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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爱信不信】

    东海之滨, 乘州南部,依山傍海的王家村中,正在祭祀海神。

    五彩漆画的斗八戏台上, 头戴戏帽,下巴戴着长长黑须的演员拱手行礼:“清早起来一炉香, 谢天谢地谢三官。”

    他声音清亮,唱念声在八角攒尖斗拱顶里回响,若不是尾音发颤,额头密布汗珠,看起来只不过是在唱一折最寻常不过的开场戏。

    戏台对面, 却不是观众席, 而是一座紧依山体的神庙,庙前梁柱上有一对楹联,上联是:

    【万年宗社显应侯】

    下联是:

    【千载威名镇海王】

    看来,这出戏的观众不是人,而是这显应侯、镇海王。

    前台已经在唱开场戏,后台的演员却是面色如土,不见即将上场的忙碌。

    班主赵桂花的尸体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桂花班供奉的太子菩萨像也碎了一地, 当家花旦赵素兰和小生赵二宝瘫坐在地,年纪更小的演员跪坐在班主尸体旁,无声地流着泪。

    赵素兰全身都是冷的, 脑中回想着桂花班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桂花班离开了官山县, 一路唱到了乘州南, 班主攒了二百多两银子, 盘算着攒够钱了,就回老家买田宅, 徒儿们若是能读得进书,就去念书,陛下出了新政,贱籍也能考科举,只要能出一个金榜题名的文曲星,桂花班就能摇身变成士绅之家,再也不是下九流,不用卖笑走江湖。

    也许是这一路走得太顺了,也许是桂花班太贪心了,走到王家村,王氏族长出了五百两银的高价,请他们去村里唱庙戏。

    班主和赵素兰、赵二宝几个年纪大些的演员,听到这开价心里都犯嘀咕,可钱财迷人眼,干完这一票就能回老家,漂泊了半辈子的老班主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田舍翁,小演员们更是心心念念读书考科举,扮过了王侯将相,又怎么甘心一辈子庸庸碌碌。

    来王家村的路上,赵桂花反复叮嘱,只管唱戏,其他的不管是什么,看到了只当没看到,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唱完就走,别管闲事。

    年纪最小的莺儿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桂花班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会在这种事上调皮捣蛋。

    谁也没想到,最先出事的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班主。

    昨天晚上,刚进村子的桂花班就被王氏族长催促着开始唱第一出戏。

    戏台子建在神庙对面,庙里供奉的是不认识的神像,赵桂花心知此事古怪,开唱前,给祖师神太子菩萨的神像上了三炷香。

    香刚点燃,大家耳边就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涨潮声,四周忽然伸手不见五指,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天空变成了纯粹的黑暗。

    一座点着香烛的醮台,透过窗户,映入众人眼帘,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醮台周围燃着一圈篝火,围绕着篝火的人们手中握着一根毛竹,毛竹上挂着一只死鸡,浪花在他们身后翻滚。

    醮台上坐着个披蓑衣的人形身影,背对着戏台,敲着钟磬铙钹,手握毛竹的人们随着敲击声,摇晃着毛竹,大声喊着某人的名字。

    “赵桂花~”他们一声声喊着,喊声逐渐变响,桂花班的人们终于听清了,“赵桂花来呀~”

    赵素兰、赵二宝等人浑身都僵硬了,周围的黑暗仿佛变成了一团团棉花,把他们挤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老班主没有应声,篝火边的人们便继续晃着毛竹,更大声地喊道:“赵桂花来呀!”

    喊声越来越凄厉,潮水声也越来越响,赵桂花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道微弱的光从太子菩萨的神像上发出,下一刻就被黑暗淹没了。

    徒弟们想回头看一看老班主,却怎么都扭不动僵硬的脖颈。

    外面的声音越响,房间里便越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震耳欲聋的喊声与潮水声中,披着蓑衣的人影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贴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海风将纸条吹起,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正是老班主的脸。

    赵素兰和赵二宝等人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凄厉的喊声与沉重的涨潮声却蓦然消失了,呼啦一声,一股狂风刮过,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耳边隐约听到了老班主的惨叫。

    再睁眼时,让人窒息的黑暗已经褪去,月亮重新出现在天上,醮台、篝火、手持毛竹、披着蓑衣的人影,都像一场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倒在地上、气绝而亡的老班主,碎了一地的太子菩萨神像,都证明着,这一切不是错觉。

    戏台对面的神庙里,透出长明灯的明亮灯光,显应侯与镇海王的神像投下斜长的影子,神情似笑非笑。

    一个王氏宗族的年轻人走到了后台门口,仿佛没看到还没闭眼的尸体,对赵素兰、赵二宝等人说:“太爷让我来问一句,什么时候能上台?”

    他瞥了眼戏箱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提醒道:“定金已经付了,不会想赖账吧?”

    赵二宝两股战战,裤兜已经全湿了,赵素兰用力掐了掐掌心,努力不去看老班主的尸体,忍住眼泪说:“我,我们把钱还给你们。”

    年轻人垂了垂眸,再抬眼时,嘴角挂上了与神像弧度一致的似笑非笑:“想好了?”

    赵素兰本想点头,余光瞥见他身后,神像阴影仿佛潮水般蔓延过来,一个哆嗦,咽下了原本的话,摇头说:“开,开玩笑呢,马上就能上台,马上,您稍等。”

    年轻人“哦”了声,恢复了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了。

    赵素兰再去看那神像影子,却见毫无异常之处,仿佛刚才所见,只是她惊恐之下的错觉。

    但她想了一会儿,看向惊魂未定的师弟师妹们,还是说:“咱们得把这出戏,唱完。”

    说完,她带头,让赵二宝和其他演员们也打起精神,齐心协力地演完了第一出戏。

    演完后,天色已经大亮,那恍如噩梦的恐怖场景再也没有出现。

    可老班主的尸体仍然躺在后台,无声地提醒着他们发生过什么。

    筋疲力尽的演员们还没来得及为师父哭一场,传话的年轻人便又来了,第一出戏唱得好,太爷请大家尽快开始唱第二出。

    ……

    这是第二出戏。

    唱完开场戏,就该唱正戏了,扮成神童的演员眼睛泛红,努力压下哭腔,在锣鼓声中走上台,刚要展开条幅,其中一个手一哆嗦,条幅落在了地上。

    两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叫莺儿的小演员身上,她连忙低头去捡,却急中出错,捡了两次都没能捡起来。

    阴冷目光中的恶意变得浓郁起来,莺儿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目光来源,眼泪顺着涂满油彩的脸颊滚滚而落。

    后台演员惊恐地望着这一幕,有人小声催促:“快拿起来啊……别抖,求你了,别抖了……”

    有人闭上眼睛,胡乱地求神拜佛,可就连祖师神都庇护不了他们,又能指望谁呢?

    换上了神将戏服的赵素兰咬了咬牙,踹了一脚抖得跟鹌鹑似的赵二宝,抄起红缨枪,念着唱词,冲上了戏台。

    赵二宝颤颤巍巍抓起长.枪,深呼吸几下,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两人边唱边踱步,耍着枪花,把莺儿挡在了身后,隔绝了那如有实质的阴冷目光。

    另一个神童趁机拉了拉条幅,莺儿点了点头,弓着腰,和他一起悄悄下了台。

    两杆长.枪银龙般上下翻飞,咚咚锵、咚咚锵,激烈的锣鼓声,枪花也让人眼花缭乱。

    精彩的表演似乎安抚了“观众”,阴冷的目光收了回去,神庙中的神像垂着眼眸,依然似笑非笑。

    莺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望着戏台上的师姐师哥,无声痛哭起来。

    ……

    第二出戏演完,已是烈阳高悬,正午时分。

    桂花班的演员们又怕又饿,别说继续唱第二出戏,有的站都快站不稳了。

    赵素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脚下踉跄了一步,被赵二宝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们会给我们吃饭吗?”赵二宝低声说,“再这样下去,戏还没演完,人先饿死了。”

    赵素兰没有吭声,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也许,王氏一开始就没打算他们活着离开。

    唱庙戏只是个幌子,王家村真正要的,是祭海神的祭品……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王氏族长恭敬的声音。

    “谢师,这边请。”

    她吃惊地抬起头,从后台的窗户看出去,只见一个身着灰扑扑长袍,腰间挂着酒囊,左手挂着一串铜钱,右手打着一面幡旗的女子,正在王氏族长的陪同下,往族长宅邸走去。

    那幡旗上写着四个字:

    【爱信不信】

    赵素兰怔怔地望着“谢师”,不知怎么的,生出了一种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谢师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赵素兰脸上。

    赵素兰浑身一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淡淡雾气,蕴藏着无人能参透的玄机,层层叠叠的黑让她想起了昨夜涨潮的大海……不,比那片海还要广阔,还要神秘。

    她忽然涨红了脸,虚软的身体里涌出了力气,手一撑窗户翻出了屋,朝着谢师冲了过去。

    她不相信,有着如此深邃智慧眼眸的谢师,也会被王氏愚弄。

    桂花班能不能活,唯一的希望就在谢师身上!

    成为模拟人物相师·谢灵微的李昼,正在思考等会儿到了族长家里点什么菜,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小姑娘跑了过来。

    她回忆了一会儿,没想起对方是谁,模拟器里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玉嬢嬢第一次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赵素兰?”

    第122章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竟有一丝兴奋。

    一个时辰前。

    李昼走进王家村二十里外的一间酒肆, 打了二斤牛肉,三斤烈酒。

    这绝对不是因为她贪吃,而是因为这次的模拟角色, 就是这样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这一次你随机到的人物是:浪迹天涯的嗜酒神算】

    【你出生在一个商贾之家,父母双全, 家境殷实,姓谢名灵微,字罗千】

    【你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和祖父母都很爱你,从小锦衣玉食, 无忧无虑】

    【在你六岁这年, 你的父母为你请了一位夫子,不求你蟾宫折桂,只要你读书明理,未来接下家业,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夫子是个落魄书生,经史子集学得一般,诗词歌赋不过尔尔,算学甚至还不如生来就会的你, 唯独对五行八卦、风水阴阳、趋吉避凶、占星相人之术颇有研究】

    【你父亲对这夫子不太满意,你母亲却开玩笑说,若是时运不济, 家道中落, 你有这门手艺, 也能用来糊口】

    【谁也没想到, 你母亲的话竟一语成谶,你父亲随着商船出海, 途中遭遇了暴雨,人财两失,祖父祖母因为这个噩耗病倒,你母亲一个人撑起家业,族中长辈却打上门来,说你父亲的遗产应该分族里一半,你母亲不肯,便被他们告到县衙,县令被他们收买,把你娘下狱,没收了你家家产,祖父祖母气急攻心,倒地不起】

    【年幼的你回到家中,找了一把刀,要与那些所谓的长辈同归于尽,一向不正经的夫子却拦住了你,对你说,他算出你父亲的死并不简单,你母亲入狱亦是有人暗中操控,某个邪恶的存在窥见了你未来的命数,想要用这种方式不着痕迹地除掉你】

    【你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夫子却说,你是他唯一的学生,若是就这么夭折了,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夫子打晕了你,你醒来后,发现母亲已经回到你身边,夫子则不知去向,据你母亲所说,族中长辈一夜之间全都病故,县令吓破了胆,赶紧把你母亲放了出来,还送回了一半家产】

    【你知道这是夫子出手了,心中不免为他感到担忧,没过多久,缉妖司的大人便来到了你家中,调查那些长辈病故是否有妖邪作祟】

    【缉妖司虽未查出邪祟,却还是顺走了你家中大部分贵重之物,声称这些物品带有邪祟的气息,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经过这次变故,你的家境一落千丈,你和母亲只能当垆卖酒,赚取家用】

    【生活艰辛,你母亲不到五十便撒手人寰了,你安葬了母亲,想起夫子离开前留下的话,孤身一人,踏上了寻找幕后黑手的旅程】

    【你打探消息,得知你父亲出海,是收到了王氏族长的邀请,这次邀请是一切灾祸的源头,你通过算卦赚了些路费,千里迢迢来到了王家村,听说王氏想要请一位相师,占卜出海的吉日】

    【巧了,你现在就是一名相师,你决定——】

    李昼很快做出了决定。

    她绕着王家村跑了一圈,把每条路上前来自荐、又或是应邀而来的相师,都打晕了扔到八百里外。

    于是,村口接人的王氏族人等了半天,也只等到她一个相师。

    王氏族人心中一沉,以为是族中事迹败露,其他相师闻风而走,不敢露出丝毫质疑之色,连忙带着李昼进了村。

    族长听说此事,甚至亲自前来作陪,唯恐这一个也被吓跑。

    见赵素兰从戏台后台跑了出来,族长面色一冷,对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就要把赵素兰哄走。

    赵素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恳求地望向相师·李昼,李昼听到了模拟器里玉嬢嬢的声音,虽然还是没想起来赵素兰是谁,却已露出神棍该有的神秘微笑:“原来是你。”

    王氏族人动作一顿,族长皱着眉,摇了摇头,几人缓缓退下,神色不安地望着相师·李昼。

    赵素兰也愣住了:“您……您认识我?”

    “你叫赵素兰,是不是?”

    “对……对对……”赵素兰余光瞥见,“爱信不信”的幡旗随风微晃,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您真的是神算!”

    一个照面,什么都不用问,就已经知道她姓甚名谁。

    这不是神算是什么?

