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秘密屋
时间很快进入十二月。
入了冬, 苏甄儿就更加懒怠出去了,她整日里蜗居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跟要冬眠了似的。
府内上下也没有人敢提隔壁王府的事, 就算是路上遇见了, 也不搭话。
“郡主,曹小姐来了。”绿眉小心翼翼敲了敲屋门。
苏甄儿正靠在榻上看话本子,听到绿眉的话,颇有些惊奇。
她跟这位曹小姐友谊平淡, 没想到她会亲自来找她。
屋内暖和极了, 曹梦湄一进去就感觉自己被冷风吹寒的脸一下热起来。
她看到苏甄儿病恹恹地歪在榻上,跟没骨子似的。
“你病了?”曹梦湄褪下身上的斗篷, 上前询问。
苏甄儿摇头, “身子骨差,冬日天气冷, 懒怠动弹。难得出去一两次透透气, 又不敢去太冷的地方, 吹了风难免又要病一场, 闹人的很。”
“那我这酒你还喝得吗?”曹梦湄从身后提出一壶酒来。
苏甄儿的眼神瞬间就亮了。
她虽不嗜酒,但上次曹梦湄送来的酒确实不错, 十分符合她的口味。
“喝。”
“这是梅子酒,冬日不好吃冷酒, 你让丫鬟去热一热。”曹梦湄自来熟的坐在苏甄儿对面。
软榻上,两人一人坐一边,那一小壶梅子酒被置在案上,周边也摆上了配酒的小菜。
“我在外面听说了一些流言。”曹梦湄一边给苏甄儿斟酒, 一边偷偷觑她。
苏甄儿接过酒杯,轻抿一口。
梅子香气四溢, 淡淡的酒香,不醉人,很好喝。
美人素手执杯,盖着繁复的毯子半靠在垫子上,眉眼下垂,神色清冷。
曹梦湄也跟着喝上一口,热酒入腹,似有无限惆怅需要发泄。
“我今日过来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外面很多人在看我笑话?”
“是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又没出去。”苏甄儿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曹梦湄:……这位还真是心静自然强。
曹梦湄却没有苏甄儿的这份心理素质。
“上次马球赛,是皇帝让你准备的吗?”曹梦湄喝上一整杯酒。
苏甄儿点头,“嗯。”应完,她突然坐直身子,单手托腮靠在案上,盯着曹梦湄看。
曹梦湄又吃上一杯酒,酒色渐渐上脸,她知道自己没有醉,可话却忍不住多了起来。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苏甄儿眨了眨眼,“不信。”
曹梦湄不管她,继续,“其实,我一开始逃跑,还没到战场,先遇上了他。”
逃婚的少女情窦初开遇到了真爱,两人相伴而行,一场大雨,没多久就让两个人干柴烈火的生活在了一起。
对于此,苏甄儿并不惊讶。听说北方女子作风彪悍,二嫁三嫁之多,十分寻常,并不似南方如此重视女子贞洁,视作性命一般维护。新帝周玄祈从北方而来,也将这份开放一同带了过来。
金陵女子受到风俗影响,眼界也跟着日渐开阔,民间二嫁三嫁之风渐渐盛行。
“我们像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家族,没有责任,没有压力。我只是昙花,同祥村的昙花。”
曹梦湄的声音也跟着甜蜜起来。
可很快,她的声音再次低落,“可该来的总会来。我是曹氏女,注定要成为大周的皇后。在他上集市的时候,接我的人来了,我给他留了一封信,说我要回去嫁人了,就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当作一场梦吧,一场情梦。”
“你虽然被接走,但又逃过一次,可不幸进入了战场边缘,来接你的人大多丧命于此。”
苏甄儿如此推测。
曹梦湄缓慢点头,面色变得很白。
而这一次经历,让曹梦湄终于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注定要成为大周的皇后。
“那个人是皇帝?”
“嗯,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是周玄祈。”
“那你此处来金陵有什么目的?”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曹氏女是注定要成为大周皇后的。本来按照计划,传谣之后,我寻个何时的时机,往他杯中放些春,药,这事就稳了……”
苏甄儿:……
苏甄儿皮笑肉不笑,阴阳道:“关于春,药的事,你问过皇帝的意见了吗?”
“他的意见很重要吗?当初也是我强上的他。”
“咳咳咳……”苏甄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曹梦湄继续,“他一开始也不同意,可是受伤了,推脱不了,然后就半推半就被我脱了裤子……”
“好了,我不想听了。”苏甄儿打断曹梦湄的话。
女流氓。
曹梦湄狡黠一笑,“我说的是给他上药。”
苏甄儿:……曹氏女高贵典雅的形象在苏甄儿心中瞬间幻灭。
曹梦湄看着身旁女子被气得满脸羞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说,你跟那位北辰王应该没什么花样吧?单单只是说几句就羞成这样。这样可不行,这事可不能只是男子得趣,咱们女子也该获得快乐。”
苏甄儿真想把这女人的嘴捂死。
这种时候了还跟她讨论这种事情!
还有她什么时候说过她不快乐了!
就允许你们开放,就不允许她们含蓄吗?
曹梦湄看到苏甄儿脸涨得通红,也不再逗她,“其实,我以为我们情投意合,情比金坚,就是从前的时候遇到了一点点小挫折和小误会而已……”
“始乱终弃,差点丧命的小误会?”
苏甄儿想到之前陆麟城跟她说的八卦。
“始乱终弃我承认,差点丧命是什么意思?”曹梦湄皱眉。
“你始乱终弃之后,正好有人去刺杀周玄祈,时机太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的黑历史,成为一名没有黑点的太子妃,杀手是你派出去的。”
“不是我。”曹梦湄迅速否认,“大家玩玩嘛,不至于闹出性命啊。”
苏甄儿,“……你刚才不是还说情比金坚?”
“感情会淡的嘛。”顿了顿,曹梦湄再次重申,“我没有让人去杀他,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跟我说他是村民。”
“你信了?”
“当然不信,可我也说我是村民,大家互相骗骗,也很正常。”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新帝。
周玄祈大抵也没想到,她居然是曹氏女。
“难道他是因为这件事误会我?”曹梦湄的眼睛亮了亮,可很快,又显出灰败。
“他喜欢上别人了。”说完,曹梦湄又灌下一杯酒。
就算说清楚这个误会又怎么样,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这里了。
“这么多年了,他喜欢上别人也很正常,可我还是,很伤心。”曹梦湄低头,眼泪落在案上。
苏甄儿感同身受,神色也跟着落寞下来。
她抢过曹梦湄手里的酒壶,闷头就干了一大口。
曹梦湄擦了眼泪,“说说你吧,听说你要跟北辰王和离?为什么?你有了别的男人?那位新晋探花郎?”
苏甄儿下意识蹙眉,“什么探花郎,那是我弟弟的新老师,你别乱传谣。”
“不是我传的,外面都这么说,那探花郎每日里坐着你英国公府派去的马车来来回回的,谁看了都想造谣。”
作为造谣头子的苏甄儿终于是吃到了苦果。
她摆摆手,懒得解释。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更不在乎。
见苏甄儿蔫蔫的,没有说话欲望,曹梦湄也没有逼她,反正她说爽了。
“我已经想好了,下月便回去了,今日过来是找你辞行的。”
“不联姻了?”
“嗯。我与父亲都爱好和平,讨厌战争,他之前也屡次跟我提过,不愿意用我的婚姻来作为维系和平的筹码,可惜先帝和先太子不是那种友好的人,除了和亲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今次过来,看到周……大周皇帝,我猜,我和他都希望用另外一种更加文明的方式来达成我们共同的愿望,比如签署一份和平协议之类的。”
协议这种东西,得看跟什么人签。
虽然苏甄儿对周玄祈了解不深,但从他的治国才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位拥有胸襟抱负,厌恶战争,渴望和平,期待开创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皇帝。
苏甄儿端起酒杯,看着淡黄色的梅子酒,氤氲热气覆盖住眼睫。
她看得出来,曹梦湄不是那种愿意屈就的人,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逃婚。
签署和平协议,这对于曹梦湄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若非周玄祈故意弄一场马球赛来侮辱我,我也不会想通……”酒气上头,曹梦湄逮着男人骂,“我还喜欢着他,他怎么能去喜欢别人!”
酒后吐真言,那是压抑在内心深处,因为羞耻,所以无法承认的,最真实的想法。
“是啊,他怎么能喜欢别人……”苏甄儿颇有共鸣。
曹梦湄敏锐的捕捉到她这句话,“陆麟城他出轨了?”
“不是。”苏甄儿摇头,“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你喜欢他?”
