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狗狗
少女站在少年面前, 与他一般高。
不过按照一样身高,女子素来看起来会比男子更高挑些的实际现象来看,低垂着头,背脊佝偻的少年确实看起来比苏甄儿更弱矮些。
“人亡则死, 不可复生的意思是生命很珍贵, 放弃生命是世界上最不能后悔的一件事。”
少年的目光从黑发中一闪而过投向她,然后又快速撤回, 他闷闷地发出一个音, “嗯。”
苏甄儿想,他应该是听进去了, 想到这里,少女的语气也变得温柔和缓不少,“母亲在那边设了帐子, 你可以去里面读书。”苏甄儿抬手指向前面不远处的营帐地,因为不知乱战持续多久,所以梁氏不止救助难民们的衣食住行,还请了医士和先生过来。
医士帮助难民们治疗平日里的一些小毛小病,老师则在帐子里给年幼的孩子们讲课,教授他们做人的基本道。
少年低头, 不语。
他曾路过那帐子, 里头的孩子都在十岁以下,像他这般年纪的一个都没有。当然最重要的是, 他不能适应人多的地方。
少年垂首, 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上薄薄的湿衣裳被风一吹,变得硬邦邦的。
看到他这副模样,苏甄儿顿时也跟着感觉自己浑身冰寒, “不是分了棉袄吗?你没拿到?”
少年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若非方才听到他说话了,苏甄儿还当他是个哑巴呢。
好冷。
苏甄儿也没了继续跟“哑巴”交流的心思,“你跟我一道回去吧,我带你去找吴伯。”说完,苏甄儿突然想起自己是来摘梅花的,她下意识看到河对岸的梅,再看一眼快要被风吹成冰棍的少年。
算了,下次再来摘吧。
还是人比较重要。
“走吧。”
少女少的可怜的一点责任心在今日全体爆发,她领着少年去找吴伯。
那少年虽然不吭声,但倒也听话,乖乖跟在她身后,微厚的雪地上留下两人清晰的脚印。
寒风冷冽,前方飘来若有似无的芙蓉花香气。
少年悄悄抬眸。
素雪银天之中,她是独一方色彩。
雪地上,少女的脚印比自己小了一圈,他目光上移,前方斗篷摇摆,出现在视线中的是绣着锦绣花边的柔软斗篷和鞋尖缀着大颗圆润珍珠的绣花鞋。
干净柔软的鞋子,连踩出来的脚印都是白皙圆润的。
少年的赤足不小心踩上少女的脚印,冰冷的雪水沾染上肌肤,少女原本清晰的脚印边缘变得模糊浑浊,失了美感。
他下意识抿唇,赤足避开少女的脚印,走在侧边。
“对了,我刚才,刚才不是在哭,只是沙子进了眼睛,你知道吧?”走到一半,前方营地白眼袅袅,似在分发粥食。
少女突然停住,偷偷睨他。
少年顿住动作,双足藏入雪中,他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然后点头。
看到少年点头,少女满意一笑,眉眼如画-
营地内忙得很,热粥饭食铺了一桌,众人正端着碗盆排队领取。其中负责的一人远远看到苏甄儿和少年的身影,面色一变,立刻奔过来,插在两人中间,“小姐。”
话是对着苏甄儿喊的,眼神却警惕地落到苏甄儿身后的少年身上。
过来的人是一位穿着长袄,气质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苏甄人唤他吴伯。
吴伯作为公府管事,随主母一道过来救助难民,性格温和善良,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亲力亲为的负责。
“小姐,你没受伤吧?”吴伯一眼看到苏甄儿红肿的眼睛,脸上露出担心之色。
吴伯是苏家老宅的管事,自苏甄儿从金陵来到姑苏之后两人便一直相处着,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是心疼自家小姐的。
苏甄儿脸上闪过尴尬心虚之色,“没事,沙子进我眼睛了……”苏甄儿迅速转移话题,“吴伯,你替我拿棉袄给他,还有鞋袜,对了,再给他准备一桶热水洗浴,再拿些吃的吧。”
吴伯看着苏甄儿身后的少年,欲言又止。
苏甄儿不解,“怎么了?”
“我给过,他不要,也不愿意住帐篷,也不要我给他的吃食。”
苏甄儿疑惑,“你上次不是说他愿意吃东西了吗?”
吴伯脸上一闪而过尴尬之色。
上次小姐随意问了一嘴,他便答了,不过并未答的彻底。
这少年吃的都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食物。
“小姐,别管他了,您可得离得远些,他说不定是这儿……”吴伯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子,意思是那少年大概率是脑子有病,“他好像是个哑巴,从来不说话,而且力气大的很,三五个大汉都近不得身。就前些时间那个医士,若非他躺在床上没力气反抗,连把脉都不行。”
苏甄儿回想了一下,从刚才见面到现在,他确实一直在跟她保持距离。可刚才两人相处之时,苏甄儿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而且,他会说话啊。
只是说得少罢了。
“我带他去领。”苏甄儿朝吴伯身后探了探头,正巧,一偏头就看到了有人抱着被褥棉衣从帐篷里出来。
“是那吧?”
“小姐……”吴伯还要再劝,便见自家小姐朝那少年一挥手,“跟我过来。”
那少年打着赤脚,身上的水都冻成冰溜子了,跟在锦衣华服的小姐身后,安静且乖巧,哪里有在旁人身边时那股子倔强狠毒的劲儿。
吴伯瞪大眼惊疑一声,看看自家小姐,再看看这少年。
“这怎么像是……”吴伯大概也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听,变成了自言自语,“狗认主了似得。”
虽然这样说,但吴伯也不敢将自家小姐与这样危险的一个少年放在一起,立刻跟了上去。
苏甄儿领着少年来到帐篷里,负责分发东西的下人看到来的人是自家小姐,立刻恭恭敬敬地站起迎出来,“小姐。”
帐篷不大,置着很多竹筐,里面放着要分给众人的东西。
“棉服在哪?”
“在这,怎么劳烦小姐您亲自过来……吴总管。”那人话罢,看到随在苏甄儿身后的吴总管,赶紧又打招呼。
“没事,你去忙吧。”吴伯将人挥退,随后不赞同地看向苏甄儿,“小姐,这里杂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万一磕着碰着……”
苏甄儿早已习惯吴伯的絮叨,她一边点头道:“我知道了,吴伯。”
一边兴致勃勃的找到置着棉服的竹筐,朝少年招手,“过来。”
吴伯:……
少年挪步,走到苏甄儿面前。
虽然隔着一米距离,但还是太近了。
近到连呼吸都被那股香气霸占。
少年下意识屏息,随后小心翼翼吸入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被那股香气浸满。
少女拿起一件靛青色的照着少年身上衬了衬,“太文雅了。”然后又拿起一件自己喜欢的粉红色,“太粉了。”最后拿起一件压在下头的黑色棉袄,“这件呢?你觉得怎么样?”
沉闷的黑色原本不适合这个年岁的少年,可他周身的气质却莫名与这股黑融合的极好。
“好。”少年点头。
“我也觉得你穿黑色好看。”
苏甄儿满意的将棉袄递给他,然后又让他自己取了鞋袜和鞋子,“吴伯,帮他弄一桶热水洗澡。”说完,苏甄儿看到桌子盘子里居然还有给众人分发的皂角,便伸手拿了一块。
四四方方的皂角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是纯天然的皂荚树的果实香味。
“这个很好闻,给你。”
少年垂目,看着少女递过来的皂角,伸出指尖,轻轻触到皂角边缘。
少女松手,皂角滑进他掌心。
第72章 是怪物
少年沐浴很快, 吴伯才一个转身,从另外的帐篷端了祛风寒的姜汤来,这边他已经出来了。
少年从未洗过热水澡,他有些不适应, 迅速冲洗一遍之后, 带着满身热气从帐篷里出来,黑色棉服套在他身上略显大了点, 长发湿漉铺散下来, 脸上依旧盖着黑发,只能勉强看清鼻尖到下颚的轮廓。
清淡的皂角香气萦绕在其周身, 少年动了动鼻尖,他的身上第一次出现这种味道,让人略感不适, 可他并不讨厌。
吴伯虽然对少年的怪异行为有些不满,但他心地纯善,也不会故意针对。
他将手中姜汤递给少年,“喝点姜汤驱寒。”
少年垂目看那姜汤一眼,没动。
吴伯皱眉,“快些喝, 不然凉了就没效果了。你别以为自己年纪轻就能乱来, 等到老了,这病那病都得找上你。”
年纪大的人似乎总喜欢絮叨。
面对吴伯的絮叨, 少年不动如山。
吴伯无奈, 转头看向正在努力喝姜汤的苏甄儿,“小姐,他不要。”
苏甄儿坐在帐篷外的圆凳上,凳子上绑着软垫, 不远处便是正在施粥的梁氏。
梁氏朝苏甄儿这边望了一眼,苏甄儿迅速端起碗喝上一口。她的舌头被姜汤辣得麻麻的,苏甄儿吐了吐舌头,舌尖沾染到外面的寒意,呼出一团白雾,被冷到之后,她又迅速往回缩。
天气冷寒,这姜汤是梁氏特意让吴伯给她端过来的,大家都有,只梁氏知道苏甄儿不爱喝这种东西,便让吴伯盯着她喝完。
果然如梁氏所料,辛辣的姜汤苏甄儿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奈何吴伯在身边,若她不喝完,定是要被盯着念叨的。
秉持着不能自己一个人受苦的原则,苏甄儿对着少年说了一句,“快喝。”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吴伯手上一空,那碗姜汤已经被少年端走。
吴伯:……
“吴总管,补货的新被褥到了。”那边有家仆在唤吴伯,“您过来清点一下,签下单子,一共十床。”
吴伯叮嘱苏甄儿,“小姐,要将姜汤喝完。”
苏甄儿乖巧点头,当着吴伯的面又喝一口。
吴伯放心去了,苏甄儿见吴伯走远,又赶紧朝梁氏那边看了一眼,见自家母亲正在侧身碗碟,便立刻站起来,伸长手臂,将剩下的姜汤倒给了少年。
“你身子弱,你多喝些。”
少年:……
少年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辣。”
苏甄儿感受到他微弱的抵抗,点了点头,敷衍道:“姜汤嘛,都这样。”
少年继续沉默了一会,苏甄儿见吴伯已经清点完被子,签完单子,往这边走了,心虚又焦急,“快喝。”
在苏甄儿的催促声中,少年终于仰头,将姜汤喝完了。
下一刻,他的脸上泛起潮红,少年脸上虽有疮印,但脖子却很白净,那股潮红从脖颈蔓延,连耳垂都红了。
被辣的。
苏甄儿莫名心虚,“没,没这么辣吧。”
姑苏的菜色多是文雅清淡,又喜没什么调料的河虾鱼,因此很难找到辣菜,苏甄儿的口味也是随了姑苏菜系,嗜甜,吃不了辣的东西。
姜汤这种东西虽辛辣,但比起那些辣物是不一样的,苏甄儿也能喝上一碗,只是她没想到,小小一碗姜汤竟将少年辣成这样。
“小姐,喝完了吗?”吴伯回来检查了。
苏甄儿立刻点头,将自己的空碗展示给吴伯看。
吴伯满意道:“小姐长大了。”
苏甄儿心虚的将碗递给吴伯,吴伯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年。
“你怎么了?”
少年肌肤的红色很明显。
“他热的。”苏甄儿迅速抢答,然后微笑着看向少年,“是不是?”
少年停顿一下,随后在少女的微笑中缓慢点了点头。
吴伯看一眼寒风冷冽的天,再看一眼少年。
真有这么热吗?
“我去寻母亲了。”怕被揭穿,苏甄儿快速脱身来到梁氏身边,替她一起给难民分发粥食。
看着跟块小粘糕一样粘在自己身上的苏甄儿,梁氏伸手替她擦去唇角的姜汤水渍,“今日怎么如此乖巧?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啊。”苏甄儿睁着一双无辜大眼,“母亲怎么这样想我。”
知女莫若母,梁氏深知自家女儿这副纯白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一个狡黠性子。
梁氏无奈笑笑,“河对岸的梅花开了,我今天晚上给你做梅花汤饼吃。”
苏甄儿挽着梁氏胳膊的手一顿,真心道:“我怕母亲劳累。”
梁氏慈爱道:“母亲不累。”
苏甄儿:……-
帐篷内烧着炭盆,盖着厚毡的帐篷门口被揭开一角。
苏甄儿坐在圆凳上,双手托腮,看母亲做梅花汤饼。
“甄姐儿饿了吗?”
苏甄儿立刻摇头,“不饿,母亲。”
“等一会就做好了,母亲多做些。”
苏甄儿:……其实她也不是很想吃母亲做的梅花汤饼,因为实在是,太难吃了!
梁氏几乎不下厨,她唯一会做的东西便是梅花汤饼,因为此物看起来十分文雅好看,符合她文艺才女的人设,所以梁氏就很喜欢。只是她深藏于内宅之中,没有地方展示自己的手艺,便只好做给一双儿女吃。
苏甄儿年纪大些,舌头也刁钻,可因为是梁氏亲手做的梅花汤饼,所以她每次只能硬着头皮说好吃。
奇哥儿年纪小,嘴不挑,可即便如此,面对梁氏的梅花汤饼,他也产生了抗拒心。不过抗议无效,不止每次都要被逼吃完,苏甄儿还会默默将自己的倒进他碗里,让他一起吃掉。
此次出行救助难民,奇哥儿没有跟出来。
苏甄儿看着梁氏正在煮的一大锅梅花汤饼,已经胃疼了。
对于自己做的梅花汤饼,梁氏有着极其浓厚的滤镜,觉得美味至极。
苏甄儿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好咸。
“怎么样,母亲的手艺是不是一如既往?”