    赵素兰佩服得五体投地,越发要抓紧这最后一根稻草:“谢师,我……”

    “你不用说了。”李昼说,“我已经全知道了。”

    赵素兰再次睁大了眼睛,旁边的王氏族长则脸色一变,眼中蓦然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下一刻,见相师·李昼面色如常,他又放松下来,心中暗忖:此人或许的确有些本事,真的看出了什么,却是太过托大,自以为能以少胜多,又或者,听说了王氏的家底,想要黑吃黑。

    呵,也好,他们王氏要的就是真有本事的,且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族长神色变幻了几次,最后定格下来,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谢师,你与这桂花班的花旦是旧识?”

    李昼说:“萍水相逢的有缘人罢了。”

    她心里纳闷,玉嬢嬢怎么说完人家名字就不继续了,呆呆地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好她会胡说八道。

    赵素兰连忙往李昼身旁靠近了一步,她太喜欢做谢师的有缘人了,此刻的谢师,在她眼里就是安全感的象征。

    也许是终于找到了依靠,身体可以放松下来了,下一刻,她的肚子传出一声长而响亮的“咕咕”声。

    赵素兰脸一红,李昼却没有露出任何嘲笑的神情,吃饭是每个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她怎么可能嘲笑别人想吃东西。

    族长捻了捻花白的胡子,亦不见丝毫愠色,语气温和地说:“既然是谢师的有缘人,一会儿一起用个便饭吧。”

    谁知道这王家村的饭是什么东西……但谢师没有反对,说明没事。

    赵素兰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师弟师妹们唱了一夜的戏,也都滴水未进……”

    族长眉头一皱,转头便呵斥身旁的年轻人:“你们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是我们疏忽了。”年轻人立刻认错,走到赵素兰面前俯身便拜,“小子失礼,还望贵客恕罪。”

    相比之下,赵素兰便显得稚嫩多了,她第一反应是往相师·李昼身后躲,反应过来后懊恼地咬了咬唇,却又实在说不出那些场面话,只能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

    既然双方都没翻脸,就说明还有虚与委蛇的必要性,又岂能在此时表现得如此僵硬,平白露了怯。

    若是老班主还在,一定已经笑着打了个哈哈,把场面圆了过去。

    可老班主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再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做这些事。

    赵素兰死死掐住掌心,不让眼泪掉下来。

    面前的年轻人却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看似在告罪,实则让气氛更加紧绷,给予赵素兰与相师·李昼无形的压力。

    王氏族长也不阻止,只暗暗观察相师·李昼的反应。

    李昼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人说过,一定要接受别人的道歉,所以她不觉得赵素兰不说话有什么不对。

    她看也没看那俯下身子的年轻人,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她还要在酒桌上打探情报呢。

    腰间的酒囊里已经装满了烈酒,就等着等会儿发挥了。

    自顾自执行着计划的李昼,没看到族长凝重起来的神情,也没有看到原本勾起一抹笑容的年轻人,变得满头大汗。

    这是何等的傲慢!连面子都不给一个,仿佛就等着他们翻脸似的。

    来者不善啊。

    族长沉吟半晌,心里冷笑了声,再怎么说,这谢相师也就只有一个人,她难道还能变出十万分.身,把整个村子屠了不成?

    他们王氏,可不是那些猪狗一般的凡人……他们可是……

    “二狗,莺儿,阿芸……快,吃饭了!”

    赵素兰高喊了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王氏族长抬起头,眼睛下挂着的浮肿眼袋颤了颤,他看着一个个小戏子从后台怯生生地跑出来,年轻健康的身体充满了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活力。

    阳光打在他深凹的眼窝里,打下的阴影令他的眼袋更加青黑了,他慢吞吞地跟上去,脸上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吃饭好啊,多吃点,孩子们……管够……”

    他身后,俯身的年轻人一直没敢直起身子,一直弯到撑不住,一头栽倒,才有人上前,把这个已经僵硬了的家伙拖走。

    而此时,相师·李昼正拧开酒囊,往大碗里倒酒。

    倒满酒的海碗已经摆了一整桌,李昼手里的酒囊却依然没有倒尽,仿佛装了一片酒海。

    族长并不知道,李昼只是想起一句“酒后吐真言”,才忍痛把这些酒倒给他们喝。

    是看我们敢不敢喝吗?

    族长心里冷笑了声,对一名王氏族人吩咐:“王邻,过来,陪谢师喝一杯。”

    王邻:“……”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族长,这么好的酒,您先喝吧。”

    族长:“?”

    赵素兰心中暗暗发笑,敬佩地望了眼相师·李昼,不愧是谢师,只不过略施小计,便让王氏族内出现了裂痕。

    李昼可不知道他们居然担心自己在酒里下毒,也没有在意没人敢尝她的酒,端起一只酒碗,一口饮尽。

    王氏族长见状,心里暗恨,他早该知道,她若要下毒,又岂会如此光明正大,这谢相师实在太会拿捏人心,心机之深沉,真是可怕极了。

    他正暗自思量如何掰回一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心中一喜,定下心来,老神在在地捻了捻花白胡子。

    赵素兰等人正大口吃着饭菜,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行文书——!!酬游鬼——!!生人避让——!!”

    随着这喊声由远及近,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传入众人鼻子,一群抬着鲜红碎肉的王氏族人,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王氏族长紧紧盯着相师·李昼的神情,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竟有一丝兴奋。

    第123章娘娘,菜菜,捞捞

    族长主动解释说:“我们渔民出海前, 按规矩要把血食抛洒在海里,给那些无后无祀的孤魂野鬼享用,以保出海后村子里不会遭到骚扰, 这就叫酬游鬼。”

    他说完,特地停顿了一会儿, 等相师·李昼夹起一块下酒的肉,才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游鬼的胃口是越来越大咯,前些年还只用喂些鸭肝鸡爪,最近却……”

    赵素兰赵二宝等人本来就因为浓郁的血腥味有些反胃, 听到族长“我们也是有苦衷”的语气, 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还喷香的肉菜忽然变得可疑了起来。

    李昼面无表情地吃下了刚夹的肉,扭头看向族长,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族长心想你倒是能装,面上苦笑两声,摆摆手说:“这事和你们外来人无关,多说无益。”

    故弄玄虚!

    赵素兰等人心里啐了一口,接下来却到底没敢再夹肉。

    相师·李昼完全没听出族长的暗示, 一个人把肉吃光了。

    族长:“……”

    按理说越是能掐会算的大师,越是做事谨慎,这位谢师却好似百无禁忌, 族长渐渐觉得不太对劲, 有心要考一考她。

    酒饭用毕, 他便请李昼一同前往酬游鬼的仪式现场。

    吃那么多, 等会儿可别吐得太难看,族长幸灾乐祸地想。

    李昼闻着飘来的冰淇淋味, 没想到吃完正餐就可以吃冰淇淋,果然是酒喝到位了感情就变深了,看看族长,忽然就变热情了。

    她没想一想,别人说的喝酒联络感情是说两个人都喝痛快了,而不是三斤白酒全让她一个人造了……

    赵素兰和赵二宝等人光听到“酬游鬼”三个字心里就直发毛,和鬼沾边能是什么好东西。

    可让他们自己回戏台后台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一群抖得跟小鸡仔似的小戏子,排成一列手拉着手,紧紧跟在相师·李昼身后。

    排在最前头的赵素兰,小心翼翼捏起李昼衣袍一角,生怕被她甩开。

    李昼到底喝了三斤烈酒,虽说没醉,却也有几分熏熏然,懒洋洋抱着“爱信不信”的幡旗,晃晃悠悠地走在沙滩上,连带着赵素兰等人也跟着她晃来晃去。

    要是有不知情的人在,看见了恐怕还以为在玩什么游戏。

    这和族长设想的氛围愈发不一样,他只好不停地安慰自己,等游鬼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行人就这么心思各异地来到了海边,一艘大船停在一旁,挂着红绸带、红花和喜庆的对联:

    顺风顺水顺人意,得财得利得大时

    船身随着海浪左右摇摆,对联被海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王氏族人放下碎肉,向着大海三跪九叩,烧了一份疏牒。

    纸灰被风卷起,落在细碎的白沫上,海水拍打着碎石,色泽变得乌黑。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咸腥味,皮肤苍白的游鬼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它们披散着头发,有的大着肚子,仿佛是孕妇,有的没有上下嘴唇,露出鲜红的牙龈和森白的牙齿,有的头小身子小,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乍一看以为是传说中的美人鱼,定睛一看,原来是脐带。

    莺儿把头埋进了赵素兰怀里,阿芸抱住了赵二宝的大腿,小孩子们都躲在了大孩子们身后,完全不敢和游鬼对视。

    远处的声音却不放过他们,凄厉地高喊:“请游鬼——吃神肉——”

    狂躁的呼啸声随之响起,游鬼们从海中窜出,扑到了碎肉上,抓起带血的肉便往嘴里塞,嚼都不嚼就咽下喉咙。

    吞咽发出的巨大咕噜声,令小戏子们下意识捂住耳朵,却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王氏族长漠然地望着这一幕,余光注意着相师·李昼的神情。

    游鬼们转眼就吃完了碎肉,手上嘴上沾满了血,却仍不愿离去。

    它们的目光落在了脸色惨白的王氏族人身上。

    人们慌忙取出虾灯、鱼灯、蛤蜊灯、蟹灯,点起灯,口里喊起祭词:“海上人客喔~早日投胎喔~管顾渔村太太平平喔~*”

    游鬼脸上的戾气在灯光照耀下消散了些,转身朝着大海走去,留下一行行斑驳血迹。

    就在一名族人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时,走到他身旁的一只大肚子游鬼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鲜血噗呲喷洒出来,靠得近的被喷了一身,却是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大肚子游鬼叼走了族人面带微笑的头。

    之后又一只拖着脐带的游鬼爬过,随手拽下一只人手……

    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很快就只剩下没鬼要的屁股和双脚。

    一身血的王氏族人们张开口,继续唱道:“管顾渔村~太太平平喔~”

    几个族人把无头尸体的残余部位捡起来,丢进了方才装碎肉的圆木盘里,显然还要回收利用。

    小戏子里,年纪最大的赵素兰和赵二宝强撑着看到了这里,终于没忍住,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抱着他们的莺儿和阿芸想抬头看看,却被他们捂住了眼睛。

    王氏族长目光阴鸷地盯着相师·李昼,见她一声不吭,以为终于把她镇住,心里冷哼了声。

    他就说,就凭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敢在他们王氏的地盘充什么……

    啪。

    相师·李昼抬起脚,朝着游鬼走去,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谢师——”

    这声呼喊引得一只游鬼驻足回头,他连忙压低声音:“——几千年来都是这么酬游鬼的,这次仪式只死了一个人,已是祖宗保佑,千万不要坏了规矩,你是玄门中人,该懂这个道理!”

    一身灰扑扑长袍的谢相师转回头来,怀里“爱信不信”的幡旗迎风招展,赵素兰抬起头时,再次对上了她那双充满玄机的漆黑眼瞳,浑身一颤,汗毛都竖了起来。

    “从来如此,便对么?”

    谢相师只回了一句,便又转回身,孤身一人,向着密密麻麻的游鬼走去。

    赵素兰看着她的背影,心脏都揪紧了。

    原本麻木地唱着祭词的王氏族人,更是身体一震,眼中多了些震动与茫然。

    是啊,从来如此,便对么?

    相师·李昼在心里夸赞自己,自从开始扮演这个人物,她就努力回想语文课本上的内容,确保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逼格。

    看大家反应,她这句话引用得还是很到位的。

    她真是太有文化了。

    虽然只能想起这种简短的句子,但李昼还是大力自夸了一番,并且允许自己多吃几块冰淇淋。

    随着她的靠近,游鬼们似乎隐约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纷纷露出了凶狞之状。

    海浪陡然变得激烈起来,海水颜色变得更加乌黑,腥咸的海风刮过,众人耳边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哀嚎。

    王氏族长呵斥了声:“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拉回来?”

    族人们如梦初醒,慌忙跑向相师·李昼,想把她叫回来。

    李昼解下了左手上的铜钱串,正要用它把挡路的游鬼击飞,目光落在铜钱上时,忽然一阵恍惚。

    她看到,她上一个模拟人物医女谈昭面色苍白地躺在棺椁里,她现在这具身体相师谢灵微从铜钱串上取下两枚铜钱,做成了一对耳坠。

    谢灵微把铜钱耳坠戴到了谈昭耳朵上,咬破手指,用血在谈昭身上写满了神秘的咒语。

    “我来晚了。”谢灵微边画着血咒,边低声说,“但我一定能救你……我现在可是神算,我连天机都能算,改个命很容易的……对,很容易的……”

    她不停地嘟哝着,但谈昭闭着眼睛,始终没有回答她。

    李昼恍然大悟。

    原来医女谈昭的铜钱耳坠和血红咒语文身,都是相师谢灵微用来复活她的。

    怪不得她都变成千年干尸了,还能醒过来。

    看来谢灵微真的做到了帮她逆天改命。

    认真扮演模拟人物的李昼,并没有意识到,最后醒来的并不是真正的谈昭。

    她觉得自己就是谈昭,复活成功的也是谈昭。

    “谢师——”

    几个王氏族人伸向相师·李昼,还没碰到她,李昼手中的铜钱纷纷飞起,发出一缕红光,将几人弹飞了出去。

    李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复活仪式成功了,心里却闷闷的。

    铜钱随着她的心情变差,气势也变得越来越惊人。

    每三枚铜钱为一爻,十八枚铜钱,组成了六爻。

    六爻成卦,以卦为阵,挡路的游鬼蓦然感受到一股大力,向着两侧飞去。

    王氏族长才要嚎叫,下一刻,却见海水亦被这股力量分开。

    他闭上了嘴。

    骷髅堆起的海床上,一块洁白滚圆的巨石出现在众人眼前,巨石四周,一群正在虔诚祷告的游鬼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李昼。

    李昼没看它们,目光径直落在了雪白巨石上。

    这哪是冰淇淋,根本就是一座雪山。

    没错,懂事的冰淇淋就该长这么大!