“喜欢啊。”苏甄儿抱着毯子,突然呜咽出声,“我好喜欢他,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曹梦湄也跟着哭,“我也不知道啊。”
两个人推翻案几,抱在一处,呜呜咽咽的哭。
哭到一半,苏甄儿一顿,突然想通了什么,她打了一个酒嗝,“或许那场马球赛,是皇帝希望你自由。”
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夫婿。
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婚姻。
曹梦湄歪头靠在苏甄儿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或许吧。”
已经不重要了。
“你后悔吗?当初选择回来联姻,放弃了他。”
曹梦湄安静片刻,她认真思考,然后摇头。
“不后悔,因为那个时候,在爱情之上,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交给了我一个更宏大的命题。”
而直到现在,她依旧在为这个命题而努力-
虽然只是一壶酒,但苏甄儿和曹梦湄两人还是喝得微醺半醉,叠在榻上睡了一夜,睡得苏甄儿腰酸背痛。
她伸手将曹梦湄压在自己腹部的胳膊推开,然后听到一阵软绵绵的猫叫声。
天气渐冷,小绿现在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钻被窝里跟苏甄儿一道睡觉。
榻上垫了很多层褥子,虽窄了些,但很暖和。
苏甄儿伸手将小绿从被褥里抱进怀里,低头看到它翠绿色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它的脸。
“喵~”小绿歪头,蹭了蹭她。
苏甄儿的心事闷在心里这么久,昨日被曹梦湄勾了出来,说了半宿,今日倒是轻快不少,可那股压在心脏上的沉重感,依旧让她心情沉郁。
也不知道她要多久才能走出这份情伤。
天光大亮,苏甄儿听到外面传来嘈杂之声。
最近天气不好,搬运工作停了几日,从窗户看今日天色,应当是个晴天,府中奴仆又开始替她继续搬运行礼。
“郡主。”
门口传来绿眉的声音。
“嗯?”苏甄儿懒洋洋应一声。
“王府书房内有些东西,不知道是郡主的,还是王爷的。”
她跟陆麟城一起生活数年,很多东西都分不清了。
“知道了。”看一眼还在睡的曹梦湄,苏甄儿抱着小绿起身,让绿眉领着丫鬟进来伺候洗漱。
洗漱完毕,曹梦湄还没醒,苏甄儿抱着小绿出了主屋大门,走出三步想起一件事。
她抬头看天色。
这个时辰,他应该去上朝了吧?
“今天是祭祀日,王爷前几日就随陛下去城外太庙了。”一道声音从苏甄儿身后响起。
苏甄儿神色一顿,转头看去。
曹梦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了,她伸了一个懒腰,自来熟的吩咐丫鬟替她打了水,正在净面。
“今日我便要出城回北方了,与你相识一场,很高兴。”
苏甄儿背对着曹梦湄摆手,然后抱着小绿往北辰王府与英国公府之间的那扇小门走去。
数月未入北辰王府,苏甄儿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站在主屋院中,看着这一口口大箱子被搬运出来,里面装满了她的东西。
“那个不是……”
那是她送陆麟城的毛笔,寻了很久才寻到的狼毫笔。
“是他的。”
狼毫笔下面压着的花色信笺,是陆麟城从宫里头给她带回来的,说是用真花压出来的,周玄祈还不肯给,是陆麟城做了三日苦力才换回来的。
“那个信笺,替我拿着吧。”
苏甄儿蹲在地上,与绿眉一道将东西分了一遍,觉得差不多了,便让奴仆们抬走。
小门太窄,大箱子还是从正屋甬道走的,小箱子则从小门抬过去。
今日天晴,苏甄儿站在院子里晒了小半个时辰的日头,身上被照得暖烘烘的。
“郡主,这是最后一批箱子了。”
听到此话,苏甄儿的心瞬间就空落落的。
王府管家站在一旁,想劝却又没有资格开口。
“嗯。”
苏甄儿检查了一遍,没问题之后,带着绿眉,从小门处走过去。
半旧的绿色小门在苏甄儿身后关上,像是彻底将她与陆麟城的世界隔绝。
“等一下,小绿呢?”苏甄儿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它不是跟着郡主的吗?”绿眉左顾右盼。
“喵~”头顶传来猫叫声,苏甄儿抬头,便见那小猫儿不知道从哪里攀到了墙上,见自己吸引了苏甄儿的视线后,又顺着墙边的树桩子攀着下去了。
苏甄儿:……
刚刚关上的小门又被打开,苏甄儿走过来寻小绿的身影。
小绿猫在西厢房门口,正用爪子扒拉着厢房大门的缝隙。
苏甄儿知道这屋子,她在北辰王府住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看到它打开过。
西厢房的门缝虽然不大,但猫是液体动物,并且好奇心极盛。小绿正是调皮的年纪,喜欢到各种地方探险,尤其喜欢钻洞,因此,苏甄儿一个不注意,它便扒拉着缝隙钻进了厢房里。
真会给她惹麻烦。
主屋内的家仆已经退了出去,院子里安静极了,苏甄儿走过去,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厢房门上的锁。
锁倒是干净,不像常年不动的样子。
“喵~”小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苏甄儿探头从缝隙里面看。
缝隙窄小,屋内又没有光源,因此,苏甄儿也看不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小绿,出来。”苏甄儿轻轻叩了叩门。
小绿从缝隙里探出一只爪子。
那爪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
小猫就喜欢玩线团、流苏、纸片之类的东西。
苏甄儿抓着小绿的爪子,想把它从里面拽出来,却发现这流苏不止缠着它一只爪子,连带着后脚都被绕住了。
苏甄儿让绿眉去唤管家过来,管家见是西厢房,便摇头道:“只有王爷有这里的钥匙,平日里也是不让人靠近的。”
小绿在里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想是挣扎不开,急了。
陆麟城不在府中,祭祀日,太庙禁严,就算派人去了也见不到人。
“按照大周律法,和离的话,府中财产有一半该归我,这厢房里面的东西也应该有我一半。”说完,苏甄儿掏出袖中羊角匕首,撬开门锁。
门锁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管家站在苏甄儿身后,不敢阻拦。
西厢房的门被打开,光线从外灌入,能看到四面被薄纱覆盖的窗户,遮挡了外面的视线,也让屋内显得昏暗难辨起来。
厢房内一切正常,跟别的厢房并没有太大区别。
苏甄儿不理解地蹙了蹙眉,就这样还要神神秘秘地锁起来?
苏甄儿弯腰将小绿从流苏帘子里救出来。
小绿的前脖子上绕着一根细长的绳,苏甄儿刚将它腿上的流苏剪开,它就带着脖子上的绳冲了出去。
那绳连接着墙上的巨大挂画,绳子被扯断,画着芙蓉花的挂画卷了起来,露出后面的窄门。
居然有一道暗门?
暗门开了一半,苏甄儿还在犹豫之时,小绿比她先一步闯了进去。
小猫对半开的门和全关的门最没有抵抗力。
苏甄儿连一根猫毛都没有抓住,小绿就消失在了暗门缝隙里。
这西厢房的门都进了,也不差一道暗门。
苏甄儿走过去,伸手推开暗门。
这是一间密室,随着暗门被打开,墙壁上的油灯也跟着缓慢亮起。
幽暗的灯光照亮了整座密室,苏甄儿被里面的场景惊呆了。
这是……什么啊!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她的巨大画像。
挂在密室正中间,让人想忽略都难。
除了这幅巨大的画像,周围也全部都是她的挂画。
发呆的,用膳的,晒头发的,摘葡萄的等等。
作画之人一看便极有耐心,连裙子上的褶皱都细细描摹。
再往四周看,三面是书橱,里面摆着砖块、石头、树枝、字条、字帖等物,也不知道有什么纪念意义。
苏甄儿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一面书橱中都是从姑苏小报上面剪下来的关于她的八卦报导。
什么苏家有女初长成,荣获姑苏第一美人称号啦。
什么雅集大会,她艳压群芳,才华横溢啦。
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八卦吹捧,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突然,苏甄儿看到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支红玛瑙珠花。
它被置在黑色绒布上,用琉璃罩盖着,苏甄儿将罩子打开,看到珠花下面压着的一封感谢信。
久远的记忆朝她涌来,苏甄儿想起来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为给河南水灾集资,举办过一场小型慈善拍卖会,用来压轴的便是一支她给出的红玛瑙珠花。
苏甄儿记得,这支红玛瑙珠花被一位神秘买家带走,那买家走之前,还捐了一大笔钱。
苏甄儿便手写了一封感谢信,这封信现在就被压在这支红玛瑙珠花下面。
虽然这红玛瑙珠花昂贵,但苏甄儿并不喜欢,因此捐出去也不可惜,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所以这珠花居然是她自己的吗?
那位神秘买家是陆麟城?
可这是在姑苏发生的事,那个时候她跟他还不认识啊?
苏甄儿突然转身回到那面装着砖头、石块的书橱前。
她看到了自己幼时用的字帖,还有毛笔等物。
这些砖块上有练习过的痕迹,像是有人用刀刻字,密密麻麻,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甄”字。
还有一张小弓。
很旧,却被用羊皮包裹着,珍藏着放在那里。
她记得这把弓,她送给了一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身怀死志的少年。
她教他识字,教他读书,教他射箭,而他却在她定亲后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他的头发总是很长,苏甄儿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脸过。
他很瘦,也不高,甚至看起来比她还要矮些,是个抢食都抢不过七旬老汉的难民。
他总是很安静,像一块没有存在感的石头。
他没有名字,像世间随处可见的尘埃。
她开玩笑的说要给他取名字,说“麟”字很好听。
苏甄儿走到最后,也就是正中央的书橱前。
这个书橱上只放了一个盒子,被仔细盖了一块方帕。
苏甄儿小心翼翼地掀开方帕,然后打开了它。
盒子里面是黑漆漆的带着毛的东西,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食物。
盒盖上贴着一张字条,那是一份剪下来的金陵小报,是关于英国公府嫡女苏甄儿与北辰王陆麟城以红豆糕定情的八卦报道。
所以这长毛的东西难道是……红豆糕?