“嗯。”
一如既往的难吃。
苏甄儿双眸呆滞的往嘴里塞梅花汤饼。
作为一个小饕餮,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幸好,这种折磨并未持续多久。
今日又是施粥,又是给苏甄儿煮梅花汤饼,梁氏也累了。
苏甄儿赶紧劝自家母亲大人赶紧歇息,然后自己也趁机溜走。
梁氏看着苏甄儿迫不及待离开帐篷的背影,好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背过身子,轻轻咳嗽了几声。
帐篷内烛火摇曳,梁氏看向模糊的铜镜,镜中的自己面色被锅火气晕得微红,看起来健康不少。
苏甄儿的帐篷就在梁氏隔壁,虽是帐子,但里头用的东西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牙雕的床,手工钩织出来的芙蓉花地衣,黄花梨多宝格的柜子等等。
前些天暴雪,很多姑苏百姓被冻伤了,梁氏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寒山寺内的厢房让百姓居住,自己带着苏甄儿搬到了帐子里。
一开始苏甄儿还有些不适应,住了几日倒也习惯了。因为此地人多,所以梁氏安排了护卫守在帐子门口,每日早晚也有其他护卫轮班维持秩序。
苏甄儿洗漱完毕,放下床帐,躺在床铺上搂着怀里的汤婆子想。
最近母亲身子看起来康健不少,莫非母亲的身体要好了?
从前她不信佛,可因为母亲相信,所以苏甄儿也跟着学习烧香拜佛,抄写佛经。她想,定是母亲积德行善,感动上天,如此身体才会逐渐好转起来-
暴雪过后,天气时阴时阳,温度并没有明显回升。
天色未亮,营地内的人还没起身,连鸡鸣也不闻。白色雾气萦绕,能见度极低,凝白的霜色挂满枯枝,连带着对岸的梅花都打上云白色。
山间雾色笼罩,山路被隐没,河面上团聚起密集浓雾,托起横桥,吞没寺庙。
少年蜷缩着身体,浑身发烫,这并不是风寒地冻引起的发热症状,而是身体内长年累月积攒的药物毒素在攻击身体。
记忆一段一段,在脑中浮浮沉沉。
“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女人的声音在脑中回荡,碎片一般零星出现。
“人不应该这样活。”
又是一道男人的声音,低哑暗沉,带着沉痛的撕裂感,他们站在一起,四只手推着他,将他使劲往上抬。漫天漫地的大火从四面八方吞噬而来,呛人的浓烟围绕过来。
少年瘦弱的身体终于被推出去,他转身,身后的铁门被两人拉上。
他没有看到那两人的脸,视野中最后一丝火光带着那两人一起湮灭,他们与那场火一起留在了那里。
少年急促喘息着,却没有醒,梦还在继续。
他站在荒野之地,这里有间茶馆,供过路之人休息。
他安静地站着,黑色的头发遮挡住面部,很瘦,盯着笼屉里的馒头发呆。
杀人,杀光这里的人就能获得食物。
这是他学习到的生存之道。
少年抬脚,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腰间藏着一柄羊角匕首。
沾染着血渍的羊角匕首被磨得极其锋利,那是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武器。
“来,小孩,给你的。”茶馆老板突然抬手,朝他扔了一个馒头。
少年抬手接住,馒头温热,皮白面软,烫了他的指尖。
他抬眸,看向老板。
“小孩,吃完就走吧,朝前走才有活路。”老板叹息一声,“现在这世道难活,我们也要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流民从这里路过,往南方去。
少年盯着老板,嗓音嘶哑的开口,“你要,杀谁。”
老板一愣,脸色微变,看向少年的视线带上了警惕,随后又看到了他握在手里的羊角匕首。
那匕首上沾着血,还有黏糊的碎肉。
少年歪头看他,黑发中露出一只蔓延着沉寂死气的眼,他抬起瘦弱却有力的匕首,横在胸前。
虽然年纪小,但他是死士中最出色的一个,那些被派来追杀他的死士都被他杀了。
“疯子……”老板下意识朝他扔出了手里的茶壶,铁制的茶壶砸在少年脚边,滚烫的热水从地上溅起,有些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立刻泛起通红的水泡。
少年一动未动,只是握着手里的馒头和羊角匕首,神色困惑。
“滚,滚开!”
“疯子,怪物!”
无数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在他脑中。
他是疯子,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怪物。
人不应该随意的杀人。
人不应该为了食物而杀人。
人不应该分食同类。
他不是人。
却也当不回怪物。
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是人,可他偏偏又不是人。
他不明白,人应该怎么活。
他是人吗?
少年使劲颤着眼睫,豆大的汗水从额前滚落。
梦魇笼罩着他,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却始终醒不过来。
他害怕待在人多的地方,害怕被他们发现自己是怪物。
他发现这个世界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药物继续翻涌,心脏处有隐隐疼痛之感,身体在混沌中如同被放入了蒸笼一般,而即使是在如此糟糕的身体情况之下,当眼前的帘子被撩开的时候,少年还是下意识伸手朝入侵者抓了过去。
那是潜藏在他体内的怪物本性,因为在那个地方,你随时都可能会丧命,所以,不是你死,便是他亡。
他的眼皮支撑起一点,还未看清人影,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芙蓉花香。
脑中闪过一个身影,少年动作一顿,可尖锐的指甲还是划破了少女的手背。
三条细长的伤痕,如同猫抓一般,从手背蔓延,鲜血渗出,少女惊呼出声,生性眼泪瞬间涌出。
混沌感消失,少年清醒过来,他蜷缩在狗窝里,仰头看去,少女一袭芙蓉粉色斗篷,香腮挂泪握着手背瞪向他,可在对上他带着血色的指尖时,眸中惊惧一闪而过,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汪汪汪!”狗窝里,被少年挤到角落的大黄狗对着苏甄儿发出响亮的叫喊声。
苏甄儿的脸更白了。
她怕狗。
少年立刻转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更低且持续的“呜呜”声,带着警告和压制的意味。
大黄狗立刻没了声音。
天色还未亮,苏甄儿早起去替母亲取腊梅花瓣上的雪水泡茶,没曾想路过狗窝的时候透过破破的帘子看到狗窝里有人。
她看到那熟悉的黑色棉袄颜色,心中好奇心起,小心翼翼的上前伸手撩开,还没看清楚里面的人是谁,就被抓破了手背,连带着拿在手里的玉瓶也被打碎了。
狗窝在偏僻处,四周安静极了,狗叫声停止之后,更显出几分寂寥宁静。
少年双手抓在地面上,指尖深深陷入泥泞之中。
药物作用再次涌来,他的眼前模糊不清,出现重叠的幻影,那些声音再次出现。
“他怎么睡在狗窝里?”
“你看他,吃狗食。”
“他是怪物。”
身体开始痉挛疼痛,身上的骨头发出尖锐的嘶鸣声,经脉从血肉里崩开,身体不断下沉,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少年的眸色变成死气的灰败。
“喂,你怎么了?”
苏甄儿原本是应该生气的,可她看到少年的样子,顿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走,走开……”隔着破旧的帘子,里面传出少年嘶哑的嗓音。
苏甄儿作为公府小姐,素来被捧得极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种话。
手背上的疼痛再加上情绪上的愤怒,苏甄儿扔下一句“走就走!谁要管你!”便转头就走-
肌肤炙热,如同火烧。
少年跳入河中,深深沉底。
从前他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他的身体虽然有抗药性,但副作用却比其他人更强,彷佛是因为不能控制他的大脑,所以就折磨他的身体。
河水托起他的黑发,露出清瘦的面部轮廓,只是可惜,肌肤之上,由于药物而爆发的疮面斑点几乎蔓延了半张脸。
不止脸上,身上更是还有很多。
这些疮口疼痛起来便如同针刺火烧,恨不能让人将自己拆开了塞进冷雪最深处。
第73章 多疼些
手背上的伤口不能碰水, 当时看着鲜血淋漓,实际上倒也不深,三日后便愈合了。
只是少女肌肤白皙,手背处那三道抓痕清晰明了, 每日都要费劲涂抹祛疤药膏。
想到这里, 苏甄儿更气了。
她决定以后再也不搭那少年了。
那少年或许也知道是得罪了她,因此一连小半月都没敢出现在她面前。
最近连日下雨, 泥地湿滑, 刚刚搭好的几个帐篷又塌了。
吴伯忙得脚不点地,苏甄儿在帐篷里养了几日, 又待不住了,想起枫桥对岸的梅花,一大早又起身去摘。
母亲还未起身, 苏甄儿想着若是母亲瞧见这一大捧梅花,定然会很高兴。
清晨风起,昨夜积攒在花瓣枝桠上的雨水飘摇着往下落,滴滴答答倾洒在少女身上。
苏甄儿侧身避了避,摘下最后一枝梅花,便抱着往营地去。
天色大亮, 大家正干得热火朝天。
她抱着梅花朝前走, 穿进刚刚支起的帐篷架子下面。空荡荡的架子用木条支撑起来,被风一吹, 发出“吱呀”一声。
苏甄儿下意识抬头看一眼, 便见那绑着木头的绳子摇摇晃晃地松开。
下一刻,那木头上挂着半根绳子,荡在半空中,卷着风, 气势凛凛的朝她砸过来。
躲闪不及,苏甄儿下意识抬手阻挡,怀中梅花枝尽数落地,有风从耳边刮过,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四面传来惊呼声。
苏甄儿睁开眼,率先看到的是少年单薄的后背。
他抬手格挡住了迎面朝她砸过来的木头,然后在众人围拢上来之前,又迅速离开。
苏甄儿被带离危险地带,吴伯将她护送回营帐,刚刚起身的梁氏听说了这件惊险的事情,立刻将她上上下下好好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吴伯,让大家都警惕些,当心伤了人。”
“是,夫人。”
主母没有责怪,吴伯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出去盯着了。
“没事吧?”
苏甄儿摇头,神色却有些恍惚,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三条抓痕在祛疤药膏的功效下已经只能看到三条浅白的痕迹。
“母亲……”苏甄儿欲言又止。
“嗯?”梁氏站在苏甄儿身后,替她梳歪掉的髻发。
“没事。”苏甄儿摇头。
当时太慌乱,或许是她看错了-
虽然苏甄儿确实没受伤,但梁氏怕她被惊吓到,还是让人去请了医士过来。
医士过来替苏甄儿把脉,确定只是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之后给她开了几副安神的汤药便走了。
苏甄儿捏着鼻子,在梁氏的注视下将汤药喝了,这才被允许出门。
方才晨间的天气还雾蒙蒙的,到了午后莫名出了几缕日头,像撕开了白纱云雾的利刃,直挺挺的从云层里透出来。
风依旧很大,苏甄儿拉紧自己的兜帽挡风,避开搭建帐篷的地方,穿梭在人群里寻找着某个人。
“小姐,这边危险,您别过来了。”吴伯看到苏甄儿的身影,想到早上的危险,赶紧过来提醒。
“我知道的。吴伯,那个人呢?”
“谁?”
“就是那个我救回来的人。”
那少年实在太过古怪,吴伯记得他。
“刚才看到他往那边去了。”
吴伯抬手指向没什么人的岸边。
苏甄儿点头,朝吴伯手指方向过去。
虽有阳光,但很淡薄,苏甄儿走出一段路后,远远看到少年身影。他站在河里,黑色的棉服被置在岸边,他正在搓洗身上的污泥。
不知道被用过多少次的皂角已经从之前的四方角变成了圆滚滚的一块。
少年抬高胳膊,冷白的冬日阳光下,苏甄儿看到他青紫的胳膊。
很明显,这是新伤,而且位置也对。
原来刚才真的是他突然出现替她挡住了那木条。
那么大一长条木头,还带着惯性砸过来,少年血肉之躯,自然会疼。
苏甄儿加快脚步,走到河边。
“喂。”
少年听到她的声音转头,动作也跟着停住了。
“你,不疼吗?”不知为何,苏甄儿略觉有些尴尬,大抵是因为上次两人的不欢而散。
少年眨了眨眼,没有回答,似乎是不明白苏甄儿在说些什么。
“胳膊。”少女声音更小了。
少年却听到了。
他说,“不疼。”
确实不疼,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伤害,这种小伤对于他来说简直就跟挠痒痒似的。
苏甄儿双手负在身后,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她张了张嘴,嗫嚅出声,“谢谢……”
少年歪了歪头,很显然,因为少女声音太小,所以他没有听到。
苏甄儿却不再讲了,她脸色微红的拉高声音,“你怎么又洗冷水澡?我带你去洗热水澡。”
这算是一种破冰的示好。
“不是,”少年突然弯腰,然后从河里掏出一条鱼,“在摸鱼。”
苏甄儿:……-
照旧还是那个帐篷,苏甄儿让吴伯替少年备了衣物热水,而她则一个人去了梁氏的帐篷里。
“母亲,我要那个治疗跌倒肿痛的药,父亲上次从军营里带回来的。”苏甄儿拉着梁氏的胳膊,让她替自己去拿药。
“怎么了?”梁氏伸手抚过苏甄儿的面颊,“伤到哪了?”
苏甄儿摇头,“不是我。”她将早上自己是被那少年救了的事情跟母亲说了。
梁氏听罢,立刻便道:“那自然要好好谢谢人家。”
“我知道的,”苏甄儿拉着梁氏的手撒娇,“我之前不也救了他嘛。”
梁氏笑了笑,将找到的药递给她,“你这药是给那个小少年的?”
“嗯。”苏甄儿点头,然后又问梁氏,“母亲,你说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梁氏神色一顿,耐心解释,“或许不是不知道疼,只是喊了疼也无人在意。”
苏甄儿恍然大悟,心中莫名其妙生出几许异样情绪。
看在他救了她一次的份上,那她就……多疼他些吧-
苏甄儿拿着药去到帐篷前时,少年已经沐浴完毕。
他穿着吴伯替他挑的亮红色花袄子棉服站在那里,看起来有点呆。
他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吴伯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鲜亮的色彩。而对于少年来说,这种鲜亮的色彩让他感觉非常不适应,毕竟野兽出门在外,过分鲜亮会成为猎手的猎物。
不过吴伯挑的也没错,换上这靓丽红色,少年整个人看起来都活力四射不少,那股子阴郁气质也被压住了。
“我去给你端姜汤过来。”吴伯看着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替他拿姜汤。
苏甄儿趁机过来,“给你,”她将手里的药膏递给少年,“这个是我父亲从军营里带回来的,抹在伤口处,效果很好。”
少年抬手,接过少女手中的药膏。
温润瓷白的瓶子,浸润着少女柔软的温度。
对了,还有一件事。
苏甄儿想起上次她是被狗窝里发现少年的。
“吴伯没给你准备帐篷吗?”