    李昼朝着冰淇淋走去,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勺子。

    难道要抱着啃?她可不能这么破坏自己的形象。

    她看向身前的铜钱,灵机一动,用铜钱组成了勺子形状。

    落在众人眼里,谢相师走到那光滑得不正常的邪恶圆球前,用铜钱结了个北斗大阵,对着庞然大物悍然轰去。

    那滚圆巨球的表面爆发出苍白光芒,一群戴着兜帽、眼眸血红、发丝银白的恐怖身影,在巨球中若隐若现。

    王氏族长全身冷汗直冒,耳边仿佛听到了疯狂的呼喊,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王家村的神庙里,一道无形的力量及时传来,为族长与族人隔绝了这些嚎叫。

    王氏族长扶着颤抖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显应侯和镇海王出手了!

    然而即便如此,祂们也没有插手谢师与圆球的战斗。

    这这这位谢相师,究竟是什么人啊?

    不但敢向游鬼供奉的邪神发难,就连庇护渔民的两位海神都不敢招惹她!

    王氏族长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忽然汗如雨下。

    背对着他的相师·李昼,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看清了圆石中的斗篷人面孔,有点纳闷,方神教那群人怎么跑她的冰淇淋里去了?

    一心想为神医娘娘寻找邪神踪迹的方神教褚慎等人,感受到相师·李昼身侧铜钱上的熟悉气息,回想起神医娘娘的同款铜钱耳坠,眼角流出了两行泪。

    难道是自己人!

    离开封州后,他们一路南下,得到邪神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

    好消息是这里真的有邪神,坏消息也是这里真的有邪神。

    方神现在已经不会再管他们了。

    没了神主庇护的教徒哪里是别的邪神对手。

    所以……

    神医娘娘,捞捞!

    第124章她的手艺真不错

    李昼把冰淇淋球里的杂质挖了出去。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杂质惊慌失措,一会儿喊叫一会儿挣扎。

    就好像掉进汤里的小虫子,明明你要把它捞出来, 它却疯狂扭动,把自己弄得奄奄一息。

    不要死在我的冰淇淋里!

    不准吓哭!更不准吓尿!

    李昼心里哇哇大叫, 动作却越发轻柔,免得把冰淇淋球的形状破坏了。

    虽然最后还是要吃,但是在吃之前保持完美的球形也很重要,好吃的东西,色香味一样也不能少。

    方神教的教徒们本来已经快喘不上气了, 被铜钱北斗大阵网住后, 终于获得了一点珍贵的空气。

    他们刚要喜极而泣,忽然发现,托着自己的铜钱变得十分柔软。

    圆球外,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王氏族人,脸色活像见了鬼。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以褚慎为首的方神教徒沉思片刻,低下头。

    只见刚刚还十分正常的铜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只嘟起的鲜红嘴唇。

    唇瓣饱满,色泽光润, 如果长在人的身上,一定是非常健康的象征。

    但现在……

    方神教徒沉默了一瞬,安心了。

    这神通和神医娘娘的善心, 不能说区别不大, 只能说一模一样。

    太好了!

    这才是名门正派该有的样子!

    这位大人果然是自己人!

    教徒们欣喜若狂, 下一刻, 却感受到圆球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力。

    安静许久的圆球,终于开始了它的反击。

    一道浑厚的低语, 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无极之极,极乎太玄。太玄者,太宗极主之所都也……*”

    “……吾乃上辞于天,亲见遣,而下为帝王万民具陈解亿万世诸承负之谪也……*”

    教徒们、王氏族人们、桂花班的小戏子们,心中纷纷升起一种明悟。

    面前这圆球,乃是太宗极主的侍从,凡人应当尊称其为“神士”。

    千年前,神士下凡,代太宗极主传道,帮万民去除承负罪罚。

    然而,统治着大部分土地的地祇们却联起手来,斩断了太宗极主的道,导致现在的人们依然在罪罚轮回中苦苦挣扎。

    即便如此,神士也没有放弃,它追随着太宗极主,沉入海底,让自己处于一种近乎死亡的沉睡状态。

    它知道,当天上的岁星与地上的太岁归位之时,太宗极主便会醒来,祂的道,便会取代如今这个鸠占鹊巢的、虚假的、邪恶的天道。

    褚慎等方神教徒,感觉自己的大脑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已经相信了神士的话语,虔诚地期盼着太宗极主的苏醒,另一半却对祂不屑一顾,坚信着这只是邪神的妄语。

    褚慎想起,修行界有一个人人喊打的教派,名为承负道,专门制造种种劫难,以别人的苦痛修炼。

    这神士的职责是“下为帝王万民具陈解亿万世诸承负之谪也”,正好和这些承负道的修士对上了。

    他那一半没被洗脑的大脑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太宗极主的道,一定会给世间带来源源不断的灾祸与苦难。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因为大脑的分裂感到无比痛苦。

    可他毕竟是被神医娘娘亲手治愈的人,脑子比以前好使多了。

    他看了眼身侧的鲜红嘴唇,只觉得底气十足,摸出一把尖刀,反手劈开了脑子,取出了其中相信了太宗极主的那一半。

    另一半清醒的脑子里,神医娘娘倒进来的黄绿色黏液蠕动着,关上了大开的脑洞。

    其他方神教教徒见状,纷纷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把被邪神污染的脑子取了出来。

    取出坏掉的脑子后,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精神多了。

    相比之下,同样有人庇护的王氏族人们,状态就差多了。

    包括族长在内,所有人都抱着胀大的脑袋,痛苦地哀嚎着,翻滚着。

    显应侯与镇海王的力量笼罩在他们身上,与神士的力量拉锯着。

    他们有时跪地求饶,有时又怒斥异端,代天之说何其僭越,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天,人之生老病死皆是天意的体现,所有人都应该顺应天命。

    他们颠来倒去地说着相似的话,用牙齿咬下胳膊、大腿上的肉,丢向脸色苍白的游鬼们,口中狂乱地喊着:“请游鬼!吃神肉!”

    “请游鬼!吃神肉!”

    “吃!神!肉!”

    血淋淋的人.肉被肉的主人抛洒得到处都是,粘稠的血染红了整片海滩。

    桂花班的小戏子们无所适从地望着他们,一时间竟分不清王氏族人与游鬼哪边更恐怖。

    赵素兰、赵二宝等年纪大些的孩子,因为神士的呓语产生了一丝迷幻之感,对太宗极主产生了些许敬畏之心,莺儿、阿芸等年纪小的孩子,却是毫无感觉。

    小戏子们从小学唱词,从来也没有人跟他们解释过唱词的意思,他们也就习惯了不求甚解。

    神士的呓语,对他们来说,就像那些晦涩难懂的唱段一样,听了,也记住了,却完全不往心里去。

    就在赵素兰隐隐意识到,桂花班可能因为没读过书逃过一劫时,四周的游鬼们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向活人们扑了过来。

    方神教的教徒们上前迎战,王氏族人们仍在撕咬自己的血肉,几只落单的游鬼围住了桂花班的孩子们。

    “别过来……”

    “走开!”

    赵素兰等人抓起沙子,跺着脚,试图赶走这些游鬼,却被后者发现他们的软弱可欺,加快了包围的速度。

    早知道就带上红缨枪了。

    赵素兰心里后悔极了,虽然只是花架子,可有武器总比没武器好。

    她瞥了眼脸色惨白的莺儿和阿芸,心一横,想自己拖住游鬼:“你们快跑……玉嬢嬢!!”

    一块染血木牌,长约两尺,宽约七寸,黑底金字,四周雕刻了一圈云彩、兰草、石榴等纹样,飞到了小戏子们面前。

    一道舌头露在外面的虚影,在木牌旁浮现出来。

    是桂花班的护班神玉嬢嬢!

    她竟然回来了!

    赵素兰喜出望外,真想问一问嬢嬢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又是怎么回来的,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玉嬢嬢伸出长长的舌头,一把卷住了一只游鬼,抡起它,像抡流星锤一样,狠狠扫向包围过来的其他游鬼。

    数只游鬼飞了出去,下一刻却又四肢着地飞奔过来。

    赵素兰捏紧了拳头,正不知该怎么帮玉嬢嬢,又有一只游鬼从村子里跑出,冲向了玉嬢嬢。

    “嬢嬢小心!”“又来了一只!”“不,那是……班主……”

    焦急的孩子们忽然安静,老班主赵桂花脸色苍白,眼神中没有任何神采,与游鬼别无二致。

    但他冲到玉嬢嬢身旁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和玉嬢嬢一起,把孩子们挡在了身后。

    飘在半空的玉嬢嬢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了句:“赵桂花,你还认识我吗?”

    赵桂花木然站着,没有回答,只在游鬼扑上来时,狠狠撞上去。

    两只游鬼互相撕咬彼此,看起来均无半点理智。

    玉嬢嬢收回视线,一把挡住自己方向冲来的游鬼,不顾对方的啃咬,用舌头洞穿了它的腰腹。

    李昼接过褚慎递来的一半脑子,吃惊地发现,这块大脑正在缓慢蠕动,长出鱼一般的鳞片。

    哪里来的海鲜?

    她凑到大脑上闻了闻,被污染的脑子便迅速枯萎了,她怔了怔,抬眼看向其他教徒挖出的脑子,发现它们都长出了相似的特征,也都在一瞬间枯萎、干瘪。

    仿佛某种力量,察觉到李昼的存在后,抽身离开了。

    跑那么快干什么?她又没想做什么。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想起上一次吃了一口滑腻触角。

    海鲜好吃!

    但是生吃还是会有点担心得寄生虫。

    是时候学一学怎么做铁板烧了。

    李昼立刻想出了海鲜做法,下一刻四处嗅了嗅,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刚刚那只海鲜离开的方向。

    它的鱼腥味完美融入了海水的咸腥味里。

    好狡猾!

    李昼捏紧了拳头,目光落在了圆润巨石上。

    褚慎连忙在她耳边低语:“大人,这家伙是太宗极主的侍从,一定知道太宗极主的沉睡之地!”

    巨石微微晃了晃,明明没有表情,褚慎却读出了一丝愤怒:

    小人得志!

    那又如何,褚慎冷笑一声,昂首挺胸,相师大人是神医娘娘的朋友,神医娘娘是我的主人,那相师大人也是我的主人。

    我这叫为主分忧。

    飞快打听出相师·李昼身份的褚慎,极其自然地当起了李昼的仆从。

    李昼并不缺仆人,但褚慎的话确实说到了她心坎上。

    有道理。

    那就拷问下这个冰淇淋球,让它老实交代,哪里可以找到那只海鲜。

    嗯……就用火刑吧!

    碳烤冰淇淋!更多了一丝特别的风味,还可以提前练下厨艺。

    李昼心念一动,铜钱排成长方形,充当起铁板烧的铁板,额,铜板。

    铜板应该也行吧……

    第一次亲自下厨,李昼觉得比直接吃还好玩,记性忽然就变好了,她想起方神就挺会点火的,扭头对褚慎说:“我想请方神来帮个忙。”

    褚慎欣喜道:“我们已经准备多时了!”

    他一声令下,方神教徒便赶忙围着冰淇淋球,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站好,召唤起了方神。

    “日中星鸟……厥民析,鸟兽孳尾……”

    方神教徒刚念了一句,一只火凤就慌忙现身,鼓起嘴巴,卖力地吹出一口带着浓烟的烈火。

    烈焰腾起,冰淇淋球转眼就被烤得焦黄,一道凄厉的尖啸骤然响起,令所有游鬼与人都如遭重击,僵硬得无法动弹。

    李昼说:“停。”

    火凤倏地闭嘴,原地消失。

    冰淇淋球表面凸起一个标识,指向大海深处的某个方向,李昼看了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抬起手,铜钱组成勺子模样,飞回到她手中,挖向冰淇淋球。

    圆球:“???”

    李昼又没说,告诉了她海鲜在哪里,就不吃冰淇淋了。

    她挥舞勺子,每挖一下,一枚枚铜钱就会化作鲜红嘴唇,挖下去,也就吃进了嘴里,很方便。

    她欣赏着冰淇淋球表面恰到好处的焦黄色,心里称赞了一声,她的碳烤手艺真不错,想必铁板烧也不在话下。

    第125章在静真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个朋友。

    李昼吃完碳烤冰淇淋, 将铜钱重新绕回手上,顺着冰淇淋球生前指引的方向,走进了大海中。

    她的耳后长出了鳃片, 手掌中长出了蹼,分开的海水重新聚拢, 却没让她的脚步变慢分毫。

    她甚至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

    方神教众人连忙跟上。

    玉嬢嬢瞥了一圈倒地的游鬼,游鬼全都随着神士死去了,包括老班主赵桂花。

    她摸了摸赵素兰的头,想叮嘱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转身跟上了李昼的脚步。

    她在模拟器里一天天见证着李昼的变化, 有种不好的感觉。

    祂越来越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只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模拟器给祂强加的那层人性,似乎已经快用完了。

    她不知道她能做点什么,但她总不能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做。

    至少,她现在还能继续跟上祂的步伐……

    赵素兰带着小戏子们,朝着玉嬢嬢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随后背上老班主的尸体,趁着王氏族人还没清醒过来, 朝远离王家村的方向逃去。

    玉嬢嬢和相师大人要去做大人的事,孩子们帮不上忙,只能顾好自己, 不帮倒忙, 就已经很好了。

    相师·李昼走着走着, 身后飞来了一块染血木牌, 她顺手把木牌塞回了模拟器里。

    海底是个向下倾斜的坡道,李昼沿着坡道, 越走越深,越走越暗。

    好在褚慎机灵,抓来几只会发光的小海怪,正好用来照明。

    被偷了家的大海怪很快追了过来,刚要发怒,就看到了一心去抓海鲜的李昼。

    “!!!”

