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灵府中
一般来说,只有渡劫期修士的灵府才能有足够充足的灵力,使一方小天地成型。
归雪间是一个例外。他还未开始修行时,灵府就有渡劫期的灵力。
于怀鹤是另一个例外。他继承了母亲的天赋,自小修行《大归经》,灵府比之同期修士阔达无数倍,又对灵力的操控细致入微,是以也在大乘期拥有了成型的灵府。
灵府不是能随便出入的地方,结下婚契或命契的修士才能进入对方的灵府。
归雪间看了一眼周围在风中飘荡的轻纱,又想起照月阁长老们热忱的目光,心有余悸。
他们对自己太过关注了。
灵府是独属于他的世界,是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地方。
而且很久之前,于怀鹤就表达过这样的想法,进入自己的灵府。
没有拒绝的理由,归雪间说“好”。
两人握着手,十指交握,灵力在彼此间交换缠绕,归雪间闭上了眼。
下一瞬,归雪间来到了灵府中。
他睁开眼,偏头看向身侧的人。
以往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现在多了一个于怀鹤。
灵府中下着雪,天空灰蒙蒙的,盘旋着未消融的灵力。
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纯白的,无暇的雪。
两个人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归雪间问:“是不是有点无聊,这里只有雪。”
于怀鹤说:“不会。”
归雪间想了想,说:“这里代表我对世界最初的想象。”
于怀鹤停下脚步,转过身,两人对视着,似乎有些探究的意思。
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提起过去的事,归雪间需要时间思考。
他慢吞吞道:“小的时候,我被困在楼中,从没出去过,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期待,又不知道那些书中所说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里,归雪间又停了下来,有点纠结接下来该怎么说。
还没想好,就听于怀鹤说:“你不知道喜不喜欢那些地方,但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喜欢雪。”
归雪间怔了怔,看着于怀鹤,像是不太明白这个人怎么完全了解自己的想法,又露出一个笑来,伸手接住落下的雪花:“和你一起出逃后,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长了很多见识,但还是最喜欢这里。”
纯粹的,自我的,属于归雪间的世界。
于怀鹤凝视着归雪间,他的目光好像也变得细雪那般的柔软,这个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这里和你很像。”
归雪间点了下头,拉着于怀鹤坐了下来。
灵府中的雪不会融化,归雪间枕在于怀鹤的膝盖上,听到雪落下的微响,混合着于怀鹤的呼吸声,很令人安心。
不过片刻,于怀鹤的眉眼间便堆了少许的雪,归雪间抬起头,将那些拂去。
发带飘飘摇摇,随风而来,落在归雪间的手腕间,和于怀鹤束发的那条一模一样。
于怀鹤也看到了,他挑了下眉,问:“这么喜欢?”
归雪间含混地“嗯”了一声,脸颊发烫:“你不知道?”
于怀鹤拾起发带,拨开归雪间的长发,将其系在归雪间的脖颈上。
两枚玉坠落在归雪间的侧颈,有点凉。
于怀鹤说:“我知道。”
这么明显的事,于怀鹤不可能看不出来。
如此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
归雪间忽的蹙起眉。
他想问一件事,又觉得问出来会很奇怪,所以犹豫不决。
于怀鹤的上半身斜倾着,挡住了落入归雪间眼眸中的雪。
他说:“你是想问,为什么知道你喜欢,没有把发带送你吗?”
于怀鹤还很贫穷时,就为归雪间买下昂贵的八宝琉璃灯,只为了能在夜晚长明不熄。后来又在藏宝阁中购入无数珍奇灵器,花灵石如流水,不会舍不得一条发带。
于怀鹤的手臂横在归雪间的身后,将归雪间抱起来,又捧起他的脸,一边说:“因为你喜欢这个人发带的原因是……”
他顿了一下,两人对视着,归雪间不由屏住了呼吸。
在此之前,他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甚至连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对一条发带寄托那么多的感情。
玉坠在于怀鹤的脸侧轻轻摇晃,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继续道:“看到这条发带,意味着我就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归雪间的心脏猛地一跳。
因为……他就是那么喜欢于怀鹤,从很早就开始了。那些还未明了的感情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归雪间还没被淹没,尚且无知无觉,喜欢却会通过各种方式表现出来。
那是无法隐藏的东西。
归雪间的嗓音颤了颤,说出了真正的原因:“因为我喜欢你。”
周围很安静,于怀鹤抱住归雪间,下巴抵在归雪间的肩膀上,又一次说:“我知道。”
自己的灵府待久了有点无聊,两人抱了一会儿,归雪间问:“可以去你的灵府么?”
于怀鹤打了个响指。
眼前的景色飞快改变,转瞬之间,他们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归雪间了解于怀鹤的性情,以为这个人灵府里的景色肯定很简单疏冷,结果却截然相反。
灵府布置得井然有序。远处群山环抱,与天空相对着的是一块天蓝色湖泊,旁边有一个院子。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院中栽了几棵垂丝海棠,长到了二楼窗台边,树荫下摆着幻兽棋棋盘。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除此之外,地面覆盖了一层雪。
这样的季节,在春天里,在日光下,雪的出现非常突兀。它是不能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东西,却可以在于怀鹤的灵府中维持着雪的形态,也能感受到春日的温暖。
就像归雪间也是这样,在于怀鹤的保护下逃离白家,一直活了下来。
归雪间拽着于怀鹤的手,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越看越觉得熟悉。
他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问:“你是不是之前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洞府?”
不能算问,归雪间的话很多,对于怀鹤说过很多事,大多转头就忘了。
但于怀鹤记得,将归雪间的想法一一实现。
于怀鹤说:“嗯,想和你一起待在灵府里。”
最后,归雪间逛得累了,他从湖泊走回来,两人在二楼的窗台接吻。
接吻的时候,归雪间呼吸不畅,对外界的感知也下降了。直到有什么从衣服下摆伸了进来,碰到他的皮肤。
是于怀鹤的手,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茧,有非常强烈的触感。
归雪间的身体一僵,瞪圆了眼。
于怀鹤半垂着眼问:“外面不行,这里不能做么?”
听起来是征求归雪间的意见,实际上连动作都没停。
归雪间被吻得反应慢了半拍,但又不笨,很快转过弯来。
在外面问的明明是能不能接吻,怎么到了灵府里又变了。
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算了。
归雪间没想太多,因为他也非常、非常想念于怀鹤。
他眨了眨眼,答应得很快,根本没有预料到其中的危险。
这里是于怀鹤的灵府,归雪间的神识来到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于怀鹤是不会伤害归雪间,但会以另一种方式令他崩溃。
归雪间躺在宽大的窗台上,他仰着头,能看到远处反转过来的湖泊和群山。这里远比照月阁的房间更开阔,但是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于怀鹤两个人,所以好像什么都不用顾忌。
海棠生长到了窗内,遮掩了少许阳光。
归雪间被压倒在窗台上,身体隐没在海棠的花与枝条间,雪白的皮肤,绯红的花瓣,淡绿的枝叶,一切饱满而美丽的颜色相互映衬着。
于怀鹤居高临下地看着归雪间,就这样看了一小会儿,好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很突然的,归雪间被抱起,翻了个身,又被放下来了。
归雪间不明所以,伏在了窗台上,看不到身后的人和他做了什么。
于怀鹤的手指是冷的,落在归雪间的后颈,沿着脊背,一点一点往下滑。
归雪间什么也看不见,身体上传来的感觉越发明显,他被于怀鹤的气息环绕着,倒没有不安,但会本能地紧张,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双拿剑的手握住了归雪间的腰。
太……太深了。
归雪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很难形容是怎样一种感觉。
他们亲密无间,又身处灵府中,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毫无隔阂,每一点感觉都会被无限放大。
归雪间的感官过载,近乎崩溃了。
不知道为什么窗台又变高了,归雪间脚不能着地,小腿直至足尖都绷得很紧。
日光倾泻而下,将归雪间的脊背的曲线映得很美。
归雪间很怕从窗台上滑下来,在撞击之下保持平衡更难,指尖抓着窗台边缘,用力到泛白,又忍不住咬住唇。
下一刻又被掰开,被迫含住了于怀鹤的手指。
归雪间的大脑一片混乱,理智全无,无意义地叫于怀鹤的名字。
“于怀鹤,于怀鹤……”
眼泪又洇湿了这个人的手掌。
然后,他又被翻了过来,换了个姿势,接了个吻。
归雪间抬起眼,努力想要看清于怀鹤的脸,只觉得这人的五官在日光下锋利到了极致,有欲望在漆黑的眼眸中涌动着。
于怀鹤说:“声音好小,这里又没有别人。”
归雪间想要骂人了。
盈着泪水的眼眸很湿,归雪间瞪着于怀鹤,却不能让人感到一丝威胁。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府是一个凝固着的,近乎永恒的世界,归雪间无法通过任何改变判断时间。
他感觉是很久很久,神情茫然又恍惚,后背,腰背,大腿,每一处都是潮的,有汗水,也有别的。
于怀鹤终于停了下来,他俯下身,不轻不重地压着归雪间的小腹,淡淡道:“归雪间,你的肚子怎么了?生病了吗?”