第62章望云霓
苏甄儿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次见面,陆麟城说彭城之战不是巧合。
真的不是巧合,他拼上自己的性命替她换来了一次父兄平安, 为她献上了一份最美好的及笄礼。
她无法想象, 那个时候的他是如何从彭城恶战之中将父兄救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分明也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少年。
好想见到他。
对陆麟城的思念攀升到顶峰,苏甄儿又哭又笑的从西厢房里面走出来。
可是陆麟城正在太庙陪周玄祈参加祭祀, 要明日才能回来。
好想见到他。
“苏甄儿!苏甄儿!”
隔着小门, 苏甄儿听到有人唤她。
她伸手擦了擦脸,将绕在自己脚边的小绿抱起来, 细细掩好身后西厢房的门。
“我在这里。”
曹梦湄从小门口绕进来, 面色惨白,“出事了。”
苏甄儿的心一沉, “怎么了?”
曹梦湄努力解释清楚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有人在祭祀大典上绑了炸药, 想要跟皇帝同归于尽, 北辰王以身护君,不知生死, 现在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金陵城被封了, 你有办法出城吗?我,我想去看看周玄祈……”
“等一下,你说谁不知生死?”苏甄儿一把拽住曹梦湄。
“你那位北辰王,听说好像被炸死了……”-
金陵城已经被封, 为了抓拿潜藏在城内外的奸细,就连苏甄儿也无法出城。
她想见到他, 见到活的他。
“我是北辰王妃。”苏甄儿骑在红缨身上,单手拨开戴在头上的帷帽。
守城的禁军面面相觑,不敢放行。
苏甄儿急了,“我要出城。”
她要亲眼看到陆麟城。
女人的手勒紧缰绳,焦急到胃部痉挛。十二月的风穿过帷帽,引起阵阵头疼。可这些都比不上苏甄儿对陆麟城的担忧,她不相信他会死。
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帷帽下,女人面色惨白,跟守城的禁军对峙着。
正在此时,一道马鸣响起,苏甄儿转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十三!”
“王妃。”
“带我出城。”-
有了十三的帮助,苏甄儿很快就来到了太庙。
听说当时周玄祈正在祭祀,不想从祭祀台下跑出来一个人,身上绑着炸药,直接就朝周玄祈扑了过来。
距离周玄祈最近的陆麟城反应极快,一把抱住周玄祈滚下长长的石阶。
爆炸声响起时,血肉弥漫,炸开的祭坛,碎裂的石块,如雨滴般从天上掉下来。
周玄祈被陆麟城压在身下,炸伤了一只胳膊,而陆麟城直到现在都昏迷未醒。
半个太医院的人都来了,太庙围堵的水泄不通。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苏甄儿似还嗅到了一□□味。
听大理寺调查说,炸药是藏在祭祀的猪羊之中被运进来的。
苏甄儿恍然想起曾经跟陆麟城去过一趟牺牲所,那里正有一片地要扩建,埋了炸药,准备炸毁旧院。临走前,他们又在那里碰到了郭峰。
苏甄儿猜测,应该就是那个时候,郭峰假借孔雀之名,偷拿了炸药,在祭祀品上做了手脚。
而在郭峰第一次刺杀失败之后,虽被俘获,但藏在太庙之中的奸细并没有被找出来。
这奸细带着从祭祀品中偷运进来的炸药,潜藏在太庙数月之久,终于找到机会实行计划。
山上比山下冷很多,苏甄儿出来的急,没有多添几件衣物。
她站在主屋门口,冻得浑身僵冷,却不敢离开,只眼睁睁看着太医来来回回,进进出出。
屋内不断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冲击着她的神智,苏甄儿的心神越发不稳起来。
直到夜半,屋子里才安静下来。
夜幕笼罩,坐在檐下的苏甄儿动了动自己冻僵的身体,她站起来,从窗边往里看。
隔着一层屏风,她看不到躺在床上的陆麟城。
“王妃。”
“十三。”
苏甄儿低头,看到十三手里端的药,“王爷没事了吧?”
风吹起苏甄儿头上的帷帽,露出她通红的眼和苍白的脸。
“太医说,似乎是没什么求生意志。如果可以的话,王妃能不能多跟王爷说说话?”-
苏甄儿进了屋,屋内氤氲着琉璃灯。
门窗紧闭,药味更加重了,夹杂着血腥气,她看到垂落的幔帐之下,陆麟城趴在那里,后背绷带上满是渗出的鲜红血色。
“整个后背都烂了,换了药之后还在出血……”十三站在苏甄儿身后,呢喃自语,“其实在战场上,更重的伤王爷都受过,不知道这次为什么……”
话说到这里,十三下意识朝苏甄儿看了一眼。
十三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为什么。
苏甄儿看到陆麟城的情况,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
她一步一步,缓慢挪动到床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碰那里。
他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包裹上的绷带,包括指尖。
最终,她的手指搭在他垂落在枕边的发丝上。
轻轻地抓着,冰冷的发丝没有任何温度,比她冻僵的手还要冷。
“好冷,陆麟城。”
屋内安静极了,唯有苏甄儿说话的声音。
男人的眼睫不着痕迹地颤了颤,随后恢复平静。
柔软的芙蓉香被药味吞没,苏甄儿伏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陆麟城的脸。
“我走的时候明明你还好好的……”女人炙热的泪水落在发丝上,在枕边氤氲出一片深色水渍。
“不要留我一个人,陆麟城。”-
周玄祈暂住在太庙西苑。
相比起陆麟城,他受的伤实在是轻了不少,只是胳膊被炸伤了。
出事之后,周玄祈迅速让禁军封锁现场,抓捕嫌犯,然后差人将太医院的医士们都请了过来,没来得及让太医处理自己的伤口,只让他们赶紧救治陆麟城。
太医说陆麟城没有求生意志,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让十三回金陵,将苏甄儿请过来。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朕给的起,一定要把她请过来。”
处理好了陆麟城的事,周玄祈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伤。
他捂着胳膊回到自己住的西苑,正准备让孙乾铭随便找个医士过来看看,一抬头便见西苑门前站着一个单薄的人影。
天已黑,太庙在山上,冷的出奇。
曹梦湄站在西苑门前,被冻得浑身发抖。
她抬目,看到了狼狈的周玄祈。
爆炸的余灰还粘在他脸上,身上的衣物带着灼烧的痕迹,斑驳的血色从胳膊上蔓延下来。
风寒,月冷。
曹梦湄朝他疾奔过来,因为太急,所以差点摔倒。
她跑到他面前,指尖冰冷,像刚刚凝结出来的冰,触到他的肌肤,一把攥紧,眼睫之上竟还凝着白霜,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你没事吧?”她说话的时候有白雾吐出来,双眸涨红,满脸焦急。
周玄祈压下心中悸动,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跟曹梦湄说话,“曹小姐放心,曹氏与朕的和平之约就算是朕死了,也会履行。”
“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曹梦湄再次激动起来。
“那是为什么?”周玄祈垂眸看她。
曹梦湄与他对视,泪水蓄满双眸,“当然是为了你!”-
好沉,身体在不断下沉,拽着他,一直往下。
陆麟城像被浸在水中一样,四肢很沉,河面上盖着厚重的冰块,他睁眼只能望见无边黑暗。
黑色的,涌动的,寒冷的水。
从他的身体上流动过去,他想起了那年冬日,他蜷缩在墙角,任由姑苏的雪将他覆盖住。
那年姑苏下了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雪。
大雪冰封,将他也一起封在了那里。
陆麟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他为什么要继续生存在悲惨的负担中。
他为什么要如此苦苦挣扎求生。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该有这么一个他存在。
他是一颗尘埃,这个世界上有千万颗尘埃。
没有人会注意到尘埃。
没有人会留意他的生死。
精神的湮灭正在杀死求生的本能。
“你没有名字吗?你居然没有名字?”少女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她显然没有想到,一个人居然会没有名字。
少年坐在她对面,紧闭着唇,黑色的头发垂落下来,遮盖住半张脸。
少女视线向上,看到伫立在屋脊之上的麒麟石像。
“麟,这个字你觉得怎么样?象征吉祥、祥瑞、美好,是一个很好的字。你怎么不说话?不好吗?不好就不好嘛……”少女随性一言,连她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刻入了少年心尖。
“陆麟城,陆麟城!”
