹没了。

    与其同时,大殿中央建有十几根高耸入云的石柱,在某些时间段,这些石柱甚至能将太阳困入其中。

    归雪间愣住了。

    他回过神,拽了下于怀鹤的袖子,示意这个人把自己抱得更高些。

    于怀鹤飞的极高,归雪间将整座大殿一览无余。

    一刻钟后,归雪间确定这座大殿只是一个外壳,最为重要的是隐藏在地下,没有修建完成的阵法。这样庞大的阵法不能单纯靠堆砌人力完成,布置起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普通人暂且不谈,能力不够的修士,就是对照着绘制好的阵法图,绘制出来的线条都有天差地别,根本无法启动。

    归雪间的长发被夜风吹起,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血色,嗓音很沉:“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座大殿,以及还未完成的阵法与献祭和传送有关。”

    献祭的阵法比较简单,已经完成,传送是阵法中最难最精细的一类,以归雪间来看,才刚刚开始。

    于怀鹤的思维极为敏捷,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另一件事:“就像书院那样?”

    归雪间慢慢点了下头。

    魔界地处偏远,交界之处又很险要,想要入侵修仙界困难重重。

    而如果庸城建成了这样一座传送阵,死掉的人越多,通过这座阵法来到修仙界的魔族就越多,后果不堪设想。

    归雪间和于怀鹤一同落地,打算寻找通往地下的入口。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里太大了,想要仔细搜遍每一寸土地需要时间。阵法还未建成,又被这样一个沉重的外壳笼罩,很难有灵力泄露。

    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一点一点地摸索了。

    就这样找了一个多时辰,也只是冰山一角。归雪间没有泄气,他很有耐心,有进展总比没有好。等回去后,还可以写信给严壁经,让他们多留心。

    忽然,一片纯粹的安静中,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大殿边缘,探着脑袋,慢慢拱了出来。

    这样的夜晚,归雪间的视力很差,什么也没发现。但于怀鹤非常警惕,对周围的一草一木,甚至风的流向都了若指掌。

    他立刻发觉异动,顺手将归雪间抱起,怀里多了个人也丝毫不会影响他的速度。

    断红出鞘。

    最后一刻,于怀鹤收手了。

    归雪间不明所以。

    直至两人落地,归雪间才发现那是一条青色的大蛇。

    ……是小鱼。

    小鱼吓了一跳,身型变大,正张着血盆大口,看到眼前的人是归雪间和于怀鹤,知道差点被自己人谋害,气得不轻。

    于怀鹤没有伤害到小鱼,但是吓到了,归雪间替未婚夫向小鱼道歉,又问它:“小鱼,你怎么在这?”

    小鱼是很懂事的蛇,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但这样复杂的消息,光靠小鱼的蛇语和肢体语言,表达起来还是较为困难。

    归雪间前前后后询问多次,才算弄明白了。

    严壁经仗着自己的身份不同,又是修佛的,和大多数人修行方式不同,对不碌宫的人提出种种要求,每日不同时间诵经的地点也有所不同。

    借着这样的机会,严壁经经常在不碌宫不同的场所穿梭。

    从拍卖会回去后,严壁经前往水潭诵经,凑巧撞到新提拔上来的庸城副使,这人行色匆匆,不知要前往何处。

    严壁经打开袖子,小鱼就跟了上去。

    按照之前的约定,无论有什么发现,都不能独自探寻,而是要回去告知严壁经,再做打算。

    小鱼胆大包天,见这位副使打开密道,觉得机不可失,在石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偷偷跟了上去。

    密道中满是禁制和陷阱。小鱼的个头小,又灵活,还会法术,能绕过陷阱,却解不开禁制,遇到了只能返回之前的路口。这么晕头转向地走了好久,前方无路可走,最后顶开了头顶的砖块,钻了出来。

    归雪间终于明白周先生想要敲自己脑袋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他现在也想敲小鱼的,还是忍住了,又叮嘱道:“你下次不能这样冒险了。”

    他这边正告诫小鱼,偏头看到于怀鹤抱着剑,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看自己做什么?他又没有……很少做危险的事。

    他睁大了眼,表示自己的无辜。

    于怀鹤很轻地笑了笑,走了过来,捞起归雪间,又将小鱼放在断红上,随即将那块砖头周围掰开少许地方,跳了下去,又用法术将砖块恢复原样。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归雪间静下心,能闻到泥土和水的淡淡腥味。

    小鱼的胆大,在无意间帮了他们大忙。

    没猜错的话,这条密道的尽头,应该就是还未布置完成的阵法。

    作者有话说:

    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前世雪间一直处于死人微活的状态直到现代社会,所以才听说龙傲天这个词(。

    第116章 三十年前

    就像小鱼所说,密道内满是机关,两人一蛇缓慢地前行着。

    于怀鹤的感官最为敏锐,走在最前面,辨别遇到的阻碍,也可以保护身后的人。

    拆掉陷阱,用法术使各种禁制失效,这些事又必须在安静的状况下进行,不能引起外人的注意。种种苛刻的条件下,解决起来非常麻烦。归雪间也在帮忙,他又渴又累,期间被于怀鹤喂了几口水和吃食才继续下去。

    终于,他们终于走到尽头,那是一扇石门。

    颇费了一番功夫后,于怀鹤解开重重禁制,打开了门。

    没人有知道门后是什么。

    于怀鹤率先进入,他往前走了几步,大致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回过头,朝归雪间伸出手。

    石门内的温度稍低,幽暗潮湿,在极度的寂静中,归雪间听到很缓慢的水流声。

    这座大殿建在地下湖上,阵法也依托湖水而起。

    水对灵力的承载远高于土地,年幼时的归雪间也生活在湖边。落水之后,白家才将湖水运走,湖泊填平,换成了灵石制作而成的假山。

    地下湖的外圈已经铺满了石板,代表献祭的阵法布置完成。

    两人向湖泊中心走去。

    半刻钟后,归雪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石门的开合悄无声息,与这里也有一段距离,他们的脚步也很轻,那人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照理来说,能够布置这样庞大精细阵法的修士,感官绝不会如此迟钝。

    离的近了,归雪间看的更清楚了。

    只见那修士跪在石板上,正在绘制阵法。她的双手双脚被特殊的法器束缚。法器没有实际形态,而是一道黯淡的光线。

    法器不止是束缚住了眼前这个修士,更是向左右延展开来,似乎贯穿了整个地下湖。

    然后,若隐若现的光线消失在了灰无遥远的水面上。

    由此可知,眼前这位修士是被迫的,并非游疏狂的手下。

    她周身上下没有一点灵力,身形消瘦,行动范围十分狭小,只能在这块石板上挪动,一点一点布置着阵法。

    世上没有那么多阵法大师自甘堕落,为魔族做事。游疏狂囚禁了他们,以性命相逼,迫使他们这样做。

    眼前的这位女修就是受害者之一。

    白头道人的老友,估计也是这样的命运。

    归雪间希望这位女修被关押的时间不要太长,这样惨无人道的囚禁,无论受害者是谁,受到的伤害都太过沉重。

    于怀鹤停住了。

    归雪间偏过头,于怀鹤的视线落在这个修士身上,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在辨认这个人,或者说已经认出来了,但因为身份过于重要,不能有丝毫差错,所以又确认了一次。

    于怀鹤走了过去,蹲下来,指尖燃起微弱的火焰,低声问:“庄姨,你不是和我母亲一同陨落在了洞天福地中了吗?”

    归雪间一怔。

    下一刻,他反应过来这句话中隐含的意思。

    这位女修没有死,那于行竹呢?

    归雪间连忙走上前,也蹲了下来。

    那名女修抬起头,神情恍惚,瞳孔略有些涣散,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集中注意力,她望着于怀鹤,慢慢道:“你是……怀鹤?”

    于怀鹤点头,伸手想为她解开法器。

    她抬起手,制止了于怀鹤的动作,说话的速度而长久的沉默而变得缓慢:“不必。”

    又道:“它与周围每一个阵法师相连,一旦断裂,那些人会立刻找过来。”

    于怀鹤松开了禁制,偏头对归雪间介绍道:“这是我母亲的至交好友,一空山人庄言笙。”

    归雪间也轻声道:“庄姨,我是归雪间。”

    庄言笙看着归雪间的脸,愣了好一会儿,语调有些欢喜:“你是明玉的孩子?”