    李昼已经闻到了那头海鲜的味道,对这头普普通通的大海怪不感兴趣,礼貌地问它:“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常年在深海游荡,见识过不少恐怖存在的大海怪,还是第一次感知到李昼这么恐怖的气息,它连忙换上了谄媚的语气:“您要去哪儿?”

    李昼跳上它的后背,指了指方向。

    大海怪点头:“您坐稳了。”

    被方神教徒抱着一起坐上来的小海怪们:“……”妈妈,您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妈妈没空管它们,专心致志地游向李昼的目的地,生怕把祂颠到。

    李昼伸出带蹼的手,感受着水流快速滑过,忽然陷入沉思:她是不是忘记穿潜水服了?等会儿不会窒息吧?

    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海域,只有海怪照亮的一小片区域是亮的,再次陷入沉思:光顾着抓海鲜,没想到已经潜了这么深,按理说不是早就该憋死了吗?

    模拟器界面,“10点悟性”与“超绝钝感力”都闪烁起来,却显得有些无力,李昼张开手,看向手掌间的蹼,眉头再次疑惑地皱起来。

    “大人快看。”模拟器中,玉嬢嬢第一次主动开口,飘出身子,指向前方出现的规整岩石,“石头上好像有东西。”

    李昼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借着海怪发出的光,看到了刻在岩石上的图画。

    她心中升起了好奇心,大海怪连忙停下,让她能仔细查看。

    玉嬢嬢见她转移了注意力,松了口气,下一刻,却也被岩石上的图画吸引了。

    这些岩画,似乎描述了一段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第一张画上,一道颀长的身影,头上插着鸟羽,手持洁白的飘带,踩着神秘的步伐,在太阳的光芒下翩然起舞。

    她的周围坐满了怪异的身影:

    有长出八只羊腿、身子只是一团肉块、乌云般的黑影,十六只较小的猪蹄依附在其中一只羊腿上,令它更加畸形;

    有面部为蜷曲根须,身体为不规则椭球的诡异生物;

    有贝壳与丝状物交叠缠绕在一起,每一只开启的壳里都有一只眼睛……

    最庞大的一道身影,伸出无数柔软触角,滴落着恶心的黏液,黏液中能看到数不尽的蛆虫,几乎要抓住那跳着舞的颀长人影。

    玉嬢嬢忍着晕眩感,看向第二张岩画。

    这张画上,颀长人影握住了一把长剑,周围的古怪身影已经全部倒下,包括那险些抓住她的庞大触角。

    她的头顶除了太阳,又多了一轮圆月。

    玉嬢嬢正要继续看第三幅画,忽然看到,李昼摸上了那道颀长人影,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断祂,望了眼模拟器面板,见后者也没有反应,便闭上了嘴。

    李昼隐约觉得这些岩画上的颀长人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她是谁。

    她摸了摸岩画上的纹路,看向第三张画,边看边回忆。

    颀长人影与怪异身影都消失了,太阳和月亮依然挂在天上,两道身着儒衫的身影出现,递给百姓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一个字:

    “姓。”

    百姓跪在地上,手伸到头顶接过书,没有看到,儒衫内部是蛆虫组成的人形,蛆虫之后的阴影里,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触角。

    上一张画里最庞大的怪物,其实没有和其他怪物一起离开,而是隐藏在阴影中,套上儒衫,接着发挥力量。

    第四幅岩画上,一颗滚圆的巨球出现了,它的身后有着一道人面鱼的阴影,它在阴影的笼罩下,和套着儒衫的蛆虫大战,把儒衫扯下一截,露出了恶心的蛆虫,却被象征百姓的小人用力推开。

    第五幅岩画,也是最后一幅,人面鱼也消失了,只剩下滚圆巨球躺在沙滩上,与两道换上了王侯之服,却依然填满了蛆虫的身影遥遥对视。

    最后两张图和神士的诉说正好对应,看来讲的正是神士代太宗极主传道,却被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地祇击退,只能在海底沉睡,等待回归的故事。

    玉嬢嬢跟着李昼见识过天尊的神力,知道这蛆虫是天尊神力的象征。

    原来王氏供奉的显应侯、镇海王,也是天尊偷来的身份吗?

    难怪在李昼到来之后,祂们对王氏族人的庇护力度那么小。

    应该是不敢在李昼面前露出太多力量,免得引起祂的注意吧。

    玉嬢嬢思索着,忽然听到李昼惊喜的声音,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连忙转头看去,只见李昼走回前两张画前,喊了声:“黎?”

    李昼想起了一件事,在静真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个朋友。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京城。

    揣着了尘师太的手信、老师的遗物,带来地下王国消息的靳明达,恋恋不舍地交出了流星锤,跟着缉妖司主赤阳子走进了紫宸殿中。

    修道之人面圣可以免跪拜礼,靳明达刚要作揖,却见一旁的赤阳子麻利地磕了个头,毫无修行者的矜持与气节。

    靳明达一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大部分修行者都不喜欢缉妖司。

    好在皇帝不计较这些,笑了笑说:“不必学他,你叫靳明达吧,走近些,让我瞧瞧。”

    皇帝跟老师年纪差不多,靳明达见她态度温和,心中不免感到亲切,大着胆子上前几步,看向陛下。

    陛下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半晌肯定地点了点头:“果然很像。”

    像?像什么?

    靳明达有些茫然,她不是来汇报大燕王朝的事吗?

    皇帝看出她的疑惑,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裴霁宰裴尚宫身上。

    裴尚宫会意颔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幅人像画,走到靳明达面前徐徐展开。

    一名眉心有着一团火焰纹路,五官似曾相识的黄裙姑娘,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

    靳明达困惑地望着人像画,心中不知为何产生了一股孺慕之情。

    裴尚宫柔声说:“这是你老师的母亲,你或许可以称她一声外祖母。”

    靳明达眨了眨眼,对上裴尚宫慈爱的视线,忽然反应过来:“老师其实是我娘?这是我娘的母亲?”

    裴尚宫点了点头,收起画像,瞥了眼皇帝,见她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便按照两人预先商量好的,拉起靳明达的手,把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三年前,京城发生了一场火灾,火势从城门口一直蔓延到了紫宸殿,烧穿了大半个京城。

    尉氏身为御火世家,责无旁贷,靳明达的外祖母带领族人,冲进了大火之中。

    “有了尉氏的帮助,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受灾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尉氏立下大功,本该受到封赏。”裴尚宫说,“可坏就坏在,当时的尉氏,明确拒绝了右相的拉拢,不肯与其他世家同流合污,一起对抗陛下的新政。新政要扩大科举范围,要推行一位仙人留下的、更易读的简体字,你外祖母认为,这是于国有利的善政,其他世家却只担心寒门子弟抢了他们的位置,坚决反对新政。”

    默默站在一旁的赤阳子抬头看了眼皇帝,心知没有她的允许,裴尚宫绝不会解释得如此仔细。

    只是,皇帝在这段论述里,把皇权与尉氏美化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仿佛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国家,绝无半点私心。

    赤阳子这样的官场老人,立刻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靳明达却只是一个从小生活在山里的小姑娘,察觉不到这番话术的微妙之处。

    她只是猜到,自己的家族因此被其他家族害了,眼圈红了起来。

    果不其然,裴尚宫叹了口气,语气遗憾地说:“你外祖母带着族人灭完火后,被右相手下的何氏埋伏,尉氏一族二十三位最出色的的子弟,在这一战中全部陨落,非但如此,何氏还留下了尉氏纵火的证据,右相便顺势命令大理寺查出火灾源头,拿到了这些证据。”

    “尉氏剩余之人,因此被大理寺抓入狱中严刑拷打,不料,尉氏满门没一个孬种,竟无一人屈打成招。陛下下令,着御史台与刑部共理此案,三司会审,终于查出所谓证据实为捏造,还了尉氏清白。可惜,尉氏族人于狱中受刑太过,出狱后没多久,就纷纷病逝了。”

    裴尚宫看向握紧了拳头的靳明达,欣慰地说:“好在,你外祖母有先见之明,早就为这场博弈做了准备,十八年前就将一位女儿送去了乡下,无人知晓她的存在,令她逃过了此劫。”

    靳明达呼吸停了停,试探道:“那个女儿……便是我的母亲?”

    “不错。”皇帝接过话头,裴尚宫侧身肃立,看着皇帝绕过御案,走到靳明达面前,“你母亲亦有你外祖母的血性,带着你潜伏在何氏所在的夫椒城外,若不是为了封印大燕泄露的冰寒气息,也许,她已经向何氏复仇了。”

    靳明达低头看了眼老师,不,母亲留下的指环,指环上雕刻着火焰的标记,与外祖母眉心的形状一致。

    她用指腹拂过指环,体内炁流顺势倾泻,原本黯淡无光的指环上,浮现出一个“尉”字。

    她果然是尉氏后人。

    “娘。”

    靳明达脱口而出,声音里多了一丝哽咽。

    皇帝轻柔地揽住她:“好孩子,你母亲又立奇功,朕绝不能再委屈忠烈之后,你可愿改姓为尉,担任尉氏族长,重振尉氏一族,满足你娘的遗愿?”

    靳明达伏在皇帝肩头,哭了个痛快,她想不到自己的身世原来如此坎坷,更想不到自己竟能得到天子的亲口任命。

    她才要回答,皇帝却擦了擦她的眼泪,告诉她:“此事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的大周,女子可以考科举,可以为官做宰,可以招赘自立门户,可以以母亲、祖母的身份担任家主,却从未有出嫁女回来继承娘家家业的前例,更不要说出嫁女的女儿。你们尉氏虽然已经落魄了,你若要担起这个姓,势必会遭到其他世家的攻讦与发难。”

    靳明达吃惊地握紧了刻着“尉”字的指环:“我只是想改回母亲的姓,关别人什么事?”

    皇帝松开她,神色沉沉地说:“你改姓之事,足以惊动整个大周的世家宗族!而这些宗族……”

    她看向缉妖司主赤阳子。

    赤阳子趋步上前,回忆着《大周宝卷》上的提示,对靳明达说:“宗族,是天尊在这个世界最大的锚点,宗族势力持续不断地盗窃着每一寸土地的产出,它们偷走了人们的劳动收获,偷走了本该交给国库的赋税,偷走了朝廷对地方的管制权力……这些行为,源源不断地为天尊这位执掌盗窃权柄的天神提供着力量。”

    “大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抵抗天尊的入侵。你既然已经了解了大燕的历史,便该知道,凡人根本无法与天神匹敌。大周的幸运之处在于,有一股比天尊还要强大的力量已经提前降临了。”赤阳子说,“我们固然不能直接参与这场神灵之间的战争,但总有些事,是凡人可以做的。”

    靳明达听得似懂非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与抵抗天神这么重要的事直接联系起来。

    她很想一口答应,却又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拖了大家的后腿。

    皇帝见她惴惴不安,却又笑起来:“提前告诉你,只是要让你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但你放心,朕只是要你去做那个突破口,不会让你孤身作战。”

    她抚了抚手,屏风后便转出一位紫袍金带的高官,她对靳明达道:“这位便是右相。”

    靳明达脑子轰地一声,蓦然呆住,右相不是带着何氏一起打压尉氏,反对新政的吗?

    陛下怎么连她也喊了过来……咦,她怎么会有右相本该是个郎君,而不是眼前这位老夫人的想法?

    不知道历史已经经历了一次变动的靳明达,脑袋快要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塞爆了。

    右相看出她心中的不解,笑了笑:“不但是我,就连何氏,你也得捏着鼻子与其结盟。”

    靳明达毕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家族倾覆的历史,对害过自家的何氏还没有太强烈的仇恨。

    她看着皇帝的神情,定了定神,知道她这么做一定有原因:“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让右相和何氏迷途知返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资格替母亲、外祖母原谅……可若是为了大局,我……我……”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先前要反对新政,现在为什么又要支持新政。我只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凡人无法知晓的变化。”右相递出一块沾着血的玉牌,轻声说,“我已将家族中有可能继任族长的子嗣都送进了大理寺,他们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尉明达,你要担起这个姓,从你重建尉氏开始,旧的宗族,将彻底成为历史。”

    第126章哪来的好心人送来这么多调料啊。

    海底, 光线幽暗,水波荡漾。

    海怪一家瑟瑟发抖地匍匐在海床上。

    四面八方传来了古老神灵的呓语,重复着“岁星与太岁归位之时, 祂将醒来”的预言。

    相师·李昼抚摸着岩画上的颀长人影,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她的身旁, 玉嬢嬢与方神教众人一寸寸弯下腰,手指变得又细又长,脸上的神情虔诚而又恭敬。

    他们向着神的仆从转化,在这转化中自然而然地领悟了与神有关的知识,神士听到了神灵将会苏醒的预言, 却弄错了预言中的“祂”。

    苏醒后的祂, 将取代天道。

    太宗极主显然还不够格。

    夫椒城。

    婴儿·李昼被月娘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哄着午睡。

    李昼看着对面的空气,仿佛看到了什么人,忽然说:“什么,太岁已经挖出来了?在哪?”