好像有人在叫他。
在叫他的名字。
最先嗅到的是柔软的芙蓉香。
黑暗的水面上,有阳光印照下来,隔着厚重的冰面,他看到灿烂的光点,一点一点,顺着冰封的裂纹弥漫。
陆麟城的手脚被光点托起。
他感觉到那股禁锢着自己往下沉的力量在消失。
身上厚重的枷锁被光点融化,他尝试性地动了动手脚,一下,又一下,最后,他的身体变得轻盈,如同水中的鱼一样,往上窜了去。
他真的听到有人在叫他。
很轻,很急,带着哭腔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陆麟城终于破冰而出,他睁开眼,看到晃动的帷幔,四周安静无声,浓郁的药草香气覆盖鼻息,那股极甜极淡的芙蓉香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啪嗒”一声,药碗落地。
十三快步疾走过来,“王爷,你醒了!”
十三大喜过望,赶紧出去找太医。
陆麟城张开嘴,却无法说话。
他趴在那里,只能勾动一点手指。
太医蜂拥而至,陆麟城的视线在众人眼前划过,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是梦啊。
果然是梦啊。
男人眼神的光渐渐湮灭,疲惫地闭上眼。
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眼珠颤动,努力朝侧边望去。
床帘侧边,女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泪水覆盖面容,双眸哭得核桃一般。
在男人有动静的瞬间,苏甄儿就立刻唤了医士。虽舍不得,但为了不耽误男人治疗,在太医涌进来的瞬间,苏甄儿马上就让出了位置。
医士们诊治一番,又开了很多药。
陆麟城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可实际上,他已经昏迷三天三夜。
而在此期间,苏甄儿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一步都没有离开。
“王爷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医士说了什么话,陆麟城没有听到,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苏甄儿,眼睛都不舍得眨,害怕那只是他想象中的幻影。
“现如今只要好好修养,按照王爷的身体素质,应当是没有大碍的,只是这后背上难免要落下一些斑痕……”
医士们安静退去,十三轻轻掩上房门。
屋内剩下苏甄儿和陆麟城。
苏甄儿努力想笑,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再次落了下来。
她走到陆麟城身边,蹲下来。
男人长久没有说话,嘴唇蠕动,声音沙哑,“别哭。”
苏甄儿听到这两个字,哭得更狠了。
“我看到了,西厢房后面的密室,还有那支红玛瑙的珠花,我也想起来了。”她凑近陆麟城,声音带上了难以压抑的哭腔,“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陆麟城,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是什么。
陆麟城闭上眼,再睁开。
光影缓慢凝聚在女人身上,从头到尾,虚幻又真实。
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发现,生死之后,梦寐以求的神迹再次降临在面前,他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贪心的祈求神的再次垂怜。
人就是靠那么一点希望活下去的。
陆麟城是靠苏甄儿活下去的。
他道:“云霓之望。”
第63章喜欢你
“王爷的伤口虽已然大好, 但还是要当心不能碰水。”
幸好天气已经凉爽起来,不然这伤口也不能好的这么快。
太医细心替陆麟城处理后背上的伤口。
虽然这几日看了很多遍,伤口也已大好, 但大片大片斑驳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苏甄儿忍不住偏过了头, 她握着陆麟城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因为他的手上也有伤。
太医替陆麟城缠好绷带后出去了。
陆麟城坐在床边拉上衣服,偏头看到苏甄儿的表情, 便反握住她的手, 然后抬起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脸。
“没关系, 不疼的。”
分明受伤的人是他, 他却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也实在是照顾陆麟城的这段时间里,苏甄儿的泪腺分泌实在是太发达了。
起初时, 陆麟城每日要换三四遍的药, 苏甄儿每日里便要哭三四遍。
现在, 陆麟城每日里换一遍药, 苏甄儿便要哭一次,连苏甄儿自己都觉得自己哭得实在是太烦了些。
“我没哭。”苏甄儿将头埋进被褥里。
被褥上都是浓郁药香, 苏甄儿闷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 只好抬起了头。
说没哭,可女人眼眶红红,眼角沁着泪,明显是哭了。额前碎发汗湿, 更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感来,让人看着心头发紧。
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珠钗玉环一并未用。身上的衣物是临时送过来的,简朴粗糙,与她平日里的穿戴大相径庭。
陆麟城心头一紧,指尖拂过她的脸,触到湿润的水渍。
苏甄儿抿唇,伸手去掐陆麟城的脸。
男人脸上倒是没有伤,应该是跟当时卧倒的姿势有关。
陆麟城不言,只是一味挨掐。
因为苏甄儿在哭。
她看着他,豆大的眼泪往下滑。
只要一想到陆麟城可能会死,苏甄儿就瞬间绷不住了。
经历过母亲去世,父兄死亡,那段时间的苏甄儿好似生活在梦中,一直无法接受现实。
因此,她无法想象若陆麟城也跟着出事了,她又要花费多久才能从这样的噩耗之中走出来。
“暖和的,还有影子。”苏甄儿呢喃自语完毕,又深深地看向陆麟城,“不要死,陆麟城。”
男人握着她的手,郑重点头,“好。”-
今日天气不错,陆麟城在屋中关了许久,苏甄儿搀着他出门晒晒日头。
冬天的日光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可你若走进去,却能感受到别样的温暖。
十三在院中放了两架圈椅。
陆麟城和苏甄儿一道坐了下来。
“今日几号?”陆麟城突然道。
“二十五。”
“错过了你的生辰。”男人皱眉,“我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生辰礼。”
若是从前,矫情又难伺候的苏甄儿会觉得陆麟城不重视自己,定要冲他发一通脾气。
现在,经历过生死难关的苏甄儿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日,什么生辰礼。
“你醒过来,就是给我的生辰礼。只要陆麟城活着,苏甄儿一辈子不过生辰都可以。”
只有了解苏甄儿的才知道,不收生辰礼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牺牲。
“不过你现在醒过来了……”话又说回来。
苏甄儿想了想,“听说现在流行花瓶簪,品类繁多,还出了一套一百零八的礼盒,将最近流行的花瓶簪款式都放了进去。”
“我让十三去买。”
“要美翠阁的,它家最好。”
正是午后,日头暖融融的。
苏甄儿身上披着斗篷坐在那里,沐浴在阳光下,凝聚在体内的紧张和焦虑被慢慢治愈,她说完花瓶簪的事,突然沉默一瞬,然后拉着陆麟城的手,语气很轻道:“你不知道,母亲和父兄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日子过的跟做梦似的。”
她一度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总觉得母亲和父兄的去世是在做梦。
“家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物件,哪里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苏甄儿缓慢诉说着,这是藏在她心底最隐秘的伤痛。
陆麟城侧身,安静地听着。
他的目光落在苏甄儿脸上,柔软到比阳光都温柔。
苏甄儿望进陆麟城眸中,她的语气一转,“直到你杀了肃王,你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梦一下就醒了。”
从浑噩的状态一下被拽到清醒的现实之中。
“还有那次彭城之战,原来真的不是巧合。”苏甄儿突然凑近,她单手轻轻环住男人臂膀,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陆麟城,你是我的英雄。”
陆麟城一下呆愣住。
他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苏甄儿娇羞道:“傻子,我在回应你的告白。”
陆麟城呼吸骤急,他猛地一下起身想将人打横抱起,却因为伤势未好,所以无法如愿-
进入一月,温度骤降。
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陆麟城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金陵城封禁已解,再过几日,他们就要从太庙撤离。
陆麟城坐在榻上,十三将手中的调查结果递给他。
“王爷,那人身上多处被炸烂,仵作检查数遍,意外拼凑出来一个图案,就是这个。”
陆麟城低头,看到纸上的手绘图案,呼吸骤然一紧。
他侧坐在榻上,阳光从斜后方照入,一抹幽绿之色从他眸中闪过。
陆麟城攥紧手中纸张,随后垂目将其扔进榻边炭盆之中。
“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十三躬身退下,出门时正碰到抱着一捧梅花枝进来的苏甄儿。
“王妃。”
“嗯,十三,下午好啊。”苏甄儿心情颇好,她将手中梅花枝插入花瓶之中,然后扭头看向坐在榻上的陆麟城,“你怎么还没换好衣物?马车都准备好了。”
苏甄儿和陆麟城约好,今日要去凤霞山,弥补上次没有看到日出的遗憾。
“对了。”苏甄儿又想起一件事,她从妆奁盒子里掏了一会,终于掏出一支红玛瑙珠花。
陆麟城就认出了这支熟悉的珠花。
“你替我戴上。”
苏甄儿将这支红玛瑙珠花递给陆麟城。
陆麟城单手接过,小心翼翼抚了抚上面的珠花,然后抬手,郑重的替苏甄儿插到发髻上。
苏甄儿一脸喜色的去照镜子,看到那支横插在精美发髻上的珠花,插得跟插香似的,突兀又难看。
与此同时,陆麟城在她身后道:“好看。”
好看你个头!-
重新整理好珠花,又收拾了一顿东西,等到日落时分,两人终于出了太庙。
马车辘辘前行,苏甄儿靠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担忧地看向陆麟城的后背,“你的伤真好了吧?”