    归雪间“嗯”了一声:“您也认识我的母亲吗?”

    庄言笙道:“不仅认识,还是好友。”

    归雪间拿出补充灵力的丹药,递给了庄言笙,又问:“那您,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似乎还与于行竹之死有关。

    到底是修为不俗的修士,吃了几枚丹药后,庄言笙的精神大为好转,看着两个后辈道:“这就不得不从三十年前开始说起了。”

    三十年前,归元门门生凋敝,只剩下最后三人了。

    于行竹和归明玉的师父因年轻时受过的伤而重病缠身,几近陨落。白家在东洲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能提供为她们师父续命的丹药,条件是交出归元门的秘籍。

    归元门穷得叮当响,别的东西也拿不出来,这样的条件倒也合理。

    师姐妹二人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白家却道:“世人皆知,归元门的秘籍必须是灵府有天赋之人才可修行。我们空得了秘籍,族中却没有可修行之人,岂不是赔本买卖?”

    原来,他们还打算为族长的儿子娶一位归元门的妻子,这样生下来的孩子,会继承白家的血脉和灵府的天赋,才能抵得上这枚珍贵丹药的价值。

    当年于行竹在东洲已经小有声望,修行在同辈中一骑绝尘,归明玉性情安静,多留守师门。

    白家选中了归明玉。

    不久后,归明玉嫁入白家。

    庄言笙语气有些复杂,她感叹道:“一切都因此改变。”

    此后十年,除了于行竹登门拜访,归明玉鲜少与师门联系。直至她怀上归雪间时,因之前已有数次流产,她的情绪又极差,白家不得已同意了她的要求,应允归明玉腹中的孩子与诞生不久的于怀鹤定下婚约。

    归明玉在信中说,她不知道白家隐藏了什么秘密,但这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无能无力,只能求助于行竹,待日后于行竹还能以亲家的身份照看自己的孩子。

    庄言笙抬起手,落在归雪间的长发上,她的眼神很温柔,像是在怀念那段消逝的过往,她和那对师姐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她说:“行竹去看过你。白家说你体弱多病,将你放置在灵山之中修养,对你似乎很好。她无法强行将你带走,只好暗自调查白家的事。”

    归雪间咬了下唇,他完全不知道这些。

    在那些独自一人的时间里,他的母亲,外面的长辈也一直在关心自己,保护着自己。

    但当时的白家对她们而言是庞然大物,归明玉逃脱不了这个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于行竹也不能放下年老的师父和幼小的于怀鹤。

    于行竹一直外出历练,提高修为,从来没有忘记白家的事。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白家和远在万里之外的庸城有联系,却从未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这很古怪。以白家的作风,若是与这样闻名九洲的仙城有关联,怎么可能不招摇显摆出来?

    庄言笙又笑了,她瘦得形容枯槁,眼睛却还是亮着的:“你母亲说:‘言笙,我又要做这一件危险的事了,你要不要来陪我一起’,我就和她一起来了庸城。”

    或许是知道最后的结果,听到这里时,归雪间的心中一痛,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握住了于怀鹤的手。

    “庸城城主是一个可怕的人物……我们只露了一点痕迹,就被他抓住了。”对晚辈的温和慈善全都消失,庄言笙的话语里只有刻骨的恨意,“他杀了行竹。我本来也该死的,因为在闯入不碌宫时显露出阵法上的能力,被关押在了这里,被迫为他们绘制阵法。”

    归雪间的呼吸一滞,胸口涌出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

    竟然是这样。

    自己母亲的死,于怀鹤母亲的死,都源自同一个阴谋。

    白家,庸城,魔族,他们毁掉了太多东西。

    庄言笙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于怀鹤简单地解释:“前段时间,书院有魔族入侵,其中一个人是庸城副使,书院派我们来查探情况。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书院便可联合正道修士,彻查庸城。”

    归雪间蹲不了太久,腿就酸的厉害,他和庄言笙一样坐在了石板上,又一次提议:“庄姨,我们先把你救出去,好吗?”

    “至于这个法器,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短暂的时间里,归雪间想了数个办法,总有一个能够奏效。

    庄言笙又一次拒绝:“我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无关紧要,逃出去只能是打草惊蛇,重要的是你们能向紫微书院提供证据。”

    她有一副铮铮铁骨,没把几年来的折磨放在心里:“我不怕死,活着是为了寻找机会逃出去,向世人公布庸城城主丑恶的嘴脸,或者到最后毁掉这里。”

    “这个阵法,我前所未见,也不能明白,但一定和魔族有关。”

    归雪间和于怀鹤对视了一眼,轻轻叹气。

    庄姨大义凛然,他们两个后辈总不能把人敲晕带出去吧。

    ……也不是不行。

    归雪间真的在考虑此举的可行性了。

    这时,于怀鹤很轻地在归雪间的掌心挠了一下。

    归雪间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怀鹤不可能将消息告知书院后,等待他们救出庄姨。

    时间太长,变数太大了,也不能再让她继续受苦。

    但现在还是别告诉庄姨了,她会非常担心。

    于是,两人没再反驳。

    庄言笙以为他们已经乖乖听话,又关心道:“你们现在是在紫微书院读书吗?”

    归雪间点头。

    庄言笙道:“如此甚好。我们当时也打算结伴去紫微书院读书,可惜天意弄人。行竹和明玉的师父重病缠身,脱不开身,族中不愿放我离开……现在你们能自由地读书、修行,她们会高兴的。”

    从庄言笙口中,归雪间得知了这里的布局,结合她的记忆,以及自己看到的部分,他将阵法图绘制在纸上,准备回去后再继续研究。

    一番交谈过后,庄言笙就要以长辈的身份赶他们离开了,她让两人做更重要的事,不能让魔族的阴谋得逞。

    临走前,庄言笙叫住了两人,却没有说话,只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耳边只有地下湖缓慢流淌的声音,以及归雪间自己的呼吸声。

    庄言笙还知道什么,一些很重要的事,但她很迟疑。

    反复犹豫间,庄言笙选择了相信于怀鹤,相信于行竹,她说出来最后的秘密:“庸城城主游疏狂,是你的父亲。”

    现在告诉于怀鹤,总比到时候突然得知,猝不及防下发生意外要好。

    虽然早有猜测,但在听到这句话时,归雪间还是心跳骤停。

    他皱起眉,几乎是立刻偏头看向于怀鹤,很担心这个人。

    于怀鹤半垂着眼,眉眼的弧度显得锋利而冰冷,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随意地点了下头,这件事不能对他产生丝毫影响。

    只有归雪间知道,于怀鹤将自己的手握得很紧,戒指硌在他的指腹,有轻微的疼痛。

    他说:“我会杀了游疏狂,为母亲报仇。”

    第117章 树

    于行竹和游疏狂之间的纠葛,庄言笙并不清楚,只知道于行竹是在某次历练过后有孕。于行竹是个十分洒脱的侠女,似乎也没有受情伤,很快忘掉那件事,此后也没有提起。

    直至来到庸城,于行竹再次看到游疏狂,她担心对于怀鹤会有危险,才将此事告知庄言笙。

    但无论是怎么样的纠葛,对于怀鹤而言都没有差别。

    两人同庄言笙告别,原路回去。

    斩断法器,救出庄言笙后,庸城必然立刻收到消息。通往别的阵法大师的密道布满陷阱和禁制,即使拆的再快,也很难保证能在游疏狂抵达前,将每一个人都救出来。

    思前想去,还是先拿到庸城副使身上的钥匙为好。

    回到客栈后,于怀鹤将今天所见的事都写了下来,由小鱼转交给严壁经。

    平常都是归雪间写,但他忙了一整天,吹了半宿的冷风,在密道中又全神贯注地解禁制,回来后累的不行,提笔的力气都没了。

    能说的都在信中言明,不能说的是两人的身世。

    小鱼也在场听着,有些没懂,但答应帮他们两个保守秘密。

    又觉得游疏狂太可恶,不仅害了那么多人,还杀害朋友的母亲,罪该万死。

    过了一会儿,等墨水干了,小鱼衔着信从窗户游走。

    于怀鹤放下笔,走到睫毛半垂着,没有一点精神的归雪间身边。

    脚尖勾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问道:“怎么不去睡?”