归雪间的身形纤瘦,且很匀称,小腹平坦,现在却微微鼓起来了,里面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归雪间确定这个人是故意的。
可能因为这里是于怀鹤的灵府,所以这个人恶劣的本性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
之前这个人好歹会收敛一点,没有这么过分。
归雪间没有力气,双腿软绵绵地垂着,也不想搭理这个人了,却被反握住手腕,压在自己的小腹上,他能感觉到那里的弧度。
他的动作比任何时间都迟缓,感觉又比任何时间都敏锐。
明明是自己身体的皮肤,归雪间连碰都不能碰,只想抽出手,却抽不开断断续续道:“于怀鹤……你好烦。”
他想打这个人,又打不过,脸很热,剧烈地呼吸着,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蜷缩起来,又被于怀鹤单手压着,被迫展开身体。
于怀鹤看着这样的归雪间,作为罪魁祸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说:“好可怜。”
归雪间完全没觉得这人在怜爱自己,他偏过头,咬住于怀鹤撑在自己脸侧的手臂,留下一个不深的齿痕。
于怀鹤又笑了。
于怀鹤很擅长清洁的法术,却很少在这种时候使用,他会先帮归雪间擦拭一遍,再去洗澡。
归雪间昏昏沉沉,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融化了,消散在于怀鹤的灵府中。
就像一团春日里的雪。
第142章 桃花梦处
照月阁的房间没有窗帘,天亮了,日光自四面八方照了进来,归雪间被晒醒了,又把脸埋在于怀鹤的胸口,企图抵挡强烈的日光。
他不是很困,身体没有过往精疲力竭的感觉,但不是很想起床。
什么时候从灵府中出来的,归雪间已经记不清了。
他平躺在窗台上,和于怀鹤的皮肉紧贴在一起,对方的体温很高,他的意识逐渐模糊,闭上了眼。
再醒来是在于怀鹤的怀里。
回到真实世界后,神识中发生的交合不会对身体有任何影响,好像有利无弊。事实却截然相反,那些发生的事仿佛烙印在归雪间的神魂之上,一感受到于怀鹤的气息,归雪间浑身战栗,有很大反应,还是被于怀鹤强行抱在怀里,挣扎无果,就那么睡了。
想到这里,归雪间抬起脸,滚到床的另一边。
虽然这个房间是为了两个人准备的,但修仙之人讲究清心寡欲,摆的是两张床,中间隔了个屏风,单张床不大。
归雪间一翻身,差点滚下去,又被于怀鹤捞入怀里。
归雪间下定决心道:“以后不去你的灵府了。”
于怀鹤的身体靠了过来,淡淡道:“有什么地方不喜欢么?”
归雪间瞪了于怀鹤一眼,觉得对方在装傻。
又小声说:“窗台高了,我根本站不住。”
“为什么会突然下雪,落在身上很冰……”
他的控诉好像很多,意见很大。
于怀鹤挑了下眉,耐心的听着,没有道歉的意思。
那是于怀鹤的灵府,他可以随心所欲操控任何地方,做的太过明显,根本没打算遮掩,被归雪间指出来后也没狡辩,指腹缓慢滑入归雪间的衣服里,停留在小腹上,不轻不重地按着。
这样的动作好像没什么,和情色与欲望无关,归雪间呼吸却忽的一滞。
他的小腹很平坦,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曾经有过。那样的感觉……归雪间记忆犹新,不愿回想。
于怀鹤坐了起来,将归雪间单臂揽在怀里,领口微微散开,露出薄薄的肌肉,认真地问:“真的不去了么?我以为你喜欢。”
在对方的注视下,归雪间的脸慢慢热了,他偏过头:“也不是。再说吧。”
虽然于怀鹤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归雪间好像没办法拒绝这个人。
午后,归雪间觉得不能再躺下去了,起床和于怀鹤一同见了照月阁的长老们。
比之昨日雷劫现场的突然相会,今天的见面要正式的多。
开始之前,归雪间再次征询了各位长老的意见,无论当不当阁主,他既然接受了西月仙人的传承,已是照月阁的一员,日后自然也会承担责任,负责教授照月阁的弟子。
他身着一袭白衣,长发挽起,灵力内敛,身形纤瘦,修为看起来颇为微弱,却被一群修为高深的长老们恭敬又热切地围在中间。
赤星听了这话,急道:“难不成阁主以为我们只是为了修习法诀不成?照月阁隐世已经,一千年来,《四十一字真言法诀》无人能修到三十字,那些门派都以为照月阁败落了,西月仙人的传承已断,我等深以为耻。”
照月阁并非没有大乘期的修士,但不是以法诀为道,修到这等境界的。西月仙人深知法诀修行的困难,门规中特意写明,如果在法诀上再无寸进,可以改修别的法门。而那个叛出照月阁的弟子,就是太过执拗,在法诀之道上走火入魔,为了体会一个“命”字,竟真以俗世凡人为工具,随意玩弄他们的性命,走上了邪门歪道。
立派之本都修不出来,确实会招惹闲言碎语。
水镜代理阁中琐事,性情温和,劝道:“阁主之位空悬已久,虚位以待,只等今日。”
归雪间在心里叹气,知道不能再推辞下去,只好接受。
但要提前约法三章。
第一,归雪间自己还是个学生,前不久才得到传承,很怕把别人教的误入歧途,须得经过时间修习,完全理解通达,彻底理解法诀的规则和运行方式后,才能教授旁人。
水镜道:“这是自然,教授法诀以长远为计,不必急于一时。”
第二,归雪间自知年纪不大,资历又浅,照月阁可以将他在《四十一字真言法诀》的修行进度昭告天下,但暂时不要公开他的身份。归雪间还想在书院里安静读书。
他本来的打算是彻底隐藏此事,但照月阁似乎很需要一个在法诀修行上有进展的阁主,他很体谅这些长老们的心情,先退后了一步。
第三,归雪间虽有阁主之名,但对阁中诸多复杂俗务无能为力,至少现在不行。
这些要求并不过分,在座长老几乎未加思考,一一应允下来。
如此一来,便算是谈成了。
水镜起身,供了下手,举止间都是对归雪间的尊敬:“阁主思虑周全。”
归雪间:“。”
这算什么周全?
归雪间想,要不是他的经历较为复杂,意志也颇为顽强,可能会在照月阁长老们无底线的吹捧下丧失理智。
照月阁有了新任阁主,上下一派喜气洋洋,立刻将此事昭告整个门派,弟子们也有了盼望,法诀的修行不再是传承时的一锤子买卖,日后也能有人教导了。
隔天,归雪间收到了照月阁阁主的通行玉牌。
于怀鹤也有一块,是昨日加急炼制出来的,十分精美,与阁主玉牌看起来是一对,日后可以畅通无阻地行走照月阁各处。
这些时日里,照月阁将这位新晋弟子的未婚道侣也打听了一番,于怀鹤的名头很大,在书院里暂且不谈,斩杀魔尊和叛徒游疏狂的事令他声名远扬,品格的修为都无人能置喙,照月阁的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归雪间手中这块玉牌权限高的吓人,可以在照月阁积攒上千年的藏宝阁中随意挑选宝物。
归雪间认为无功不受禄,坚决不去。
……也不对,他的确白拿过东西,还拿了很多,持之以恒,没有任何愧疚,但仅限于于怀鹤给的,别人的不行。
不知为何,那位负责看管藏宝库的长老看他拒绝了,似乎很可惜。
不过另一个地方,归雪间倒是很感兴趣。
是西月仙人的书房桃花梦处,里面存放了他多年来对法诀的心得体会。
水镜感叹道:“那里已经多年没人去过了,如今终于能重见天日。”
归雪间很好奇:“你们不去吗?”
水镜解释道:“去过,历代长老也将其中一些较为浅显的东西摘录了下来,交由弟子们阅读,剩下的太过深奥,对法诀了解不深的人,看了后反倒会怀疑自我,迷失其中。所以许久无人再去了。”
原来如此。
归雪间想了想,又问:“于怀鹤可以一起进去吗?”
这句话没别的意思,归雪间习惯和于怀鹤待在一起,随口一问。如果不行,于怀鹤留在外面练剑修炼也没什么。
水镜点头。
既然照月阁对于怀鹤放下心,就不会刻意阻拦。而且与照月阁的弟子不同,于怀鹤没接收过传承,不会对西月仙人留下的手札感兴趣,进出反倒不碍事。
直至走到桃花梦处门前,归雪间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了脚步。
听水镜的意思,这地方是西月仙人的私人场所,不是藏书阁。他以己度人,想到独自一人时,在白家的阁楼中写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很多事胡言乱语,或者是情绪的宣泄,或许西月仙人也有。
所以问:“里面有不能翻阅的东西吗?”