    月娘一怔,心跳变得极快,李昼的表情和语气都与先前一样, 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可她是怎么知道,她出生时家里挖出了太岁。

    又怎么会忽然问起,太岁在哪。

    月娘真想挤出一个微笑, 点点李昼的小鼻子, 说昼儿怎么净说些娘听不懂的话。

    可她才动一动嘴角, 眼眶便涌起一股潮意, 她的女儿要离开她了,她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无意识中,因为这丝明悟悲伤不已。

    她的神智早已被李昼不断上涨的魅力影响,但要说这种不舍的感情只是因为失去了理智,却又不太恰当。

    李昼正要再说话,余光瞥见娘亲眼角忽然红了,爬起身摸了摸娘亲的脸:“眼睛里进沙子了吗?”

    月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求女儿不要离开自己,想抱紧李昼把她塞进怀里,塞回肚子里,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嗯”了声。

    李昼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娘亲的眼睛,没发现沙子,但还是呼呼地吹了吹:“好了吗?”

    “好了。”

    李昼松了口气,拍拍月娘的肩膀,叮嘱道:“下次可要小心点。”

    “都听昼儿的。”

    李昼放下心,伸了个懒腰,重新躺回月娘怀里,继续和黎视频通话。

    黎真不愧是她第一个朋友,和她心有灵犀,她刚想起她,她就打了个电话来。

    模拟器悬浮界面上,多了个视频通话的窗口,头上插着鸟羽,手持洁白飘带,穿着一身兽皮的黎,对李昼说:“太岁就在你家花园里,被下人挖出来没多久,就又被李生埋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没看到。”李昼煞有介事地说,仿佛知道黎为什么忽然提起太岁。

    其实她连太岁是什么都不知道。

    月娘拍着李昼后背的手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拍了起来。

    她慈爱地望着李昼,看着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窗外,悬在天空中央的太阳旁,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圆月虚影,月光融入在阳光里,照进卧室,照在李昼身上。

    黎继续说:“岁星与太岁一起出现时,星辰便回到了正确的位置,岁剑会在这一刻出世,薛静真要想再次杀死众神,必须拿到这把岁剑。”

    模拟器界面静静漂浮在半空,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李昼连连点头,以为黎在说她的宗主马甲,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包在我身上。”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黎是一个很出名的舞剧演员,连李昼这样不太了解艺术的人都知道她,听说她巡演到了自己的城市,她就随大流地抢了下票,没想到一下就抢到了。

    可惜的是,她在去剧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和肇事司机掰扯了半天,到剧院时,演出已经快结束了。

    观众席座无虚席,李昼猫着腰一排排找自己的座位,发现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演出,没一个人注意自己。

    她在预定的座位上坐下,试图融入集体,然而昏暗的剧场,柔和的打光,舒缓的音乐,美妙的舞蹈,没一会儿就让她昏昏欲睡。

    当她醒来时,演出已经结束了,所有观众都已经离开了,剧场里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血腥味。

    黎握着一把涂满了红颜料的道具剑,一步步走到她身边,神情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问她说:“世界上存在杀不死的存在吗?”

    李昼打了个哈欠,不太理解这个问题:“死是什么?”

    黎一怔,许久没有再说话,剑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满是污渍的地板上。

    李昼看了看四周,起身说:“演出已经结束了,还不开灯吗?”

    啪、啪、啪……

    整个剧场的灯,一瞬间全都开了。

    昏暗的大厅立刻变得亮如白昼,正中间高悬的灯泡像一颗耀眼的太阳。

    估计是工作人员失误吧,居然忘了开灯。

    李昼眯了眯眼,被光线刺激得更困了,手插兜里,慢吞吞走出座位,准备回家睡个好觉。

    她踩在地板上,感觉这剧院的卫生状况堪忧,地板不知多久没拖了,黏着一层粘稠物质,每踩一下,就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瞥了眼握着剑,不知在想什么的黎,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

    工作环境也太恶劣了。

    黎打量着她的神情,解释说:“这是表演的一部分。”

    “嗯?”

    黎用剑尖挑起地上一块皱缩的粘稠物质,递到李昼面前:“这是弑神篇章的道具,这些东西是神的血肉。”

    李昼瞥了眼道具,漫不经心地说:“那也不用弄得满屋子都是吧,多影响以后的生活。”

    她摇了摇头,懒洋洋地踩着台阶,走向了出口,没有看到,满地血肉都随着她的行进枯萎、干瘪、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瞥了眼变得干干净净的剑,若有所思地放下剑,追上李昼:“你要去哪?”

    “回家。”

    “回家做什么?”

    “睡觉。”

    “睡醒以后呢?”

    “……”

    李昼停下脚步,望着紧追不舍的黎,觉得她的话有点多了。

    难道要她直说,自己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是个无所事事的家里蹲吗?

    黎却把李昼插在兜里的手挖了出来,握在了手心,她的手很温暖,带着一丝太阳的气息。

    “我和一个叫羲和的朋友约了饭,你要不要一起?”

    “不要。”

    李昼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不知道饭有什么好吃的。

    “是海鲜自助哦。”

    “不要。”

    “来嘛。”

    黎忽然强硬起来,直接把李昼拉到了餐厅,两人走进预定好的包厢,等那个叫羲和的朋友。

    她们等了很久,黎忽然接到了羲和的电话,放下手机后,脸色有些难看。

    “羲和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偷,被偷走了所有钱,她要去抓小偷,来不了了,我们先吃吧。”

    李昼“哦”了声,看着黎忙碌起来,开火、倒油、加料酒、姜蒜,放入章鱼、鱿鱼、蛏子、生蚝、鲍鱼、青口贝等等海鲜。

    噼啪的油爆声中,海鲜的鲜香味完全散发出来,李昼的馋虫被勾起来了,耐心地等了片刻:“可以吃了吗?”

    “还不行。”

    “现在呢?”

    “才过去十秒。”

    李昼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海鲜,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黎试了试其中一个的味道,又加了些调料,才点头说:“可以了。”

    李昼迫不及待地夹起海鲜,放进了自己碗里。

    在她大快朵颐时,餐厅、桌椅无声地消失了,真实的世界重现出来。

    无边黑暗中,无数无法描述的混乱之物毫无规律地运动着,一切终极混沌的中心,星光环绕的王座上,最古老的神灵正在吞噬嚎叫着的扭曲事物。

    祂的身旁,散发着柔光的飘带不断抓来盘踞在一颗蓝色星球上的邪神触爪,将它加工为古老神灵喜爱的食物。

    这幅凡人无法想象的地狱图景,让所有觊觎着蓝色星球的存在慌忙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蓝色星球恢复了静谧,凹凸不平、被冷寂笼罩的月亮转到了正对王座的方向,播撒下清冷的辉光。

    餐厅重新浮现出来,取代了真实的景象。

    李昼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惊讶地说:“没想到海鲜这么好吃。”

    黎说:“你刚刚有学会怎么做吗?下次想吃,就只能你自己做了。”

    “为什么?”李昼皱眉,“下次不能一起吃饭了吗?”

    “不能了。”

    “你要出远门吗?”

    “可以说很远,也可以说很近。”

    “咦?”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以另一种形式。很久很久以后,我可能会有机会,给你打个电话。”

    李昼望着灯光下的黎,她的身上散发出微光,头发无风自动,像飘带一样摇摆起来。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身体已经碎成了一片片碎片,碎片被一道道阳光勉强黏合起来。

    那是日神羲和的力量。

    在羲和的帮助下,她勉强维持着“活着”的状态。

    但这样的“活着”,也已经快到尽头了。

    全知全能的神从王座上投下一瞥,在人类历史的起点捡起一片即将耗尽所有时间的破碎灵魂。

    “这就是死吗?”

    “你不要死。”

    神随口说道。

    于是那散发着柔光的飘带,成为了永生不死的一员,旋转着,跳跃着,不知疲惫地,日复一日地,为神献上最特别的舞蹈。

    为了纪念她,神把她的重生日,亦记作自己的诞辰,接着便又打起了盹。

    祂瞌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九千年后。

    祂迎来了第二位朋友薛静真,虽然遗忘了第一位朋友的存在,却还记得自己应该是九千岁。

    祂的年岁里,残留着第一位朋友的痕迹。

    模拟器视频通话界面的对面,回忆着往事的李昼,忽然生出了一丝迟疑。

    她到底多大了?黎真的是舞剧演员吗?她跟黎的初遇真的是在剧院吗?

    不,那应该是个旷野,那时的人还在茹毛饮血,穿着黎身上的同款兽皮,怎么可能有剧院……

    大周的天忽然暗下来,清冷月光笼罩了整片大地,人们惶恐地奔跑着、喊叫着,躲进家中,战战兢兢地祷告。

    史馆修撰辛梦卿连忙记下这怪异的天象,左相与其门生拍案而起:“朝中有小人,才会有孤月蔽日啊。”

    几乎所有人都把这圆月视为不祥之兆,却不知,在月光照耀下,李昼耳边响起了轻柔的低语:

    “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漆黑的天幕外,原本随着李昼思考翻滚的混沌事物,逐渐平静下来。

    当宇宙彻底恢复静谧时,遮挡它的黑夜退去,白日重新出现。

    李昼摇了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想,她怎么能因为黎演过原始人,就真的把她当原始人了呢?

    黎还教她怎么做海鲜呢,怎么可能是那种茹毛饮血的人。

    诶,难道她知道自己准备做铁板烧,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忘记怎么做?

    要不是回忆了一番黎的做法,她还真想不起来得加油盐酱料……那得多难吃啊。

    李昼不禁后怕起来。

    视频通话界面,黎的声音与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是信号不好:“东海再往东三千里,有座小岛,岛上有你要的佐料……”

    她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身影便倏地消失了。

    就好像电量耗尽了似的。

    模拟器界面重新变成了李昼的属性面板。

    李昼透过悬浮屏,看了眼固定不动的岩画,对中间的颀长人影点了点头:“知道啦。”

    她转身辨认了下东南西北,准备出发。

    同一时间,小岛上正在参拜数尊神灵的岛民忽然收到了神谕:

    【立刻把所有神像切下一半,丢进海里。】

    岛民们被这神谕吓了一跳,在确认了这确实是神主们的吩咐后,满怀着亵渎神灵的不安,照做了。

    李昼才要坐上海怪后背,怀里就被扔了许多葱姜蒜,还有油盐酱醋。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海面,哪来的好心人送来这么多调料啊。

    也好,这下直接去找那只大海鲜就行了。

    第127章双倍的娘亲,双倍的母爱!

    太阳西斜, 倒在游鬼尸体中的王氏族人一个个苏醒,以族长为首,看着身上自己咬出的伤口, 感受着迟来的疼痛,凄厉地惨叫起来。

    他们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怨恨, 可该恨谁呢?

    恨神庙里日日供奉的显应侯与镇海王没有庇护他们吗?

    那是海神,是渔民的依靠,恨不得。

    恨游鬼与神士污染他们的神智吗?

    那是恶鬼,是邪祟,也恨不得。

    还是恨那位谢相师非要去招惹游鬼, 牵连了他们?

    那是法力通天的大人物, 惹不起。

    王氏众人思来想去,最可恨的还是桂花班的小戏子。

    要不是他们没有乖乖给海神当祭品,他们又怎么会得不到神主全力保护。

    王氏族长面露狰狞之色,张口就要吩咐子侄去把那些小戏子抓回来。

    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眼望去,和其他王氏族人一样,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谢相师回来了……

    拖着一头庞然大物,从大海深处回来了。

    那是一条大得出奇的人面鱼, 在这条鱼的衬托下,旁边停泊的海船仿佛一叶小舟。

    王氏族长都能想象出这条大鱼还活着的话,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他毫不怀疑这条鱼已经是媲美海神的上位存在。

    然而就是这样一尊神灵级别的大鱼, 被谢相师单手抓着长须, 举重若轻地拖上了海滩, 在沙滩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大鱼似乎还有残留的意识, 时不时扑腾下,鱼尾甩在沙滩上, 将沙子甩得到处飞舞。

    气势汹汹要捉拿小戏子的王氏族人蓦然僵住,表情呆滞地看着谢相师作法。

    只见她用铜钱摆出了炼化妖魔的神秘阵法,人面鱼肥硕的身体被一道道丝线般的灵气切成了薄片,苍白硕大的骨架被完整地剔了出去,没有留下一点多余的鱼肉。

    为了净化这些邪恶的鱼肉,铜钱大阵开始升温,一枚枚铜钱变成了炽热的红色,谢相师从怀中取出了几种散发着神圣气息的玉液宝浆,倾倒在了大阵之中。

    接着她又在阵法中撒下了金黄色的香丸、飘香溢彩的灵果、碧绿清透的奇草。

    一只火凤被阵法散发的浓郁香气吸引而来,张口喷出灼热的赤焰,金紫橙黄之色中,鱼肉的阴邪之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神清气爽的清香。

    王氏族人看得心驰神荡,纷纷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口中呼念:“真仙下凡,拔度幽灵,功德无量!驱邪降幅,地狱朗明,功比无俦!”

    常年参拜海神的王氏众人,祝颂之词均是信手拈来,他们匍匐在地,耸动鼻尖,争先恐后地吸食着阵法中传出的神圣香气。

    多吸几口仙气,说不定就能补气延年,长生不死!

    他们还按照自己的常识、经验,猜测着谢相师所用的奇珍异草都是些什么。

    那金黄色的当是传闻中驱除恶气的兜末香,鲜红的应该是能使人飞升的火枣,碧绿的则是能荡魔辟邪的植赭……

    这要是能给我也吃一口,岂不是能白日飞升?

    王氏众人浮想联翩,敬畏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期待。

    李昼倒完油盐酱醋,又丢下葱姜蒜和花椒,等着水煮鱼出锅。

    这次的海鲜还是更适合做水煮,不过都已经来了海边了,还愁没有更多海鲜做铁板烧吗?