    归雪间强撑着精神,没有立刻昏睡过去,只是想陪着于怀鹤。

    他担心这个人。

    归雪间压下哈欠,谎话说的有点敷衍:“我不是很困。”

    又捉住于怀鹤的手,猝不及防下被冰的瑟缩了一下,骤然清醒过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归雪间觉得于怀鹤的体温没有那么低了,是比自己要低一些,但不会被冰到。

    或许是气温的缘故。归雪间猜测。在之前的那个夏天,他和于怀鹤的接触没有那么多,像现在这么频繁,每天都靠在一起,拥抱或接吻。

    还有一个可能,是于怀鹤一直在控制自己的体温,让它不再那么低,那么冷。

    现在终于有了证据。

    此时此刻的于怀鹤在失神,所以不像过去的每一次,他都来得及调解体温。

    归雪间偏头看向于怀鹤,问出了这个问题。

    “怕冰到你。”于怀鹤没有掩饰,简单地回答,“碰到你的时候,或者接吻你会抖。”

    归雪间微微睁大了眼:“我不会。我也没有那么……”

    他没想好准确的形容。

    于怀鹤反握住归雪间的手,用自己的五指填满对方的指缝:“真的么?”

    归雪间有一瞬的颤抖,但没有躲开。

    害怕被冻伤,想要远离是身体的本能,靠近于怀鹤是后天形成的,已经习惯了的本能。

    这两种本能相冲突,表现在归雪间的身上是,他会很轻微的颤动,然后将于怀鹤的手握得更紧。

    他说:“我喜欢你的体温。”

    可以很确切地感受到于怀鹤的存在。

    归雪间靠得更近了,他没什么犹豫地问:“你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于怀鹤回答道:“母亲。”

    归雪间仰起头,看向于怀鹤。

    昏黄的灯光下,于怀鹤半低着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雪白的缭绫发带沿着他的脸侧垂下,玉坠没有丝毫的晃动,表现出一种极端的平静。

    于怀鹤的眼眸是漆黑的,人很难在这样纯粹的黑色中寻觅到别的色彩,全都被吞没了。所以在世人口中,于怀鹤几乎没有冷淡以外的情绪。

    但归雪间总是能。

    他靠得更近了,想把于怀鹤拥入怀抱,就像于怀鹤每一次保护自己,又没有办法,两人体型的差别有点大。

    归雪间想了想,站起身。

    于怀鹤坐在椅子上,留有的空间很狭小。

    归雪间伸出手,扶着于怀鹤的肩膀,缓慢往下坐。

    于怀鹤抬起眼看着,没有阻止,只在归雪间力气不足,腰背摇晃,快要跌下去时扶住了他。

    归雪间将鞋脱掉,双腿大开,膝盖抵在椅子两边所剩不多的位置,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就这样坐在于怀鹤的腿上。

    两人的身体紧贴着,比普通的拥抱更加亲密。

    归雪间想以这样的方式抚慰于怀鹤。

    于怀鹤搂着归雪间,轻声说:“我想到她的离去。”

    她是于行竹。

    于怀鹤很年幼时,就已经习惯于行竹不在身边,他由师祖抚养长大。归雪间想,可能是于怀鹤的年纪太小了,于行竹不希望他承担这些过于沉重的旧事,所以从未对他开口言述。

    归雪间有点费劲地抬起脸,唇落在于怀鹤的脸颊上,很轻的一下,又一下,像是察觉到他的难过和低落,是没有任何情欲的安慰和陪伴。

    于怀鹤被归雪间撞的往后靠了靠,玉坠有些许摇晃,像一颗即将引起涟漪的石子。

    他偏过头,视线望向窗外,那里有一团树的阴影。

    一小会儿后,于怀鹤将归雪间搂得更紧了些:“在归元门,每次收下新的门生,师长都会为他种下一棵树。这棵树会伴随着后辈一同生长,也会一同死亡。”

    归雪间安静地听着,脑袋抵在于怀鹤的脖颈间。

    于怀鹤道:“母亲拜入归元门,就要改了这条规矩。她说:‘人死了,怎么还要树来陪葬?树本来活得好好的’。后来,归元门收徒入门时,还是会种树,但树的根系不会再与人的生死相连。一个人死了,生长在树旁边的草木会燃烧成灰烬,埋入泥土中,树会生长得更加繁茂。”

    归雪间闷闷地说:“师伯好厉害。”

    又问:“你的树是师伯种的吗?”

    “嗯。”于怀鹤往后推了推,和归雪间对视着,“你出生时,她也为你种下了树,在我的旁边。”

    归雪间怔了怔。

    于怀鹤稍加回忆:“它长得很好,和我的那棵差不多高,和你不太一样。”

    归雪间歪了下脑袋,蹙着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的意思。

    自己的树和于怀鹤的树都很健康,同样高大。结果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不慎从楼上跌了下来,吹风就咳嗽,走了三里路,昏迷了三个时辰。

    归雪间问:“树是不是和我很不一样?”

    于怀鹤点头:“归雪间,你是有点难养。”

    他的语调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陈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心你会凋谢。”

    归雪间:“。”

    竟然无法反驳。

    于怀鹤笑了下:“但我只养过你。你的树和我的树都是师祖在照顾。”

    过去的回忆很美好。现实是师祖的树枯萎了,于行竹和归明玉的树继续生长着,但她们已经死去,于怀鹤和归雪间的树依偎着。

    明明是想安慰于怀鹤,归雪间却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

    所以,在短暂的停顿后,于怀鹤冷静道:“我要杀了游疏狂。就在这一次。”

    游疏狂的修为深不可测,是很难战胜的对手。

    不是庄言笙所设想的的那样,于怀鹤不会等待任何人,任何帮手,他要亲手杀了游疏狂。

    归雪间没有制止的意图,他说:“我知道。”

    他将脸埋得更深,睫毛被压折了,抵在于怀鹤的皮肤上。

    他说:“我相信你。”

    不是因为于怀鹤是后世之人口中赫赫战绩的龙傲天,归雪间了解于怀鹤,明白于怀鹤,他知道于怀鹤可以做到。

    他也说:“我会帮你的,做你所有想做的事。”

    于怀鹤为归雪间做很多事,归雪间看似为于怀鹤做的很少,实则是于怀鹤的愿望太少,且大多与归雪间有关,他只要乖乖接受照顾就好。

    其实无论于怀鹤想做什么,归雪间也会为了他不顾一切。

    于怀鹤低下头。

    就像归雪间无法拒绝于怀鹤的照顾,于怀鹤也不能拒绝。

    于是,他说:“你不要受伤。”

    这人要杀游疏狂,准备以命相搏,不会顾惜身体,又不许自己受伤。

    归雪间觉得于怀鹤的标准有很大问题,但没有反对,而是含混地应了声:“当然,你会保护我,我也很怕疼。”

    于怀鹤没再说话了。他的指尖在归雪间细瘦的脊背上划过,又一次丈量着这个人的脆弱。

    长久的沉默间,归雪间困得昏昏欲睡,他从来没熬到近乎天明过。但还是吊着最后一点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吻着于怀鹤。那些吻落在于怀鹤的下巴,嘴唇,脸颊上,乱七八糟的所有地方。

    体温是冷的,眉眼的轮廓很锋利,他的气质像出鞘的剑。

    归雪间的嘴唇却是柔软的,他不害怕,雪永远不会被剑割伤。

    终于,于怀鹤扣着归雪间的下巴,是最后一个深吻。

    然后将归雪间放在床上。

    两人抱在一起入睡。归雪间不是枕在于怀鹤的肩膀上,而是整个人被于怀鹤揽入怀抱,像一棵不那么高的小树,被一旁的另一棵树保护着,可以抵抗一切风雨。

    第118章 血缘

    那个夜晚,归雪间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是一棵树,长在另一棵树旁边,风吹雨打也不怕。