水镜有一瞬的疑惑,归雪间又添了一句:“就是西月仙人不想被外人看到的东西。”
水镜明白他的意思后笑了。
西月仙人临死前,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身后事。桃花梦处里留下来的东西都是可以翻阅查看的,至于那些不愿被别人看到,也舍不得毁掉的旧事,都放在他指间的储物戒指里封存起来了。
将两人送到桃花梦处,水镜告辞离开。
归雪间拿出玉牌,光芒一闪,随即退去,走入了这间由桃花簇拥的院子。
里面大多栽种的是桃花,氤氲着灵气,书房的地方不大,三面开窗,是一如既往的开阔。
归雪间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是西月仙人修“晚”这个法诀时游历所得。
他翻了两页,不知不觉就沉迷其中了。
于怀鹤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
他做任何事都很专心致志,全神贯注,不受外人打扰,也无需休息。现在却不大一样,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就会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归雪间一眼,停留少许时间,像是休息,又像是在确定什么。
归雪间偶尔会撞到几次——在他本能地看向于怀鹤的时候,于怀鹤不会避开他的目光,很理所当然一样。
最开始,归雪间不是很明白,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于怀鹤。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对于怀鹤独特的,无法言述的感情后,懂得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人总是会被喜欢的东西吸引。
于怀鹤这样的人也不能例外。
看了小半个时辰后,归雪间如梦初醒,摇了摇头,觉得不能这样,强迫自己放下游记。
这里存放着的大多是西月仙人写下的心得体会,原本不能带出来,归雪间打算誊抄一份,回书院慢慢看。
一个人抄太慢,他打算找于怀鹤帮忙。
又翻开一本书,这本很杂乱无章,像是西月仙人顺手写下的,归雪间看到上面写着的,这次不能走马观花地翻阅一遍
归雪间走到于怀鹤的身边。
西月仙人一贯放荡不羁,坐姿似乎也不大老实,房间内的椅子相应造的都很宽大,归雪间挤了挤,和于怀鹤坐在了一起,将手中的书在桌案上摊开铺平。
上面简单记录了西月仙人对第一魔尊的观察和揣测。
因为修习法诀,西月仙人对天道规则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敏锐。第一魔尊率领魔族攻打人间时,西月仙人发现这些魔族非常奇怪,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直觉,似乎有什么在操控这些魔族的意志,制约他们的行动,命令他们奋不顾身,为了一个目标悍不畏死。
直至在战场上见到第一魔尊,西月仙人才恍然大悟。
数十万魔族的行动全都遵循第一魔尊的意志。
操控他人的法术,在修仙界也不是没有。但第一魔尊对魔族的操控是无条件的,也没有任何限制,简直就像是一种规则。
西月仙人深感恐惧,认定这场战役再这么下去,人间的损失绝不仅限于此,必将生灵涂炭,白骨露野。
第一魔尊必须要死,越快越好。
然而第一魔尊又无比强悍,大多时间身处万千魔族当中,西月仙人无法以一人之力杀死他,便决定集四位渡劫期修士之力,运用《四十一字真言法诀》的最后一字,将第一魔尊封印起来,期限是永生永世。
西月仙人的决定很正确,也为此付出了仙途和性命。但他没想到,第一魔尊以他人的身体为容器,金蝉脱壳,离开深渊,再次为祸人间。
看完这些,归雪间想起丹青说过的话,产生一个疑惑。
第一魔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是魔,是肉体凡胎,却拥有近乎天道之力。
恍惚间,归雪间又想起前世,于怀鹤一剑斩下第一魔尊的头颅,该是怎样可怕的修为。
被迫待在第一魔尊身边的日子,是归雪间人生中最痛苦茫然的一段时间。他不想自己的身体被用于杀死无辜的人,却又无力阻止,他想要逃避,陷入彻底的安眠,又求死不得,最盼望的是有人能杀了第一魔尊,又见识了太多次压倒性的血腥屠杀。
于怀鹤和第一魔尊决战那天,归雪间不敢抱有希望,很怕失望。
第一魔尊死的太快,归雪间后知后觉这人是自己的未婚夫。
于怀鹤也看完了,他低下头,看着归雪间失神的眼眸,问:“怎么了?”
归雪间的睫毛无知无觉地颤了颤。
于怀鹤偏过身,手臂揽着归雪间的腰,稍稍用力,将人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又托起归雪间的脸:“怎么忽然伤心了?”
他的指尖是冷的,力气很轻,捧着归雪间的脸,像是对待什么很珍贵的东西。
归雪间回过神。
他仰头看着于怀鹤的脸。
有点可惜,没能看到当时的于怀鹤。
能够提前见到未婚夫几十年后的样子,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吧。
但是……算了。
此时此刻,他和于怀鹤在一起,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也不会改变。
以后再看就是了,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归雪间这么想着,勾着于怀鹤的脖颈,柔软的唇贴着于怀鹤的下巴,他吻得很轻,又很密,一点一点在这个人的皮肤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第143章 泥人
约法三章后,归雪间在照月阁多呆了几日。
虽然暂时不能举办继位大典,但作为阁主,对照月阁没有丝毫了解也说不过去。
归雪间和于怀鹤将整座月宫走马观花地逛了一边,听水镜讲述照月阁千年以来的运作方式,认识了照月阁上下二十七个人,另有有十人在外游历,五人闭关。
期间,长老们还有很多突发奇想,譬如毛遂自荐去书院当先生,以照看保护阁主,亦或是选年轻有为的弟子,陪伴在阁主左右,帮他做些琐事。
这么看来,照月阁的人的确对紫微书院的事不大了解。
归雪间听得头皮发麻,坚定地拒绝了。
结束照月阁的诸多事宜后,归雪间和于怀鹤与长老们告辞,返回书院。
甫一进山,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周先生。
见面时,周先生的神情又惊又喜,就像是结果太好,反而会隐隐担心是幻想,不是真的。
归雪间站在周先生面前,乖乖伸出手。
周先生没有说话,径直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释放灵力,小心探查,灵力顺着经脉流转了一圈,才放下心。
他收回手,很明显放松下来,咳嗽了两声,又道:“一月不见,有人不仅得了仙骨,都有大乘的修为了。”
归雪间:“。”
他有点心虚,眼神闪烁了一下,逃避似的看向一旁的于怀鹤。
二十岁不到的大乘期修士,世间绝无仅有。归雪间的修为来的很古怪,但没人发现不对。
照月阁对归雪间的了解不多,加之于怀鹤和他一同渡劫,两人又是未婚道侣的关系,照月阁那边估计以为是隐秘的家门传承,没有多问。
周先生知道归雪间原来的修为,猜测是那块仙人遗骨的作用。
实际上两边都猜错了,是归雪间的灵府中存有很多灵力,加上理解了法诀的规则,道心和灵力俱全,醒来后就渡劫了。
想到这里,归雪间小声说:“无论什么修为,我都是先生的学生。”
周先生的修为不高,与现在归雪间更是相差甚远,闻言不以为意地点头:“不然你还要反了天?”
他又打量了归雪间一眼,没忍住笑了:“差点忘了,你还是照月阁的阁主。”
归雪间听了,偷偷的、不是很恭敬地瞪了周先生一眼。
他觉得周先生是在取笑自己。
周先生收了笑意:“你既然有这样的能力,自然可以做好,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
这话说的倒是很认真。
归雪间知道,周先生是个读书人,性情十分孤傲高洁,又非常护短,觉得自己教出来的学生什么都好。之前还听说有宗门子弟捉弄夏新雨,被周先生教训了一顿。
所以觉得归雪间的这个照月阁阁主当的也理所应当。
思及此,归雪间轻轻叹气,又对周先生说,还是先不要将此事告诉书院了。身份太多,会很复杂,他只想安静地读书。
然后,他又将从照月阁中找到的悬春草拿了出来。秘境关闭,高品质的悬春草不太容易找到,在照月阁里看到后,还是要了些,怕不够用。
时间还早,归雪间又履行自己作为学生的职责,帮周先生整理典籍。
于怀鹤也一同帮忙。
小半个时辰过后,周先生停下动作,毛笔上的墨汁往下滴,幸好被归雪间用法诀接住,才保住快写完的一页纸。
他问:“先生,怎么了?”
周先生紧紧皱眉,看起来是大为不高兴:“我忍你们很久了。”
归雪间:“?”
顺着周先生的视线望去,看到站在自己身后,俯下身,在誊抄典籍的于怀鹤。
帮忙也不对?
下一刻,归雪间反应过来了,毕竟他不是夏新雨那样的榆木脑袋。
姿势不大对,太亲密了,于怀鹤低下身写字时,两人脸贴着脸,头发缠在一起,还一直窃窃私语。
忘了,周先生是个喜好清静的先生,还熟读圣贤书,认为书房是读书的地方,不能有私情,更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这么忘乎所以的勾勾搭搭,亲亲我我。
虽然归雪间觉得没什么,在桃花梦处时,他们还坐一张椅子……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
周先生被气笑了。
于是,二人被逐出青如斋,忙也不用帮了。
看起来周先生似乎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下去了了。
归雪间抬起头,看了一眼于怀鹤,默默无言。
他迟疑道:“以后周先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吧?”
他们方才是被阵法逐出来的,阵法发动之前,于怀鹤揽住了归雪间的腰,现在还没松开,他说:“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能?
归雪间想了想:“还是要收敛一点。周先生身体不好,不能生气。”
……不像司徒先生身体好,修为高,偶尔生点小气也没什么。
*
离开青如斋后,两人回见白峰,走到院门时,远远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回过头,是从另一条栈道过来的孟留春。
归雪间停下脚步,等待舍友。
孟留春三两步赶了过来,一边推门,一边回头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走的那边的栈道?”
归雪间:“上午。先去了一趟周先生那。”
孟留春很是羡慕:“你们又出去玩了一个多月!”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既然你们上午就回来了,那小鱼呢?它又不喜欢在安静的地方待着,我出去前,房间里也没个蛇影,难道又去哪看热闹了?”