男人凑过来,“你摸摸?”
苏甄儿双眸轻动,单手触到陆麟城腰身。
男人身体一僵,安安静静坐了回去,“别乱摸。”
“不是你让我摸的?”苏甄儿无辜脸。
陆麟城:……
“这次我好好摸。”轮到苏甄儿凑过去。
“不相信你了。”陆麟城抿唇,嘴上拒绝,身体却没有抗拒。
男人身子骨实在是好,太医预言要静养三个月的伤,他趴了半个多月就趴不住了。
后背处已经结疤,斑驳的伤痕像弯曲鼓起的虫子,苏甄儿隔着衣料轻轻抚了抚。
“有点痒。”陆麟城往前躲了躲。
“结疤的时候就是会痒,太医说不能挠。”
“我是说,”陆麟城咽了咽口水,低头看向苏甄儿,“你摸的我心痒。”
马车帘子轻晃,车内忽明忽暗。
苏甄儿与陆麟城对视,然后一个起身坐到了他身上-
马车颠簸着来到凤霞山。
十三抬头,安静不语,独自一人往一旁去了。
车内,陆麟城单手抚着苏甄儿,看着她潮红泛湿的脸,像蒸腾的樱桃色,散发着氤氲淡香。
他低头,舔了一口。
苏甄儿懒得动,气力都用完了。
她歪头靠在他脖颈间,嗅到他身上夹杂着药香的皂角香气。
因为是看日出,所以他们暂时还不准备下车。
苏甄儿缓了一阵,慢慢开口,“我们一定要第一个看到日出,这样才最灵验。”
“灵验什么?”陆麟城好奇。
苏甄儿面色突红,“你自己去问山神。”-
附近有山泉水,十三去提了一桶过来烧热。
陆麟城替苏甄儿擦拭干净,两人换了衣物窝在马车内休息。
难得在外过夜,苏甄儿略显得有些兴奋,她准备了很多小玩意用来熬夜。可因为她的生物钟实在是太准了,所以与陆麟城下了一会儿围棋之后,她就开始犯困。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被陆麟城眼疾手快地接住。
男人轻轻揽着女人的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并随手扯起一旁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马车内覆着厚毡,封住漏风的窗户,门帘子也被压住,漏不进一丝风。
苏甄儿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内昏暗非常,她一下坐起来,抬手拨开马车帘子,看到天际处一点点淡色的微光。
“陆麟城,陆麟城!”苏甄儿伸手去拍他。
陆麟城睁开眼,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被苏甄儿拽下马车。
苏甄儿兴致极高,她拉着陆麟城一路往上爬。
凤霞山不高,上次她跟陆麟城是骑马过来的,这次没有骑马,两人一路爬行,虽然没有了满山红的枫叶,但冬日野梅稀疏,倒也有几分野趣。
清晨清新的空气穿过胸膛,苏甄儿感觉身心都跟着轻盈了许多。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到山顶,日头还未出来。
陆麟城将身上的斗篷解开铺在大石上。
苏甄儿提裙坐上去,她一边喘气,一边也伸手解开了身上的斗篷。
爬了一会山,给她热的不行。
日头渐渐升起,苏甄儿和陆麟城两人一齐坐在大石上。
“日头出来了!”苏甄儿惊喜出声。
陆麟城随她一道起身,两人抬目。
绚烂的日出,伴随着漱云流霞,山风迎面吹来,陆麟城替苏甄儿将斗篷重新穿戴好,并戴上兜帽,遮挡山风。
“真好看。”苏甄儿忍不住惊叹。
陆麟城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苏甄儿。
霞光印照在女子眼中,瑰丽无比。
“嗯,”陆麟城点头,盯着苏甄儿,声音柔软,“真好看。”
如愿以偿跟陆麟城一起看到日出,苏甄儿心情极其愉快,脱口而出,“若非上次你吃醉了酒,胡言乱语说有喜欢的人,我们早看到了。”
男人恍然大悟,满眼无辜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和离是因为,误会我喜欢别的女子。”
苏甄儿:……
“我喜欢你,自然容不下你喜欢别的女子,谁让你闷葫芦似得,也不说清楚。”苏甄儿气急败坏,又羞又恼的去掐陆麟城。
自然是又再一次的掐到一把子硬肉。
男人一点伤都没有,她倒是掐得手疼。
“我……”
“你什么?”
“我错了。”
“知道就好。”
说完,苏甄儿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北城王府西厢房后面的密室,里面的东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收集起来的。
“陆麟城,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你不会是在姑苏的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眼前的男人跟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简直天差地别,也不怪苏甄儿认不出来,光个头上来说就已经是南方小葱跟北方大葱的差距了。
“不是。”男人摇头。
“那是什么时候?”苏甄儿好奇。
她从小美到大,到底是哪个时候美到巅峰吸引住了男人。
苏甄儿想着想着,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发丝,露出自己完美的侧颜。
“你泼我粥的时候。”
苏甄儿:……
你说的难道就是那个第二次见面,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气势汹汹泼你粥的时候?
晨风拂面而过,苏甄儿挂起笑,“我们回去吧。”
“你泼粥的时候……”
“闭嘴。”
“哦。”
两人转身往山下走,走出几步,陆麟城突然面色一凝。
腰间软剑出鞘,直接削断两人身侧横出来的冬日枯枝。
枯枝落地,躲在大石后面的两人受到惊吓,立刻举着手站了起来,其中一人高声提醒道:“是我,闻严。”
居然是周玄祈。
苏甄儿偏头,还看到了躲在周玄祈身后的曹梦湄。
“曹小姐?你没有出城?”
曹梦湄略显尴尬的左右忙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苏甄儿眯眼盯着两人看,“曹小姐,你身上的外衫……很别致。”
苏甄儿拖长的音调让曹梦湄吓得大喘气。
“是,是啊。”她伸手扯了扯明显不是她自己的男人外衫。
气氛安静了一会,四人四目相对。
周玄祈打破这古怪的沉默,轻咳一声,“好巧。”
“下山吧。”陆麟城收剑,无视两人,牵起苏甄儿的手下山。
苏甄儿意味深长的朝曹梦湄和周玄祈看了一眼,然后随陆麟城下山。
看着苏甄儿和陆麟城的身影消失在石阶拐角处,曹梦湄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使劲拍打周玄祈,“都怪你,非要来看什么日出!”
周玄祈被打的抬不起头,突然想到,“不对啊,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曹梦湄也愣住了。
趁着曹梦湄发愣的时候,周玄祈突然轻笑一声,然后俯身,倾身亲上她的唇。
“唔?”
霞光未落,如霞帔般披落。
曹梦湄眨了眨眼,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两人迅速分开。
是去而复返的苏甄儿和陆麟城。
陆麟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落在大石上的斗篷拿起来。
比起陆麟城的坦荡,苏甄儿略显尴尬,“那个什么,你们继续。”她拉着陆麟城赶紧跑了。
这回是真走了。
曹梦湄再次使出巴掌,使劲抽打周玄祈。
“哎呀哎呀,受伤的胳膊好疼。”
“我没打你胳膊啊,我看看。”曹梦湄被吓着了,立刻停止了自己对周玄祈的“虐待”。
“哎呦,哎呦……”周玄祈叫喊的厉害,曹梦湄赶紧搀扶着人去陆麟城和苏甄儿刚才坐的大石上坐下来。
这里视野宽阔,晨光普照。
周玄祈看着曹梦湄那张担心的脸,没忍住又亲一口,“不疼了。”
曹梦湄:……就知道是骗她的!
四周安静下来,风穿过山野,撩起两人身上的长袍宽袖。
曹梦湄伸手抚了抚自己被吹散的发丝,“当初我没有派刺客刺杀你。”
“我知道,闻严抓住郭峰后已经查探清楚了。当初是他擅作主张,带人追杀我。”
“你早知道了?那你还要我嫁给别人?”曹梦湄一下拔高声音,然后又落回来,“难道,难道你是在意我抛下你嫁给先太子的事?”
“当然不是。”周玄祈表情严肃的否定,然后开口解释道:“我希望你不是因为政治联姻,所以想要与我成亲,我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曹梦湄愣在那里,她呆呆地看着周玄祈的侧颜,直到男人转头,抬手擦掉她不知何时滑过面颊的泪水。
曹梦湄呐呐开口,“我之前是心甘情愿嫁给先太子的。”
“嗯,”周玄祈点头,“先太子与先帝喜战,你若不嫁,曹氏不宁。”
“你不生气吗?”