    醒来后有片刻的恍惚,睡的很好,感觉很安心,浑身却莫名酸软。

    ……毕竟他不是一棵真的树,而是一个人,以蜷缩着的姿势睡了一个晚上,身体肯定会留有一点后遗症。

    归雪间睁开眼,下意识看向一边。

    于怀鹤早醒了,他坐在床的另一侧,单手揽着归雪间,一直没有松开,不知道抱了多久,面前放了一张纸,正在提笔写字。

    归雪间的眼前模模糊糊,嗓音带着还未睡醒的沙哑:“你……”

    又撑着手肘,伏在于怀鹤的大腿上,从被子里探出身,想看这个人写了什么。

    于怀鹤偏过头,看向归雪间,他的目光停了下来。

    归雪间的重量很轻,压在身上没太大感觉,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胸前的系带散开了。

    他的身形纤瘦,低垂着头时,脖颈的曲线很美,大片大片雪白的皮肤裸露在外。

    归雪间对此无知无觉,有些茫然。

    于怀鹤看了一小会儿,收回视线,又低下头,横咬住笔杆,空出两只手,好心地为归雪间系好衣服。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压在柔软温热的皮肤上,没有刻意调整过的体温是很突兀的冷。

    归雪间很轻地颤抖着。

    系好衣服后,归雪间被于怀鹤抱到了怀里,也看清了对方方才写的东西。

    于怀鹤正在绘制昨日去往城外的路线图。

    他的记忆力很好,画出来的路线很准确,连作为参考的周围环境标识都分毫不差。

    他们打算杀了游疏狂,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要和舍友们商量的。

    几人约在了庸城最好的酒楼见面,定了相邻的厢房。

    昨天看完信后,严壁经几人大吃一惊。

    之前只是猜测庸城和魔族有勾结,但没人想到,游疏狂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完全置修仙界于不顾。

    一个修为高深的仙城城主,为什么要不顾一切投靠魔族?

    疯了吧。

    孟留春没见识过这场面,胡乱猜测道:“不是说魔族的能力多种多样,很多都超过了修仙法术的范畴。”

    真的拥有很多魔族能力的归雪间:“。”

    孟留春继续天马行空道:“这个游城主是不是早就被杀了,魔族假扮成了他?或者他本来就是个魔族,要不就是魔修,隐藏在修仙界当了几百年的卧底?”

    既有魔族又有魔修嫌疑的归雪间:“。”

    别风愁压低声音道:“我一个妖族都知道不可能,你当来来往往这么多高阶修士都是瞎子不成?”

    小鱼连连吐信子,表示赞同。

    归雪间只好打断这段对话,他的声音很轻,却非常坚定,不是商量的语气,早已做出决定:“我们打算杀了游疏狂。”

    包厢内骤然安静下来。

    严壁经,别风愁,孟留春三人惊讶的视线在归雪间和于怀鹤两人身上打转。

    游疏狂非常谨慎,庸城内连个魔族都不留。他们在这里待了数日,还是没找到确凿的证据,只能救出地下湖中的阵法大师当做人证。

    这么做又必然会惊动游疏狂。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接下来要做的是怎么拖延游疏狂发现不对的时间,尽快逃出去。但归雪间喝药匯的计划显然大不相同,直接到了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步。

    这事太过危险,和同行的另外几人又没有关联,于怀鹤的意思是,他们可以暂时离去,等游疏狂死了,再潜入不碌宫查证也不迟。

    片刻的沉默后,严壁经“咦”了一声:“两位施主看着还好好的,怎么就疯了?”

    归雪间想,他们当然不是疯了,而是有仇要报,游疏狂不得不杀。

    别风愁率先道:“你们两个的意思,岂不是要我临阵逃脱?我不干!”

    这话说的很是气恼,声音已经快压不住了。

    归雪间有点想劝他,又不知道从何劝起,怕火上浇油。

    他们两个是认真的。

    严壁经确定这一点后,又思忖了好一会儿,他的神情正经:“你们的想法的确是一劳永逸。我们是一道来的,也该一同回去。”

    话里的意思也要留下来。

    最后只剩下孟留春,他一个人回去报信也不是不行。

    孟留春一拍桌子——没拍到,中途被严壁经拦了下来,他说:“我的修为是不高,但也是能帮忙的。”

    归雪间微微蹙眉。

    孟留春吹胡子瞪眼的:“难道你们两个人只和修为高的当朋友,那也太过分了!还是我先认识你们的!”

    归雪间只好说:“不是。”

    他无能为力了,回头看向于怀鹤。

    严壁经认真道:“若是我们提前一走了之,等游疏狂死了,庸城要么大乱,要么其余的人重振旗鼓,加倍警惕,等书院的支援来了以后,不一定能拿到证据。”

    于怀鹤看着他们,点了下头,拿出之前画好的路线图。

    这份地图原先是为白头道人准备的。

    白头道人的修为很高,嫉恶如仇,又要去救老友,请他顺便搭救剩下的人,想必不会被拒绝。

    接着,大家开始商讨之后的计划。

    主要是严壁经和于怀鹤在谈,他们听着。

    归雪间有别的事要做,低头修改手中的阵法图。

    一抬头,瞥见一旁的孟留春有些强颜欢笑,看得出来很是忧心。

    归雪间望着他,欲言又止。

    孟留春回过神,将椅子挪到归雪间身边,很小声地说:“我是有点害怕。游疏狂这样的人物,庸城这样的庞然大物……我之前在东洲时,都当传说来听的。没想到现在竟然要和传说对上了。”

    他顿了一下:“但,我也想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就像魔族入侵时,书院的先生们保护我们一样,我也可以保护更弱小的人。”

    归雪间笑了笑,抵了下孟留春的肩膀,就像普通的少年人相互支持:“一定可以的。”

    可以活下来,可以拯救无数枉死之人。

    对游疏狂动手的事,于怀鹤不许三个舍友也来。他们的修为和游疏狂相差太大,真的去了,用处也不太大。

    别风愁忍辱负重地答应了。

    但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事要他们去做。

    布有阵法的大殿已经建造完成,在新城以外的一个单独的地方,但新城还在修建当中。

    那里绝大多数是普通人,只有为数不多的监工。

    他们三个可以去新城附近,防止监工察觉到什么异样,通知庸城内的人,也可以制止他们对普通人下手。

    归雪间和于怀鹤不能在这待得太久,大致商量过后,两人起身离去,之后还要靠小鱼送信。

    回到包厢后,归雪间被于怀鹤没收了手中的东西,专心吃饭。

    吃完饭,两人又去见白头道人。

    这次没有再隐瞒,而是将此次前往的目的以及打算和盘托出。

    这次见面也很顺利,白头道人没有推脱,于怀鹤和归雪间替他找到老友,本就有恩,他又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许诺一定会救下剩余的道友。

    “你们真的打算杀了游疏狂?不打算逃走吗?”

    归雪间解释道:“此去返回书院路途遥远,不一定能逃得过游疏狂的追杀。况且……有不得不杀他的理由。”

    白头道人略摇了摇头:“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们两个有这样的胆量,老道十分佩服。”

    他又问:“以你们的修为,是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他没有阻止,但也不是眼睁睁看着两个后辈送死。

    归雪间点头:“有的。”

    白头道人大笑道:“好!待我救出湖中之人,也前来为你们助阵!”