归雪间一怔,周身的轻松愉快眨眼间就消失了。
他的神情有很突兀的变化,连对这些并不敏感的孟留春都看出不对了。
今日是休沐,别风愁的耳朵很灵,听到三个人的脚步声,知道是归雪间和于怀鹤回来,也立刻扑出了门,闹出很大动静。
严壁经紧随其后。
孟留春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它是和你们一起出去的,总不可能遇到什么意外吧。”
归雪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想怎么开口。
别风愁和严壁经也走了过来,停在不远处。
良久,归雪间抬起眼,和孟留春对视,眼眸里有少许伤心,很多怀念。
他说:“在照月阁里,小鱼见到了弄云仙人。”
孟留春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这怎么可……”
话说到这里一顿,又意识到了什么,唯一一种可能是——
归雪间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好像很不舍:“弄云仙人早在千年前就仙逝了。小鱼选择留在他的身边。”
于怀鹤握着归雪间的手,能感受到微微颤抖的手指,他替归雪间说出告别的话:“它离开了。”
整个院子陷入一片死寂。
小鱼沉睡前说的话,归雪间记得很清楚,一一转告给每一个舍友。
它对别风愁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妖族,躺在你的白毛里很舒服。”
是的,别风愁不能化作原形,但人形时头发非常茂盛,到了近乎爆炸的地步。小鱼也喜欢待在那里,就是有时会把别风愁梳好的头发弄乱,搞得他勃然大怒,又追不上一条灵活的蛇,气得半死。
对严壁经说:“和尚,祝你斩杀所有的坏妖怪。”
又不忘嘱托孟留春:“好好炼丹,记得将弄云仙人的丹道传下去。”
孟留春失魂落魄:“我知道的。”
归雪间望着他,想起小鱼最后留下的话,唇角微抿,有点像是微笑的弧度:“小鱼还说,它走了,没人再帮你看火了,以后你要自己守好丹炉,别又发呆。万一炉子炸了,很贵,你现在买不起这么好的了。”
孟留春眼眶发红,终于没有忍住嚎啕大哭:“我知道的。”
他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天,临行前的早晨,他还在嘀咕小鱼怎么又出去玩,不能帮自己看火了。
小鱼回骂他,说自己又不是看火的道童,偷懒永远炼不出好丹药。
那样平常的对话,那样简单的一面,竟然就是永别了。
春天了,石桌旁的高树又发了新芽,一阵风吹过,有很轻微的响动,像是某种无言的回应。
*
之后的几个月,归雪间过得很是平静。
他又长大了一岁,成了十九岁的归雪间,彻底摆脱了前世死在十八岁的命运。
其实归雪间已经很久没想到前世的死了,他的人生早已在那个春日落入于怀鹤的怀抱时就改变了。
归雪间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适应了大乘期的修为,一直钻研学习《四十一字真言法诀》。身体在灵力的滋养下有所好转,但毕竟前十八年都体弱多病,改变得很是缓慢,看起来还是很弱不禁风的样子。加上灵力收敛,灵府太过广阔,没人看得出来归雪间已经是个大乘期的修士了。
每天晚上,他都和于怀鹤相拥而眠,很多时候将书院的规定抛到九霄云外。
反正也没人能管得了他们两个。
但逃课不能太频繁,所以有时候在灵府,有时候用腿。
好处是身体不会精疲力尽,也有坏处。从灵府出来后,接下来的一整天,留在神魂上的余韵会影响到身体,但凡和于怀鹤有一点接触,归雪间都会止不住的颤抖。用腿的话,大腿根的皮肤会被磨得很痛,有时候归雪间会怀疑弄破了,忍不住流泪。
下一次还是会做。
六月的一个夜晚,归雪间修行法诀,于怀鹤练剑。
练完剑,两人又开始了比试。
说是比试,更多的是锻炼归雪间。
吞食的魔器,魔族的能力,常人难以理解的法诀,这些归雪间都会,实战经验却太少,不会打架。
月光下,于怀鹤单手握剑,隐没于夜幕中,唯有肩膀上的两枚玉坠闪着深红的光芒。
归雪间坐在窗台上,手指按住攀缘在墙壁上的藤蔓。
他说:“来。”
又念:“去。”
一时间,藤蔓疯狂生长,爬满整个院子,极有攻击性,对于怀鹤跃跃欲试。搁在架子上的各式武器全都漂浮在半空中,蓄势待发。
这些全都受归雪间的操控,灵府和经脉通达后,他可以同时使用魔族的能力和法诀了。
武器和藤蔓一同向于怀鹤袭去,眼花缭乱。
于怀鹤身形高大,腰背挺直,连影子都是好看的。他只凭身法和剑刃,几乎将所有袭来的武器都打落在地,似乎也有躲避不及的时刻。
一把锏借着藤蔓的掩护,转瞬间就要刺到于怀鹤的后腰。
那里很暗,又被于怀鹤的半边身体挡住了,归雪间看不清楚,不能做出合理的判断,让锏在刺破衣服,且不会伤害到于怀鹤的位置停下。
即使真的刺中,这样品质的武器几乎也不可能突破于怀鹤的防护,再靠近半寸就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胜利。
伤害到于怀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归雪间还是没有犹豫的卸下灵力,收回法诀。
锏身瞬间脱力。
断红自腰侧而出,挑中还未落地的武器,清脆的一声,于怀鹤又赢了。
归雪间歪了下脑袋,这人果然是故意的。
于怀鹤说过,他会留下普通修士在面对这样场面时可能会出现的差错作为破绽。否则想赢天下第一的修士未免太难。
如果再来一次,归雪间也还是会这么选择。
于怀鹤收剑入鞘,身形逐渐被灯光照亮了,走到窗台前,淡淡道:“归雪间,这么心软?”
一个人能对喜欢的人铁石心肠吗?
归雪间做不到。
于怀鹤停下脚步。
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冷淡,压迫感很强,居高临下地望着归雪间,好像要作为胜利的一方收取战利品了。
归雪间坐在窗台上,任由于怀鹤的靠近,直至影子完全笼罩住了自己才仰起头。
他的睫毛颤了颤,露出纤细的脖颈,好像是准备引颈受戮,付出心软的代价了。
于怀鹤半垂着眼,抬起手,握住归雪间的脖颈,虎口贴着颈侧微微凸起的筋脉。
连天青垂水都没被触发,默认了于怀鹤的靠近,好像这个人无论对自己的主人做什么都可以。
等了半天,于怀鹤也没用力,与其说是掐,不如说是抚摸。
归雪间说:“你不也是?”
于怀鹤笑了,手掌往上移动,托起归雪间的脸,大拇指用力,不太克制、算不上温柔的蹂躏柔软的淡色嘴唇。
这能算恶劣的欺负了吧?
归雪间想咬人了。
但还没下定决心,就听到了很轻的响声。
他几乎以为是错觉,却看到于怀鹤也偏过头,循声望去,视线穿过大开的窗户,落在房间的某个地方。
响声越来越大了。
下一瞬,于怀鹤跳入窗内,顺手将坐在窗台上的归雪间捞起,直接来到桌旁。
归雪间抬手,打开用于隔离的法器。
丹青留下的泥人个头很小,模样勉强算得上可爱,从没有异动,现在却在法器中不顾一切地跳跃着,连脑袋上都有了几道裂缝,似乎撞的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不会停止。
它拼尽全力,发出最大的声响,想让所有人都注意到自己。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留在这里的泥人是没有理智的死物,它只是丹青用于传话的小东西,但此时此刻,它的音调却极为焦躁不安,仿佛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代表的是丹青的心绪。
一瞬间,归雪间的心中生出巨大的慌张,他下意识地搂紧了于怀鹤的肩膀,想要和这个人靠得更近。
这诡异的一幕还在持续着。
泥人的声音越发尖锐刺耳,像是完全失去控制了。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啦——”
所有的话语就此戛然而止,泥人突然碎裂开来,化成一团烂泥,再也没有了形状,在桌案上缓慢流淌,从桌案落下。
“啪嗒”一声,像是鲜血滴落在耳旁的沉闷声。
归雪间一惊,他死死咬住了唇。
第144章 山雨欲来
一切疯狂、失控、崩坏在转瞬间消失,好像之前发生的事都是幻觉。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归雪间的心中升起。
滴答声持续不断,比归雪间近乎停滞的心跳要大得多,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的心中升起。
归雪间缓慢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于怀鹤,他的嗓音很轻,伴随着泥点的坠落,几乎要被淹没了。
他说:“第一魔尊复生了。”
千年来,丹青一直与紫犀为敌,因狡猾的性情,灵活多变的能力,从未被逼到将死的地方。
而现在,泥人沉浸在崩溃的情绪中,心智都被瓦解,甚至清晰地表达发生了什么都做不到。
只有一种可能。
丹青被第一魔尊操控了,毫无还手之力。
于怀鹤眼眸深沉,他非常冷静,握着归雪间的手腕。
第一魔尊以紫犀为容器,逃脱封印,重返人世了。
他们必须要做出应对。第一魔尊的现世,与整个人族都息息相关。
事不宜迟,下一刻,归雪间和于怀鹤将此事禀告给了书院。
*
第二日午后,书院召集众人在明镜堂议事。
来的大多是先生,也有一些在书院里读书的学生——他们是各大门派的亲传弟子,能直接与宗门联系。
归雪间和于怀鹤两人早到了,看着人群接连不断地进入明镜堂。
人快来齐的时候,别风愁和严壁经一前一后赶来了。
别风愁来书院读了这么长时间的书,身份与别人不同,但书院对待他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区别待遇——无论是好是坏。这次忽然收到消息,说找他有事,他摸不着头脑,不知所为何事。
快到的时候,又在门口撞到严壁经,他们两人是从不同的课上被叫过来的。
别风愁眼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径直朝归雪间的方向走来。
归雪间看到他们,差不多能猜到两位舍友也被召集至此的原因。
别风愁所在的妖族与修仙界结盟,而作为妖族,血脉相通者会有特别的联络方式。
严壁经是城主之子,身份不同寻常,由他联络父亲更好。
在场的除了少数几人,譬如司徒先生,文先生,其余的人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何时,正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又过了半刻钟,一位垂老的道人从后面走了出来,立于首座,视线扫过众人。
堂内骤然安静下来。
他的模样很陌生,归雪间之前没见过。
又很快反应过来,猜测这位道人是绿蘅山主,紫微书院的院长,十三座主峰的主人。
听闻山主有渡劫期的修为,年事已高,常年闭关,是以他们这些新来的学生从未得见真容。
这次的事竟然惊动了闭关的山主。
照理来说,第一魔尊被四位仙人封印与深渊,永生永世不得逃出,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人会相信。但归雪间和于怀鹤两人在书院先生中的地位非同寻常,知道他们不会夸大其词,故意引起恐慌,而魔界之异动,第三魔尊之泥人,对这些前因也有所耳闻,所以当机立断,作出处理。
昨夜得知消息后,几位峰主一番商议,直接禀告了闭关中的绿蘅山主,又将消息发往魔界边缘的各大门派,叮嘱他们这段时间要万般小心,警惕魔界方向的异动。
归雪间看了一圈,没找到花先生。
这样重要的事,花先生不在,着实奇怪。
归雪间的视线一顿,落在绿蘅山主左手边的桌案上。
那里摆放了一个玉器,是随身阵法,有花先生的印迹,可以向另一端传递声响。估计花先生正忙于检修阵法,没空前来,只得以这样的方法旁听。
绿蘅山主开口道:“有可靠消息称第一魔尊已经逃出深渊,重返魔界了。”
举座皆惊。
他继续道:“我昨日闭关途中,骤闻此事,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现在召集诸位前来,正是为了应对此事。”
话音刚落,有人忍不住质疑道:“真的吗?可我听说四位仙人将其封印,那魔头不是永生永世不得再逃出来祸患人间吗!”