“生气。”周玄祈低下头,“可是气过一阵就好了,就算你的身份不是曹氏女,而是一个普通女子,抛了我去嫁给别人,我也只会一边生气,一边爱你。”
周玄祈想,他大抵是中了曹梦湄的毒。
他是真的恨她抛弃了他,可又是这么爱她。
爱到毫无原则,毫无底线。
之前他还嘲笑陆麟城在他那王妃面前搓揉圆扁的跟个面团似的,可这事放到他自己身上,他才明白,爱这个东西它就是这么霸道,霸道的让人丧失所有的理智和尊严。
曹梦湄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一把抱住周玄祈,将自己深深地嵌入他的身体中。
“周玄祈,我真的想嫁你。”
“不是因为曹氏,也不是因为北方的百姓,而是因为我也爱你。”
第64章上车吧
天气越发冷了, 苏甄儿每日里都离不开暖手的铜炉,尤其是在这山上。幸好,太庙的事情告一段落, 众人启程回金陵, 虽然金陵城的温度也不高,但比起山上的太庙来说,总暖和一些。
回程路上,苏甄儿缩在马车内, 怀中抱着铜炉,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前些日子因为要照顾陆麟城,再加上忧心其伤势, 所以苏甄儿都休息的不算太好。
如今男人伤势大好, 苏甄儿总算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马车虽颠簸, 但她倒睡得香甜, 甚至还做起了梦。
说是梦, 其实也不算梦, 而是一段已经被她遗忘的记忆。
初春的天,地上刚刚冒出些嫩芽, 一半灰一半绿。
山上是最先感受到春意的地方。
尚未褪去寒意,依旧有稀疏梅花悬挂枝头的姑苏寺外, 河边嫩叶初露,显出春色和冬色齐现的景观。
树下,穿着厚实的少女将手里的半旧弓箭递给少年。
“这是我从前自己用的弓箭,现下也用不到了, 就给你吧。对了,你日后出去, 要说,我是你的师傅,”少女虽戴着毡帽,但半张脸露在外面,鼻头被吹得红彤彤的,她说话的时候有隐约白雾透出,语气之中带着些大小姐的天然骄纵,“算了,男女大防有别,我日后是要去嫁人的,我们还是不认识的好。”
少年站在她面前,与她齐高,低头的时候黑发散乱,更看不清那张脸了。
他伸出手,手掌上的伤痕还没完全好,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斑驳的皮肤包裹着粗大的指节,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一个少年的手。
隔着乱发,他看到少女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少女的手看起来就异常柔软,白皙,纤细,青葱一般,连指尖都透着粉。
少年一下乱了方寸,他一把握住那张弓,然后用宽大的袖摆遮挡住自己的手。
苏甄儿听到他很轻很低的声音,如同蚊子一般,“谢谢……”
瘦弱、哑巴、阴郁。
这是少女时期的苏甄儿对少年的评价。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苏甄儿醒过来,还有点发懵。
怪不得她认不出来,少年时期的陆麟城跟现在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陆麟城撩开马车帘子,温柔唤她,“到家了。”
苏甄儿抬头看他,眼前男人的脸跟记忆中少年的脸融合在一起,恍如隔了许多许多年,记忆终于拼凑完整。
她说不认识,他就真的一句话都不提。
傻瓜,怎么这么听话。
苏甄儿伏在柔软的垫子上,起身的时候身上的毯子滑下来。
怀里的铜炉还暖着,车内散发着淡淡的芙蓉香。
苏甄儿朝陆麟城伸出双臂,娇娇道:“你抱我出去。”-
上次和离搬家,搬了大半个月,她的东西都搬空了。
因此这次回来,苏甄儿便让陆麟城先住在英国公府。
因为这次受的伤比较严重,所以周玄祈特意给陆麟城放了一个带薪长假,正好能在家里一起过个年。
“王妃,绣花楼的人来了。”
绿眉端着茶盘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绣娘。
“上次您让替奇哥儿做的衣裳,绣花楼做好了,今日绣娘将衣裳带了过来,若是有不妥当的也好当场改改。”
“好,你去把奇哥儿叫过来。”苏甄儿正坐在榻上跟陆麟城一起写过年要用的“福”字和对联。
绿眉撩开厚毡,去了奇哥儿的院子。
屋内烧了好几个炭盆,暖和的紧,苏甄儿穿了件小袄,身上盖着毯子,指尖蹭到墨汁,正准备擦掉,突然灵光一动。
她抬眸朝认真写对联的陆麟城看一眼,“相公,你这里脏了。”
苏甄儿伸出手指,替陆麟城擦了擦面颊,然后看着他原本光洁白皙的面颊上留下一道墨色痕迹。
苏甄儿抿着唇,偷偷笑弯了眼。
陆麟城歪头看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甄儿无辜脸回视。
“王妃,奇哥儿来了。”
绿眉掀开帘子进来,看一眼陆麟城,一愣,低头。
奇哥儿站在绿眉身侧,看一眼自家姐夫,偏头。
“噗……”苏甄儿率先笑出来。
随后,绿眉和奇哥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陆麟城:……
陆麟城有所感觉地伸手擦了擦脸,指尖一片熏黑。
好吧,他明白了。
“我去洗个脸。”陆麟城起身,转身之际,突然伸手掐了一把苏甄儿的脸。
“啊!”苏甄儿抬手阻止,没有得逞,也被擦成了小花猫。
小绿盘在榻尾睡得正香,被吵醒,“喵~”
这下好了,变成苏甄儿和陆麟城一起去净面洗手了。
隔着一层屏风,奇哥儿换上新衣裳。
苏甄儿偏头看过一眼,少年初长成,瞧着竟有一股出尘清冷气质,只是神色略呆,小古板一般。
看着奇哥儿,苏甄儿不知不觉又想到陆麟城。
初遇之时,陆麟城极其狼狈,相比起那些千里奔逃而来的难民,大夫说他身上还有刀剑之伤。
她没有问过陆麟城从前的事。
她想,人总该有一些秘密。
或许陆麟城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也或许有一日,他会亲口告诉她,他从前的那些经历。
“阿姐,衣裳很合身。”奇哥儿试完衣裳,略有些急切道:“老师还在等我。”
正站在苏甄儿身边净手的陆麟城听到此话,神色一顿。
苏甄儿点了点头,“不要换了,你就穿这身去吧,外头冷。”奇哥儿身上一套合身的月白色袄子,外搭红色斗篷,整个人看起来都鲜亮了不少,也正好衬过年的气氛。
“对了。”苏甄儿想起一件事,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奇哥儿,“这是给你老师的过年礼,去吧。”
奇哥儿拿着红包去了。
撩开厚毡的瞬间,细碎的雪飘进来。
“下雪了。”苏甄儿恍惚一阵,跟在奇哥儿身后出了屋子。
屋外确实冷,可金陵城很难得才见雪。
这雪又细又小,跟发育不良似的。
苏甄儿伸手,托住一点雪,它们融化在指尖,变成冰冷的水。
陆麟城取了斗篷裹住苏甄儿,并替她戴好毡帽,细细压住额头鬓角,避免风吹进去。
苏甄儿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凉,她兴奋地抓住陆麟城的手,“陆麟城,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吗?”
虽然还有几日才过年,但大街小巷之中已十分有年味。
隔着层层院子,苏甄儿还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鞭炮喧闹之声。
“嗯,是初雪。”男人点头。
苏甄儿站在檐下,仰头欣赏初雪。
她想到之前跟陆麟城的初雪之约,她失约了。虽然后面补偿给了他,但毕竟是错过了。
“我们出去吧?”苏甄儿将陆麟城推进去,“去拿你的大氅。绿眉,去准备马车。”-
大街上果然热闹,苏甄儿从马车上下来后一直牵着陆麟城的手在小摊子前闲逛。
过年的时候也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辛苦了一年终于能喘息几日,大家换了新衣,千里奔袭回家与亲人团聚,再一起出来买年货,小孩子们也能吃上自己最爱的零嘴。
各处可见一家人其乐融融,阖家欢聚的场面。
从前许多年,她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因为那是她曾经拥有,然后又被残忍剥夺的幸福。
当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样的伤痛之时,陆麟城出现在她身边,给了她这份安稳。
苏甄儿想,她终于不再羡慕别人的幸福,因为她也有了。
苏甄儿握紧陆麟城的手,两人来到文德桥上。
马上就要过年了,桥上来来回回挤满了人。
陆麟城将苏甄儿护在身侧,两人靠在栏杆上,看着被絮雪覆盖的秦淮河。
河面上烛光熠熠,花船来回游荡,丝竹袅袅,琴音不歇。
天际处突然窜起烟花,烟花照亮夜空,身边的人都在欢呼雀跃。
苏甄儿也忍不住仰头。
火树银花,将秦淮河畔渲染成了不夜天。
气氛热烈而美好,苏甄儿将视线转向陆麟城,突然发现男人正在看着她。
那一瞬间,苏甄儿想,一个人到底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这样看着她这么多年。
“烟花好看还是我好看?”苏甄儿突然踮脚伸手捧住男人的脸。
“你好看。”陆麟城俯身低头与她说话。
他单手撑在栏杆上,苏甄儿被他裹在大氅里。
方寸之地间,用大氅隔开的一小块地方,就好似是陆麟城特意给她制造出来的安全所。
苏甄儿揪紧他的腰带,在喧闹的人群里,贴近他的心口-
看完烟花,两人牵着手坐上马车回家。
天色已晚,因为天气的原因,所以街上行人渐渐稀疏。
苏甄儿想着要给奇哥儿买一份过年礼的事,让马车夫将车停在书店门口。
天气太冷,苏甄儿挑了一套笔墨纸砚便出来了。
临上车前,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书店前路过。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她,立刻上前来恭恭敬敬行礼,“王妃。”
“大人怎么在这?”