    *

    接下来的几日,于怀鹤大多时间都在外面。杀游疏狂,救阵法大师,寻找证据,其中每一件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一个人能同时完成的。

    想要在短时间内毫无差错地做到,需要时间商量和推演。

    归雪间没去,他有更重要的事。

    从地下湖回来后,归雪间将完整的阵法绘制在了纸上。

    他对于怀鹤说:“游疏狂大约是想找个由头,使庸城,乃至全天下的修士齐聚此处。这地方能容纳十数万人,阵法启动得再快,也不可能将这么多人瞬间消融。”

    这是一个过程,需要时间。

    修仙之人与凡人不同,不可能束手就擒,一定会试图逃离。

    莫说有些妖族长了翅膀,天生就会飞。没长翅膀的人族,修为到了筑基,借助外力,也不可能飞不起来。

    所以,这个阵法奏效有一个前提条件。一旦启动,会先将身处其中的人禁锢起来。

    于怀鹤的思维敏捷到了可怕的程度,归雪间只说其一,下一瞬他已经推断出了归雪间想做什么。

    他看着归雪间:“你想修改阵法。”

    归雪间很轻地“嗯”了一声。

    从困住十数万人,变成困一个人,困住游疏狂。

    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想法堪称天方夜谭。

    但归雪间真的能够做到。

    他放下手中修改后的阵法雏形,抱住于怀鹤的腰,脸埋在这个人的怀里,闷闷地说:“我不想你受伤。”

    至少不要太严重,不要付出一切。

    于怀鹤不怕痛,但是归雪间很怕。

    *

    小鱼偷偷跟了那位副使几天,摸清了这人的行动轨迹。

    准备动手前,于怀鹤将这位副使手中的钥匙和通行玉牌拿到了手。

    于怀鹤抱着归雪间,两人再次前往密道。

    地下会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灵力都氤氲在了湖水中,似乎漫无边际。

    归雪间来到阵法的核心,湖中心那块不大的石板上。

    阵法的作用没变,同样是围困身处其中的人,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

    归雪间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改完阵法。

    阵法是铭刻在石板上的,归雪间的气力不够,由于怀鹤代劳,他再亲自修缮细枝末节的地方。

    两三个时辰过后,阵法的修改完成了。

    归雪间从石板上站起身,忽然很想重新看一遍自己绘制的阵法图,确认是否正确无误,能够达到想要的效果。

    对于阵法,归雪间一贯很有信心,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归雪间的自信源于异于常人的学习方式。他从小只能通过纸上谈兵的方式学习阵法,不能亲自布置,验证效果。如果他不能相信自己,就无法在没有师长的教导下独自学习下去。

    可是在这一个瞬间,归雪间动摇了。

    他想了很多。

    万一修改后的阵法不能奏效,万一无法困住游疏狂,万一无法压制游疏狂的修为,那要怎么办?

    归雪间犹豫不决的时间有点久,久到于怀鹤没再等待下去。

    他俯下身,左手扣着归雪间的下巴。

    归雪间的脸很小,一只手好像就能包裹起来,于怀鹤微微用力,就抬起了他的脸。

    周围一片黑暗,光也熄灭了,于怀鹤能看清归雪间颤动的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被惊扰了的蝴蝶,徒劳地扇着翅膀。

    很可怜又很可爱。

    于怀鹤说:“怕什么?归雪间,你是天下第一的阵法天才。”

    归雪间一怔,心绪好像因为这句简单的话而平复——他也会经常说对方是天下第一的剑修。

    他的呼吸很缓慢,但在这样的黑暗中格外明显,想了想又小声说:“花先生听到这句话要打你了。”

    于怀鹤若无其事道:“嗯。到时候我们一起逃跑,花先生又打不到。”

    花先生的修为是很高的,但于怀鹤的修为也不低,加上花先生身形矮胖,常年养尊处优,不与人打架,即使于怀鹤抱着自己,花先生怕也追不上。

    归雪间坐在石板上,肩膀微微耸动,没忍住笑了。

    龙傲天有点尊师重道,但不多。

    他又想,因为事关于怀鹤,所以在自己最擅长的阵法上,更担心出现差错,不能保护对方。

    那于怀鹤每次为了保护自己而挥剑,又是怎样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感情呢?

    于怀鹤从未表现出来,他可以承受那样的压力,他不能迟疑,他必须要保护自己。

    归雪间觉得自己也可以。

    他下定决心,扶着于怀鹤的手臂站了起来。

    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归雪间抬起头:“你的血。”

    在修仙界,修仙之人血是很重要的东西,非常亲近的血缘关系也能奏效。

    于怀鹤点了下头,伸出手,拔出断红,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手臂。

    归雪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是于怀鹤的血,他没有害怕,但是很难受。

    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在阵法中央,沿着铭刻的痕迹向四周蔓延开来。

    阵法改变了,身处其中的阵法师一定会有所察觉,远处的白头道人也收到了讯息。

    很轻的“咔嚓”一声,归雪间似乎听到了法器碎裂的声音,在湖泊上方空茫地回荡着。

    阵法等待被开启,将要困住某个与于怀鹤血脉相连的人。

    作者有话说:

    花先生:阿嚏!

    第119章 弑父

    事不宜迟,两人迅速从密道离开。

    钥匙和通行玉牌都在白头道人手中,他们出去费了点时间。

    两人来到露天大殿的中央,归雪间从于怀鹤的怀中落到地面,他往前跑了两步,不小心踩到衣角,差点被绊倒。

    一旁的于怀鹤扶住了他。

    归雪间有点急,找到启动阵法的位置。

    有人来了。

    那人的速度极快,从法器断开,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出现在了大殿上空。

    就像一道射出的光线,归雪间的眼睛无法捕捉到他的踪迹。

    直到那人停了下来。

    归雪间抬起头,看着那人一身玄衣,袍边滚着繁复的金线,隐约可见其冷峻的面容。

    仅仅是这样的注视,归雪间似乎都承受着极大的压迫感。

    ——是游疏狂。

    归雪间想,他们的运气不错,是预料中最好的一种状况。

    这座大殿隐藏着庸城最大的秘密,别的都可以出差错,唯独这里不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建造完成后,没有人在附近看守。地下的密道布满了陷阱和禁制,只有一个心腹定期为修为尽失的阵法大师们喂丹药,防止他们饿死。

    游疏狂没有派遣任何人前来,因为这里太重要了,他必须亲自处理,以最快的速度;他也没有等待与任何人通行,因为他太自信了。整个庸城,乃至整个修仙界,能在这座城池中打败游疏狂的人根本不存在。

    游疏狂停在半空,他没表现出着急,否则也太不符合他的身份了。

    他低着头,睥睨着地面,辨认出他们的身份,一字一句道:“于怀鹤,归雪间。”

    这人竟然认得出自己和于怀鹤。

    归雪间皱了下眉,要么是游疏狂在左副使败走后调查过他们,要么是游疏狂和紫犀之间有联系。

    游疏狂没有把他们当做障碍。二十岁的剑修和弱不禁风的容器,在他眼中比蝼蚁还要弱小,随手就可夺走两人的性命。

    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归雪间能从他的神情中猜到。

    然后,归雪间伸出手,一捧水从储物戒指中跌落,掉在石质地面,摔的粉碎,飞溅开来。

    阵法启动了。

    霎时间,一道刺眼的光芒穿破地面,向四周扩散开来。地下湖中氤氲着的灵力倾泻而至,化作无形的锁链,硬生生将游疏狂压得下降了几尺。

    十数万人的禁锢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即使游疏狂已至大乘,甚至可能有半仙的修为,也不会太好受。

    与此同时,光芒形成一道厚厚的屏障,将内外隔开。这座大殿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就算万人哀嚎,沦为人间炼狱,外界都一无所知。

    建造之初,游疏狂就杜绝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他考虑太周到了,完全不给猎物逃生的机会。

    现在,这里成了他的囚笼。

    游疏狂未曾低头弯腰,很快又稳住了身形:“倒是有几分本事。但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

    他看了圈四周,眼神深沉,最后落在了大殿中央,定定地看着于怀鹤。

    游疏狂懂得阵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启动了的阵法唯独对自己生效,由此可以推断出从未见面的归雪间和于怀鹤是以何种方式做到的。

    所以,他轻声道:“我的血从什么地方来的?于怀鹤,你是我的儿子。”

    于怀鹤松开归雪间,独自向前走去。

    归雪间先是看到他的脸,然后是肩膀,摇晃的玉坠,之后是背影。

    游疏狂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来:“真可惜,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看不清形势。”

    “三年前,她如果愿意求饶,说出你的身份,未尝不能成为城主夫人。”

    话在这里一顿,游疏狂的语气没有后悔,只有冷酷:“就像现在,你和这个容器待在一起,也只会死在这里。”

    于怀鹤平静道:“是吗?死的人是你。”

    地下湖中的灵力太过丰沛,阵法的修建也完美无缺,归雪间能感受到灵力穿过地面,近乎实质,压制着游疏狂的修为。

    他行动之间却好像毫无阻碍,看着于怀鹤道:“我很久不曾出剑了。那些人都不配我出剑。”