绿蘅山主循着声音朝那人望了过去,并没有嫌弃他多嘴插话,目光炯炯:“一切事物,但凡活着,什么都有可能。”
听到这句话时,归雪间一怔。
他活着,第一魔尊失去了最好的容器,甚至连整个世界的命运都为之改变。
按照前世的轨迹,第一魔尊的复生无人知晓,他会再隐姓埋名数十年,积蓄实力,一朝爆发,在修仙界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入侵,造成极大破坏,生灵涂炭。
而现在,第一魔尊甫一逃脱,修仙界就有所准备了。庸城,人丹尽数被毁,魔族失去了大规模进入人间的办法,第一魔尊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提升实力。
归雪间觉得这样的改变应该是好的,至少不坏。
但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归雪间想了很多,他希望自己能做更多的事,好像是为了弥补从前的过失。其实不是。自始至终,归雪间一直是纯粹的受害者,他是死在第一魔尊手中的第一个人,是被献上的祭品。
他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想再看到无辜的人丧命了。
很轻的,于怀鹤的大拇指在归雪间的皮肤上划过,是安抚的意思。
归雪间的心也因此静下来,获得了某种安宁。
被众人簇拥着的绿蘅山主长叹一口气:“诸位或许以为老夫是小题大做,为了远在天边的祸事如此紧张。盖因我年过七百,初入仙途时,见识过从前魔族屠戮过的地方是何等惨状,土地中掩埋着尸骨和干涸的鲜血,怨念三百年都未消散。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修仙界也因此元气大伤,多少绵延数千年的门派就此消失。”
他顿了顿,眼神中有无法掩饰的的痛惜:“如此又过了两百年,修仙界将各地残存的魔气祛除干净,才算是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至今又过了五百年,到你们这一辈,没有目睹当年之惨状,以为魔族来到人间,只能躲躲藏藏,弱小不堪,并不将他们的危险放在心上。”
“我特意出关,正是为了此事,不能置之不理。不除第一魔尊,老夫誓不成仙,宁可老死在紫微书院中。”
此话一出,明镜堂内鸦雀无声,方才意识到绿蘅山主的决心。
此事宛如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代表第一魔尊的阴云沉甸甸的压在所有人的上空。
别风愁是个妖,不太通达人情世故,没等绿蘅山主吩咐,便拨开人群,走到明镜堂中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别风愁神情严肃:“动身赶往书院之前,我娘告诉我,如果有要紧的事——她快死了,或者魔族那边有异动,她会引动心头血,我和她血脉相连,立刻就会知道万里之外的领地出事了。”
此处距离魔界远去万里,即便用最快、最不计代价的法子,将消息传递过去也没那么容易,有这样的法子能够立刻确定魔界边缘没出问题是一桩好事。
别风愁继续道:“从昨晚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一丝感应。”
他一头白毛,身份一看便知,听他这么说,在场之人多少放了些心。
绿蘅山主闻言抚掌道:“好!书院上下齐心,修仙界勠力同心,一个千年前的手下败将何足畏惧!”
归雪间默默地听着,发现这位绿蘅山主看起来是个不问世事的修士,实则十分通晓人心。
他一开口,先用千年前的惨剧震慑众人,让人不得不重视,却不能真叫人怕了,未战先怯,现在的话语又充满信心。
归雪间觉得也是,第一魔尊不是不可战胜的,身旁的龙傲天不就斩下了他的头颅?
归雪间偏过头,想要看向于怀鹤,身体却忽然猛地一颤。
他的眉头紧蹙,像是呼吸不上来,必须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才不至于窒息。
……有什么要来了。
那是一种感觉,一种预兆,一种曾经有过的经历。
归雪间眼前一片模糊,他几近呕吐,弓着背,有些迷茫地抬起眼,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
明镜堂中的人太多,归雪间的身形被众人隐没,没有人发现不对。
于怀鹤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抬手托起归雪间的腰,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另一个声音自人群中传来。
是花先生,他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我感应到了魔气。在峦锦城的边缘,魔族来了,数不胜数,即将抵达城中。”
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
“怎么可能!”一人质疑道,“这里离魔界有数万里,来的又是这么多魔族,怎么之前没听到一点消息。”
“会不会是花先生的阵法出错了……”
“魔族的能力千变万化,无比诡谲,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瞬间,明镜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冷汗自归雪间的脸侧滚落,他的皮肤苍白,毫无血色,也听到了花先生的话。
他忽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了。
前世,他被困在第一魔尊的身边时,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成千上万的魔族倾巢而出,代表着生灵的死伤无数。这样的感知在归雪间的魂魄上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化作本能。
才醒来时,他无时无刻不听到哀嚎声,睡着后会陷入噩梦,何况是又一次直面这样的场景。
身体先理智一步产生了反应,他陷入了本能的恐慌中。
知道缘由后,归雪间反而冷静下来,可以控制自己了。他很擅长战胜自己害怕的东西,再畏惧的事物,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只是醒来后,于怀鹤太了解他,太珍惜他,保护太多,将所有可能会伤害到归雪间的东西都提前排除在外。
但这不代表归雪间不能做到了。
于怀鹤托起归雪间的脸,他想要看清归雪间的神情,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怀里的这个人的皮肤上沾着汗,摸起来是冰的,于怀鹤的眉头皱得更紧。
归雪间回过神,拽着于怀鹤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在于怀鹤的话里,归雪间几乎立刻就猜测出如此多的魔族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第一魔尊被困了一千年,甫一出世,对血肉渴望到了极致。就像前世的白家被屠戮殆尽,既是以这样的方式永久保守了秘密,也成了第一魔尊复生后的第一顿饱餐。
这一次,第一魔尊是在魔界降临,周围并无人族。
世间的修士虽多,大多分布在深山老林,一门一派多则上千人,少则几十数百人,与第一魔尊的食欲相比无异于杯水车薪。
仙城中的修士是多,但城墙防御严密,住在城中的修士修为都不会太低,能够共同抵挡魔族入侵。
第一魔尊想做的是速战速决。
紫微书院是个例外。因每年招收学生,书院声名远扬,前来此处的凡人不计其数。有些是为了求仙,更多的人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峦锦城本是一个小城,由书院代领城主之职,先生们没有将前往此处的凡人赶走,反而三番五次修缮城池,使之能容纳得下更多人。修缮的次数太多,城中太多凡人,又有紫微书院的驻扎,没有别的仙城胆敢来犯,种种原因的累加之下,峦锦城没有设下坚固的城防。
而书院中聚集了大量年轻修士,其中超过半数修为都不高,平日里看起来为数不少的先生,面对这么多魔族也是杯水车薪。
至于城中的普通人,对一般魔族而言,凡人的血肉之躯也是再好不过的补品。
归雪间死死咬住了唇,无法想象平日里一同上课的同窗们化作血水的样子。
有人打破这寂静,绿蘅山主道:“秉秋的话,绝不会有假。”
郇洲位于九洲中央,与魔界距离遥远,方才还远在天边的魔族之祸转眼就近在咫尺,书院中的每个人都有性命之忧了。
一个人迟疑道:“要不先打开护山大阵,紫微书院上下一齐注入灵力,向周围发射求救讯号,等待道友们来此救援。”
魔族即将进入峦锦城,这应当目前最可行的法子。
绿蘅仙人却道:“不可。”
他扫视众人,高声道:“我等身为师长,须得保护弱小的学子;身为仙长,汲取天地灵力,又有降妖伏魔,保护苍生之责。若只打开护山大阵,书院或许可保,峦锦城内的凡人又该怎么逃过一劫?”
听闻此言,方才提出这个建议的白袍仙人低下了头,似乎有些羞愧。
绿蘅山主的修为极高,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算很大,实际上却与紫微山脉共鸣。
只听他道:“魔族突然入侵,此乃危急存亡之际。诸位听令,金丹以上,长于斗法的学生出列,聚集于山门外。其余学生,若是有擅长符箓,阵法,炼丹等法门的,务必尽力辅助。修为不足的学生,立刻前往云鼎殿。此次魔族入侵,我等宁死不屈,誓死不降。”
绿蘅山主的话掷地有声,顷刻间传遍整个书院,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低头,面对着阵法:“秉秋,若是我祝你一臂之力,可否将护山大阵的范围延展至峦锦城?”