端了姜汤过来的吴伯正听到这话,赶紧道:“小姐可不要冤枉我,我给他备了,是他不愿意住。”
苏甄儿看到姜汤就头疼,幸好,这碗姜汤是给少年的。
少年看到姜汤时,下意识皱了皱眉。
“快点喝,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居然在这么冷的天下水摸鱼。”吴伯将姜汤塞给少年。
苏甄儿道:“快喝。”
少年轻抿双唇,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瓷白的肌肤上泛起绯红色泽。苏甄儿发现,半月不见,少年斑驳生疮的肌肤明显好了许多,只是还有很多瘢痕印子。
看来她用的那个去疤药膏也得给他准备点了。
“我去看看你住的帐子。”
因为这次少年救了自己,所以苏甄儿也不再为上次被抓伤的事情生气了,两人的关系甚至比之前更近一步。
苏甄儿让吴伯领着她去看少年睡的帐子。
一个帐子里挤了十个人,苏甄儿刚刚走到门口就嗅到了一股臭味。
她连忙后退三步,摇了摇头,“不去了。”
吴伯道:“冬日天寒,撩了帘子炭盆就不管用了,为了节省碳火,一般都是掀开一条小缝,如此里面不透气,味道自然不好闻。”
苏甄儿记得吴伯说过,少年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相处,难道这就是他不愿意住帐子的原因?
“吴伯,还有多余的帐子吗?一个人住的那种。”
吴伯想了想,“倒是有一个,只是位置偏远,用来当仓库了,小姐若是想要,我让人出来。”
位置偏远,这对于少年来说反倒更合适。
“要。”-
吴伯动作很快,不过半个时辰,那个用作仓库的帐篷就被出来了。
苏甄儿挑了一张结实的红木床,然后又让吴伯搬了被褥过来。
一人间的帐篷小,几个简单的家具摆进去之后就没多少余地了。只是这帐篷堆放货物太久,总能嗅到一股霉味。
苏甄儿便将自己的熏炉拿了过来。
熏炉燃起,整个帐子都染上了芙蓉香,遮盖住了那股霉味。
“以后你住这里。”
苏甄儿将少年带了过来。
少年一进帐子,就看到了冒烟的熏炉,清雅的芙蓉香气从里面蔓延出来。
“不要再睡狗窝了,那不是给人睡的,是给狗睡的。”
这句话似是戳到了少年的心尖。
他垂眸,视线被袅白的熏香覆盖,声音很轻,像缥缈的雾气。
“我不会……当人。”
“你说什么?”
苏甄儿没听到,她正用铜签拨弄熏炉。
少年看着少女柔软的背影,张了张嘴,却莫名生出了一股羞耻感。
他后退一步,藏起自己尖锐的指尖,试图隐藏起自己怪物的本质。
“我不识字……”
这回听清楚了。
苏甄儿转身道:“我教你。”-
第一次收徒,苏甄儿显得既兴奋又紧张,她想起之前母亲带她拜师的时候,还给老师送了束脩,看少年的模样,定然也凑不齐这束脩六礼。
“你去替我摘枝梅花过来,就算是拜师礼了。”苏甄儿将少年带到岸边,抬手指向河对岸的梅花树。
梅花迎风展开,窸窸窣窣的摇摆,开的不算太好,清冽的冷寒香气却不断随着冬风飘散过来,即使隔岸也嗅得异常清晰。
少年转身就要踏入河中,苏甄儿立刻上前阻止,“等一下,那边有桥!”
少年顿住步子。
苏甄儿大喘一口气,“我们走桥。”
两人行过枫桥,来到对面岸边。
此处几棵梅花古树枝桠蜿蜒,花瓣被吹落于地,窸窸窣窣飘到河面上。
“那边,那支好看,还有那支。”
苏甄儿一顿指挥,少年摘了一大捧下来,他鼻息间嗅到梅花的香气,却觉得不及少女身上的芙蓉香好闻。
“好了,差不多了。”苏甄儿上前,欲接过少年手中梅花,却不想少年下意识后退三步,然后将梅花放到了侧边大石上。
苏甄儿:……
姑苏城内别的郎君看到她,都会立即围拢上来吹捧夸赞几句,将她哄得心花怒放,偏他看到她靠近,如同看到洪水猛兽一般。
苏甄儿嘟囔一句,弯腰将梅花抱起,“今日你的束脩我就收下了,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顿了顿,苏甄儿突然想起自己小淑女的身份,“算了,男女有别,你还是别唤我老师了。”
营地里飘起炊烟,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
苏甄儿抱着梅花,两人一道往营地里走。
少年跟在她身后,路过狗窝的时候突然动作一顿。
大黄狗正趴在狗窝里睡觉,突然感觉眼前一亮,破帘子被掀开,少年的脸放大出现在狗眼中。大黄狗吓得一个哆嗦,迅速往里缩,给少年留出地方。
少年却没进去,只从稻草下面扒拉出来一个用破布包裹住的东西。
苏甄儿正说着话,突然感觉身边没人了,她扭头,看到少年从狗窝里刨出一个东西。
他打开那块破布,露出里面温润的瓷白碎片。
苏甄儿认出来,这是上次她在狗窝前打碎的瓶子。
“碎碎平安,我不要了。”
“不要了?”
“嗯,都碎了。”-
天色微暗,营地内升起篝火。
少年踏入自己的帐子。
帐子不大,角落处的熏香已经燃尽,可那股芙蓉香却浸满了帐子的每一寸地方。
少年走到床褥边,盯着床看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坐上去。
好奇怪。
其实他更喜欢蜷缩在狗窝里睡觉。
可是这帐篷里的味道,又好香。
想了想,少年卷着被子,缩到了床底下。
黑暗中,他掏出那些碎瓷片,扒拉开帐子下面的泥,埋了进去。
第74章 小老师
按照约定, 苏甄儿成为少年的小老师。
因为少年毫无基础,所以苏甄儿便手写了最基础的字帖给他。
“先练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教学地点被苏甄儿安排在河边树下。
她让人在这里搬了桌椅板凳,又能欣赏美景, 又没有人打扰。
少年盯着字帖看了一会, 然后拿起毛笔。
“错了,毛笔不是这样拿的。”
苏甄儿拿起桌边的木尺, 轻拍少年手背, 然后亲自示范。
“大拇指挺直,食指和中指夹紧笔管……你怎么了?很热吗?”
四月的天气逐渐回暖, 可还不至于到坐了一会儿就脸色潮红的程度吧?
少年迅速收回目光,摇头。脑中却挥之不去少女柔软白皙的指尖,像拨开的笋, 青葱一样细长,指尖都透着淡淡的粉。
原本以为按照少年的进度,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没想到仅仅两个多月,他便认全了大部分字,甚至那些书籍只看过一遍, 就能记住大半, 如此天赋,令苏甄儿这个老师又骄傲又嫉妒。
骄傲的是少年如此优秀是由她培养出来的。
嫉妒的是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 那她这个师傅的颜面往哪里放?
“你的字写的很一般。”苏甄儿左挑右挑, 挑了一个缺点,“回去重新将我的字帖抄写十遍。”
“嗯。”对于苏老师的话,少年一概听从,是个十分难得的好学生, 一点叛逆心思都没有。
面对如此乖巧的好学生,苏甄儿对自己的阴暗嫉妒心思有了一点不好意思。
“咳,这些你都看完了吗?”
苏甄儿对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情有独钟,少年却爱金戈铁马,挑灯醉剑,尤其是对苏甄儿父亲留下的兵书很感兴趣。
一开始那兵书是误夹在书籍里被苏甄儿带出来给少年的,没想到少年看到之后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
“嗯。”少年点头,指腹摩擦过兵书,显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眷恋之情。
“你喜欢这个?”苏甄儿好奇询问。
少年神色困惑,“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看到的时候会心生愉悦,小心对待,格外珍视。”
心生愉悦,小心对待,格外珍视。
少年在心里咀嚼着这十二个字,他的视线落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身上。
春日已至,阳光也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岸边高树抽出新芽,身穿鹅黄春衫的少女坐在他对面,翻阅着他的课业。她的眼睫很长,浓密如墨扇,轻轻垂下,又慢慢掀起。
他看到她,就心生愉悦。
想要小心对待,置于盒中珍藏。
“……喜欢……”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检查完少年的课业,苏甄儿注意到他搭在桌案上的手背处又有新的疮口冒出来。
“你身上的疮口怎么还没好?”
少年下意识用袖子遮盖住手背,低垂下头,黑发长长落下,将原本就看不清楚的脸遮盖的更严实了。
药物在体内反复发作,反应在肌肤的疮口上。
尤其春日,药物反应剧烈,疮口又痒又疼,被少年无意识抓挠之后,更是严重。
“这次一定要去看医士,然后好好用药。”少女蹙着好看的眉头叮嘱。
少年继续乖巧点头。
翌日,两人依旧在老地方见面,这次少女身后跟了一位脸生的丫鬟。
检查完少年的课业,苏甄儿问道:“去看医士了吗?”
少年点头。
“开药了吧?”少女笑眯眯的,显然是对少年吃药这件事有些幸灾乐祸。
“嗯。”
苏甄儿朝身后的丫鬟伸出手。
“绿眉,给我。”
绿眉打开食盒,从身侧的食盒去取出一个用帕子包好的蜜枣递给苏甄儿。
“喏,蜜枣。药很苦,吃完药你就含一颗。”
少年垂目,摇头,“不……”
“不要?”
她好心给他带蜜枣吃,他居然不要!
“随便你!”苏甄儿将手中的蜜枣往桌子上一拍,气得瞪他。
“不是,医士开的药丸。”少年赶紧一口气说完。
正在瞪眼生气的苏甄儿:……
“噗。”身后脸嫩的小丫鬟发出一道很轻的笑声。
苏甄儿:……-
随着春日的到来,住在难民营里的人也陆续离开去外头寻找生计,人一下就少了许多。
因为难民数量减少,所以苏甄儿就随母亲从营帐搬到寒山寺的客房里去了。
少年依旧住在寺外帐篷里,苏甄儿每日起身后便来河边找他。
两人维系着纯洁的师生友谊已经有几个月了。
少年的成长速度惊人,让苏甄儿觉得她这个师傅已经有些没什么可教了。
春日过去,夏季来临,苏甄儿怕晒,来的频率少了许多。
这日,她和少年约好在河边树下见面。
少年手持书籍,注意力却不在这上头。
他微仰起头,透过稀疏的枝桠,看到天空上飘着的薄云。
日光耀目,少年眯起眼。
“喂。”
身后响起少女的声音。
少年转头,看向身后。
苏甄儿有很多衣物,有时候一日要换三四套。
少年眨了眨眼,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她一袭翠绿夏衫,与夏日浓绿融为一体。
她从坡上下来,抬手撩起帷帽薄纱,身后彩霞漱云流淌,却不及她半分惹眼。
少年脑中闪过一个词。
云霓之望。
出自李白《清平调·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喜欢的东西像天上的云霓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少年下意识攥紧手中书籍。
“你在看书?有什么不懂的吗?”少女来到他面前。
少年下意识将书籍往后藏,然后摇头。
“学这么快……”苏甄儿嘟囔一句,视线一转,看到置在桌案上的弓箭。
“你哪里来的弓箭?”
“别人给的。”
一开始,少年根本就没有人缘,可在经历过苏甄儿的大改造之后,大家都觉得少年虽有些奇怪,但心肠不坏,就是性子冷了点,三句话不回一句,大家逐渐习惯,也不再将他当作异类。
少年年纪虽轻,但一身古怪武艺,让总跟随在苏甄儿身后的护卫们眼馋,时常想跟他切磋切磋,便送来弓箭示好。
这弓箭也并非特别好,胜在轻便适合少年人用。
苏甄儿看到弓箭手痒,心里又起的炫耀心思,“我教你箭术。”
苏甄儿在箭术上是极有天赋的,这种天赋大概来源于她的武将父亲。
苏甄儿弯腰,拿起那弓箭,试了试手感,便朝少年道:“你指一片叶子。”
叶子?
少年歪头,看向河对岸,随手指向那片挂在粗枝上的独生叶。
苏甄儿扬唇,拉弓搭箭。
下一刻,长箭飞过河面,正中那片绿叶。
少年瞳色震颤,即使因为黑发遮盖,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苏甄儿也能感受到他的震惊。
苏甄儿将弓箭放下,单手掩在身后,脸上不掩得意之色。
身后,她努力地搓自己的指尖关节。
好疼。
这弓真硬,她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可为了自己单薄的面子,苏甄儿还是强忍着疼痛,朝少年扬了扬下颚,“你试试,也不是很难的。”
她的箭术可是万里挑一,不难才怪!
少年握起那弓箭,学着苏甄儿的样子射向对面。
长箭歪了,坠入河中。
“哎呀,没中。”苏甄儿得意洋洋地嘬了嘬唇,柔软的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
不过少年第一次射箭,她还是要鼓励鼓励的,“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再试试吧。”
少年点了点头,又拉弓搭箭。
下一刻,长箭破风而起,直直射入对岸枯枝之上,箭尾颤抖,发出铮铮嗡鸣。
力气巨大又稳准狠,能看出来天赋不在她之下。
苏甄儿:……
第75章 惊旖梦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唯有风吹树叶撩过枝桠的簌簌之音。
少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少年转头,看到苏甄儿的面色,略显局促,“射的, 不好?”