“刚从公府出来,正要回家。”此人正是奇哥儿的新先生,那位新晋探花郎。
他穿着半旧的长袄,容貌清秀,身型颀长,按照探花郎一定不丑的标准来说,这位探花郎自然是不丑的,甚至还有些脱俗的气质。因此,潭塘在金陵城内也算小有名气,各家贵女争相争抢。
“大人是步行?”
“是啊,王妃不知,养车马的费用很贵的,还有马车夫,不仅要管饭还要管住,我如今住的宅子还是租的呢。”
那股脱俗的气质立刻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苏甄儿觉得这位探花郎跟那位皇帝有些相似,处处透露着对金钱的渴望。
潭塘是奇哥儿的先生,更是皇帝看中的内阁苗子,苏甄儿对他自然是十分客气的,“大人若是不嫌弃,我送大人一程吧。”
“这,不敢劳烦王妃……”
“无碍,上车吧。”
“这,这不太合礼数……”
“我相公也在。”
苏甄儿话音刚落,那边陆麟城就提着笔墨纸砚从书店内出来了。
老板寻上好的礼盒费了一些时辰,陆麟城才比苏甄儿慢一步出来。
“王爷。”潭塘赶忙行礼。
陆麟城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笑了一声。
陆麟城不常笑,因此,他虽长得好看,但笑起来时总让人感觉……有些阴森。
起码潭塘是这样感觉的。
“潭大人,上车吧。”-
马车内气氛有些诡异,陆麟城的视线慢条斯理的从潭塘身上略过,然后又略过,再再略过……
潭塘低头,如坐针毡。
北辰王杀名在外,听说更是阎罗转世,连爆,炸都没把他炸死,外传他是被阎罗王从生死簿上除名了。
如此一位杀神坐在自己对面,谁会不慌?
可偏偏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王妃适应良好,甚至还有闲心跟他说话。
潭塘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感觉那位北辰王的目光像是要将他凌迟,可偏偏他又总看着他笑。
终于挨到家,潭塘迫不及待下了马车,逃也似的跑了。
苏甄儿双手置在膝盖上,微微倾身歪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脸上那古怪阴森的笑还没收回来,被她撞个正着。
新晋探花郎跟和离的北辰王妃八卦绯闻满天飞,陆麟城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了?”苏甄儿明知故问。
男人收了笑,低头凝视她,“吃醋了。”
第65章除夕日
上次苏甄儿留在马车内的夜明珠还没收回去, 光线落在他侧颜上,衬出优越的弧度线条。
然后,男人再次轻启薄唇, “吃醋了。”
连说两遍, 像是怕她听不到似得。
“我与他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苏甄儿解释道。
“那……”陆麟城突然凑近,双眸中溢着光色,说出了苏甄儿的经典名言,“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苏甄儿:……
苏甄儿立刻伸手捧住陆麟城的面颊, “你坐在我身边, 我哪里还有闲工夫看别人。”女人贴近,说话的时候几乎要触到陆麟城的唇, “你是我见过的, 最好看的男人。”
这句话苏甄儿可一点不掺假。
陆麟城的长相实在是太优秀了,他的容貌昳丽如日, 比苏甄儿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 完全长在她的心巴上。现在喜欢上后, 更爱了, 怎么看都好看。
陆麟城果断凑上去,单手扣住苏甄儿地方后脑勺, 让她贴近自己。
两唇相触,男人舔过女人的下唇, 尝到口脂香气,“住回来吧。”
苏甄儿喘着气应声,“嗯。”-
搬了近一个月的行礼又从英国公府搬回北辰王府。
公府管事苦着脸找到绿眉,“绿眉姑娘, 应该不会还有下一次吧?”
绿眉立刻冷脸,“孙伯, 你胡说什么。”
管家孙伯赶紧摆手,“我自然是盼着王妃和王爷好的,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哟,这几百个箱子……”
孙伯一边说话,一边摇头。
绿眉也忍不住跟着咽了咽口水。
王妃的贴身物品基本都是她收拾的,如果再来一遍的话……绿眉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祝王妃跟王爷百合好合,永远不分手。”绿眉双手合十祈求上天。
“绿眉,快进来收拾东西。”苏甄儿自己也没闲着,正在将自己心爱的首饰装进妆奁盒中,一扭头透过窗户看到绿眉正双手合十在拜日。
苏甄儿:???-
二月底过年,除夕日,阳光颇好,只是温度不高,风也挺大。
苏甄儿裹得雪球一般,指挥奇哥儿往门上贴“福”字。
“哎呀,贴歪了,往上面一点……”
奇哥儿乖乖往上。
苏甄儿又见那边陆麟城扛着梯子去贴对联,赶紧又过去帮忙,当然是用嘴。
“往下面点,这边歪了……”
陆麟城乖乖往下。
终于将对联和福字贴好,苏甄儿站在门前欣赏,然后夸赞道:“多亏了我。”
奇哥儿:……
陆麟城:……
“好了,今夜要守岁,你们谁都不准睡觉。”苏甄儿拍拍手,对身后两人说完,便自己先行进了屋子准备补个觉,迎接晚上的守岁活动。
今日除夕,不止王府里热闹,街上也热闹极了。
各式各样的过年装饰品卖得比平日里贵上好几倍,还有时刻不歇的鞭炮声,吵得人脑仁疼。
不过一年就一次,苏甄儿忍了。
王府和公府内半旧的红灯笼也被替换了下来,换成今年新做好的大灯笼,好几只上面还有苏甄儿亲手写的福字。
午后睡了一觉,苏甄儿起身之时主屋内的炭盆已经被换过一次。屋内暖烘烘的,苏甄儿掀开身上毯子,打了帘子出去,便发现外面天色已然擦黑。
星辰万里,月色朦胧。
院中盏盏红灯照亮一方天地。
“王妃,饺子包好了。”
“嗯,分给留守值班的人,除了三倍月例之外,再添一个红包。”
除夕夜的菜色讲究八菜一汤,苏甄儿格外又多添了一份饺子,因为陆麟城是北方人。
奶母站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
“奶母,什么事?”
奶母走过来,看一眼站在苏甄儿身边的陆麟城。
苏甄儿道:“王爷不是外人。”
既如此,奶母也就直说了,只还是压低了声音,“今年还是不摆吗?”
苏甄儿摇头道:“不摆。”
奶母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是想劝她,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伸手拍了拍苏甄儿的手背。
苏甄儿的表情柔和下来,“奶母,除夕快乐。”
“好,除夕快乐,甄姐儿。”
将奶母送到院门口,苏甄儿一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神色疑惑的陆麟城。
“下次再跟你解释,饺子要冷了。”-
膳堂不大,只坐了他们三人。
“尝尝饺子。”苏甄儿单手托腮看向男人。
陆麟城坐在主位,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
茴香猪肉馅料的饺子,一口下去就咬到了藏在里面的铜钱。
“快许愿。”苏甄儿催促陆麟城。
男人吐出铜钱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好了。”苏甄儿又笑眯眯的催促奇哥儿吃饺子。
奇哥儿作为南方人,对饺子的爱一般,他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一口下去,也咬到一枚铜钱。
“许愿,奇哥儿。”苏甄儿催促。
奇哥儿学着陆麟城的样子许愿。
一盘饺子里吃出两枚铜钱,让人略感运气太好,直到苏甄儿自己夹了一只饺子,然后也在里面吃出一枚铜钱之后,奇哥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姐,你放了多少铜钱?”
苏甄儿美滋滋道:“当然是一只饺子一枚铜钱啦。”说完,苏甄儿又夹起一颗饺子放进嘴里,喜滋滋地吃到一枚铜板,继续许愿,“永远都有新衣裳穿。”
奇哥儿:……
“喵~”小绿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围着苏甄儿的脚边绕来绕去,尾巴竖得直直的。
苏甄儿笑眯眯地夹了一颗饺子,放进小绿碗里。
自然,小绿也吃到了铜板。
年夜饭吃完,大家开始进行娱乐活动。
因为天气太冷,所以苏甄儿选择窝在主屋内跟陆麟城下棋。
陆麟城的棋风跟他的人很像,喜欢将人杀得片甲不留。
苏甄儿的棋风则比较委婉,喜欢出阴招。
棋盘上无夫妻,只有对手。
在连输三局之后,苏甄儿红温了。
她气得差点把棋盘掀了,幸好第四局她赢了。
苏甄儿长长舒出一口气。
陆麟城也不着痕迹舒出一口气。
坐在旁边观战的奇哥儿也默默舒出一口气。
因为下午补了觉,所以苏甄儿成功带队守岁成功。她牵着奇哥儿和陆麟城的手走到主屋门口,抬头望向天空。
“王妃,要放了!”绿眉在远处招手。
“放吧!”