保护整座城池,绿蘅山主已有想法,所言之事并非空谈。
花先生道:“你有渡劫修为,若是倾尽全力,应当可以。”
他又道:“大阵陡然间扩大,必然会有灵力不足的缺漏之处。我方才算过,大约有十三个关隘,必须派人防守。应该还有别的地方,我来不及再算,只能着人去城池边缘一一探查。”
这么一来,保卫峦锦城也变成了可行之事,但书院中唯一的渡劫期修士,就不得不被困在护山大阵中了。
毕竟闭关已久,绿蘅山主对书院的状态不太了解,由司徒先生布置具体的细节,他对书院中成千上万的学生了若指掌。
众人领命而去,像离弦的箭那样飞快得消失在了天际。
顷刻之间,明镜堂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归雪间走到司徒先生面前,他说:“护山大阵的缺漏,就交给我吧。”
司徒先生本来也打算将这件事交给归雪间的,但听他请命,还是忍不住担心。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必须要精通阵法,又得孤身游走在城池边缘,很容易被从缺口中爬进来的魔族袭击。
状况刻不容缓,司徒先生忙于写信,联络周围的修仙之人,头也不抬道:“于怀鹤和你同去,你探查阵法时需要有人保护。”
归雪间说:“照月阁离书院不远,我已经书信一封,传到阁中了。”
司徒先生道:“照月阁的信我还没发……”
归雪间打断了他的话。
司徒先生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学生。
归雪间的肤色很白,淡色的嘴唇上有一个不深的牙印,他才从阴影中挣扎,鬓角还是湿的,像是被吓到了,看起来非常、非常脆弱。
他轻轻说:“我是照月阁的阁主。”
司徒先生一愣,大脑飞速运转,千头万绪一头乱麻,他没再多想,接受了归雪间的建议。
又笑了笑,那张过分古板的脸似乎不适合出现这样的神情,但却是很真挚的,低头写信:“小心点,好好活着,我还等着看你们两个成婚呢。”
两人一同离开这里。
归雪间被于怀鹤抱着,疾驰而去。
他仰头看了眼天,又被日光刺的挡了下眼睛。
天气真好。
很难想象现在是大敌当前,风雨欲来。
归雪间不想这样的天空被染红,他将竭尽全力阻止第一魔尊毁掉这一切。
第145章 不自在天
山门前,数千弟子,数百先生形容肃穆,皆立于此。
阵法缺漏所形成的关隘有十一处,由修为高深的先生带领一众弟子守关。十三位峰主中,除了三位云游在外,一人闭关,剩下的六位出战,还有三人并非避战,而是不擅长斗法,留在书院内总览全局,能发挥更大作用。
书院调度极为严整,在场之人得到吩咐后如离弦的箭,纷纷赶往关隘所在之处,誓将魔族阻挡在外。
魔族一旦进城,峦锦城中的普通人恐遭灭顶之灾。
大多数的人都离开,还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赶来,都是认为自己有特殊法门,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
又一人走来。
文敏正准备问来者有何法门,就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是周横。
文敏劝道:“你体弱,不如留在书院中看护学生。”
因为经脉尽断,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周横从不参与,只专心修书。
此时,周横一身蓝衣,看起来久病缠身,闻言道:“金丹以上的弟子尽数而出,我亦有此修为。”
他偏过头,看向山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修士,我难道能坐视不理?”
这是不必再劝的意思。
文敏深深叹气:“也是。你的性情一贯刚硬,宁死不折。”
周横赶往一个情况极其危急,缺少人手的关隘。
半刻钟后,他停了下来,眺望远方。
与人族相比,魔族的体型大多奇形怪状,肤色多为漆黑或深红,看不清具体的面容,来者众多,十分拥挤,看起来是黑压压的一片,一齐袭来时仿佛天崩地裂。
峰主赵游和几位先生身先士卒,悬于半空,停在护山大阵的缺口处。
他们身下的石砖被鲜血染红了,其中大多是魔族的,也有少数是属于修士的血。
受伤的学生退于阵后,又有人顶上。
魔族毫无理智,狂性大发,前面的倒下了,或许还没死,后面的魔族直接撕咬同族的血肉,吞吃入腹。
周横抽出自己的剑。
他已多年未曾握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用太初观的剑法。
他不想再令太初观蒙羞。
周横自小在白鹭书院中读书,学文章,明白事理,知道何为士子之道。然后所有信念毁于一旦。是太初观的师长重塑他的人生,接起他被折断的骨头,让他又能在人世间行走。
无论哪一段经历,周横都没有片刻忘却,他只是不再提起。
这是一把好剑,由太初观炼制,多年未见天光,也没有锈钝。
周横提剑而起,斩下一个魔族的头颅。
战事越发激烈,魔族源源不断地从远处袭来,不知道具体的数量。
魔族群拥而上,其中一个企图从缝隙中钻进来。他的头很大,有一张血盆大口,牙齿极为锋利,身体却干瘪细小。于是,他选择先将身体挤了进来,头却被拦在了外面。
简直是自寻死路。
一个学生见状,提刀便劈砍而下。
顷刻间,那魔族的头与身体调转方向——魔族的能力似乎总是这么诡谲狡诈,占了半个头颅大小的血盆大口张开,似乎要将学生的半边身体一口吞下。
紧急关头,周横伸手将学生往自己身边拉,他奋不顾身,手臂横在学生面前,来不及再往后退了。
周横神情未变,他思考能否在手臂彻底断裂前将剑刃插入这魔族的口中。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如约而至。
那大头魔族面露狂喜,准备饱餐一顿,他保留着这样的神情,整个头颅被砍了下来。
周横松开手,将学生拽至身后,仰起头,看了过去。
来人沉声道:“师叔,你怎么还是这样,为了小辈不顾自己的安危。”
周横一愣,似乎是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你……你都这么大了。”
面前站着的是太初观这一辈的大师兄江飞止。
江飞止一入门,师父就闭关去了。太初观的大多长老忙着降妖伏魔,没空带小孩,周横是状元郎,擅长诗书,又懂得礼节,年方八岁的江飞止就被塞到他的膝下,由他教养了。
直至四年后,周横为了报俗世之大仇,叛出太初观,两人才分开。
也可以说,江飞止是由周横带大的。
时隔多年,江飞止再也没有幼童的模样,他现在是同辈中说一不二的大师兄了。
他说:“听闻紫微书院有难,我们师兄弟在此游历,立即赶来支援。”
周横的手臂抖了抖,他经脉尽断,不能握剑太久,闻言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
江飞止望着他,低声道:“降妖除魔,是太初观的祖训。我等前来助战义不容辞。但,我也有私心。师叔,在这危险的境地中,我最想和您并肩作战。”
一旁的师弟忙里偷闲,凑过来丢下一句,又飞快前去与魔族厮杀:“师叔,你好厉害,我还从未见过大师兄这样呢!”
周横笑了笑,生死之际,什么风评,什么名望,好像都不想再计较了,唯愿所有在意的人都能活下来。
江飞止纵身跃至最前方,举剑道:“剑阵,起!”
*
一个半的时辰里,归雪间补上了四处护山大阵的缺漏。
护山大阵围住的是紫微书院,强行使其将整个峦锦城都纳入庇护范围内,必然会出现问题。
十一处大关隘是裂缝大到无法弥合,只能由人看守。而如果没有阵法大师的亲自查探,很难察觉到更多的细小裂缝。
这些还有修缮的余地。
修补第三处时,有魔族也发现了这道缝隙,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归雪间专心致志地修缮阵法,于怀鹤杀死了上百个涌入其中的魔族。
现在是第四个。
归雪间有大乘期的修为,五感极为敏锐。周围很安静,他能听到远处的声音,嗅到随风飘来的浓重血腥味。
这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越到这样的时刻,归雪间的精神越集中,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更何况现下于怀鹤不在归雪间的身边。
他们路过一处关隘时,那里已经摇摇欲坠,要被魔族攻破了。
于怀鹤留了下来,先助他们一臂之力
直至修补好第四处,归雪间松了口气,准备继续向前探查。
希望不会有魔族先他们一步发现裂缝。
向前赶了几里路,归雪间忽然被人抱住。
冷的气息环绕着他。
归雪间身体一软,将脸埋在于怀鹤的胸膛中,外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再对他产生影响了。
于怀鹤道:“局面暂时稳住了。”
“暂时”,的确如此。
目前的状况还行,盖因魔族的修为大多没那么高,也无指挥,全靠堆积数量,而书院的全体师生灵力充沛,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但归雪间知道,如果魔族保持现在的趋势,这么下去境况只会越来越坏。
魔族的传送阵离峦锦城太近,而能赶来支援的修士很遥远,那些魔族被操控心志,对死亡毫不畏惧。
他们踩着同族的尸体前进,而书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血肉之躯。
归雪间这么想着,分出神念,继续巡视着阵法边缘。
又一处缺口。
归雪间拽了下于怀鹤的袖子。
即将落地时,归雪间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瞳孔骤缩,心脏有一瞬的停顿。
和过去的每一次都不同,这次不是精神上的战栗和恐惧,而是来自魂魄与身体之间的吸引。
——作为一个容器的本能。
这具身体差一点就要属于第一魔尊了。
归雪间抵抗着这种本能。
他的手死死攀着于怀鹤的肩膀,大乘期的修为之下,几乎立刻就将布料撕碎了,指尖陷入于怀鹤的身体时,微凉的体温又让他猝然清醒过来。
他不会伤害于怀鹤。这也是本能。
于怀鹤抱得更紧了,他问:“怎么了?”