是射的太好了!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 努力微笑道:“还行吧。”
“下次,我会射中叶子。”少年以为少女是对自己不满, 故此立刻许下承诺。
苏甄儿:……更气了。
少女扭头就走, 走到一半觉得不过瘾,又返回来, 让少年将手中弓箭放下,然后抬手指向对岸,“我要那片叶子, 你替我去摘。”
苏甄儿指向方才被她射过的那片叶子。虽然不知道少女为什么要那片叶子,但是少年还是乖巧点头,然后奔向枫桥绕到对岸,三下五除二爬上树,去替她摘那被射破的叶子。
叶子位置刁钻,少年站直了身体也有些勉强。
他站在粗枝上, 努力踮脚之后身高还是不够, 便试探着又往上爬了一截。
苏甄儿轻哼一声,正准备把人晾在这里, 转身之时却看到身后有人朝她疾奔而来。
此地人少, 属于荒地,常有解差带着犯人绕近路从这里走过,不过从未发生过什么事,可今日却是不巧。
那人脸上刺面, 身上戴着枷锁,面目狰狞的朝苏甄儿奔来,显然是在慌乱之间环顾一圈,觉得像她这般的柔弱少女是作为人质筹码的最好选择。
那中年男子身形强壮,形如恶鬼般扑来。
河对岸的少年双眸圆睁,从高树上一跃而下,踏水奔来。
苏甄儿知道,她跑不过这犯人。
电光火石之间,她弯腰捡起地上长弓,攥紧手中弓箭,指尖颤栗,抬手,射箭。
因为射程太短,所以她只来得及射一支箭。
长箭刺入中年男人的眼睛,那人发出一道凄厉声响,脚步果然停住,却依旧不依不饶的朝苏甄儿跑过来。
那边,射出一箭的她扔掉手中长弓,转身往少年的方向跑。
而就在她转身之时,少年已至她身后。
那犯人因为视力受阻,所以脚下一滑,从苏甄儿身边翻滚落入河中,正被少年一把擒住,死死按在河里。
“那是逃跑的囚犯!”跟在那犯人身后的解差气喘吁吁的赶到。
苏甄儿脱力地靠在树边,看那犯人浮在水面停止挣扎,血色从河面晕染开,少年一只手便将其提了起来扔到岸上。
“这位小姐没事吧?”
解差眼睛毒,一眼就看出苏甄儿穿戴非凡,赶忙请罪。
“无碍。”苏甄儿淡淡出声,然后转头看向蹲在河边盯着那中年男人看的少年,“你没事吧?”
少年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中年男人脸上。
在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清晰的刺面。
“奸。”
少年缓慢开口,念出这个字。
他知道这个字的意思。
“这是刺面,一种刑罚。”那解差解释道:“小兄弟年纪小,不知道也正常,这犯人犯了奸yin之罪,故此刺面。”
少年神色一顿,脑中闪过什么,他站起来,视线紧紧盯在那刺面上。
黑色的刺面,刺目异常,宣告着此人的恶行。
背部后腰处的烙印突然开始泛起古怪的疼痛,那并非伤口在疼,而是一种心引起的。
灼烧感从后腰处蔓延开来,少年踉跄一下,身边传来少女柔软的嗓音,“你怎么了?受伤了?”
少年转头,看向躲在树后的少女,他眼瞳闪烁,然后摇了摇头。
没受伤就好。
苏甄儿缓了缓神,看那解差一边请罪,一边将剩下一口气的犯人重新绑起来。
突然,那解差叹息一声,“乱世来了,人性都到了最低处,从前这些犯人知道逃出去也无容身之地还算安分,现在到处都是匪患窝,猖獗至极,甚至还有专喜收这些恶人的贼窝,他们奸淫掳掠,无所不干,也没有人管……小姐出行还是要带着护卫。”
“多谢提醒。”苏甄儿点头,目送那解差离开之后,才惊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初遇少年之时,苏甄儿就见过这种事,只是当时那犯人是追着少年的,她周身还有护卫保护,现在却是冲她而来,苏甄儿难免有些被惊吓到,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便与他道:“与我回去换套衣裳,我带你进寒山寺,那里有座藏经阁,里面不止有佛书,还有很多绝版古籍。”-
苏甄儿于厢房内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物,出门的时候正看到站在甬道中的少年。
少年换过一身苏甄儿专门替他准备的公府护卫服,垂目站在那里,身上还背着那把破弓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绿眉,我上次让你带过来的弓箭呢?”
“在您的厢房里,奴婢去拿。”
绿眉去替苏甄儿取了她父兄为她做的小弓来。
苏甄儿伸手抚摸一把,然后走到少年身边,“喏,给你。”她将手里的小弓递给少年,“谢你方才救我。”
别看这弓箭瞧起来平平无奇,用的却是极好的材料,比起少年手中那把斑驳的旧弓可结实多了。
“给我的?”少年有点呆,甚至忘了伸手接。
苏甄儿将手中小弓抛给少年。
“好了,别呆了,跟我去一个地方。”-
寒山寺的藏经阁不是谁都能进的。
若非苏甄儿的母亲梁氏捐赠了许多香油钱,就连堂堂公府嫡女过来也是要被拦住的。
“这是我的护卫。”
苏甄儿睁着眼睛说瞎话,少年跟在小姐身后,低着头不吭声。
看守的僧人上下打量一番,终于点头放行,两人得以进入藏经阁。
阁内书籍众多,苏甄儿一进去就挑花了眼,心情随着书籍一起沉淀下来,暂时忘记了方才的惊险,也没有空管少年,自顾自寻了自己感兴趣的典籍看起来。
少年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安静站了一会后,顺着藏经阁的楼梯往上走。
古旧的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一路往上,寻到一处关于历代律法的书架,其中有一本专门讲了刺面。
刺面,即黥刑。
黥刑:在犯人面部刺字,染上黑色颜料,作为标识和耻辱标记,使其难以逃脱。
少年视线下移,看到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标注:或还用于烙印奴隶。
奴隶。
少年攥紧书页,眸色咻然晦暗。
所以真正的人,身上不会有这样的烙印-
夜色昏黑,明月落于水面,波光粼粼,浸着莹白月色。
少年立在河中,四面无人,只有蛙鸣蝉叫,盛夏风浓。
天气灼热,少年一袭单衣带水从河中起身,身上疮口瘙痒难耐,可最令他无法忍受的却是后背处突起的烙印。
拖曳着长长的水渍,少年一路从河边回到帐篷里。
帐篷内未点灯,月色从外面照进来,隐约透出少年身型轮廓。
经过半年多的修养,骨瘦嶙峋的少年已经长出结实的薄肌,身型也比之前更为挺拔。
他穿着湿漉的黑衣,弯腰从床底下抽出一柄羊角匕首。
匕首被他擦拭干净,然后又在烛火上烤炙片刻。
烛火微弱,忽明忽暗,少年的脸也跟着晦暗不明。
帐篷的帘子落下,月光被割断,少年立在帐篷里,伸手摸向身后的突起。
他侧身,抬眸,不远处斑驳的镜子里照出他身后的烙印。
丑陋,可怖,像鼓起的蛆虫,从肌肤里张牙舞爪地钻出来。
炙热的匕首贴上烙印,少年咬住口中毛巾,锋利的匕首往烙印深处挖进去。
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浓郁的鲜血淋漓而落,浸湿了衣物。
少年的额头被冷汗浸满,他咬着牙,颤抖着指尖抚摸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镜子里印出后腰处的血色,羊角匕首落到地上,少年掏出药粉,洒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紧紧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少年终于拿开一直咬在嘴里的毛巾。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视线落到桌上的小弓上。
刮干净了,就能成为真正的人吗?-
连着一个月,苏甄儿都没有看到少年,派去打听的绿眉回来说是病了。苏甄儿是知道少年的身体素质的,大冬天都敢在河里洗澡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么暖和的夏天生病?
难道是被那天突然冲过来的犯人吓到了?
可她记得当时少年眼疾手快的稳准狠,差点将那人溺死,根本就不像是被吓到的样子。当然,也有可能他当时是装的。跟她一样,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害怕的,实际上回去后一想,心里猛地又后怕起来。
若她当时没射中,被那犯人抓住了,她的名声是小,性命是大。
因此,此后在寒山寺的日子里,苏甄儿不管去哪里,进出都将护卫带在身边。
盛夏最热的时候过去,天气进入十月。
十月的天稍微凉爽了起来,原本他们早该搬回公府,只是父兄在前线生死搏斗,梁氏心中不安,唯有待在寺庙之内祈福之时,心境才稍平稳。
因此,苏甄儿也就跟着梁氏在寺庙内小住下来。只是寺庙里实在无聊,苏甄儿今日出了寺进姑苏城内去游玩了一日,直到晚间日落时分才回来,路过枫桥之时,看到许久不见的少年身影,正用着破弓在射箭。
她走近,瞧见少年手里的弓箭有断裂然后被修补过的痕迹,还不止一处。
几月未见,少年身型也没长,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更结实了不少,身上的疮口也消失了,留下浅淡斑驳的痕迹。
苏甄儿歪头之时,看到少年冷白的肌肤,只是那依旧遮挡在脸前的黑发模糊了五官轮廓,将那股挺拔的少年气遮盖的一干二净,显出几分阴郁沉闷。
“怎么不用我送你的?”苏甄儿突然开口,将少年吓了一跳,手中长箭射歪在水面上。
苏甄儿好奇歪头。
少年素来警惕,从来没有发生过旁人到他身边,他却没发现这种事。
可其实少年早就看到了苏甄儿。
箭会射歪不是因为被吓到,而是因为……紧张。
“会弄坏。”
少年摩挲着手中长弓,不敢看她。
少女今日一袭绯红长裙,衬得整个人如花娇艳,暖白肌肤搭配珍珠钗环,活脱脱的美人入世。
从前的少年不懂这种情愫,直到这个夏日那天。
他后腰处的伤口刚刚长好,睡梦之中突然炸醒,额头狠狠撞到床板,恍惚了许久才拎着湿漉漉的裤子从床底下爬出来。
而那个旖,旎难忘的梦境,直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此后,他便一直躲着苏甄儿,直到今日突然偶遇。
苏甄儿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只道:“用坏了我再送你一个。”说完,她转头朝绿眉道:“绿眉,把篮子里的芙蓉花给我。”
今日去了一趟城中,苏甄儿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芙蓉花开了。
她便买了一束回来。
十月芙蓉,最是娇艳。
“这是芙蓉花,我最喜欢的花。”
花束被送到眼前,少年鼻息间传来一阵柔软的花香。
他的神色恍惚了一下。
原来她身上的,是芙蓉香。
“我觉得芙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花,你觉得呢?”
少年低垂着头,不敢抬眸,眼睛盯着少女怀中的芙蓉。
那芙蓉摇曳生姿,透着清香。
他避开她的眼神,嘶哑着嗓音开口,“嗯,好看。”
“我与旧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考考你,觉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的脑子盯着少女突然凑上前来的脸,一瞬间宕机了。
苏甄儿笑了,“朝前走,不要回头,旧事已过,新的人生刚刚开始。我喜欢这两句诗。”-
与少年在河边道别之后,苏甄儿回到寒山寺,将替母亲买的粉色夏蜡梅插到花瓶里。
梁氏这几日一直待在厢房内,偶尔在日后之后出来透透气。
她已经替苏甄儿绣好了鸳鸯戏水的被罩,现在又不知道从哪里搬了一块上等的好木材来,自己准备了工具,一点一点地磨着雕刻。
“母亲,你要雕什么?”
“芙蓉花。”
“我最喜欢芙蓉花了。”苏甄儿眼睛亮了,可她又担心母亲的身体,“母亲,你不累吗?我替你雕。”
“不用,我不累。”
很神奇,人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有预见性的。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就好比猫类,在死亡前,它们会独自离开家,寻找有水源的地方,一只猫安静的等待死亡。
苏母对自己的死亡也是有预见性的,她已经写信给了自己的丈夫,希望他务必在明亮春天之前回来一趟,商量一下甄姐儿的婚事。
得到的回信却是战事吃紧,无法离开,不过这位公爷对于自己女儿的亲事也是十分关心的,特意推荐了一位自荐的人选,便是那家远在金陵城的表亲,苏甄儿的亲表哥。其父是梁氏的亲哥哥,苏甄儿唤一声舅舅。
这位郎君年少成名,容貌俊秀,马上便要参加下次科举,听闻是登科及第的种子选手。这样的潜力股,自然要早早给自家女儿拿下。就算是没有登科及第,按照他们苏家的实力,也不会让甄姐儿受委屈。
对于英国公的话,梁氏倒也觉得赞同,其实她本来就有意让甄姐儿与她娘家联姻。虽然自从搬到姑苏之后,两家联系少了,但梁氏一直听说自己那侄子读书十分勤勉,在加上去年,她哥哥那边其实已经来过信了,透露出了想结亲的意思。
只是这事还得问问甄姐儿。
“甄姐儿还记得你大表哥吗?”
苏甄儿是有些印象的,可印象不深。
“听说他才华极好,于金陵城内年少成名,是下次科举的榜上人选。人品也很不错,是母亲看着长大的孩子,小时候便斯文有礼,十分谦让,你哥哥与他素来交好,时常互通书信,也说他是个君子人物。”
梁氏说到这里,苏甄儿哪里不懂,她红着脸歪在梁氏身上,玩着她母亲的头发,“我不知道。”
梁氏伸手抚上少女柔美的面庞,眼眸下垂,难掩眸中忧虑。
“甄姐儿,听娘的话,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苏甄儿仰头看向梁氏。
她窝在梁氏怀里,嗅到微冷的梅花香。
即使是夏日,梁氏身上也不曾黏腻,反而冷滑。
梁氏很少给苏甄儿做决定,故此养成了她这般性子。
这次是梁氏第一次开口要求。
苏甄儿恍惚点了点头,然后看到梁氏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这个时候的苏甄儿不懂梁氏眼神之中的含义,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大周乱局已至,她的母亲与父兄是在为她寻找庇佑之地-
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并且很快传遍整个姑苏城,连带着只剩零星几人的营地上也在谈论此事。
“苏小姐身份尊贵,天姿国色,寻的夫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我听说那位家中虽只有五品官职,但本人才华出众,勤学刻苦,又被名家大儒多次赞赏,此次科举必定榜上有名。”
“听说已经送了庚帖来。”
少年站在帐子里,单薄的帐子隐不去人影,也挡不住外面的声音。
被小心放在床头的芙蓉花隐显败落之势。
虽然他每日精心照料,但鲜花易败,最终枯萎成泥。
少年垂目,从地上捡起芙蓉花瓣,粗糙的指尖摩擦过柔软的花瓣,留下清晰的捏痕。
后腰处的伤口已经痊愈,可那股炙热的疼痛感却始终如影随形。
分明伤口已经长好,心里却像是莫名空了一块。
他抬头,透过拉高的帘子,看到了天空漂浮的云霓。
云霓在天上,不可摘也。
也应该在天上,永远如此耀眼夺目。
后来,他离开姑苏,在地上看飘雪,看芙蓉,看天上云霓,它们不是她,它们又是她。
第76章 及笄礼
十二月, 姑苏已经入冬。
苏甄儿换上新制的及笄服,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怎么了,小姐?”绿眉一边替她梳发,一边小声询问。
“父兄他们……”苏甄儿神色忧虑, 欲言又止。
“小姐放心, 听说公爷和世子虽在彭城被围困多日,但幸得援军救助, 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苏甄儿自然知道这消息, 只是没有亲眼见到她的父兄,她心中还是不安。
“小姐, 您这把匕首是哪里来的?”绿眉视线下移,看到了被置在梳妆台下面的匕首。
“别人给的。”
少年走了,帐篷里被收拾的极为干净, 只留下这柄匕首,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什么叫如她所愿?