    这一顿还没吃完,她就已经开始想着下一顿了。

    忽然,她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余光一瞥,王氏众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鱼。

    她的鱼!

    辛辛苦苦跑了上百里,从海底捕捞回来的鱼!

    李昼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单薄的身躯根本不可能挡住这么大一条鱼。

    她心里暗自警惕,紧紧盯着翻滚的鱼片,在鱼肉变成了金黄色,散发出混合着花椒、葱姜蒜的鲜香后,连忙张开嘴品尝起来。

    原本构成大锅的铜钱也随着她的心意变化成一张张鲜红的嘴唇,把煮好的鱼肉吃进了嘴里。

    麻辣鲜香的鱼肉极其开胃,丰富的口感让人吃了还想吃,李昼被麻得嘴巴失去了直觉,却还是舍不得停下。

    一大锅水煮鱼很快就被她一个人消灭了,随着她的进食,她的眼前出现了这位尊神的生前经历。

    一千三百年前,大夏灭亡,在之后长达五百年的乱世中,保护着尘世的天地元气阴阳失衡,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破洞。

    路过的太宗极主从破洞里掉了下来,恍惚了一瞬,想要回天上时,洞口已经随着大周的建立补上了。

    一个秩序稳定的世界,天神理应居于天外。

    太宗极主并不像天尊那样,有着侵占这方世界的野心,回不了家的神灵找了片无人的海域,打起了瞌睡,等待着天气元气再次出现破洞的那一天。

    祂怎么会想到,自己只是在海底打盹,就有一位低位邪神被祂的力量吸引,成为了祂的代言人,替祂传播祂的道,还要取代原本的天。

    这位自称“神士”的从神双拳难敌四手,没能打过已经占据了这片土地的两位地祇,只好改变计划,放弃了人族信徒,转而招募起无后之鬼,将它们转变为自己的仆从,也就是游鬼。

    在神士的经营下,游鬼队伍一天比一天壮大,太宗极主的信仰眼看就要传播开,显应侯与镇海王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信徒们割肉献祭给这些游鬼。

    局势一片大好。

    直到相师·李昼来了。

    毫不在意凡人,从不过问神士打着自己的旗号做了什么事,仅仅在无聊时偶尔赐下些许力量的太宗极主,就这么被更高位的存在,漫不经心地煮了。

    在充斥着混乱与疯狂的无底深渊中,一片片的太宗极主遇到了一片片的喜乐神面具。

    两尊神灵碎片被一股无形的恐怖力量揉捏在一起,而后又分开,太宗极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祂将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中,不断循环往复着生与死,合与分,永远无法得到超脱。

    其中一片祂沉默了片刻,用神识问了问撞过来的喜乐神碎片,有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经验。

    喜乐神碎片告诉祂,祂们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都是因为一个叫天尊的傻子,闲着没事干非要占领全世界,获取更多锚点,抢夺至高神的权柄。

    所以如果太宗极主觉得在这深渊里的日子太难熬,可以给游戏人间的至高神送点能给天尊添堵的小礼物。

    太宗极主陷入了沉思。

    祂不像喜乐神一样,只被吃掉了一部分碎片,身体与权柄都已经被至高神融合了的祂,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呢?

    李昼吃完水煮鱼,收起铜钱串,眼前忽然弹出了模拟器的提示。

    【恭喜你获得:太宗极主赠送的重要线索!】

    【海的对面,有一块人迹罕至的大陆,海鲜家族正在那片大陆上聚会!】

    李昼:!

    怎么没人邀请她!

    李昼不免有些失落,但她并不是内耗的性格,即便没有被邀请,也立刻打起了精神,看向了王氏家族的海船。

    她一点也不介意海鲜们的小小疏忽,她愿意加入海鲜大家庭。

    海鲜聚会,我来了!

    相师·李昼想起了自己的人设,以及来到王家村的目的,转头走到了王氏族长面前,掐指一算:“出海的吉日就在今天。”

    “啊?”

    李昼:“你觉得不对吗?”

    “没有,怎么会!”王氏族长点头哈腰地说,“只不过,船体还需要补漆,出海的干粮也还没备齐,蓬帆锚舵都需要检查……”

    他观察着李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还需五日,不,三日……便可出海。”

    李昼勉强答应下来。

    王氏族长擦了擦冷汗,连忙带着王氏族人做起了出海的准备。

    虽然他们之前并没有邀请谢相师一起出海,占卜的吉日似乎也有些草率,但现在的王氏众人,早已变成了方神教信徒的模样,脸上心里都充满了对李昼的崇拜。

    他们目送着李昼走进了神庙,完全没觉得自己的神主被冒犯了,一边盘算着要不把显应侯和镇海王的神像推倒,重塑一尊谢师的神像,一边忙活起补漆、检查蓬帆锚舵之类的事。

    忽然,王氏族长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谢师救出来的那些人,怎么不见了?”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冥冥之中仿佛察觉到了追随李昼的结局,下一刻,这种明悟便如流星一般消失了。

    他重新拎起桐油,卖力地刷了起来。

    李昼并没有察觉到方神教众人的消失,但在模拟器界面,忽然看到了一块拦腰折断的染血木牌。

    物品一栏,“玉嬢嬢”的名字也已经消失了。

    她惊讶地取出染血木牌,摸了摸木牌上的血迹。

    星光环绕的王座旁,一位脊背佝偻、手持长笛的生物,似乎突然感应到神的呼唤,缓步走到了神的身旁。

    神轻抚她的头顶,看到了她的过去。

    那时她还叫刘玉珍,是家中备受宠爱的独女,却在父母死后,被族人以没有子嗣为由,夺走了田产。

    她家的房屋则被族人打着守灵的幌子霸占,这灵一守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刘玉珍时不时就被这些亲戚们要求购买贵重祭品,因为她是小孩,不懂事,她只能负责出钱,亲戚们帮她把祭品买回来。

    三年下来,刘玉珍父母留下的家产被族人用这种方式洗劫一空,族人吃无可吃后,终于把主意打到了刘玉珍本人身上。

    就在他们准备把刘玉珍送去结阴亲的这天晚上,忍无可忍的刘玉珍用偷偷买来的砒霜,送所有族人去见了她的父母。

    随后,她在自己家中上了吊,让这座房子成了没人敢住的凶宅。

    李昼手心折断的染血木牌上,多了两道水光,像在哭泣。

    她身旁,“爱信不信”的幡旗上,附着的一缕幽魂默默飘出,五官与相师·谢灵微十分相似。

    记忆碎片里,身形变淡了许多的谢灵微身体一震,四下看了看,茫然地喊了声:“娘?”

    她明明还托了关系,让她娘能转世投个好胎,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感应到娘的气息?

    李昼被谢灵微娘亲吓了一跳,手里的染血木牌都飞了出去。

    模拟器界面闪烁了下,似乎在接收消息,下一刻,火速弹出一条提示:

    【恭喜你解锁了隐藏成就:子母分离兮意难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相师谢灵微的母亲病故后,放不下女儿,亡魂附着在了她的幡旗上。】

    【她的名字叫婉娘……】

    提示字还没显示全,自以为已经完全明白了的李昼拍了拍胸脯,她还以为闹鬼了呢,原来是又一个娘来了。

    她连忙大大方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娘!”

    刚捡起染血木牌的婉娘一个哆嗦,差点把木牌又扔了出去。

    她死前隐隐察觉到女儿心里揣着一件大事,实在放不下心,悄悄打听了魂幡的做法,把自己钉在了这面幡旗里。

    她在这面幡旗里见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知道了太多不该被凡人知道的秘密,本来是万万不敢在李昼面前现身的。

    只是,玉嬢嬢的经历与她的微微多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微微还能和她相依为命,玉嬢嬢却只能一个人忍受着丧亲之后族人的趁火打劫。

    她实在太心疼了,这才没忍住现了身。

    她没想到,这一现身,自己就多了个女儿。

    她迟疑地抬起头,看向眼睛亮晶晶的李昼。

    模拟器界面又闪烁了几下,默默把原本的文字删除,重新弹出一条新的提示:

    【恭喜你获得了:双倍的娘亲,双倍的母爱!】

    李昼在心里点头:做女儿,她可是专业的。

    第128章“众神之神,其名……李昼。”

    婉娘把折断的染血木牌递还给李昼, 回忆着玉嬢嬢是怎么在李昼的影响下弯下脊背,最终断成两截的,本就透明的身体, 变得更缥缈虚幻了。

    她害怕极了。

    可她接着又想起,谢灵微在学会卜卦后, 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断计算着什么。

    婉娘总是听到铜钱晃动的声音,悄悄从门缝看进去,女儿不停地摇卦,时不时奋笔疾书, 嘴里还念念有词, 房间里因此散落着大量写满文字、符号的宣纸,像沾了煤的雪花。

    那些文字内容,婉娘只瞥到零星片段,却也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薛静口,建立宗门口口口……献祭七情六欲……过去……未来……记忆……人生……”

    “……口孙口,献祭剑道……姓名……身体……”

    “……口口,献祭魂魄……化泉封印死亡……此身不入轮回……”

    “……口口口,永堕厄运……母女生死不复相见……”

    “……口口, 国子监博士,因学贯古今悟道,悟道当日发狂, 此后数载目不识丁, 愤而焚书, 与书同死……”

    “……口口口, 好周游天下,某日发狂, 自啖双目而死……”

    “……口口口,锻体大师,忽而发狂,身化无形之物,求死不得……”

    每一张纸上,充斥着“献祭”“死亡”“发狂”等不祥的词汇。

    最可怕的是,其中一张纸上用朱砂写了两行血红大字:

    “谢灵微,相师,悟天机道!”

    “悟道者,死!”

    ……

    “娘?”李昼伸出手,在婉娘面前晃了晃。

    婉娘蓦然回神。

    她看到了女儿的身体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也看到了相师·李昼展现出的诡异神通。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姑娘已经不是女儿。

    可这张脸……这具身体……这个名字……

    婉娘伸出手,摸了摸相师·李昼的脸。

    透明的手从李昼脸颊上穿了过去。

    李昼却低下头,主动在她掌心贴了贴。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中已经没了诸多复杂情绪,只剩下全然的慈爱。

    女儿为了照顾她,在她死后,才走上悟道者的路。

    她又有什么理由害怕女儿招来的祂。

    她没有修道天赋,帮不了女儿什么忙,最擅长的事,也不过是做一个母亲。

    婉娘端详着相师·李昼的面孔,心疼地说:“瘦了。”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啊。”

    刚吃完一大锅水煮鱼的李昼点头说:“正准备出海捕鱼,补补身子,娘晕不晕船,不晕船就一起去吧。”

    婉娘说:“娘陪你去,什么时候出发?你先睡会儿,到时间了娘喊你起床。”

    李昼拉着婉娘去看沙滩上的大船,要等船准备好了才能出发。

    李昼说:“我假装走开,实际上在这神庙里偷偷观察,免得他们起什么坏心思。”

    聪明的李昼早就发现,这座神庙的位置可以将整片海滩一览无余。

    婉娘笑着点了点头,夸了她一番,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当然要警觉一点。

    李昼想说的就是这个,见婉娘完全理解了,身心都展开了。

    她没意识到,正常人遇到古老村落里的邪神信徒,是不会跑到信徒供奉的神庙里提防人家的,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婉娘自然也不会提醒她这次模仿的小小偏差,回到庙里看了看四周,觉得太过冷清,飘出大殿,找了些花儿草儿,把大殿布置了一番。

    虽然只是暂时的歇脚之处,被她收拾一通,竟也多了几分温馨,有个家的样子了。

    李昼看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头扎进婉娘怀里,撒了好一会儿娇,而后枕着婉娘的膝盖,甜甜地睡了过去。

    婉娘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心情也随之平静。

    这就是她的女儿,婉娘想,低头亲了亲女儿的脸颊。

    夫椒城,李府。

    婴儿·李昼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疑惑地抬起头。

    月娘正在研究一台封州传来的改良织机,听到声音刚要起身,李生带着大郎跑向大门方向:“你别动,我去看看。”

    这动静,摆明了来者不善。

    月娘皱起眉,想了想,走进内室,摸了摸李昼头顶:“不知什么人上门,昼儿别怕,娘去去就来。”

    李昼自然是不怕的:“有坏人吗?我也去。”她要保护娘亲!

    “昼儿这里有我。”了尘师太听到动静,连忙走了过来,明明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李昼根本不是需要小心呵护的小婴儿,理智却被更强烈的情感压过一头,让她根本无法忍受昼儿有任何遇到危险的可能。

    月娘见她神色郑重,放下心,匆匆走出屋子,赶到了门口。

    她走到一半,便看到大门被一股大力撞开,顶着门的李生和大郎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父子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晕头晕脑地爬起来,竟是一丝油皮都没破。

    月娘大怒,抬眸看向来人,见到了几张熟悉面孔,均是从前分家时不对付的李氏族人,这些人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仆役,眼白上布满了兴奋的红血丝。

    “李二郎,你真是出息了。”须发皆白的老者气势汹汹地冲向李生,“尔妻诞下妖孽,为何不来族里通报?那孽障何在?还不一把火烧了干净!”

    月娘看得清清楚楚,老者行走间,袖口簌簌掉落着蛆虫,身体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味。

    她心中一跳,扭头再看其他李氏族人,那些神情肃正、凛然威严的族老们,仔细看去,发丝、衣襟、袖口均有蛆虫出没,本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们好像还活着,却又好像已经死了。

    这群活死人一般的族老,取出了族谱,围住了李生,一声声地质问他:

    “你身为李氏子弟,怎能做出此等有辱门楣之事?”