归雪间闭上眼,低声说:“他快来了。”
空气有轻微的震动,这是只有归雪间能感应到的痕迹。
和真正的身体相比,此刻的第一魔尊是那么弱小,他等待时机,用魔族的性命和鲜血开辟一条路,不会作为先锋率先出现。
或许他认为时机已到,他要来收割成果了。
于怀鹤安静地等待归雪间没说完的话。
归雪间的指尖微微用力,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作出决定。
他说:“我想用不自在天困住他。”
“不自在天”是当初封印住第一魔尊的法诀,创造出有别于现世的另一个世界,规则是永远困住第一魔尊。
这也是西月仙人唯一使用过的四字法诀。法诀中字数的增多,难度并非是倍数增长那么简单。如果用简略的计算方式来形容,一个字的难度是一,两个字的难度是五十,四个字的难度至少数以千计。
归雪间有再高的天赋,也只有大乘期的修为,不可能用不自在天再次封印第一魔尊。
于怀鹤几乎立刻就明白归雪间想做什么了。
“不自在天”从创造出来开始,就是特定的,施加于第一魔尊的法诀。第一魔尊的存在即是锚点。
作为施展法诀的人,归雪间可以待在不自在天里。又因为命契,于怀鹤也能同在。
将第一魔尊困在不自在天里,他就无法令别的魔族前来保护自己。杀了第一魔尊,一切就都结束了。
不用再思考要用多少牺牲换来全城的平安,不会考虑会有多少同窗师长会为此流血了。
但是……他们真的能杀得了第一魔尊吗?
归雪间见过太多渡劫期的修士成为第一魔尊的盘中餐了,
只有于怀鹤打败了他。
但此时的于怀鹤只有二十岁,甚至还未完成《千秋岁》,修为也没达到渡劫。
于怀鹤半垂着眼眼眸,他好像知道归雪间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他了解归雪间的所有想法。
他说:“第一魔尊以紫犀为容器,且重返人世的时间很短。这是他的第一次进食,代表他的修为和当时的紫犀没太大差别。”
这个人的语气游刃有余,令人信服,就像过去每一次,他锋芒毕露,未尝败绩:“我们见过紫犀一次。”
在魔界时,紫犀即将赶来,两人从传送阵离开,归雪间也记起来了。
于怀鹤低下头,和归雪间对视着,淡淡道:“可以杀了他。”
得到对方的肯定,不知为何,归雪间的眼眶莫名一酸。
两人靠得很近,归雪间温热的呼吸扑在于怀鹤的脖颈上,他眨了眨眼,好像有点愧疚:“我好像……又把你拉入危险当中了。”
如果按照前世的走向,于怀鹤会在更厉害,无人能敌的修为下对战第一魔尊。
于怀鹤说:“你希望结束这一切。我也是。”
“我真的,”于怀鹤顿了一下,凝视着日光下的归雪间,他的眼眸漆黑,里面好像有很多东西,但最多的是保护,“太烦有东西盯着你了。”
归雪间笑了。
因为于怀鹤这句话中的情绪过于强烈,和平时根本不一样。
好像真的很烦。
于怀鹤勾起唇,很轻地吻了一下归雪间的额头。
归雪间从这个吻中得到了力量,是不同于灵力的东西。
因为于怀鹤在自己身边,他不再畏惧,也不会再害怕了。
好一会儿,直到那种感觉逐渐强烈,归雪间确信第一魔尊已经来到峦锦城,在不确定的某处。
但是没关系。
归雪间感受着灵府中的灵力,他让暴雪落下,认真说出那四个字:“不自在天。”
*
书院内,纵横峰,其上遍布阵法。
花先生的拂尘立于峰顶正中央,尘尾倒垂,丝线拉长,穿梭于各个阵法当中,一刻不停地调动阵法,看起来眼花缭乱。
寻常人连其中之一都无法理解,也只有花先生能同时准确无误地处理这么多阵法了。
即使如此,维持如此繁多复杂的阵法,也使花先生的嘴唇青白,神念透支了。
还有一些相对简单的事务对花先生而言是浪费时间,就交由别人处理。
是以纵横峰顶还有数十人,观测各个阵法是否稳定,以及梵行诸天阵中的动向。
花秉秋是个阵法大师,一个阵法大师,最喜欢就是奇思妙想,能人所不能。所以他曾将梵行诸天阵的灵石洒满峦锦城,测试这个阵法能够延展的最大范围。没有修士提供灵力,这些埋下去的灵石想要奏效,观察周围的景象,只能听天由命。
事态紧急,总要试一试,万一看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救下的可是人命。
半空中,三块巨大的玉幕同时展开,不停地切换石头。差不多有一半都是黑的,剩下的一半倒是能映出灵石外的景象,但大多模糊不清,须得费力辨认。
在此之前,观测的三十二块灵石皆是风平浪静。
玉幕一闪,切换到下一个画面,这次是有人的。
画面有些模糊,众人仔细分辨着。
片刻后,已经有人认出是归雪间和于怀鹤了。
他们应当在修补阵法裂缝,此时却停在了某处。
怎么了?
在场之人皆疑惑不解时,一人震惊道:“这不是阁主吗!”
照月阁提前收到阁主归雪间的消息,除了在外游历的几人,尽数而来。来此之前,已做好死战的准备,至于照月阁的传承,只能托付给在外的几个了。
纵横峰的这人正式照月阁的弟子,她才入门没多久,修为不大高,正好颇为擅长阵法,就被拎到了这里,供缺少人手的花先生支使。
归雪间何时成了什么阁主,但这样的时刻,没有人有时间质疑,都紧紧盯着那个照月阁的弟子。
这人好像知道归雪间要做什么。
她皱着眉,分辨着归雪间的口型,不由也复读了一遍:“……不自在天。”
竟然是不自在天。
花先生在听到归雪间的名字时已经靠近,此刻扭头问道:“这是什么?”
她对西月仙人非常崇敬,自然也知晓这桩惊天动地的壮举。
那弟子解释道:“世上本无不自在天,是西月仙人创造出了这句法诀,联合四位仙人封印住了第一魔尊。”
一人大喜过望:“既然是这么厉害的法诀,归雪间是要能将第一魔尊再次封印了吗?”
她听了这话,又喃喃自语:“以阁主一人之力,大乘期的修为,不可能将第一魔尊重新封印在不自在天里的。”
下一刻,她瞪大了眼,似乎明白了:“阁主是想把第一魔尊困在不自在天里,他要杀了第一魔尊……”
和身旁的那个白衣剑修一起。
这怎么可能!第一魔尊千年前在修仙界的恶行世人皆知,他一人可敌千万修士,甚至需要合四位仙人之力才能将其封印。
看着玉幕的数十人悚然一惊。
花先生尘尾的丝线拉长,传音的阵法出现在了手边。他已经准备调集人手,前去支援归雪间,一并斩杀第一魔尊了。
那弟子强打精神,还记得自己该做的事,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自在天里只能容纳第一魔尊以及法诀的施展者。那白衣剑修是阁主的道侣,两人之间应该订下了特殊的契约,才没有被排斥。外人肯定是进不去的。”
那他们是疯了吗?所有人心目中都是这个想法。
归雪间和于怀鹤,他们打算仅凭一己之力就杀死第一魔尊吗?
良久的沉默后,一个人艰难地问:“那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看着?”
“只能等着。等待结果。”
纵横峰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花先生都不再开口了。
玉幕中,归雪间忽然偏过头,看向某个方向。
下一瞬,狂风大作,有什么东西降临此处。
归雪间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很容易被撕碎的蝴蝶翅膀。
但他没那么脆弱。他是能淹没一切,抹除所有痕迹的雪。
他要杀了第一魔尊。
第146章 最后一箭
下一瞬,一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半空中。
他本不该在这里,是被法诀的力量强行拖拽至此。
准确来说,这里不是一个新的世界,以归雪间一人的修为,无法做到这样的事,这里是与现实世界隔开的一个空间。
归雪间偏过脸,朝那人看去。
他悬停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地面上的于怀鹤和归雪间。
修为越高的魔族,和人的模样越相似,紫犀的长相看起来和普通人族别无二致,眉眼间甚至颇有几分邪性的俊美。
但是,此时此刻,紫犀换掉了千年如一日的紫色衣衫。归雪间知道,这代表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是第一魔尊。
第一魔尊扬了下眉,看了一眼四周。
他被困在不自在天里上千年,日日空对着这个法诀,成天钻研如何逃出去,对不自在天极为了解,几乎下一刻就判断出这是怎么回事了。
第一魔尊道:“一个低劣的、不完整的不自在天,你就想用这种东西困住我吗?”