苏甄儿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她心情不好,跟少年抱怨了几句父兄不能回来参加她的及笄礼,说她讨厌打仗, 希望以后再也没有战争, 说希望父兄平平安安,永远陪在自己和母亲, 还有奇哥儿身边。
然后第二天, 少年就不见了。
“回来了,阿姐,父亲和兄长回来了……”
同样被换上了绯红喜色冬日袄子的奇哥儿出现在门口,朝屋内的苏甄儿奶声奶气道:“阿姐, 父兄回来了。”
这个时候的奇哥儿虽年幼,但已经初具古板形象,手中拿着书籍过来通信。
苏甄儿一下站起来,提起裙子就往外面跑。
“小姐,斗篷,外头冷!”绿眉赶紧从木架上取了斗篷,跟在苏甄儿身后跑。
冷风冷冽,苏甄儿一路跑出甬道来到前院摆宴的地方。
宴会尚未开始,宾客零星而坐。
她穿过前院,来到苏府门前。
苏府大门敞开,母亲已经候在那里,她看到疾奔过来的苏甄儿,微笑着朝她招手。
苏甄儿跑到母亲身边,气喘吁吁。
“跑这么急做什么?”梁氏好笑地摇头,然后忍不住轻咳几声,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替苏甄儿拉了拉歪斜的斗篷,防止进风。
“母亲,父兄回来了吗?”苏甄儿踮脚张望。
“快了。”梁氏话音方落,便见那边行来一行队伍,为首之人身穿铠甲,身型魁梧,其后跟着一位容貌俊朗的青年,看到候在苏府门口的妹妹和母亲,立即抬招呼,随后一夹马腹,快速穿过英国公第一个来到府门前。
男子翻身下马,一把将朝父亲奔过去的苏甄儿拦腰抱起,“甄甄!”
“呀!”苏甄儿挣扎一顿,被放到地上。
“怎么不叫哥哥?”男人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
“父亲!”苏甄儿攀着哥哥的胳膊,抬手朝英国公招手。
男子撇嘴,“没良心的小东西,亏得你哥哥我还给你带了生辰礼。”
苏甄儿一听到生辰礼这三个字,登时眼前一亮,乖巧甜美道:“哥哥。”
男人:……
“甄姐儿长大了。”英国公上前,粗糙的手掌抚了抚苏甄儿的脑袋。苏甄儿猫儿一般蹭了蹭,“父亲。”
梁氏上前,“公爷。”
许久未见的夫妻显得有些疏离,可该有的尊敬还是不少。
“今日正好是甄姐儿的及笄礼,她盼你们盼了一年多了。”梁氏说着话,视线落到自己的大儿子身上,“煦儿瘦了。”
“母亲。”苏承煦拱手与梁氏问安。
英国公低头摸了摸站在梁氏身后的小男孩,“奇哥儿也长大了。”
梁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男孩,抿唇,叹息,“那是房管事的儿子。”
英国公:……
“父亲。”
一道声音响起,追不上苏甄儿,迈着小短腿直到现在才赶到的奇哥儿恭恭敬敬的给他们行礼。
苏承煦歪头看过去,“小弟。”
“兄长。”奇哥儿脸上并不显热络,虽然他知道这两位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兄长,但两人常年在外打仗,奇哥儿跟他们并不熟悉。
“来,飞高高!”下一刻,奇哥儿被苏承煦抛了起来。
奇哥儿:!!!
“苏承煦!”梁氏忍不住低喊一声。
苏承煦这才将头晕晕的小摆件奇哥儿放下来,然后摸了摸鼻子,“母亲,别气,我这是稀罕奇哥儿呢。”
苏甄儿默默往梁氏身后躲了躲。
刚刚落地的奇哥儿也跟着躲到了梁氏身后。
梁氏扶额,“及笄礼要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这场及笄礼一直持续到夜间,众人吃多了酒,陆陆续续被自家接回去。
英国公坐在主位上,脸上酒色上头。
身边的宾客零零星星都散了,梁氏将女眷送了回去,管家也将剩下的男宾送走了。
热闹过后,唯剩寂静。
英国公再饮一口酒,看向在自己身边坐下来的梁氏。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梁氏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儿女,我将他们生出来,自要好好养育,甘之如饴。”
英国公脸上闪过愧疚之色,他道:“等战事结束,我就跟皇上告老还乡,带着煦儿跟你们一道住在这姑苏城里。”
英国公征战沙场多年,身上带着粗粝的杀意,他跟这水秀江南格外不符。
梁氏笑了笑,点头,然后又是一阵咳嗽,缓了缓,她问到之前的事,“听说彭城围困,有一位鬼面少年突袭敌军,带领一支流民军救了你与煦儿?”
此事已经在姑苏城内传开,众人都在猜测那位鬼面少年的身份。
说到战场之事,英国公的劲头就来了,“那少年身型诡谲,用兵如神,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虽然不知道身份,但日后必成大器。若非咱们甄甄定了亲事,我倒还真挺看好那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咱们甄姐儿还是不嫁打仗的人好。”
梁氏点头,“我吃过的苦自然不会想再让甄姐儿吃,我已经替甄姐儿定下了我哥哥家的孩子。”
英国公被梁氏刺了一句,他沉默一会点了点头,“那孩子挺好的。”
随后,他又是一道叹息。
一晃十几年,他的甄甄居然都已经定亲了。
“若非战事不断……”英国公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他下意识看向梁氏。
英国公也不是想狡辩,只是刚才梁氏才表现出了一点不满,他现在开口说这种话,难免像是在争辩。
梁氏垂目,接他的话,“若非战事不断,你我也不会异地相隔,甄姐儿和奇哥儿也不会有父兄如同没有父兄。”梁氏语气平静,并无苛责之意,她只道:“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也知道你是为了大周百姓,怪只怪有人利益熏天,视人命如草芥。”
英国公垂首,又饮下一杯酒,“马上就会完了,战事马上就会完的。”
梁氏替他倒了一杯茶,“我身子越发不好,为了甄姐儿和奇哥儿,还有煦哥儿,你一定要回来。”
英国公沉默半响,盯着面前清冽的茶水,嘴唇蠕动,“会的。”
一定会的-
“我的生辰礼。”苏甄儿伏在苏承煦榻旁,伸手讨要自己的生辰礼。
苏承煦在刚才的生辰礼上被人灌了酒,面色潮红地趴在榻上,听到苏甄儿的声音,蔫蔫翻了个身。
苏甄儿见他死猪一般,气得将手边的枕头往他身上砸。
没砸醒,她又将枕头垫在苏承煦后背上,然后自己坐了上去,对着苏承煦的耳朵大喊,“生辰礼!”
苏承煦:……
“我的甄姐儿从前如此玉雪可爱,怎么现在变得……”苏承煦睡不下去了。
“依旧是玉雪可爱。”苏甄儿拿起苏承煦的枕头对着他的脑袋打。
柔软的棉花枕头,是梁氏前几日刚刚替苏承煦做好的。
苏承煦被揍得左右闪躲,无奈从身上掏出一柄钥匙递给她,“喏。”
苏甄儿终于停止她的暴行,“这是什么?”
“我的私房钱,都在这里。”苏承煦神秘道:“在我下次归家前,你能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苏甄儿眼前一亮,可立刻面露疑惑,“你不是说那些钱是你要讨老婆用的吗?”
苏承煦一顿,随后无奈摇了摇头,“谁让妹妹更重要呢。”
苏甄儿才不信呢。
“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有替我准备生辰礼,才拿这个敷衍我。”
被发现了。
苏承煦死不承认,“难道这份生辰礼不好吗?”
好,倒是极好。
“谁知道你的私房钱会不会都比不过我的月钱。”
苏承煦:……
“那还我。”
“不还。”
苏甄儿从苏承煦身上跳下来,提裙往外跑。
苏承煦假装追了两步,又坐回去。
酒气上涌,他抚着额头躺回去。
九死一生的彭城之战,大周越发混乱的局面。
苏承煦偏头看向悄悄在门口探出头来看他的苏甄儿,猛地一下又坐起来。
少女被惊吓到,一边跑,一边喊,“你给我了,不能再要回去!”
她一袭红色斗篷,在灰败的冬日里艳如朝阳。
第77章 流民帅
前方战事紧急, 苏甄儿的父兄只在苏府停留了一日,于第二日又整装出发回到战场。因此,今年过年又是梁氏带着苏甄儿和奇哥儿一起过。
今年冬日比去年暖和许多,苏甄儿一边陪伴母亲, 一边与姐妹们冬日围炉, 春日踏青,顺便代替梁氏处一些事务。
苏甄儿裹上斗篷, 坐在二楼雅座内听着下面说话。
“此次压轴之物, 是由英国公府嫡女苏小姐捐赠的红玛瑙珠花,起拍价五十两。”
河南连年水灾, 梁氏做东,牙行作为中介,召集姑苏城内有名有姓的豪绅官家, 一同捐赠善款,帮助灾民渡此难关。
因为梁氏身子不好,所以此次捐赠活动由苏甄儿代。
作为主办方,苏甄儿挑选了几样饰品私下捐出之后,又取出一样饰品作为压轴。
按照苏甄儿的估计,这珠花加到三百两最多了。
这珠花的价值就在于它是前朝之物, 自然比旁的贵些。
台下之中有倾慕苏甄儿之流, 价格越喊越高。
突然,有人从侧方上了台子, 在牙人耳边轻声低语。
那牙人面露惊色, 随后朝众人道:“一千两!有贵客出价一千两,还有加价的吗?”
苏甄人好奇地坐直了身体,她透过面前的珠帘朝下面扫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出价之人。
那牙人又道:“还有没有加价的?”
一支前朝珠花, 顶天三百两,就算想是想要讨好这位公府小姐,这血出的也太大了些。
众人静默不语,珠花以一千两的价格被拍下。
按照规矩,苏甄儿自然是要去见一见这位神秘宾客的。
“小姐,那人走了。”
牙人来到苏甄儿的包厢内,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头戴帷帽的尊贵少女,语气恭谨至极。
“你可认识?”
这牙人在牙行里做了很多年,认识许多达官显贵,可却摇头道:“没见过,而且……”那牙人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零零散散,凑到一千两,不似大富大贵之家的出手。
苏甄儿沉思片刻,道:“也是一片善心。”
对此,苏甄儿并未多想,她结束此次拍卖,回到苏府,径直去往主屋。
屋内烧着炭盆,帘子撩开一条窄窄的缝。整间屋子里飘散着极其浓郁的药香味,苦涩到呼吸的时候能蔓延进每一寸肌肤里。
苏甄儿轻车熟路的来到梁氏床边,先将花瓶内的梅花换了,然后才坐下来。
梁氏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身形瘦削至极。
她听到身边动静,缓慢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甄姐儿。”
苏甄儿点了点头,握住梁氏的手,“母亲,是我。”
梁氏叹息一声,“今日的药太苦了。”
“我让人给母亲做的蜜饯,母亲没尝尝?”
“尝了,好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梁氏就累了。
苏甄儿轻轻放下床帐,一个人慢慢退出去。
梁氏的身体越发不好,大周乱局已至,父兄的消息越来越少,苏甄儿这几日总觉得心慌至极。
倒春寒的天气马上就要过去了,梁氏的身体突然好转起来。
苏甄儿喜不自胜,觉得母亲随这春日一般,焕发出了生机。
梁氏坐在梳妆台前梳发,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了。
天气依旧很冷,她穿上春日衣物,坐在院中晒了一会儿日头,然后又吩咐小厨房做了几道小菜,跟苏甄儿和奇哥儿一起吃。
梁氏自吃药开始,就没有用过这么多饭。
她吃了一碗珍珠米,放下筷子,安静地看着苏甄儿和奇哥儿。
三人用完饭,梁氏又找苏甄儿的奶母说了话。
夜已至,奶母推门而出,站在屋前久久没有离开。
屋内的灯亮了一会,随后熄灭。
翌日,苏甄儿尚在睡梦之中,便听绿眉唤她,“小姐,夫人……去了。”-
跟苏甄儿想象中的不同,梁氏去的很安静。
她躺在那里,妆容精致,看起来不像是去世了,反而像是安静的睡着了。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看到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
她不害怕。
她知道那是她的母亲。
崩溃来的比她想象中迟。
“不要带奇哥儿过来。”
这是苏甄儿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绿眉点头,流着泪奔出主屋去照料奇哥儿。
奶母站在床边,颤抖着手将手里的书信交给苏甄儿。
这是梁氏昨夜写下的遗书。
不外乎都是母亲关心孩子的话,天冷添衣,不可贪凉,照顾好自己。
最后是梁氏要告诉苏甄儿的话,她似乎预见了什么,笔尖颤抖,湿了纸页,“甄姐儿,奇哥儿,命运袭来时,我们避无可避,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我知道,我们甄姐儿是个坚强的孩子。
我与旧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
“小姐……”苏甄儿听到奶母的声音,她抬眸,模糊间看到奶母担忧的面庞,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还以为,母亲要好了……”-
母亲的丧礼办的很简单,父兄连夜赶回,风尘仆仆,甚至身上还带着伤。
外面很乱,尖锐的丧乐萦绕在公府之内,唱了三日。
苏甄儿身穿丧服,呆呆坐在檐下,听着父兄安排琐碎之事。
苏承煦偏头,注意到苏甄儿,他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母亲走的很安详,没有受苦。”
苏甄儿低头,闷声不语。
苏承煦又道:“甄甄,我跟父亲明日就走了。”
苏甄儿猛地一下抬起头,双眸肿得核桃一般。
她死死拽住苏承煦的衣角,“不能不走吗?”