    “你包庇妖孽,对得起我李氏先祖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了家族清誉,今日必须做个了断!”

    李生被蛆虫吓得脸色惨白,被腐臭味熏得几乎昏厥,结结巴巴地反驳着:

    “我女儿不是妖孽。”

    “我父死后,我便与你们分了家,你们管不着我……”

    “走开……住口……”

    大郎努力帮李生推开步步紧逼的族老们,月娘打了个寒颤,手腕忽然被烫了下,低头一看,袖口露出一块李昼用过的手帕。

    她怔了怔,身上忽然有了力气,目光看向李氏族老手里的族谱,心中掠过一丝明悟,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走了族谱。

    族老们凄厉地嚎叫起来,月娘抓住族谱的手仿佛陷入了一团爬满蛆虫的烂泥,一个恍惚,似乎看到了一只只肥胖的蛆虫扭动着身子,顺着族谱爬上她的手臂。

    她咬住牙,没有丢开,下一刻,袖子里的手帕发出一道道炽热的光,顷刻间洞穿了所有蛆虫。

    “娘子!”李生担忧地大喊,抱住了想要夺回族谱的族老。

    月娘回过神,哪还有什么蛆虫,分明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书,她迅速翻开族谱,只见那一页页写满名字的纸张上,一个个名字在一瞬间扭曲成两个字:

    【李昼】

    厚厚一本族谱,每一行,每一列,都变成了“李昼”的名字。

    一世祖:李昼

    二世祖:李昼

    ……

    七十世祖:李昼

    七十一世祖:李昼

    ……

    月娘哗啦啦翻过书页,翻到了这些族老所在的行列,随着他们的名字被“李昼”二字取代,耸眉瞪眼的族老们,穿着的长衫碎裂成破布,身体爆开,像烟花一样炸裂。

    一只只蛆虫犹如天女散花般落在地上,没一会儿便死去了。

    他们死前还在哀嚎着:

    “我不敢了!”

    “是祂选择了‘李’,是祂赋予了姓李的荣耀!”

    “是我们错了……”

    最后一只蛆虫顶着一个族老的脸,看向李昼所在的院落,喃喃自语着死去了。

    跟着族老们前来的仆役,呆呆地望着主人们的消亡,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

    凡人的大脑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刻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察觉到,李氏宗族冒犯了不可提及的上位存在,妄图在那位大人面前称宗做祖。

    他们付出了对等的代价,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仆役们瘫坐在地,记忆中的李氏宗族被强行抹去了,其结果是他们的头颅不断胀大、皱缩,另一个念头堪称仁慈地、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他们的大脑中:

    “无常之常,无名之名,玄之又玄,众妙之妙!”

    “众神之神,其名……李昼。”

    神从未选择过李氏宗族,即便只是一次意外的巧合,即便李氏族老只是被天尊蛊惑才会冒犯祂,这冒犯依然给宗族的支持者带去了滔天大祸。

    于是,宗族这个概念,也因此瓦解了。

    ……

    京城。

    尉氏新任家主尉明达,正在尉氏祠堂前重修族谱。

    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外祖母的分支下,改口称她为祖母。

    尉氏幸存的族人默默望着她落笔,在一众握着法器的修士注视下,没有人敢发表意见。

    一开始,也不是没人想要遵从旧例,在旁支里选一个姓尉的孩子继承尉氏衣钵。

    至于尉明达,尉氏可以养着她,可她已经是外姓人了,哪有再改回尉姓争这份家业的道理。

    老人们自然都有一番道理可讲,可没等他们讲出来,尉明达提前招募的散修们便赶到了。

    散修们不但带来了压倒性的武力,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皇帝又开始清理宗室了。

    太祖嫡传本就被她杀得只剩自己一人,现在,她竟连所剩无几的旁支都不放过。

    她的理由却又十分充分:三天前是咸恒帝长女高从煦的祭日,这几家宗室却大摆宴席,酒肉不忌,这不是对先人的大不敬吗?

    宗室们哪能想到,高从煦都去世这么多年了,皇帝居然还在怀念她。

    更要命的是,高从煦在军中的威望居然还没有消散,丘八们一听皇帝是为了长姐发难,一个比一个跳得高。

    宗室勋贵们倒了大霉,被自尽的自尽,削爵的削爵,夺职的夺职。

    本就人口凋零的皇家,就连旁支都只剩下了小猫三两只。

    尉氏族人一听这事,哪还敢对尉明达继任家主的事有什么意见。

    皇帝连自己叔叔都说杀就杀,尉明达要是去告个御状,说不定就让皇帝同病相怜,觉得他们也对先人不敬,把他们一起砍了。

    早已落魄了的尉氏族人,并没有想到,他们的退让,引起了整个大周世家大族的激烈讨论。

    那些嫁了人的女儿们,有没有资格让自己的孩子跟自己姓,回自己的家族继承家业?

    妻家比夫家富贵的人家,又岂有放弃这一份家业的道理。

    拥有继承资格的人越多,原本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的家产,便被瓜分得越少。

    出嫁女的继承权,是一柄捅向宗族、捅向天尊的利刃。

    御座上的皇帝查看着各地密探送来的奏报,把手中的折子放到一旁。

    这本奏折语气沉痛、不无恳切地劝说皇帝,他看出了皇帝要用这种办法削减各地宗族势力的用意,此举固然能释放出大量土地资源,惠国惠民,可愚民都是贪得无厌的,他们瓜分了大族后,迟早会想起,大周最尊贵、占有了最多土地的家族,是皇家,是高氏,到那时,恐怕人们对皇家的权威,也会产生质疑。

    御案旁,裴尚宫低头磨着墨,听到皇帝嗤笑了声:“百年之后的事,与我何干?”

    她这人,向来只喜欢当下能抓到手里的东西。

    她的继承人会失去大权,关她屁事。

    皇帝伸出手,裴尚宫连忙递去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

    她沉吟片刻,在展开的空白圣旨上写下一段文字,要求工部员外郎殷婵在封州推广改良织机,并派人上京,当面讲解她上次所说的震天雷,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可以让毫无修为的百姓,也能发挥出堪比高阶修士的力量。

    若是大周每个百姓都相当于一名修士……

    皇帝心潮澎湃地想,大周的疆域,还是太小了点啊。

    ……

    王家村神庙里,相师·李昼在婉娘怀里醒来,听到庙外王氏族长禀告,出海的准备已经做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闻言,婉娘重新没入了“爱信不信”的幡旗中,李昼把幡旗收进怀里,抬脚向外走去。

    她身后,低眉顺目的神像忽然抬起眼,怨毒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垂下眼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李昼感觉后颈痒痒的,用手挠了挠,却什么都没发现。

    第129章慕名而来,想要加入宗门

    月娘和李生忙着给李氏宗族的事收尾, 没有娘亲陪伴的婴儿·李昼有些无聊。

    了尘师太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本平时看的带图话本。

    话本开头就是一个风姿秀丽的美少年,匍匐在一位衣着华贵的娘娘脚下, 头都塞进了衣袍里。

    了尘师太迅速合上话本,塞回袖子里, 重新找了一本适合小孩看的。

    李昼还没看清刚才那本画了什么,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

    了尘师太说:“你还小,等你大了再教你。”

    李昼好奇地说:“要多大?”

    了尘师太迟疑地看着她,怀疑自己说完一个数,眼前的小婴儿就会腾一下长到那么大。

    两人无声对视了会儿, 了尘师太强行讲起了新话本。

    李昼时不时看她一眼, 似乎不理解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没得到回答。

    了尘师太如坐针毡了好半天,月娘和李生父子俩终于回来了。

    她松了口气,连忙回了房间,准备把随身带着的本子好好检查下,不该给小孩看的通通筛出去。

    李昼看见香香娘亲,也顾不上本子不本子的了,蹭地起身跑到月娘面前,抱住她小腿仰起头:“娘, 坏人走了吗?”

    这些日子有坏人上门,所以她乖乖待在后院,没有闹着要找娘。

    月娘回忆着那些空空如也的李氏祖屋, 消失的李氏族人, 残留着穿过痕迹、却很快就被风吹走的衣袍碎片:“算……走了吧。”

    李生和大郎对视了眼,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怎么不算走了呢。

    月娘抱起李昼, 若有所思地说:“昼儿出生这么久了,还没见过祖父祖母、舅舅舅母们。”

    为了避免再出现长辈们打上门来驱逐妖孽的情况,自己不如先下手为强,先带昼儿回趟娘家,见见长辈。

    李生顿了顿,为什么他潜意识里会觉得称呼月娘的父母该多一个“外”字?那似乎是和李氏宗族一起死去的旧规矩……

    他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对月娘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吧?”

    李昼一听要走亲戚,举起双手双脚赞同,她悄悄凑到月娘耳边,很懂地说:“我们是不是还得收回以前送出去的份子钱?”

    月娘没想到她还懂份子钱,想了想告诉她:“昼儿记住,娘给你表哥表姐包的都是二两银子。”

    李昼得到了收红包的重要任务,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要看好舅舅的红包够不够数。

    一家人说走就走,套了马车就往月娘爹娘家赶去。

    月娘在马车里回忆着自己原本姓什么,爹娘又分别姓什么,想来想去都想不起来。

    等到马车停在又一间“李府”门口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和爹娘现在都随女儿姓,昼儿姓李,所以他们也都姓李。

    老李夫妇听到门房通报,连忙来门口迎接乖孙,在看到自家匾额时恍惚了一瞬。

    他们潜意识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来。

    李昼拉了拉呆头呆脑的哥哥,带着他一起甜甜地喊了声祖父母。

    想收红包,嘴当然要甜一点。

    老李夫妇在李昼24点的魅力冲击下,心跳变快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谁家小孩这么可爱呀?

    原来是我家的。

    嘿嘿嘿,大红包,给给给。

    老俩口一人一边,牵着李昼进了屋。

    舅舅、舅母领着孩子们,姗姗来迟。

    两人因为担心月娘是回来分家产的,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结果一看到李昼,也呆住了。

    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应该给她最好的,怎么可以因为一点私欲,就抢她的东西?

    不等月娘开口,两人就主动提出,月娘也是老李夫妇的孩子,应该分走一半家产。女儿和儿子一人一半,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照顾宝宝!

    大郎连连点头,三岁的他很自觉地把自己踢出了宝宝的范围,这个家的宝宝只有一个,那就是昼儿。

    月娘和李生惊讶地对视一眼,两人从李昼出生起就开始适应她不断上涨的魅力,抗性比其他人强得多,自然想不到,这几位会被李昼迷成这样。

    李昼本来做好的准备是数够二两银子,没想到坐了半天,怀里多了一沓厚厚的地契和银票。

    数不过来了……

    李昼连忙说:“我一定要好好孝敬祖父祖母。”

    一句话又把老俩口哄得找不着北,连声吩咐快端点心来,给宝宝多吃点。

    表哥表姐们想了想,各自跑回房间,取来了珍爱的玩具,和李昼分享。

    表姐见李昼的发包有些乱了,还用自己的小梳子,给她重梳了两个羊角包。

    发现李昼能吃七盘点心不带停的,长辈们的夸赞声也停不下来,李昼便在一声声赞美中,骄傲地吃了第八盘。

    一家人其乐融融时,薜荔山下,来了个骑驴青年,身穿熊皮大衣,双眼为一对重瞳,嘴角含笑,神情愉悦。

    “终于到了。”他抬起头,看着夺天宗的山门说。

    他夹了夹驴腰,正要上前,白犬连忙出来拦住,口吐人言,问他可有拜帖。

    生怕自己不当坐骑的时候太闲,会被赶出宗门的白犬,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门房的活。

    它一定可以坐稳护山神兽的宝座!

    “在下方相,特来拜见山主,劳烦通禀。”

    青年的一双重瞳望向白犬,后者愣了愣神,耳边只听到一串缭乱的呓语,神魂似脱出了躯壳,下一刻又被无形的力量扯回,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公孙剑侠所在的山顶跑去。

    这是神灵的力量,白犬一边跑着,一边无比惊骇地想。

    一旁,苦苦等待着夺天宗开山门收徒的汪思礼、张大与卫原,纷纷起身,神情惊异地望着这一幕。

    即便他们只是凡人,也能看得出重瞳青年的神异之处。

    而这神异青年来访,姿态竟也摆得如此之低。

    夺天宗果然是真正的神仙洞府。

    一时间,三人想要拜入夺天宗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

    相师·李昼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稀奇地望着四周清蓝色的大海。

    王氏族人不断抛洒着米粒,送给不远处的“乌耕将军”,也就是鲸鱼。

    按以往的规矩,如此上供后,乌耕将军自会离去。

    可今日,将军们不但不走,还不断把米粒拨回船上,仿佛在表示自己愿意不收供奉,免费给这艘船做海中护卫。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头海龟背来金灿灿的珠宝,一群鸥鸟叼来活蹦乱跳的鱼虾。

    王氏族人逐渐回过味来,崇拜地望向谢相师,他们怎么到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海神是什么样的,她甚至什么都没做,就获得了源源不断的供品。

    这才是海神,大海的主人。

    什么显应侯,镇海王,都是徒有其名,骗吃骗喝的伪神。

    王氏族长一声令下,族人们把船上供奉的两尊神像丢进了大海里。

    噗通一声,神像面色阴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氏族人,直到被海水淹没。

    李昼见周围的鱼越来越多,问王氏族人要来一根海钓竿,装上鱼饵,兴致勃勃地钓起了鱼。

    婉娘从旁边插着的幡旗中飘出,好奇地看向海面,她活着的时候在家打理家务,没出过远门,死了后一直困在这面幡旗里,在虚空里度过了很多年。

    要不是有李昼,她可没机会见识海上的风景。

    没一会儿,波光粼粼的海面就出现了一圈涟漪。

    钓竿开始弯折,浪花拍打着船体,海浪声在耳边响起。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王氏族人们欢呼起来:“钓到鱼了!钓到大鱼了!”