    剑光一凛,剑气已经抵达于怀鹤的喉咙。

    于怀鹤微微偏头,避开这一击,拔出断红,纵身飞去。

    一息之间,刀光剑影,两人过了十多招。

    他们同样都是剑修。

    剑修太多了,多到平平无奇。但说到天下第一的武器,还是剑。提起最强的修士,还是剑修。

    归雪间曾听说游疏狂所用之剑名为神光,是仙人遗落之物。自从得到神光后,游疏狂未尝败绩。

    准确来说,游疏狂的故事太多,名头太盛,连偏僻的东洲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某种意义上,于怀鹤的人生轨迹和他很相似。

    但归雪间从未觉得两人有相同之处,于怀鹤和游疏狂时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游疏狂擅棋,也用剑。他下幻兽棋,不择手段,只是为了九洲大比魁首的虚名,仙剑神光用来放干芸芸众生的血。

    于怀鹤不会这样。

    他有下幻兽棋的天分,为此废寝忘食的努力,却在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后不顾之前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放弃得果决而轻易。他从不会胜之不武,他的剑永远不会挥向弱者。

    两个顶级修士在大殿内较量,庞大灵力的碰撞之下卷起狂风。

    归雪间的背后生出双翼,他悬于半空,怀中抱着鬼面琵琶。

    指尖划过琴弦,奏响的琵琶声环绕在于怀鹤身旁。

    烈烈风中,归雪间的长发在半空中飞舞,将他的身形衬得更为纤瘦。

    他不是局外人,他是保护于怀鹤的人。

    游疏狂抬手,挥剑,玄色衣衫遮掩住了他的动作,剑气自剑刃而发。

    归雪间从未见过那样磅礴的剑气。

    刹那间,于怀鹤身后的柱子被削成两半,上面的那一半缓缓往下偏移。

    “轰隆”一声,半块石柱倒塌在地,碎掉的粉末四溅开来。

    无论是剑,还是被剑气操控,砸向于怀鹤的石柱,都未能伤他分毫。

    归雪间不懂剑,但他见过太多次于怀鹤练剑,也能看出于怀鹤和游疏狂两人剑法之间的差别。

    游疏狂的剑法大开大合,完全不顾惜灵力,破坏力惊人,这或许与他久居上位,修为很早就领先他人有关。

    不能说是一种浪费,一般人面对这种灵力的威压,身体的反应都会慢上几分,落败只在转瞬间。

    于怀鹤的剑不是这样的。

    他对灵力的操控细致入微,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练剑时却很少灌注灵力。

    于怀鹤为人冷淡,独自一人在外闯荡,他不想依靠外人,所以奇门遁甲,丹药阵法无一不通,是真正的全才,后来和归雪间一起离开白家后,动用武器便更为谨慎。

    他要杀人,也要保护归雪间,必然不能以这样一种破坏周围除自己以外所有人或物的方式出剑。

    于怀鹤短暂地停歇了一瞬。

    游疏狂道:“二十岁就有这样的修为,不愧是我的儿子。”

    好像于怀鹤的天赋全都来源于自己。

    游疏狂的嗓音没有丝毫感情,却说出这样的话,令归雪间更为作呕。

    他真的、真的很讨厌这个人。

    但……归雪间又意识到一件事。

    游疏狂不再像最开始那样狂妄自信,他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动摇于怀鹤。

    于怀鹤不为所动。

    他提起剑,灵力自断红上蔓延开来,不是光芒或威压,而是雾气。

    这招叫做云烟渺漠,剑气化作云烟,剑刃可在其中随意穿梭,出剑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无法预判会从什么地方而来。

    强攻之下,游疏狂避之不及,身上多了几道伤痕,但没有触及到要害。

    他甚至有空评价:“于怀鹤,这是你从哪里学来的剑招?的确有仙人风范。”

    于怀鹤没有说话。

    话是这么说的,游疏狂随即握紧神光,周身的灵力暴涨。

    风越发大了,几乎要将停留在空中的归雪间掀翻了,他用翅膀挡住了狂风。

    境界之间的差距很难弥补,游疏狂本就天赋异禀,即使受到阵法禁锢,依旧是难以战胜的强敌。

    琴弦弹拨得更快了,很急,像是夏日倾盆大雨砸在水面上的声响。

    琵琶的防护是有限的,不可能挡下游疏狂全力一剑。

    剑气之下,一切似乎都将毁灭。

    于怀鹤的腰腹被割破,鲜血顺着那处的布料蔓延开来。

    受伤的于怀鹤没有一刻的停顿,他身着白衣,半边衣裳都被血染红了,仍一往无前。

    ……很痛吧。

    归雪间死死绷着琴弦,指腹被勒成青白。又太过用力,琴弦割破了皮肤,陷入血肉间。

    是鲜血弹拨成的音调。

    归雪间咬住了唇,他没有弹错,也不能弹错。

    于怀鹤的身影跃至游疏狂的上方,将灵力灌注入手中的断红,直直下坠。

    游疏狂举剑。

    世上最锋利的剑刃,压缩到极致的灵力相击,一瞬间迸发出的力量,刺到归雪间睁不开眼。

    铮铮琵琶,不绝于耳。

    游疏狂被迫倒退几步,大笑道:“好!”

    就是现在。

    归雪间手中的琵顷刻间变为雀水。

    人都有惯性思维,游疏狂也不例外。

    归雪间确定游疏狂不了解自己的能力,紫犀应当猜到了,但他并不信任一个修士,一人一魔既相互合作,又相互戒备,没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游疏狂。

    归雪间一直在等待时机。

    他没有扇动双翼,那样会有声音,会改变风的流动,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游疏狂的警觉。

    接连使用鬼面琵琶和雀水,对身体的负担极大,他之前也难以做到。

    因为归雪间的灵府中虽然有足以渡劫的灵力,他却不能全部动用。

    那些无法操控的灵力是空中的阴云,不受掌控,每吸收一件魔器或魔族的能力,相应的灵力会转化成雪,飘落在灵府中。

    从魔界归来后,归雪间灵府中的雪已经堆了半人高了,所以才能做到这样自如的转换。

    但是当灵力通过经脉,凝聚出雀水时,他还是感受到了轻微的疼痛,且在急速加剧。

    归雪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慌张。

    他的身体仿若雀水的一部分,绷得和弦一样紧,蓄势待发。

    归雪间瞄准了游疏狂的心脏,他从未将这把弓拉到这么开过。

    这一箭!这一箭!

    破空声骤然响起。

    归雪间和于怀鹤无需用言语沟通,两人心有灵犀,于怀鹤使出云鹤游雪。

    箭和剑,游疏狂总要承受一个。

    或者全部。

    殁箭插入游疏狂的后背,断红刺入游疏狂的身体,于怀鹤竭尽全力,灵力骤起,将游疏狂的五脏六腑全都搅得碎裂开来。

    游疏狂往后退了百余步,撞碎身后的石柱,一时脱力,重重摔倒在地。

    半仙终究不是神仙,这样的伤势,如果能及时吞服大量丹药修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但现在的游疏狂已经不能动弹了。

    于怀鹤没有收剑,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走过的路上留下一道很淡的血痕。

    雀水消散,归雪间浑身脱力,他没让于怀鹤抱自己,借着双翼降落在地面。

    游疏狂紧皱着眉,似乎很疑惑不解,又在于怀鹤站在自己面前时释然。

    他咳嗽了几声,吐出暗沉的血块:“没想到最后会死在我自己的孩子手中。”

    于怀鹤低着头,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这个血缘上的父亲。

    归雪间握住了于怀鹤没有拿剑的左手。

    成王败寇,游疏狂是输了,但以他的性情,不会在最后一刻露怯求饶。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赢了。”游疏狂在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扔出一块流光溢彩的令牌,“你有我的信物,我的血脉,于怀鹤,庸城是你的了。”

    游疏狂似乎要将这场报复渲染成权力的交接——父与子之间偶尔是会有这样惨烈的冲突,但游疏狂和于怀鹤之间不是。

    归雪间一怔。

    果然,除了血缘上的联系,游疏狂和于怀鹤的差别太大,他根本无法理解于怀鹤。

    于怀鹤没动那枚令牌,这东西可以使他一跃成为修仙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却对此毫无兴趣。