她害怕。
院子好大,空落落的。
“我们甄姐儿长大了,都定亲的人了,怎么还跟哥哥撒娇?”
“哥哥答应你,打完仗就回来了。”
“那你一定要回来。”
“好。”-
苏承煦给苏甄儿留下一匹马,说这是补给她的生辰礼,而那枚钥匙苏甄儿也没有还给他,只是安静的在她的妆奁盒子里放着。
奇哥儿病了。
小孩本就多病,这倒不稀奇,只是苏甄儿也病了。
她吹不得风,整日里躺在主屋内休息,每日里都等着战场那边传过来的信件。
春去冬来,苏甄儿的病渐渐好转,天气又开始阴冷。
院子水缸里的水结了厚厚一层冰,细碎的飘雪带着雨水簌簌落下,悄悄覆满半座姑苏城。
苏甄儿趁着身子好转,去了一趟寒山寺祈福。
从前苏甄儿不懂母亲为何喜欢待在寺庙,现在她明白了。当命运袭来,无力可使的时候,唯有让心安定。
天气愈发冷了,苏甄儿想,这几日应当是姑苏城最冷的时候。
她回去的路上还在盘算着怎么将过冬的袄子给父兄寄去,其实之前就已经试过,只是战场那边的路难行,始终不达。
还没算计好,金陵那边传来消息,皇帝驾崩,留下遗诏。
远在战场的父兄来不及回一趟姑苏,又前往金陵。
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明里暗里追截遗诏。
今日的风冷到了骨子里,苏甄儿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被吹开了。身体僵冷的她坐不住了,抱着汤婆子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在敲打她的窗子。
苏甄儿睁开眼,看到一只白鸽站在窗台上探头探脑。
苏甄儿一瞬起身,赤足走过去抓住那白鸽,取下它脚上绑着的书信。
书信背面印着鲜艳的芙蓉花。
正面寥寥几语,令人心颤。
英国公携子命丧江口。
苏甄儿身体虚浮地伸手扶住身侧的桌案。
雷霆雨露,皆是命运。
我命由天不由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榻上。
她努力呼吸,却喘不上气,双耳嗡鸣,听不见声音,直到绿眉端着水盆进来,看到面色惨白的她-
苏甄儿又病了。
她开始做梦。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在梦里,她看到了母亲,也看到了父兄。
她不愿醒来,她听到身边奶母在跟医士说话。
“小姐她从小体弱,亏得夫人细心爱护,也如寻常孩童一般长大了。夫人去世之后,小姐大病一场,旧疾复发,刚刚养好,公爷和世子却又……”
奶母说到这里,忍不住掩面哭诉。
绿眉也跟着呜呜的哭。
苏甄儿这一病,便是半月,直到前方送来了她父兄的衣冠。
什么都没有剩下,那么湍急的河流,连打捞都捞不起来,唯独河边落下一枚玉佩。
那是英国公的玉佩。
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听说是那位鬼面流民帅捡到的。
苏甄儿躺在床上,摸着玉佩,看到替她端来汤药的奇哥儿。
她撑起身体,替奇哥儿将玉佩系上。
“阿姐,今后是不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奇哥儿还不懂死亡的含义,他只是看到别人哭,也忍不住跟着闷声哭。
苏甄儿抬眸看向奇哥儿,伸手抚了抚他苍白的面颊,“是。”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天气太冷,苏甄儿的病始终不好,虽然她吃喝一切正常,也在学着梁氏的样子努力料府中事务,但只有绿眉知道,她家小姐有多辛苦。
屋内弥漫着厚重的药味,看到又是一夜坐到天明的小姐,绿眉伸手捂住口鼻,忍不住呜咽哭泣起来。
听到动静,苏甄儿转头看向绿眉,“绿眉,我好害怕,天又亮了。”
说完,苏甄儿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窗外。
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生命太长,她的痛苦像无限循环的日月,无穷无尽,她在这世间煎熬。
她知道,她必须要熬过去。
可是好难,太难了。
原来人要活着是这么难。
“咕咕……”
白色的信鸽敲击窗台,苏甄儿垂目,抬手。
窗台被打开,白鸽跳进来。
它脚上绑着密信。
苏甄儿安静看着,良久之后才抬手取下,却并不看,只是随手扔到一边,然后将白鸽放飞。
绿眉上前,照旧将这些密信处。
自公爷和世子去后,小姐就不看这些东西了。
绿眉拿起之时,上面的绑绳一松,密信舒展。
不小心看到密信内容,绿眉神色一顿,继而惊喜道:“小姐,有人在追杀肃王父子!”
苏甄儿灰败眸色之中渐渐燃起一抹颜色。
她的视线落到那密信上,声音忍不住发颤,“是谁?”
绿眉念道:“流民帅,陆麟城。”
第78章 小哥哥(小修)
姑苏春日, 杨柳垂岸,细雨刚过,青石板砖上覆着薄薄一层湿漉水渍。
沉寂许久的苏府老宅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吴管家一大早便差人将府内上下打扫干净,准备迎接新主人。
十几辆马车从街头遥遥而来, 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骑高头大马, 身侧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两侧护卫腰佩大刀,护佑着其中一辆华贵马车。
小小的少女伸手撩开马车帘子, 露出乌黑圆润的一双眼, 奶白的肌肤,绯红色的春衫, 扎着两个小小发髻,上面插着两支珠花,垂挂珍珠, 跟年画上的福娃娃一样可爱。
“母亲,这里就是姑苏吗?”小少女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母亲。
年轻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她点头道:“是的。”
姑苏房屋多低矮,白墙黑瓦,远远一看,线条干净又简洁。
来到自己熟悉的家乡, 女人连表情都柔和舒缓下来。
沿街正在售卖独属于姑苏的甜品小食, 小少女舔了舔唇,很是嘴馋。
“家中有厨娘, 惯会做姑苏甜品, 等到了宅子,母亲就让她给你做。”
梁氏如此安抚小少女,这才将垂涎不已的小少女哄劝住。可很快,小少女又被其它东西吸引住了。
街边有人在卖艺。
身姿窈窕的女人穿着舞服, 双眸覆着薄纱,赤足于大鼓上起舞,鼓声咚咚,女人翩翩起舞,如梦似幻,吸引了大部分人驻足围观叫好。只可惜她生得面黄多斑,实在算不上美人,只是舞艺实在惊人。
一旁一袭黑衣的男子生了一张普通至极的脸,正手持托盘,向围观群众讨要表演费。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生得却是姿容出色,隽秀非凡。
从容貌上来看不像是一家三口,可那小少年却开口喊了“父亲”。
女人在鼓上旋转,手中还拿着另外一个小鼓敲击,一时间,大鼓小鼓叮咚作响,将气氛推向高潮。
小少女看得痴了,一歪头,跟女人身后的少年郎对上视线。
两人对视片刻,小少女摘下头上的珠花,朝他扔过去。
这是她跟母亲学的,母亲看戏的时候,看到兴处,就会给台上的人扔首饰。
这是一种来自观众的赞赏和肯定。
被小小年纪的少女学会了。
梁氏看到她的动作,摇了摇头,却没阻止。
珠花落地,正巧掉在小少年脚边。
小少年弯腰把它捡起来,然后顺着人流朝马车走过来,被护卫拦住。
他抬手,将珠花还给护卫。
护卫神色疑惑地转头看向马车。
梁氏单手撩起帘子,声音温和道:“是小姐给的东西。”
护卫听罢,将珠花重新递给小少年,“是小姐的打赏。”
如此贵重的打赏还是第一次收到,也难怪小少年以为会是那小小姐不小心掉落。
小少年握着珠花,没有再还,看马车从自己面前辘辘经过,小少女被女人圈在怀里,昏昏欲睡。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深宅门口。
华衣美服的仆人们恭谨候在两旁,将角门打开,马车径直而入。
小少年歪头看过去,宅子上面写了两个字。
苏宅-
初到姑苏,苏甄儿这个小粉团子很是兴奋,缠着梁氏要出去玩。
正是元宵佳节,大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梁氏忙着收拾屋子,再加上身子有孕不方便,便让奶母领着苏甄儿出去玩。
“别太贪玩,早些回来。”
“知道了,母亲。”
声音还在,人却早飞出去了。
梁氏无奈摇头。
小粉团子初入姑苏夜市,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大街上是连绵的彩灯,各式各样的兔子、螃蟹、圆形的,方形的,应有尽有。
“奶母,我要这个。”苏甄儿看中了一盏能飞的蝙蝠灯笼。
奶母牵着苏甄儿的手,正欲上前询问价格,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绞痛,她左右环顾一圈,低头跟苏甄儿道:“你随他待在这里,奶母去去就回来。”
除了苏甄儿和奶母,梁氏还安排了一位老宅的仆人跟着。
那仆人是姑苏本地人,熟悉姑苏地界。
苏甄儿点头,看着奶母去寻茅厕,嘴里还在念着那盏蝙蝠灯笼。
那仆人守在苏甄儿身边,视线却在左右环顾,看到人群里的某个人后,突然上前。
“小姐,可是想要这蝙蝠灯笼?”仆人弯腰询问。
苏甄儿点头。
仆人笑了一声,掏钱给苏甄儿买了,然后又问她,“小姐还要什么?”
苏甄儿摇了摇头,“不用了。”
小小的少女摆弄着手里的蝙蝠灯笼,好奇地看着它上下翻飞的翅膀,黑色的眼眸被灯光照亮,看起来纯稚至极。
仆人站起身,给钱的时候手中铜板突然散落一地。
“哎呀,谁的钱!”
这一声吆喝,瞬间让人群聚拢过来。
年纪大的推搡着使劲挤,去抢地上的铜板。
“别挤别挤,挤什么啊!”
人群骚乱起来。
仆人趁机一把捂住苏甄儿的嘴,将她带离人群。
蝙蝠灯笼掉在地上,被人踩烂了。
苏甄儿年纪虽小,但明显感觉到不对劲。
她使劲蹬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那仆人一时没想到一个小孩的力气能这么大,竟不小心被她挣扎了去。
脱离禁锢,苏甄儿立刻往人群里钻。
那仆人着急追她,却因为大街上人挤人,所以一时间居然奈何不了她。
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苏甄儿急切寻找奶母的身影,却不想迎面撞上一个人,她抬头,看到是个长相凶恶的中年妇人,正要伸手抓她。
苏甄儿一口咬住她的手,又泥鳅一般往人群里躲。
追她的人不止那个老宅仆人,还有这个中年妇人,这似乎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
“是我家小姐,闹脾气呢,闹脾气呢……”中年妇人一边解释,一边来逮她。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道:“是周盛家吧?”
“是啊,是啊。”中年妇人笑着点头,伸手将旁边的老宅仆人,也就是自己的丈夫往前推。
那仆人穿着苏府的衣裳,笑眯眯道:“我家小姐调皮,追着玩呢。”
这两个是本地人,街里街坊的都认识,反而是苏甄儿这位初入姑苏的小姐显得脸生。
这对她很不利。
苏甄儿知道呼救无用,反而会被当成孩子玩闹。
她一溜烟跑到一处阴暗无人之地,褪下身上的斗篷扔在巷子口,然后又钻入另外一条巷子。
巷子又深又长,年幼的孩子越跑越害怕,她咬着唇,忍住哭声,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吓得往侧边堆放着的竹篮子里躲。
“还知道声东击西,却不知道那条巷子是死胡同。”追来的人怒骂一声。
“别废话了,看到往哪去了吗?一个小妮子抓得这么费劲。”这是那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臭婆娘,还不是你没抓住她!”
“难道还是我的错了?如果不是你欠了那么多赌债,我们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绑架一个公府嫡女吗?”
两人莫名其妙吵了起来,苏甄儿蜷缩在竹篮子里,抖得筛漏一般。
“哎,那里有个人影。”
中年妇人发现了不对,她朝苏甄儿的方向走过来。
小少女蹲在那里,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哎,小孩,看到有个女孩跑过去了吗?”中年妇人站定,朝正在往竹篮子上扔废炭的小少年询问。
小少年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巷子深处,“那里,”顿了顿,他又问,“你们是谁?”