    李昼连忙抓住鱼竿,开始收线,她感受到了明显的阻力,似乎有只大家伙在努力往外游,想要拖着钓竿逃走。

    海面咕嘟咕嘟冒出了气泡,仿佛沸腾了似的,婉娘都忍不住给李昼鼓劲:“这得是多大的鱼啊!再加把劲!一定能钓上来!”

    李昼没想到自己这么有钓鱼天赋,兴奋地自语:“不愧是我。”

    她卖力地收紧鱼线,和海里的大家伙较上了劲,鱼竿被绷得像弓,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她心里一急,下意识抛出了左手缠绕着的铜钱串。

    铜钱串一碰到水面,便自动化为勺状,往水底一沉,便兜住了一团活蹦乱跳的东西。

    王氏族人喊了声:“这是谢师的北斗七星大阵!”

    话音刚落,他们便随着一阵风声响起,没了声音。

    李昼心思都在钓竿上,没注意周围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海面下的东西被铜钱勺舀出水面,李昼再顺势一提钓竿,便把那东西甩到了甲板上。

    虽然有作弊的嫌疑,但这就是她钓到的第一只鱼!

    李昼洋洋得意地想,下一刻,却听到婉娘“咦”了一声。

    她茫然地看向甲板,只见那躺在甲板上的,分明是一只缠满水草的靴子,哪有半条鱼的痕迹。

    李昼睁大了眼睛,跑到靴子旁,到处找她的鱼,爱干净的她嫌靴子脏,正纠结要不要提起靴子看看,忽然听到婉娘凝重的声音。

    “王氏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李昼一怔,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只见刚才还热闹非凡的甲板,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她困惑地皱起了眉。

    婉娘紧张地望向无人执掌的船舵,抱起自己附身的幡旗,跑到了李昼身旁。

    她明知自己没法和任何邪神抗衡,在这危险到来之际,却还是努力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女儿。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海浪涌动的声音,没过多久,船只周围的海面上,接二连三地浮起了苍白的尸体,尸体的面孔,正是以王氏族长为首的王氏族人们。

    婉娘张开双臂,举着幡旗,把李昼挡在了身后。

    李昼看着她虚幻的背影,按着激烈跳动的胸口,眨了眨眼。

    这是这具身体本身产生的反应。

    片刻后,李昼仿佛领悟了此刻该有的情绪,眼睛缓缓淌下两行泪,感动地喊了声“娘”。

    藏在暗处的敌人似是以为她分了神,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了巨浪,浪涛向着李昼猛拍过来,两张阴沉的面孔在海水后露出了诡异而怨毒的笑容。

    先被天尊窃取了神位,后又被信徒抛弃,显应侯与镇海王的报复终于来了。

    信徒该死,天尊该死,这谢相师也该死!

    祂们畅想着撕碎相师后的快意,却没发现,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多出一朵乌云,厚厚的云层中,两道雷电蓄势待发。

    “轰——轰——!!”

    轰鸣声中,两道雷电同时劈落,打在两尊冒犯祂的神灵身上。

    显应侯与镇海王的庞然虚影从半空掉落,落在了一只白瓷餐盘里,变成了一盘又香又脆的椒盐炸鱿鱼,送到了李昼面前。

    浪涛哗啦一声落回海中,李昼抬眼望向从天而降、捧着餐盘的人影,她的面庞赤红,嘴如鸟喙,左脚踏雷鼓,腰间挂电镜,神情恭敬,姿态卑怯。

    “小人金光,听闻大人出海,特来送别,谁知正好遇上这两只邪祟作怪,好在没叫它们得逞。这区区两只小怪,还要让大人出手,让其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怪小人招待不周?”

    相师·李昼看着她端来的椒盐炸鱿鱼,若有所思地想:她一定是好人。

    默默让开的婉娘琢磨着这位自称金光的女子来历,暗想她不会是传说中的雷神吧?看她急着献殷勤的模样,好像还在和谁争先后似的。

    薜荔山脚,在白犬通报后,缓步走入山门的重瞳青年方相,脚步一顿,神情愉悦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可恶,让她抢先了!”

    他连忙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从怀中取出了此次拜见的礼物。

    剑客·李昼面前,模拟器界面弹出了满屏烟花与提示:

    【恭喜你解锁隐藏成就: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傩神方相和雷神金光听说了夺天宗的事迹,十分感动,慕名而来,想要加入宗门,和你一起行侠仗义!】

    剑客·李昼了然地点了点头,点了下模拟器右下角的Q版人头,把宗主·李昼放了出来。

    “身为一宗之主,是时候处理下宗门事务了,你看你,都偷懒多久了!”剑客·李昼对着宗主·李昼指指点点,“快去招待客人!”

    宗主·李昼无奈苦笑了声,转身往山下走去。

    婴儿·李昼吃完了点心,擦了擦嘴,懒洋洋趴在月娘怀里,心里感叹,果然还是不要长大比较好,大人的事可真多啊。

    第130章手上挂着的铜钱串随风摇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吃完午饭, 李昼的表哥表姐们表演了一番才艺,琴棋书画,均有涉猎。

    李昼不甘示弱, 捅了捅李大郎:“哥,轮到你了。”

    “我?”

    李昼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们一起上了那么久的课, 你不会一点长进都没有吧。”

    李大郎回忆了一番了尘师太上课时,他和李昼都在做什么,不知道总是打瞌睡、吃点心的妹妹哪来的自信批评自己。

    不过,妹妹的要求总不能置之不理。

    妹妹还小,这种时候确实该他上。

    李大郎硬着头皮站出来, 开始他的表演。

    他表演的是写大字, 从一写到十,每个字都写对了。

    李昼很给面子地大力鼓掌,同时左看看,右看看,督促长辈们也跟着鼓掌。

    大家还在等着大郎继续写下去,没想到这就已经结束了,月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给面子地叫了声好。

    其他人一听, 也赶紧跟着称赞起来。

    李昼这才满意,在李大郎洗完手坐回座位后,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给昼儿争面子, 少不了你的好处。

    薜荔山上, 宗主·李昼坐在主座上, 身后分别是方士齐英与唯一一位还在宗门的二代弟子聪儿。

    聪儿如今的大名叫黄道聪, 随她娘黄秋芳的姓。

    黄秋芳的婆婆因为此事,默默给早死的儿子多烧了两卷纸, 奇也怪也,她怎么会默认儿媳独自养大了孩子,孩儿还得跟她儿子姓。

    要在以前,以齐英与黄道聪的修为,日日念经上供也不一定能得到傩神方相的回应。

    可谁叫她们运气好,早早傍上了夺天宗这棵大树,即便阶下站了尊神灵,也能立于宗主身后岿然不动。

    虽然这具人形只是神灵在人间的化身,但也足够任何一个凡人就此事吹嘘一辈子。

    傩神方相感慨万分地仰望着宗主·李昼。

    天尊在人间的最大锚点都已经松动,蛰伏的神佛们各有各的想法,傩神与雷神是其中最先跳出来的。

    不装了,摊牌了,祂们也早就看那鳖孙不顺眼了。

    傩神管理疫鬼,雷神执掌雷电,两尊神灵本就在人间有足够多的信徒,根本不必偷取、争抢更多权柄。

    天尊强势时,祂们担忧自己的权柄被夺走,不敢现身,天尊弱势时,祂们就大起胆子,开始反抗了。

    神灵或多或少都知道夺天宗背后有靠山,宗门中除了现世的五位强大修行者,暗中还有一位比天尊还强大、心机还深沉、极善布局的古老神灵。

    祂安排的每一步都环环相扣,狠狠地打了天尊的七寸。

    神灵的感知能力不同,大部分位格不够的神灵并不知道这位古老神灵究竟有多强,在人间行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祂们知道,祂现在针对的是天神,与太阴星君有着密切联系,死去的太阳正在祂的力量下维持运转。

    这说明什么?

    和祂打好关系,就等于捡了一次复活的机会!

    哪怕被天尊盯上,也不至于被偷走权柄后,失去位格,真正地陨落。

    思及此,方相愈发放下架子,呈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这是一只长有两对眼睛的熊头,每一只眼睛能看到一扇天门,天地间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自然就有四扇天门。

    太阴星君镇守着西方天门,羲和神君的尸体挡住了东方天门,南北则有南箕北斗两位星君,夺天宗有了这件宝物,随时都能看到祂们的状况。

    想必宗主与幕后的古老神灵一定会喜欢这件宝物。

    宗主·李昼接过熊头,看着方相问道:“你既然有这件宝物,以前不知道太阴与羲和在做什么吗?”

    李昼只是单纯的好奇,方相却沉默了好久。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在问,太阴和羲和抵御天神入侵、苦苦支撑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局势颠倒,你又怎么好意思出来摘桃子。

    仅仅只是献出一件宝物,又岂能坐收渔利。

    方相在这一声质问下,身形都变得虚幻了,良久叹了声:“神弃世人,自当为世人所弃啊。”

    随着这一声长叹,傩神方相的人间虚影缓缓消散。

    一座座县城、村庄中,正在举办驱逐疫鬼的傩仪,忽然声乐俱停。

    一列列身着素衣的药王山医师缓步而来,打开药箱,捧出神医娘娘像,大声教授起疫病医理。

    疫鬼依然虎视眈眈,驱逐的方法却从拜神变成了喝热水、勤洗手。

    方相的权柄,就这么因为李昼随口一句话,悄然转移到了神医·李昼身上。

    宗主·李昼饶有兴致地戴上了四只眼睛的熊头,透过熊眼,看向了四座天门。

    她没有在意自己多出的权柄,暗中盯着她的眼睛,却是愈发疯狂、狰狞。

    ……

    京城,紫宸殿。

    皇帝正在接见一名墨者,听她仔细讲解“震天雷”的制作。

    此物以生铁包裹火药,引爆后能击穿铁甲,威力不逊于缉妖司制作的上等符箓。

    但符箓只有修行者可用,震天雷却是人人都能用。

    墨者告诉皇帝,除了震天雷,最近还在研制“神威将军”和“夺天大帅”,这两者为管状铁铳填塞火药弹丸的武器,区别是前者为手持,后者形如猛虎,虽说不至于真的夺天,只是蹭蹭夺天宗的威名,但对凡人来说,威力已经足够大了。

    两样火器的图纸精细复杂,皇帝看了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朕从前从不说老字,今日却是老眼昏花,字都看不清了。”

    裴尚宫心疼地望着皇帝,才要劝慰,墨者取出了一柄打磨光滑的镜片,递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凑近一看,方才还模糊不清的文字,转眼就放大了数倍,清晰地显示在眼前。

    她怔了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镜片,若有所思地说:“朕常听说,有道真修俱能修得法眼,见到凡人所看不到的东西,若是凡人亦能借助工具,窥见这世界的真实,岂不是向那些修士更靠近了一步?”

    墨者原本只是注意到皇帝似是目力有所下降,却不曾想,自己这因为谄媚皇帝制作出的镜片,在她眼里竟有这么大的用处。

    她不禁由衷赞叹道:“陛下,您的机敏远胜于我,若您这样都叫老了,微臣又算什么呢?还请您收回之前那句话,给微臣一个活路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心情虽是因此万分舒畅,面上却摇头说道:“难怪旧墨要与你们新墨分道扬镳,换了旧墨在此,可不好意思说这番话。”

    听到旧墨二字,墨者皱起眉,正要狠狠批判下那群迂腐之人,忽然,脚底地面微微颤动起来。

    这熟悉的颤动,勾起了墨者最痛苦的记忆,岐鸣山崩那天,巨子为了救那些不相干的百姓,抛弃了所有墨者。

    那一场山崩,正是从这样的颤动开始。

    墨者猛然望向殿外,握紧了拳,听到有人在喊:“地龙翻身了吗?”

    “陛下快走!”裴尚宫吃了一惊,下意识护住了皇帝。

    皇帝却按住她的手,冷眼望向飞奔进殿的侍卫,侍卫抱拳,气喘吁吁道:“陛、陛下,京城百姓不知为何,手执诏筹,披头散发,聚众裸足狂奔而来!整个禁宫已经被乱民包围了!”

    原来地面颤动,竟然不是地震,而是众多百姓同时踩踏地面的动静。

    侍卫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内侍狂奔而来,神情惊恐地说:“陛、陛下,左相带着百官候于殿外,叩请陛下移驾,以免被乱民冲撞……”

    她话还没说完,殿外便已响起左相的高亢之声:“陛下!民愤已起,切勿再听小人谗言,速速随臣移驾吧!”

    裴尚宫面色大变,左相为首的世家势力每逢天灾,必会叫嚣朝中有小人,可皇帝乾纲独断,并无权臣,所谓的小人,哪里是指臣子,分明剑指陛下。

    只是,他是何时在京城勾连起如此之多的乱民,禁军与缉妖司竟都毫无察觉……不对,这么危急的时刻,缉妖司怎么不见了踪影?

    披头散发,裸足狂奔,包围禁宫……说没有妖邪作祟,又有谁信?

    裴尚宫心跳如鼓,皇帝却冷笑了声,坐回了御座上。

    “朕就在这儿,哪也不去。”她示意侍卫传话,“请左相进来说话!”

    与此同时。

    东海上,一艘大船驶入了一片浓雾之中。

    吃完椒盐炸鱿鱼的相师·李昼手上挂着的铜钱串随风摇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