    他看了游疏狂一小会儿,居高临下道:“我和庸城毫无关联,杀你只是为我的母亲于行竹报仇。”

    游疏狂的气息又微弱了些,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尽量使自己说出来的话平缓而认真,像是在为于怀鹤考虑:“对不起,我不该杀了你的母亲。但庸城是你应得的,你能成仙,也可以让庸城成为第一仙城。”

    于怀鹤将断红插入游疏狂脸侧的地面,削断了这人的大半头发:“你是觉得,我接受后,承认你设定的身份。你将成为庸城的缔造者,所有人都不会忘掉你吗。”

    他很随意地戳穿了游疏狂的所思所想。

    游疏狂是输了,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但他不想满盘皆输。

    至少要留下什么,至少要赢得什么。

    游疏狂撑着手肘,想要做起来,苍白的脸色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红。

    于怀鹤道:“你不过是一个年轻人的手下败将,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一个惨败的阴谋家,终其一生,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

    归雪间偏头看向于怀鹤,反应过来。

    于怀鹤只是……只是想折磨这个人,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你与魔族勾结的事会大白于天下,庸城人会以曾经的城主为耻,不会再提起你,修仙界为了防止别人效仿,也会三缄其口。再过一段时间,游疏狂这个名字会被所有人遗忘。”

    游疏狂死死地捏着那块令牌,他是一个自信到近乎狂妄的人,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的自信终于坍塌了。

    归雪间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没有听说过庸城的背叛,只知道有在修仙界位高权重的修士与魔族有染。

    原来如此。

    于怀鹤了解人心,却从不玩弄人心,他不屑做这样的事,但不介意讲给自己的杀母仇人听。

    游疏狂颓唐地闭上了眼,他死不瞑目,但不愿露出那样的丑态,想抱有最后的体面。

    于怀鹤不紧不慢地拔出断红,偏过头,对归雪间道:“闭眼。”

    归雪间乖乖闭上眼睛,却听到严壁经大喊,声如洪钟,响彻大殿:“于施主,剑下留人。”

    归雪间:“?”

    他是不是幻听了?

    按照计划,严壁经他们不是应该在外面守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睁开眼时,三位舍友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

    孟留春不太好意思地解释:“对,对不起……我们见外面没动静,就想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结果就听到了……”

    听到了于怀鹤对游疏狂的折磨。

    都怪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他们不想听也听到了。

    归雪间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于怀鹤,不知如何是好了。

    严壁经走上前,神情难得严肃,施主都不叫了:“于怀鹤,你杀了游疏狂之后渡劫必遭天道惩罚。”

    不让于怀鹤杀游疏狂当然不是为了抢夺功劳,或者严壁经的父亲与游疏狂的交情,而是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

    在修仙界,血缘的联系极为重要,弑父杀母是极为严重的罪行,必然会遭受天谴。

    归雪间:“……”

    和自己结下命契后,于怀鹤经历的雷劫已经远超常人,再杀了游疏狂,下次岂不是真的要劈死人了?

    于怀鹤的剑上沾着血,但至少此时此刻的游疏狂还没有死,还不算是弑父。

    别风愁是个离经叛道的妖族,此刻都劝道:“我们杀了他,也是一样的。”

    严壁经看向归雪间,似乎想让他这个未婚夫也劝一劝于怀鹤,知道归雪间的话最管用。

    舍友们这样着急,当然是为了于怀鹤的仙途着想,是再好不过的朋友。

    归雪间抬起头,缓慢地眨了下眼,他说:“去吧。”

    “我们一起去。”

    于怀鹤不需要别人的支持,归雪间会支持他。

    孟留春似乎还要再劝,被叹气的严壁经止住了。

    两位施主固执己见,菩萨难救。

    于怀鹤拔出剑。

    断红割断游疏狂的头颅,鲜血喷涌而出,于怀鹤本可以避开的,但任由这血溅在自己的侧脸。

    归雪间抬起手,他的皮肤雪白,没有丝毫瑕疵,像一尘不染的白雪,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

    然后,归雪间用指腹拭去于怀鹤侧脸的血,好像也沾染上了弑父的因果。

    于怀鹤半垂着眼,看着归雪间。

    归雪间的呼吸不匀,还在小声喘气,他这样望着于怀鹤,眼眸中是纯粹的天真和不顾一切。

    如果有罪孽,归雪间也会同于怀鹤一起背负。

    第120章 熄灭

    游疏狂彻底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对于渡劫时天道的惩罚,严壁经的态度又乐观起来。

    他说:“于施主这般年纪,就有洞虚境界。即便日后修为增长再快,再次渡劫,也有几十年的时间准备,无需多虑。”

    归雪间觉得也是。

    至于自己的天雷……与结成命契时相比,归雪间灵府中的雪厚了许多,已有半人高了,却丝毫没有渡劫的动静。

    看来没有仙骨,就无法提升境界,天雷也不会找上门。

    还有游疏狂的尸体,不能就这么摆在这,倒不是在场之人想让他入土为安,而是通过不碌宫的重重禁制时或许能用到。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声响动。

    几人偏过头,大殿边缘的密道入口处忽然被什么冲破了,一条狭长的小舟一跃而起。

    归雪间:“!”

    白头道人坐在船头,执掌方向,载着十多位阵法大师从地下湖中逃了出来。

    前几天得知地下湖的环境后,白头道人特意为这次救援量身定制了专门的法器。

    地下湖的灵力浓度极高,一般的船浮不起来。幸好他之前去过一个有相似之处的洞天福地,有了经验,知道该如何改造。驶出地下湖后,还要通过狭窄的密道,白头道人便为船底加装了可供漂浮的符箓。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来,就是这小舟又长又窄,摇晃得厉害。但阵法师们被关押久了,形容憔悴,这样激烈的逃跑方式下,显得更狼狈了。

    庄言笙的精神最好,第一个跳下船,径直朝于怀鹤和归雪间的方向本来,脸上满是担心:“听这位道友说你们要对游疏狂动手,真的要吓死我了。”

    她一低头,看到了游疏狂的尸体,神情有些恍惚,像是难以置信,最后变为大仇得报的痛快:“他真的死了?死得好!”

    随后,白头道人领着剩余的十多位受害者一道走了过来。其中有几个一见游疏狂就极为恐惧,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反而认定游疏狂是来抓自己的,拼尽全力地逃跑。

    白头道人顾忌受害者的身体,不敢动用过多灵力,一时竟抓不住人,现场乱作一团。

    混乱中,几人简短地商量了一番。

    游疏狂死的悄无声息,无人知晓。他是一城之主,性情极为自信狂妄,常年深居简出,一两日不出现,问题不大。

    原先搜查不碌宫的最大障碍已经消失,今日不是非去不可。

    严壁经几人去帮白头道人安置十多位精神恍惚的阵法师,于怀鹤和归雪间两人是伤患,先回去养伤。

    一切等明日再谈。

    归雪间:“?”

    他只是有点脱力。

    但以他表现出来的修为,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而且他也想陪着于怀鹤,所以一同回了客栈。

    于怀鹤的半边衣裳都被染红了,看起来很是吓人。

    一般人受这么严重的伤或许需要抬回来,于怀鹤还一副行动无碍的模样,甚至拒绝了小鱼的好心帮助。

    一进门,归雪间急着把于怀鹤往床上推,想要查看他的伤口。

    于怀鹤靠在床沿,没脱衣服,伸手拽住归雪间,拿出伤药。

    归雪间坐在他的身侧,很是疑惑:“我没受伤。”

    于怀鹤握着归雪间的手腕,看了一眼:“手不是被割破了?”