中年妇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眼神却精明极了,“是她父母,小孩子闹脾气呢。”说完,中年妇人捅了捅身边的男人,男人立刻点头,“是啊是啊。”
敷衍完,两人迫不及待往巷子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骂,“小东西还挺能跑的。”
两人跑远,小少年走到苏甄儿躲藏的那个竹篮子,微微弯腰,“他们走了。”
透过缝隙,苏甄儿看到小少年清亮的眼眸,像流淌的月色。
她记得他,是那个卖艺的少年郎。
“你是……那家的人,对吧?”少年郎想了想,“苏宅。”
小少女不吭声。
少年郎继续道:“他们发现不对就会回来,你现在可以选择跟我走,也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跑。”
小少女犹豫一瞬,一把掀开罩在自己身上的竹篮子,然后一把牵住了少年郎的手。
小少年一顿,反握住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带着粉团子开始跑。
夜色浓郁,巷外灯火通明,巷内又暗又窄,时不时还有翘起的石砖,两人跑的不是非常顺畅。
“小哥哥,我跑不动了……”刚才苏甄儿为了躲开那两个人,拔足狂奔耗尽了力气,现在实在是跑不动了。
小少年抽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太重了,我抱不动。”
小甄儿:……
八岁的孩子,尚未褪去婴儿肥,梁氏又怕她冷,给她穿得圆滚滚的,乍看像个绯红色的粉团子。
“你没有礼貌!”小少女奶声奶气的还击。
“你让别人抱你才没有礼貌。”
小甄儿:……-
小少年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他知道小少女体力有限,便改变策略,牵着她走了比较难走也更深暗的近路。
太暗太黑了。
苏甄儿死死抓住小少年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抓出四个小小的月牙印子。
“别怕,我不是坏人。”
“嗯。”
小少女仰头,在难得一片光亮下,看到小少年俊秀的面部轮廓,他的眸子一晃而过深邃的绿,像漂亮的绿宝石。
两人在巷子里一顿快走,终于在小少女实在是走不动之前,将她带到了苏宅大门口。
他们从侧边的巷子出来,正对面就是宅子大门。
距离苏甄儿不见已经有半个时辰,奶母拉完肚子出来,不见自家小小姐也不见那仆人,登时就急了。一开始她还怀揣着那仆人可能带着苏甄儿回府去了的想法,没想到回府之后却发现小小姐跟那仆人都没有回来。
随后,有人在苏府门缝里发现了一封信,一封绑架信,像是提早塞在那里的。
按照时辰,门房换班的时候打开门就会发现,时间正好。
英国公面色凝重地坐在正厅里,身旁坐着哭红了眼的梁氏。
“别急。”英国公伸手握住梁氏的手,被梁氏一把打开。
“找不到甄甄,我就跟你和离。”一向温和的梁氏急得嗓子都哑了。
英国公不敢吱声,片刻后才道:“当心身子。”
梁氏气得拧他。
拧到一把子硬肉。
更气了。
英国公继续不敢吱声。
信上不让报官,不然就撕票。
还说让公府夫人于夜半时分独自一人带着银票到望亭去赎人。
“公爷,我把门房带来了。”
这绑架信就是门房发现的。
门房颤颤巍巍跪下,“公爷,真的不关奴才的事。”
“今日你有察觉什么异样?”英国公阴沉着脸问。
“我之前好像看到周盛家的鬼鬼祟祟从门前经过……”老宅的门房跪在地上努力回忆。
奶母哭得捶胸顿足,“都怪我,怎么突然就拉肚子了,将小姐一个人……不对,当时还有一个人……那个老宅的仆人,是不是就是叫周盛!”
“周盛好像欠了很多钱,前几日还问我借钱来着,我听说他是染上了赌瘾。”门房立刻道:“难道他是为了钱绑架的小姐?”
“对了,我拉肚子前那个周盛给我递了水!我喝完就立刻觉得不舒服了。”奶母大惊,气得直拍大腿。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一对没什么经验的夫妻绑匪为了偿还赌债铤而走险,破绽百出的绑架了初到姑苏的公府嫡女。
姑苏城门于戌时五刻关闭,按照时间计算,苏甄儿应该已经被带出去了。
“煦儿,你带人隐匿在望亭附近,我亲自带你母亲出城去赎人。”
没有见识的两夫妻被赌债逼到绝望,便想放手一搏发一笔横财,却不知道这位公爷手握军权,是带着军队来姑苏的。
“是,父亲。”苏承煦冷着一张脸咬牙道:“敢动甄甄,我活剐了他们。”-
苏府大门打开,年轻的少年郎策马而出,身后跟着一支换上了便衣的军队,迅疾往城外去。
后面是装扮成马车夫的英国公带着梁氏,驾驶着马车往城外望亭而去。
“是父亲和哥哥……唔。”
“等一下。”小少年捂住苏甄儿的嘴,看苏承煦和英国公带人离开,这才松开她。
现在过去,说不定会牵连到他。
“好了,过去吧。”
小少年将小少女领到大门口。
苏甄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仰头看他,脸上还沾着黑漆漆的炭灰。
莫名的可爱。
小少年扯唇笑了笑,道:“敲门吧。”
小小的苏甄儿点头,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大门被人打开,吴总管满面愁容的出来,一看到是自家小姐出现在门口,登时大喜,“是小姐,、小姐回来了!快去通知公爷和夫人,还有世子!小姐您是怎么回来的?”
“是小哥哥……”苏甄儿转头,却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不见了。”
第79章 脱奴籍
因为绑架一事, 所以英国公下令彻查整个苏家老宅,清除了大部分家仆,只留下签了死契的仆人和家生子,还安排了士兵一天十二个时辰跟在苏甄儿身边。
“甄姐儿说的那个小少年找到了吗?”梁氏将苏甄儿哄睡了。
她亲了亲她泛红的小脸, 替她盖好柔软的春被。
屋子里熏着淡淡暖香, 桌上还有苏甄儿没吃完的酥酪。
“找到了。”英国公点头,拨开床帘子看一眼自家甄姐儿, 见小孩睡得酣熟, 心中那块大石也跟着落了地。
可很快,小孩闭着眼开始哭,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哭得小脸皱巴在一起,任凭梁氏怎么哄都没用。
“小哥哥……”小孩嘴里喊着这三个字。
英国公道:“难道甄姐儿是想要煦哥儿了?”
梁氏一边心疼的替苏甄儿擦掉脸蛋上的泪水, 一边摇头,“不是的,甄姐儿喊的是那个送她回来的小少年。甄姐儿不肯吃那些安神的苦药,我好不容易用酥酪混着喂了一颗安神丸,这才睡一会又开始梦魇了。我哄不好,奶母也哄不好。”
英国公头疼地抓了抓脑袋, “那怎么办?”
梁氏压低声音道:“我想着, 你请那小少年过来一趟看看甄姐儿,说不定甄姐儿这梦魇的症状便好了。”
英国公想了想, 道:“好, 反正本来我就是要去谢人家的。”
“你什么时候去?我与你一道。”
“你怀有身孕就别跟我奔波了,此事我来办。”-
英国公很快便查到了地址。
按照街坊邻居提供的线索,他在一户短租的破旧矮屋之中发现了这卖艺的一家三口。
这屋子实在是破,砖墙结构, 屋顶破了好几个洞,这几日下雨,英国公今日出门的时候天上还落着雨。
因此,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大通铺一样的床。
偏巧那上头就有一个洞,正在滴水。
有个小少年端着盆站在大通铺旁边接水。
外头屋檐下简陋的厨房内,换下舞服的女人穿着粗布麻衣,双眸处依旧覆着薄纱,正背对着英国公蹲在简陋的灶台前摸索着做饭。
“城儿,你先出去。”
小少年看一眼英国公,再看一眼自己的父亲,临走之前把木盆子递给了自己的父亲,“要继续接,不然晚上没床睡。”
男人:……
男人单手举着木盆子走到大通铺边继续接水,抽空偏头看向英国公。
英国公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极其简单的屋子,里头的家具摆设都不像新添置的,应该是原房东的,斑驳的木桌子上有女人给他端进来的热茶,他没喝。
“我查过你的身份,”英国公开口,“你和你妻子脸上带着□□吧?”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连飘落下来的柔软春雨都带上了几分凌厉。
男人盯着英国公,单手按住自己腰间悬挂的长剑,眼神变得阴鸷。
英国公轻笑一声,继续道:“别紧张,你儿子救了我的甄姐儿,我今日是来谢你家的,至于为何查探你的身份,也是为了让我们大家都安心。”顿了顿,英国公继续,“我今日登门是来道谢的。”
“不必。”男人眼神依旧警惕,甚至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半寸。
“你觉得不必,你的儿子却未必觉得不需要。”英国公朝前一步,靠近男人,“两个奴隶带着一个孩子逃亡,不容易吧?你们大人受得住,小孩受得住吗?现在你儿子还小,不解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是不正常的,等到他长大了,你依旧要让他过这种日子吗?他现在年纪还小,不会被认出来,不用戴□□,可再过两年,等他长开,他也要跟你们一样缩在这面具之下,成为阴影里的人。”
“你想说什么?”男人的脸上露出明显怒色。
“我用军功替你换三个良民身份,你觉得如何?”
男人猛地抬眸看向英国公,脸上显出不可置信,“为什么?”
“这些军功于我而言,比不上甄姐儿的一根手指头,你的儿子救了我的甄姐儿,我自然要回报。”
男人见惯了这些官宦,从无真心,对待他们这样的人,比对蝼蚁都不如,因此,并不认为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你想要我替你杀人?”
英国公摇头,“我只是过来报恩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要还是不要?”
机会摆在面前,若错失了,那他们一家三口一辈子就只能当阴沟里的老鼠,被庸王无限追杀,并且永远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
赌,还是不赌。
男人攥紧手中剑柄,他咬紧唇,实在是无法拒绝这样大的一个诱惑。
“要。”
英国公点头,“我明日便进金陵向陛下请旨,为你们一家三口恢复良籍。”
“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男人依旧不信。
英国公摇头,“不需要,我只是来报恩的。”
听到此话,男人逐渐放下戒备。
这个话题结束,英国公严肃的面容一晃,脸上挂上一点笑意,他伸手,接过男人手里的盆,替他接着雨水,“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请求。”
男人刚刚好转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果然,这些权宦之家怎么可能如此好心。
“我家甄姐儿受了惊吓,夜间梦魇不止,时常啼哭,我想着让你儿子随我回府一趟,看看能不能替我家甄姐儿震一震这梦魇。”
“呵。”男人发出一个冷淡的耻笑音节,明显是不相信英国公这套鬼话。
“想拿我儿子要挟我?”木盆落地,雨水四溅,长剑已至英国公脖颈间。
英国公不闪不避,“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强求。”说完,英国公不卑不亢地抬手拨开男人的剑,“你们一家三口于我而言,根本没有利用价值,你真的想多了。”
“到底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
互相没有信任,谈话自然无法继续。
“三天,等我三天。”英国公放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出了屋子。
他从小少年身边经过,偏头看那小少年一眼。
劲瘦的身体,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天赋或许比起煦哥儿都好些。
可惜,是别人家的孩子-
“没请来?”梁氏听到英国公的话,登时瞪圆了眼。
“你不了解情况。”英国公努力狡辩。
“是,我不了解情况,就你了解,我自己去请。”梁氏从绣墩上站起来,“真是指望不上你,成日里不是练兵就是练兵,家里的事半点也不管,就连对我也是……”
话说到这里,梁氏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英国公的父亲是将军,父亲的父亲也是将军,他只是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为一个将军,他醉心于战场,致力于保护大周百姓,却忽略了自己的小家。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
经历了此次苏甄儿绑架事件,英国公突然醒悟过来,大周百姓重要,自己的家人也同样重要。
人总是看不到自己拥有的,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差点失去甄姐儿的经历让英国公明白,他该为自己的小家打算了。
难得这颗高高在上的榆木脑袋认错,梁氏一时间还有点懵,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英国公将梁氏扶回来,跟她透露道:“我自然也是心疼甄姐儿的,只是那家的情况你不了解,他们一家是奴籍,尤其那男人……还是一个死士。”
“死士?”梁氏忍不住惊呼。
“还是庸王训练出来的死士,比一般的死士更为凶残骇人。”英国公的面色严肃起来。
梁氏紧张道:“那,那他们不会对甄姐儿不利吧?”
“这倒不会,我调查过,他们是从庸王手里逃出来的死士,一路奔波逃亡好几年都没有被抓回去,能在庸王手里逃这么久,还真是有点本事。”英国公说着说着,脸上竟还显出几分赞赏之色。
“我已经答应他们,给他们换个良籍,算是报答他们对甄姐儿的恩情。”
听到英国公提到死士之后,梁氏就熄了去请人过来的心思。
“我让医士再给甄姐儿开些药吧,最好做成糖丸的样子。”-
因为上次苏宅内清退了太多仆人,所以吴总管亚历山大的开始招收新的仆人。
尤其是要成为护院的那一批人,身手一定要好,家世一定要清白,最好要查到祖上十八代。
吴总管先是自己面试了几百个人,然后从中挑选中最精英的几位,最后将他们带到英国公面前进行最后面试。
英国公穿着单薄的武服站在院中,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看着吴总管将一批人带进来,其中一个男人生得最高,眉眼俊美,十分惹人侧目。
当然,英国公生得也不差,不然怎么能跟梁氏生出如此好看的一双儿女,只是比起这男人来说,还是稍微差了一点俊,多了几分粗。
不止是相貌,这男人的武艺亦是十分高超。
英国公今日穿着武服站在院子里就是为了亲自来试探一番这些护卫种子选手的,没想到跟这男人打得难舍难分,势均力敌。
而英国公明显察觉到这男人还留了一手。
“身法诡谲至此,不像正道。”
“兵不厌诈。”
两人点到为止,英国公跟男人分开而站。
男人收剑,“是我赢了。”
英国公低头,看到自己胸前一个红点,再往男人那里看去,只见男人右手持剑,左手内竟还藏着一柄贴肉的小匕首,那匕首被白布绑着,上面有红色胭脂粉。
胭脂粉粘在英国公的武服上,若是这匕首没有被封起来,现在他已经丧命了。
“我可没说赢了就能当护卫。”英国公拍了拍自己胸前的胭脂。
对面男人:……
“你是谁?我看你似乎有些眼熟。”英国公对上男人视线,觉得眼熟,却不记得自己认识如此相貌出众的男子。
“三日前,我收到了你给我的脱奴文书。”
英国公恍然大悟,他再次看向男人的脸。
褪去了易容术,男人露出了那张俊美面孔,只有这样的脸才能生出那样俊秀的儿子。
“可惜,你的面试不合格。”英国公道。
男人拿着长剑,也没有生气,只是道:“歧视。”
确实是歧视,可不能讲,影响感情。
不对,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
想起来了,报恩的感情。
对待恩人,当然不能太粗俗无礼。
幸好,此次男人也不是真心过来参加什么护院选举的,只是来道谢的。
“多谢。”
十几年的军功只换了三张脱奴文书,对于这位英国公来说是为了自家的千金,再多军功也舍得,对于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却是改变了一辈子的命运。
“还有之前对你多次猜忌,对不住。”说完,男人抬手指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另外两个参加选拔的护院,“这两个你再多查查吧。”
英国公凌厉的视线瞬间投向那两个护院人选。
这两个人知道露出了马脚,顿时慌了神,转身想跑,被英国公和男人一人一个撂倒在地。
“带下去,严加审问。”
其实不必审问,英国公也知道是太后派来的。
英国公作为皇帝一党,知道皇帝跟太后一直不和,屡次想夺取自己的兵权。一开始诱以利益,见他不为所动,此次估计是知道了甄姐儿被人绑架的消息,得到了启发,想来硬的,用家人威胁他。
“还有,我是顶了另外一个人的名额进来的,那个人跟他们是一伙的,现在被我绑在柴火房里。”
说完,男人就要离开,英国公立时上前一步拦住他,“陆兄有想去的地方吗?”