又盯着归雪间,眼中有嗜血的光芒:“归雪间,你未免太过胆大,太过可笑了。”
“我没打算困住你,让你还有下一次复生的机会。”归雪间的嗓音很轻,却无比坚定,“我是要杀了你。”
第一魔尊笑了:“你是在以卵击石吗?就凭你们两个。正好,本尊也有帐要和你算——我最好的一个容器。”
话音未落,于怀鹤拔剑而出,一跃而上的姿态像是飞鸟,衣袂翩跹,剑光骤起。
第一魔尊冷笑着抬起手。魔气自他的身体中不断涌出,在掌心中积蓄着。
涌入的魔气再多,那枚凝聚而成的球也没有变大,只是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最后近乎一个空洞,像是原来的空间被魔气取而代之。
这应当是第二魔尊紫犀的能力。
他将魔气凝炼到极致,配合雀水,将魔气射出,最大程度地利用这个能力,一箭之下,没有人能生还。
但是现在使用这个能力的是第一魔尊,而雀水也在归雪间手中。
电光石火间,魔气凝成的球向归雪间的方向袭来。
杀了归雪间是最佳选择。
这颗球有手掌大小,所过之处,沾染到的树枝都因浓度过高的魔气而枯萎湮灭。
一声巨响,球撞击到了某物,迅速爆炸。一瞬间,魔气蔓延开来,天昏地暗。
归雪间的身影自魔气中穿出,他毫发无损,长发在狂风中纷飞,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很尖的下巴。
断红携万钧之势而来,剑气破开迷瘴,拨云见日。
第一魔尊的速度极快,避开于怀鹤的剑锋,转瞬间来到归雪间的面前,他掏出一个短刃,径直捅入归雪间的心脏。
归雪间的身法精妙,向右稍加偏移,就使刀刃落了空。
一人一魔近在咫尺,距离太近了,危机并未解除。
归雪间没有慌乱,他的身体呈反弓状,后颈至脊背向后弯曲,绷的很紧,蓄力,羽翼自身后弹出,展开,刹那间移到了于怀鹤的身后。
这样战斗的间隙中,两人短暂贴了一下手指,又迅速分开了。
第一魔尊和他们遥遥对望,可以看得出来,神情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轻松。
在此之前,他一定在紫犀那样听闻过归雪间和于怀鹤的事。
他们和紫犀唯一一次正面接触在魔界,紫犀最后一次听闻他们的消息估计是知晓白家的下场。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两人能成长到现在这样可怕的程度,无论是归雪间还是于怀鹤。
第一魔尊和两人遥遥对望。
维持“不自在天”已经占据了归雪间的全部心力,他无法再施展别的法诀了。
但是,托第一魔尊的福,归雪间不仅能用修仙之人的法门,对魔族的能力也有独特的使用方式。
他现在是大乘期修为,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树枝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向上生长,追逐着第一魔尊,铺天盖地而来,宛如一个囚笼,将第一魔尊困入其中。
枝条炸裂开来,漫天的绿叶落下。
随之而来的断红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躲掉的。
第一魔尊的左臂受伤,深可见骨。
他望着于怀鹤身后的归雪间,语调厌恶,掺杂着无法掩饰的贪婪:“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天赋。真是可惜,这具身体差点就是我的了。”
如果是前世,或者是才重生回来时,归雪间亲耳听到第一魔尊说出这样的话,可以会心神动摇。
因为他真的有过这样恶心的经历。
现在不同了。
归雪间低垂着眉眼,眼眸中是纯粹的冷静。这些已经无法再让他有波澜,或者感到痛苦了,是没有意义的事。
在于怀鹤的爱,喜欢和保护中,在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中,在真正的成长后,归雪间从身体到心灵都得以重生。
一切都从于怀鹤开始,归雪间的一切都和于怀鹤有关。
他能做的就是结束这一切,而不是再陷入像过去那样的挣扎了。
归雪间没有说话,双翼上的羽毛飘落,化作锋利的刀刃。
于怀鹤再次抬手,举起剑,灌入灵力。
他的剑势不可挡,剑是利器——极致的剑意不是顺应天地规则,而是将其改变。
天地变幻,一片如云如雾的景象,冷的灵力充斥着整个不自在天。
他的剑直指第一魔尊而去。
*
纵横峰顶,一派安静,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玉幕不够清晰,也无法采集到声音,他们只能看到模糊的画面,眼睛都不敢眨,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在场之人多是紫微书院的学生,此时此刻才对于怀鹤的剑法有多厉害有了真正的概念。
他们之前也听说过归雪间的事迹,但同是书院的学生,再厉害似乎也不会超过想象。何况修习武器时,于怀鹤也会和别人对练,他学的很快,但从未使人受伤,没有任何一人觉得他是敷衍了事,好像是真的尽力了。直至现在,他们才知道,于怀鹤对灵力收放自如到了何种地步,根本不会让人察觉到他真正的修为。
同为紫微书院的学生,人与人之间竟有天壤之别。于怀鹤只是无意展露真正的自我,对名利没什么渴求。
归雪间看起来那般柔弱,风一吹都能倒,没料到竟也这般厉害,精通阵法,能施展千年前的仙人法诀,比之于怀鹤也不遑多让。
照月阁的那个弟子也十分惊讶,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法诀,可供操控的树木,生长的羽翼。
记忆中,法诀中并无和这二者相关的字。
但……阁主是不同的,是千年以来第二个将《四十一字真言法诀》修到这样程度的人。她想,法诀深奥无比,变幻莫测,蕴含天地规则,应当是她见识浅薄,还未理解。
“”这两个人,真的只有大乘期的修为吗?
“不是,应该问他们真的是有二十岁吗?”
“修正一下,归雪间还不到二十。”这人是棋社成员,比起别人,对归雪间多几分亲近。
“这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太可怕了。”
归雪间和于怀鹤的修为高到这种程度,同是学生,他们已经没有嫉妒、羡慕这类想法了,剩下的唯有崇敬。
另一边,绿蘅仙人独自支撑护山大阵,从和花秉秋之间连接的阵法知晓了这件事。
如若不是不自在天排斥外人,他也会赶往那里,助两个后辈一臂之力。
又觉得两个学生有大勇,有大修为,未来实在不可估量。
兵刃相接,一切悄无声息地展示在玉幕之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古籍上记载的第一魔尊是不可战胜的,四位仙人也只能将其封印,现在似乎也有了战胜的希望。
*
几十招过后,第一魔尊隐隐落入下风,被逼到一个角落。
忽然间,他扯着嘴角笑了:“归雪间,你真应该感谢你的先祖。”
“人和魔真是不公平。天道是如此的偏爱人族这种脆弱的东西。人可以成仙,魔族却只能龟缩在荒芜的魔界里,饱受烈火和饥饿的这么。如果你的先祖没有选择成为人,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修为、朋友、道侣,都会化作泡影。”
归雪间微微皱眉。
第一魔尊表现得好像很义正词严:“我现在做的,只是在为我们魔族讨回自己应得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里,归雪间都在思考魔族为什么会处于现在的状况。在所有不同的族群中,人,妖族,妖兽,皆可以通过修行得道成仙。魔族似乎是遭受天道厌弃,天生被食欲掌控,只存在微薄的理智,很难摆脱艰难的处境,无法成仙。
与此同时,魔族的诞生比所有的种族都要晚,魔族的典籍中记载的也不过是一千多年前的旧事,且与第一魔尊的诞生息息相关。
如果魔族食用人的血肉,失去理智,对应的是修士做下恶事,沦为魔修,不能再成仙,同样都是天道的惩罚呢?
如果这真的是惩罚,那为何天道如此吝啬,没有给予魔族一点希望?
与此同时,丹青曾说第一魔尊可以命令所有魔族,西月仙人在第一魔尊的身上感受到了天道的为止规则。
归雪间将这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零碎历史拼凑在一起,得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至于真假,本来无人能够证实。如果有,只能是面前的第一魔尊了。
归雪间对方,将猜测诉之于口:“天道是公平的。千年前,魔族自烈火与岩浆中诞生,是一个新的种族,修行方式不同与人和妖,只是被你独吞了,不是吗?”
此话一出,第一魔尊的眼角一跳,神情难以置信,他似乎难以想象自己的谎言会被人戳穿。
……竟然是真的。
当天道对魔族降下教化,赐予他们修行成仙的本能,第一魔尊将其独占,对于整个魔族而言,他变成了天道一般的存在,魔族也彻底沦为他手中的工具。
为此第一魔尊舍去了姓名,他成了一个代号,一种意志,一个规则。
第一魔尊死死地盯着归雪间:“人在修仙过程中产生的恶念,邪念,千千万万年,这些念头汇聚到了一起,影响现世,就有了魔界。魔族又从魔界中诞生。”
人的恶念本是无形之物,被舍弃掉的东西,又在其中诞生了有形体的东西。
世间万物,奇妙无穷。
第一魔尊神情扭曲:“天道所谓的教化来的太晚了,我已经不能成仙了。”
他哈哈大笑:“又有什么用处?我活着,魔族就是我手中的玩物罢了。人族也同样如此。今日之后,本尊保证此世也如魔界,人和魔再无区别,都是本尊之下的走狗牲畜。”
在此之前,他就不再出击,收敛声势,只是躲避,甚至忽然得知真相也是因为第一魔尊突兀提起归雪间的身世。
归雪间知道他在拖延时间。
以归雪间的修为,四字法诀太难掌控,“不自在天”维持的时间绝不会很长。第一魔尊只需要等法诀消失,调集全部魔族聚集于此,杀死归雪间和于怀鹤即可。
他不在乎有多少牺牲,不在乎那些魔族的性命,只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
归雪间脸色苍白,嘴唇失去血色,在日光下近乎透明。
他能猜得出,于怀鹤也知晓此事。
这样一段时间,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缓和的调息。
归雪间抬起手,雀水在他的掌中凝聚成实质。
第一魔尊一愣,他果然认出了这把弓。
他厉声道:“那是他的弓,你竟敢……”
归雪间半垂着眼眸,不动声色道:“不是你亲手杀了他吗?”
“你怎么一直穿紫色?”
“您说过喜欢紫色。”
“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吧。”
“当然,从过去到现在,永远。”
这些是前世归雪间清醒时曾听到的对话。
紫犀也的确为第一魔尊付出了永远。
或许他们之间真的有一丝感情。
一个机会,一个瞬间,归雪间想要动摇第一魔尊的心神。
而第一魔尊还是退缩了,他怯懦地不敢面对,连最后的报复也销声匿迹。
他舍弃了所有。
归雪间抬起眼,向另一侧的于怀鹤看去,不需要言语,他们能明白对方。
他轻轻笑了。
殁箭已断,这最后一箭,归雪间以“死”代替。
他射出这一箭,灵力散发着光芒,耀眼得胜过太阳,在天际滑过。
*
纵横峰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巨大的亮光笼罩着整个玉幕,那光芒超过了人眼能接受的极限,太过可怕,像是要将一切摧毁。
在此之前,双方斗法使拉的太远,他们看不清形势,只能捕捉到隐约的身影。
光芒散去。
突然,一颗头颅自天空落下,由远及近朝玉幕的方向滚来。
有人已经不敢再看了。
是一张陌生而惊恐的脸。
是第一魔尊的头颅。
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