    归雪间一怔,才反应过来于怀鹤说的是自己弹琵琶时受的伤。

    ……这人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和于怀鹤的伤势相比,自己指间的那点伤口轻的不值一提。

    他觉得于怀鹤应该先上药。

    归雪间这么想着,抬起了头,和于怀鹤对视了一眼。

    这人也看着自己,神志清醒,不看那身血淋淋的衣裳,一点也不像个重伤患者。

    归雪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可能没办法说服于怀鹤,修为又太低,不能直接强迫于怀鹤,一番辩驳下来,反而会耽误时间。

    于是默默屈服了。

    归雪间展开手掌,于怀鹤用法术为他清理伤口。

    药膏有点凉,涂抹在了几根手指的指腹,又动作轻柔地为他上药,好像是什么很严重的伤势。

    终于上完了药,归雪间收回手,转过身,打算为于怀鹤脱衣服,眼前却忽的一暗。

    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于怀鹤抬手解开发带。

    他的动作太快了,归雪间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就被蒙住了。

    归雪间忽然失去了视力,摸索着靠近:“怎么了?”

    “你是不怕。”于怀鹤的解释很简单,“但不是会疼么?”

    总之是不让看的。

    归雪间在屈不屈服之间犹豫不决。

    于怀鹤开始脱衣服了。

    归雪间屏住呼吸,一颗心悬在半空,仔细听着身侧传来的细碎响声。

    于怀鹤的双手很灵活,擅长忍耐疼痛,包扎起来很快。

    归雪间什么也看不到,嗓音颤了颤:“你的伤,是不是很重?”

    于怀鹤包扎的动作顿了顿,手中还拽着绷带,似乎没忍住捏了下归雪间的耳朵:“不重。你一直在保护我。”

    归雪间不是很信。

    如果不重,怎么会不让自己看?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归雪间想问的很多,又怕打扰于怀鹤,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问:“包扎好了吗?”

    于怀鹤“嗯”了一声,拉下暂时充当眼罩用途的发带。

    归雪间睁开了眼,重获光明。

    他立刻看向身旁的人。

    大约是才上完药的缘故,于怀鹤裸着上半身。不久前留下的伤口从肩胛横贯至腰腹,被绷带包裹住了,露出剩下一半的身躯。

    于怀鹤微微弓着上半身,平时穿着宽大的衣服不很明显,现在能看到他肩背处的肌肉分明,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绷带上没有血迹,伤口似乎不再流血了。于怀鹤受伤后失血过多,路上吞了几枚丹药,现在的脸色好多了。

    归雪间仍觉得很疼。

    他伸出手,怕碰到于怀鹤的伤口,只敢沿着绷带的边缘,一点一点触碰于怀鹤的身体。

    指腹很软,慢吞吞地划过于怀鹤的皮肤,轻的不会留下一点涟漪。

    于怀鹤似乎波澜不惊,任由他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归雪间的手腕被圈住了,动弹不得。

    他以为于怀鹤抓住自己的手后会推开,但是在几不可察的停顿过后,于怀鹤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归雪间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贴着这个人的胸膛。

    归雪间猝然抬起头。

    于怀鹤眼眸漆黑,不像过往的那种冷淡深沉,是锋芒毕露、近乎刺眼的明亮。

    创造自己的剑法时,得到九洲大比的魁首时,归雪间曾见过于怀鹤这样的眼神,但现在要强烈的多,也危险的多。

    于怀鹤的欲望是很少,但不代表很低。十四岁时可以抛下一切学棋,只要他真的想。

    无论是剑,还是棋,这些都比不上于怀鹤在归雪间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他很小心地保护着归雪间,连一道划痕都放在心上。

    在推开和紧握之间,他可能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此时此刻的于怀鹤不想再忍耐了。

    他的眼眸是不加遮掩的情欲。

    归雪间被于怀鹤压着,晕头转向地倒在了床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又被堵住。

    两人靠得太近了,连睫毛都是交错着在一起的,归雪间能感受到于怀鹤的喘息。

    吻的好深,归雪间有些眩晕。

    明明没有乱动,归雪间的衣服还是散乱开来。

    他的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绷带,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于怀鹤的视线中。

    于怀鹤的掌心略带薄茧,很随意地划过归雪间的每一寸皮肤。

    从这个角度看,于怀鹤的喉结很明显,上下轻轻滑动,不知为何,归雪间避开了眼。

    于怀鹤的体温很低,剑一般的冷,似乎不可被温暖,但也会因为归雪间而变热。

    然后,归雪间的脸又被于怀鹤捧住,不得不抬起眼。

    于怀鹤的眼神认真,嗓音是哑的:“可以么?”

    是比拥抱,握手,接吻更加亲密的事,上次天雷来临后所做的事只是一个开端。

    过度紧张下,归雪间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着:“你不是受伤了?”

    于怀鹤淡淡道:“不疼,你别乱动。”

    什么啊……归雪间瞪圆了眼,他本来就不敢乱动,连喘不上气都不敢推于怀鹤,怕碰到这个人的伤口。

    于怀鹤凝视着归雪间,似乎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归雪间不能再和于怀鹤对视了,他的脸太烫了,偏过头,含混地点了灯:“……都可以。”

    于怀鹤想做什么都可以,归雪间知道的,不知道的,在他承受范围内或外,答案是都可以。

    幔帐落下,在这个狭小的、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里,一切都是昏暗的。归雪间的衣服被一层一层地剥开,褪去,散漫地落在床沿边。

    于怀鹤吮吸着归雪间的身体,在雪白的、毫无瑕疵的皮肤上落下很多痕迹。

    归雪间的反应很纯真,反抗很微弱——他用最后一丝理智克制自己的本能,处于将要融化的边缘了。

    恍惚间,归雪间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发生了好多事。

    当时是为了逃命,但是外人似乎都认定他们是私奔了。

    私奔是要做道侣的。

    嘴唇被咬了一下,不疼,归雪间回过神。

    于怀鹤捞起归雪间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问:“在想什么?”

    归雪间:“。”

    龙傲天果然是假装的,表面上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推拒,自顾自做想做的事,实际上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连一瞬的失神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归雪间将手臂横在眼前,有点逃避的意思:“我在想,那时候离开白家,祭典上的人都以为我们是私奔。”

    于怀鹤:“哦。”

    又勾唇笑了:“那时你才十七岁,年纪太小了。”

    所以那时是未婚道侣。

    现在十九岁了。

    在修仙界,这样的年纪还是小了点。但他们之间的婚约已经有十九了,好像也不早了。

    于怀鹤的吻逐渐向下,压着归雪间的腿根。

    他张开手掌,微微用力,雪白细腻的皮肉从指缝中溢出来,有一种青涩又情色的意味。

    疼痛,愉快,所有前所未有、超过认知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归雪间的身体好像负担不了,濒临崩溃,忽然眼前一黑。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

    归雪间整个人像是被剖开,和于怀鹤之间再也没有阻隔,真正地贴合在一起,他向于怀鹤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

    “于怀鹤。于怀鹤。”

    归雪间的嗓音颤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不停地叫这个人的名字。

    于怀鹤用吻,用别的来回应。

    归雪间的视线模糊,反应慢了很多,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于怀鹤捞起自己绷紧到极致的小腿。

    于怀鹤受的伤不就在腰腹吗?

    归雪间又不敢动,怕不小心碰到这个人的伤口,只好像一个玩偶一样任由于怀鹤的摆弄。

    幔帐轻轻摇曳,烛火一直亮着,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归雪间湿透了,最开始是体温升高的薄汗,然后是泪水。

    他的气息,声音,皮肤,每一处都留有于怀鹤的痕迹。

    最后,归雪间沉溺在于怀鹤的怀抱里,昏迷了过去,他的呼吸很热,眼底湿漉漉的,全遗留在了于怀鹤的身体上。

    不知白天黑夜,归雪间醒过一次,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他翻身时被拽疼了,睁开眼,模模糊糊地发现于怀鹤没睡,正看着自己。

    于怀鹤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归雪间,那样长久的,沉默的,好像不想错过归雪间任何一个呼吸的片段。

    归雪间的嗓子哑到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气音:“怎么不睡?”

    于怀鹤的欲望得到了满足,眼神却更加直白,比过往的每一刻都要危险,语气却很平静,是温柔的:“在看你。”

    ……这人不是伤患吗?

    归雪间从没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沉重过,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勾着于怀鹤的脖颈,贴了贴对方温热的嘴唇:“太亮了。我想和你一起睡。”

    于怀鹤低低地应了一声,熄灭了烛火。

    周围陷入黑暗,归雪间什么都没想,脸埋在于怀鹤的颈窝,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