男人顿住脚步,摇头。
“我营中缺人,可感兴趣?”-
苏甄儿连续梦魇小半月,小脸都瘦了一圈。
虽然梁氏努力想要安抚她,但那夜的事情却一直困扰着她小小的脑袋。直到今日,苏甄儿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江南四月的天阴冷潮湿,小少年穿着新衣站在檐下,身边站着英国公。
细密的春雨从他身后斜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初入豪华宅子,小少年面上不显,却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衣摆。
英国公已经跟梁氏商量过,将男人的妻儿接入府中照料。梁氏虽有些担忧男人从前的身份,但听说了今日护院一事后,也选择了相信。
“来,甄姐儿。这是你陆哥哥,日后他便要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苏甄儿抱着怀里的梅花枝,小小的梅花落在她仰起的脸上。
小少年低头看她,粉团子瘦了一圈。
苏甄儿眨了眨眼,唤道:“小哥哥!”
第80章 芙蓉花
苏家老宅人丁不算兴旺, 自陆家三口搬进来之后,反而热闹许多。
陆家作为客人,暂住在别院荔香院中,位置清幽又有一条路直通大街, 十分方便。
梁氏作为主人, 又性格柔顺,自然是对他们多加照拂,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床铺衣橱,都是她提前叮嘱吴管事用的最好的。
陆家搬进来那日, 梁氏也带着苏甄儿去拜访了。
别院虽不大,但胜在小巧精致。其实按照姑苏院子来说,大部分建筑格局都不宽阔, 窄而精才是它的风格。
别院侧边有直竖起的青竹,廊下是新换的红纱笼灯,后头是一方池塘和假山,栽种着几棵山茶花树和白玉兰。正是春日,万物复苏的时候,枝头青芽可人, 树下是一套石桌石凳。
两侧是厢房, 中间是主屋,陆家夫妻住在主屋内, 陆麟城住在左边厢房里, 右边的厢房就变成了书房。
梁氏进门的时候正看到有个女人在梨花木的衣橱前衣物。
衣物虽旧,但洗的很干净。
听到身后动静,那女人转过身来。
站在梁氏面前的女子与那日里在鼓上起舞的女子相貌完全不同。
梁氏想起之前丈夫跟自己提过的易容之事,想着这女子应当与她的死士丈夫一样, 也在脸上动了手脚。
第一次看到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梁氏不免惊奇。
可更令她惊奇的是女人的相貌。
梁氏虽没有出过远门,但很喜欢读书,她也曾听闻异域女子与他们这里的女子不一样。她们的面部轮廓更深些,甚至还有什么蓝色的,绿色的眼睛。
眼前的女人长得很美,纤细窈窕的身段,毫无瑕疵的雪白肌肤,翡翠绿色的眼眸,更为立体的五官长相,放松下来的卷翘长发,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异邦人。
这是荆钗布衣也难掩的绝色。
“夫人。”女人上前行礼。
在大周生活的这几年中,女人已经将大周话练得十分好,甚至听不出一点口音。
这是必然的,为了活命。
“不必多礼,你是我们苏府的客人,你的孩子也是甄姐儿的救命恩人,该是我朝你行礼才是。”说着话,梁氏伸手扶住女人,两人往绣墩上坐。
“你在收拾行李?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梁氏语气温和,面容温婉。
女人摇头。
女人看起来话不多,是个比梁氏还沉闷的人。
“这是我给陆夫人挑的大丫鬟,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她。”
梁氏抬手指向随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大丫鬟。
女人抬头看那丫鬟一眼。
丫鬟上前行礼,“奴婢玉蝶。”
梁氏喜欢梅花,身边的大丫鬟多以此命名。
那女人起身,略显局促。
“奴婢替您收拾行李。”玉蝶手脚伶俐,立刻就接手了女人手上的活。
“我叫阿雅娜。”阿雅娜显然不习惯梁氏一口一个陆夫人,她主动开口告知了自己的姓名。
“阿雅娜?”梁氏想了想,嗓音柔美,“我曾经读过一本书,里面说波斯语里面的阿雅娜是‘永恒的花朵’的意思,对不对?”
阿雅娜难得碰到能聊天的人,性子沉闷的她忍不住也跟着多话起来。
“是的。”阿雅娜点头,“我从波斯被卖过来当奴隶,遇到了我丈夫。他是死士,我是奴隶,我们从庸王那里逃出来,逃了很多年。谢谢你给我们的脱奴文书。”
这些事情已经不再是秘密,梁氏早就从自己丈夫的嘴里知道了。
“我也要谢谢你的孩子救了我的甄姐儿。”
两人相视而笑,觉得皆是缘分。
“你叫什么?”阿雅娜问。
虽然在大周生活了很多年,但阿雅娜身上不受拘束和无视森严规矩的性格并未消失。从她竭力反抗自己沦为奴隶的命运,带着丈夫和儿子一起出逃能看出来,这是一位聪明的女性。
“我叫梁芸。”
“梁芸。”阿雅娜低声叫了一句。
嫁给英国公之后,梁芸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她是英国公府的夫人,是孩子的母亲,却好像忘记了自己。
诚然,当母亲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孩子成为了她的精神依托,也成为了她生命的延续,让她不再那么惧怕自己的消亡。可抛去这些之后,她自己的人生呢,又在哪里?
“就这样叫我,我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梁芸握住阿雅娜的手,“我也叫你阿雅娜,好不好?”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有时候仅仅只是因为几句话便能建立起奇怪而深厚且信任的友谊。
阿雅娜点头。
突然,阿雅娜反握住梁芸的手,单手搭住她的脉搏,细细双眉蹙起。
“你会医术?”梁芸好奇。
阿雅娜点头,“我从小学医,吃很多草药,因此庸王那些药物对我无效,我才能带着我的丈夫和儿子逃出来。”顿了顿,阿雅娜又道:“城儿的身体里有我一半血脉,他也对药物有抵抗性。”
“那你丈夫呢?”梁芸好奇。
阿雅娜道:“他要吃药,我给他找药草煮药,现在好多了。”
梁芸点头,看向阿雅娜的目光带上了几分羡慕。
“你会医术,可真厉害。”
“你的身体不好。”阿雅娜松开梁芸的手,“还怀有身孕。”
梁芸点头,脸上隐隐显出忧色,可又不想让苏甄儿听见,便打发她出去玩。
苏甄儿本来也对梁芸和阿雅娜之间的对话不感兴趣。
她原本站在梁芸身边,正直直盯着竹林子里刚刚冒出来的春笋尖尖,一听到梁芸让自己出去玩,便赶紧跑进了那一小片竹林里。
竹林不大,顺着竹林通到后面的小院子里。
苏甄儿蹲在地上戳竹子尖尖玩,一路戳到后面的小院,然后突然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
她仰头,看到了躺在树上睡觉的小少年。
“小哥哥。”苏甄儿呢喃一声,忍不住又喊一声,“小哥哥!”
躺在树上的小少年睁开眼,阳光刺目,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他低头,看到树下的红色团子。
梁芸喜欢给苏甄儿穿各种颜色鲜艳的衣服,她认为女孩子就是要穿这样艳丽的颜色才好看。
事实证明,梁芸的眼光很不错。
苏甄儿原本就生得粉雕玉啄,跟用最贵的白玉雕刻出来的福娃娃一样,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得夸一句可爱好看,恨不能是自己生出来的。
小甄儿仰头看向树杈,伸出自己的小胖手,踮脚撒娇,“我也要上去。”
小少年垂目,看着苏甄儿伸过来的手,没。
苏甄儿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因为梁芸不拘着她,所以她什么都敢干。
见小少年不搭自己,苏甄儿就准备自己上树。
才八岁的孩子就敢爬树,也不怕将那身昂贵的春衫弄脏弄破。
她自然是爬不上去的,尝试了好几次都上不去,只能站在树下眼巴巴地盯着小少年看。
才一会,小粉团子面颊上就被蹭得脏兮兮的,她也不哭,就这么眼巴巴。
陆麟城被盯得不自在极了。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下。
小孩还眼巴巴的看着树,显然是想上去试试。
下一刻,她的面前出现一朵粉白色的花。
冬日已过,暖春来临,巨大茂盛的树枝上,一朵一朵粉白色的重瓣花朵妖娆引人。
淡淡的幽香萦绕鼻息,小女孩伸出自己小小的手,将花捧进掌心里。
这朵花在小少年的掌心里不大,在苏甄儿的手掌心里就显得巨大无比。
陆麟城歪了歪头,显然也是觉得有趣。
“这是什么花?”苏甄儿还小,不懂花。
陆麟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他随口说了一个名字,而他也只知道这一种花。
“芙蓉。”
后来苏甄儿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芙蓉,分明是山茶花。
可自从那日起,别人问她喜欢什么花,她总是脱口而出,“芙蓉花。”-
小甄儿宝贝那朵芙蓉花的不行,缠着梁氏要了一个漂亮的玉碗,特意装了山泉水养它,每日里还要亲自换水。
可惜,七日之后,那朵山茶花还是枯萎了。
苏甄儿为此伤心了好几日。
梁氏这边倒是没有心思来管这小东西的小心思,因为阿雅娜给她开了药,吃了药之后,她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康健不少,连带着怀孕时身体内的滞涩感都消失了。
阿雅娜在医术上极有天赋,也怪不得她能发明如此精美绝伦的易容术,还能治疗被药物侵蚀的丈夫和儿子。
因为自己吃了阿雅娜的药觉得很好,所以梁芸又将苏甄儿再次带到了阿雅娜住的别院。
“这是我的甄姐儿,她出生的时候从我胎里带了病,自小体弱,如今瞧着像是养好了,可还是想让你看看。”
阿雅娜点头,替苏甄儿把脉。
苏甄儿乖巧坐在绣墩上,小短腿不着地,也不晃悠怕踢着人,就这么乖巧垂着。婴儿肥的脸上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小的,嘴唇粉粉的。
阿雅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胖脸。
自从知道小少年住到苏宅之后,苏甄儿的梦魇之症就好了,这才又将之前掉的肉养了回来。
“小问题。”阿雅娜替苏甄儿看完病,执笔写了一张药方给梁芸。
梁芸看着阿雅娜的字,忍不住蹙了蹙眉,努力舒展,然后又忍不住继续蹙眉。
阿雅娜是个天赋型医者,可天才也有自己的短板。
她的字写的是真丑。
甚至还有错别字。
屋子角落的书桌边,陆麟城正在抄写三字经。
按照他这个年纪,不该只学到三字经,只是因为阿雅娜学识有限,他的父亲又是一个只知道杀人的死士(现在是跟着英国公上战场杀人了),再加上忙着逃亡也没空学习,所以陆麟城的学业就被搁置下来了。
阿雅娜知道人要读书,她也催着陆麟城学习,只是她教的实在是太差。
“你若不嫌弃,日后我来教你练字,让城儿跟煦哥儿一起去宗塾读书。”顿了顿,梁芸实在没忍住,“甄姐儿的字都比你写得好。”
两人相熟之后也就再没有那些虚伪的客气。
阿雅娜低头看向八岁的甄姐儿。
甄姐儿眨巴着眼。
阿雅娜:……-
陆麟城对杀人这种事情比较感兴趣,这可能跟他父亲的职业有关,他私心想,日后也要成为像英国公一样的大将军。
因此,对于学习这件事情他并不上心,也不知道宗塾老师是如何厉害的一种存在。
如此,第一天就被罚抄了一百遍。
“我真帮不了你,我自己还有二十遍呢。”
今日煦哥儿带陆麟城一起去宗塾读书,煦哥儿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读书只喜欢舞枪弄棒的人,因此学业很差。陆麟城没上过学堂,便照着煦哥儿的样子,打开了换了封皮的武侠话本子放在书桌上,在课堂上堂而皇之的看。
当然,这话本子自然也是煦哥儿给他的。好兄弟嘛,还是救了自己妹妹的好兄弟,自然是有福同享了。
只是这好兄弟未免太蠢笨了些,那老师都走到身边了还在看。
煦哥儿眼疾手快的收好自己的,还想替陆麟城收,没来得及,被老师一把抓住。一个一百遍,一个二十遍(老师没看到煦哥儿看,只看到他帮陆麟城)。
作为从犯罚抄的轻些。
“对了,让甄姐儿来帮我们。”煦哥儿想到一个好主意。
才八岁的甄姐儿在文学上表现出了跟梁芸一样的天赋,那手字写的简直令人羡慕。
煦哥儿偷偷摸摸将苏甄儿带到了别院里来。
暮色深沉,苏甄儿都准备要睡了,被自家哥哥带过来帮忙。
“妹妹,帮帮忙,哥哥明日给你买海棠糕吃。”
梁芸一向不同意苏甄儿吃外面的东西,因此,每次苏甄儿就偷偷的给煦哥儿自己的零用钱让他帮忙外带。
被一块海棠糕收买的小甄儿开始了自己的童工生涯。
三人排排坐,开始抄写。
五月的天已经开始闷热。
小甄儿抄着抄着就犯困了。
她歪了脑袋,靠在小少年身上,然后继续歪下去,歪下去,缩在了他膝盖边。
陆麟城低头看一眼,解下身上的衣服,替她盖上。
苏承煦抄的焦头烂额,眼看自家妹妹蜷缩在自己兄弟衣服里睡着了,忍不住抓头,然后再看到自家兄弟那□□爬字,更忍不住继续抓头。
“你这字明天肯定过不了老师那关!”
“那怎么办?”兄弟不解。
苏承煦是个有义气的好兄弟,他知道今日之事因他而起。
谁能想到他这位兄弟居然没上过学堂,不知道学堂规矩呢!
苏承煦咬牙,“我替你抄。”
“哦,”陆麟城点头,“那我睡了。”
苏承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