苏甄儿话罢,漫天烟花瞬间升空。
然后整片天空都被金陵城的烟花覆盖住,大家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之中。
“望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奇哥儿突然开口。
“愿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苏甄儿也道。
两人一齐看向陆麟城。
男人清了清嗓子,“望所爱之人,百事皆如意。”
陆麟城跟苏甄儿目光相撞,下一刻,两人一齐抬头,垂在身侧的手却隔着中间的奇哥儿从他身后牵在了一起。
烟花不断,三人仰头看了许久。
“阿姐,我困了。”奇哥儿毕竟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苏甄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给了他一个大红包,放人回去休息。
烟花绽放,苏甄儿仰头看向还在盯着天空的陆麟城。她凑上去,伸手掰下他的头,咬着他的耳朵说话。
“我的北辰王,除夕快乐,祝你……永远爱我。”
男人弯着身体,瞳色被烟花点燃,他低头,凝视着苏甄儿。
“我爱你。”
伴随着男人开口,烟花骤然停歇一瞬,然后又猛地咻然炸开,就像苏甄儿此刻颤抖的心神。
她抬手圈住陆麟城的脖颈,踮脚去亲他。
陆麟城垂目看向怀中敛着长睫,香腮绯红的女子,那句“你呢?”突然堵在了喉咙里,只是吻得更深-
过了年,周玄祈和曹梦湄大婚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六月。
帝后大婚,流程复杂,要经六仪,分别是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礼、告庙仪,册后。
因此,这半年多的时间内,苏甄儿也没怎么见过曹梦湄,而原本预计要在今年回来的周莲芝和谢楚安又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春去夏来,六月的天不冷不热,册后大典如期举行。
听闻远在皇庙的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前来。
相比起金陵城内帝后大婚的热闹,皇庙内则冷清的过分。
距离上次离开金陵已有数年,太后的容貌在一瞬之间老了许多,远没有在金陵城内时华丽且锋芒毕露。
她发饰尽除,穿着素衣,跪在蒲垫上,佛龛内供奉着素罗袍观音。
佛香袅袅,太后身后出现一位黑衣人。
太后并未回头,只慢慢开口道:“太庙刺杀失败了。”
黑衣人安静地站在那里,语气阴沉,“只差一点。”
太后道:“他的运气一向不好,错过郭峰这个机会,想要寻另外一个机会,只剩下唯一一个法子。”
太后缓慢从蒲垫上起身,她梳起的发髻上有白色发丝隐现。
她转身,看向身后的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高大,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盖住容貌,只从垂在身侧的双手能看出来,是位长年持刀握枪的人。
“你没有被发现吧。”
“没有,今日帝后大婚,到处都很热闹,人多杂乱,守备也松懈。”
“大婚,哈哈哈,大婚。”太后的表情有一瞬狰狞,显然,周玄祈过的太好,让她十分生气。
太后转身,走向佛龛。
她垂目盯住佛龛前供奉着的酒,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荣安。”
疯疯癫癫的荣安郡主现在依旧疯疯癫癫的。
“可若不走这一步,多年规划终成空谈。”
酒香混杂着佛香,太后一饮而尽。
冷酒入喉,太后目光下垂。
四周安静极了,佛香雾绕,太后攥紧手中空杯,开始说话,“哀家十七岁入宫便宠冠后宫,很快有了身孕,被封贵妃,十八岁生下他。
作为大周长子,他本该受尽宠爱,可惜,他父皇忌惮他祖父势力太大,寻了个由头,按了一个造反的罪名,直接秘密格杀于府内。
可怜他当时才十岁,生辰日刚破格被封了爵位,荣宠至极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朝跌落云端,先帝那狗东西大抵还念着是亲生骨血,留一条性命,圈禁在庸王府。
他那舅舅是个蠢的,先帝放过了他,当猪一样养着,只为了安抚我父亲手下暗藏的那些人。
哀家也被圈禁在宫内,不得外出一步。
如此过了许多年,大致是觉得已经将我父亲的人处置的差不多了,先帝良心发现,给哀家解了禁,也给他赐了婚,可依旧不许他出庸王府。
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王爷。
可她确实是个好姑娘,他们琴瑟和鸣,她很快有了身孕。
他们憧憬着美好前景,可皇后那个贱人看不得他过得好,也怕他威胁到她儿子的地位。
那个贱人病的很重,临死前,请求先帝把他驱除出金陵。
先帝应允了。
给了他一块封地。
那是如何一个苦寒之地。
他妻子身子弱,无法承受如此长时间的奔波。
先帝特此开恩,待他妻子生产之后再去封地,只是却不许他停留一步,定要他先行。
他走后半个月,他妻子生产了。
哀家去的时候,因为庸王府封闭,没有太医肯来,所以她已经难产而亡。
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在封地一直未娶,只有荣安这一个女儿。
哀家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家欠我们的,永远都还不清。”
太后的语气从一开始的平缓到现在的激动、愤怒、怨恨,她伸出手,干瘦的指尖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胳膊。
突然,一口浓稠近乎于黑色的鲜血从她口中吐出。
一口接着一口,她身形瘫软在地。
黑衣人一把将人抱住。
门外守着的槿红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太后的模样,登时疾奔过去,“太后!”
太后抓住槿红的手,“照顾,照顾好荣安。”
槿红哭红了眼,用力点头。
太后又转向黑衣人。
“告诉他,太后大丧,藩王可进金陵吊唁。”
“一定要夺回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今日是曹梦湄与周玄祈大婚,苏甄儿与陆麟城盛装出席。
这样的大典,不仅折腾新人,也折腾宾客。
一大早起身,连早膳都来不及用,苏甄儿和陆麟城就跟着大部队进了宫。
不用食,不饮水,是怕走程序的时候突然要去更衣。
熬到午后,典礼终于结束。
宫宴于夜间开启,还未到时辰,太监和宫女们早已忙碌的脚不沾地。宴案上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苏甄儿随手拿了一块茯苓糕放进嘴里,一下就被噎住了,幸好陆麟城眼疾手快的给她递了水。
六月午后艳阳高照,宫内虽置了冰块,但依旧闷热。
苏甄儿身上的命妇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憋得她浑身冒汗。
“我的妆面是不是花了?”
“没有。”陆麟城话罢,从宽袖内取出今日临行前苏甄儿藏在他宽袖内的珍珠把镜,贴在宴案下面,供她使用。
苏甄儿贴过去照了照,除了一些细汗,妆面确实没花,只是有些黯淡了。
这也没有办法,整整一日下来,想不脱妆是很难的。
天气实在燥热,宫娥替众人送来解暑清凉的绿豆汤。
苏甄儿喝了两口,觉得味道不甚如何,便将剩下的都倒进了陆麟城碗里,陆麟城三两口的吃掉。
一直到日落,宴席终于开始。
陆麟城作为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自然是被敬酒的重点人物。幸好,陆麟城天生冷脸,煞气四溢,除却几个实在推脱不了的老臣,其余之人也只敢见礼,不敢敬酒。
“我年纪轻轻就当上命妇了。”苏甄儿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命妇服,一边感叹,“姑苏之行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皇帝给个三品郡夫人的赏赐也是该我的。”
说到这里,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可惜了,你已经升无可升,再立功下去,只能去当皇……”苏甄儿说到此处,立刻伸手捂住了嘴。
吃了几口酒,她的脑子就不清醒了,居然差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幸好,此处就我们二人。”
这里是御花园,众人都在前殿饮宴,苏甄儿喝了酒,神色略有些迷糊。陆麟城本就不擅饮酒,虽只是几杯,但这位三杯就倒。幸好中途苏甄儿将他的酒换成了颜色差不多的茶水,不然如今这位当世战神恐怕早就倒在地上了。
虽然如此,但陆麟城还是有些醉了。
他听到苏甄儿的话,迷迷糊糊转头看她一眼。
苏甄儿想,她居然敢在陆麟城身边说出这样的话,她到底是有多信任他-
昨日帝后大婚,苏甄儿又是饮酒又是奔波,累了一天,今天毫无意外的起迟了。
绿眉推门进来,看到苏甄儿懒在床铺上,身上盖着青绸薄被,雪臂慵懒。
“王妃,福来客栈送来的信。”
是红色的信笺。
苏甄儿眉头一皱。
若非大事发生,芙蓉馆不会用红色信笺。
苏甄儿立刻起身打开信笺,上面只书四个字:太后宾天。
这边苏甄儿刚刚收到信笺,那边整个金陵城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大概是有人故意传播,
其实太后是昨夜去世的,只是昨日乃帝后大婚,消息从城外送进来也需要时间,便被耽搁了。
“王爷呢?”苏甄儿询问绿眉。
“王爷一早就进宫去了,看起来行色匆匆,应该是有什么事。”
苏甄儿猜测是周玄祈那边比她早一步收到消息。
御书房。
周玄祈跟陆麟城一同坐在御书房内,翻看皇庙那边传来的消息。
“听说是自尽服毒而亡。”周玄祈拧着眉,神色烦躁,“你怎么看?”
“太后宾天,藩王便可名正言顺的入金陵吊唁。”陆麟城坐在周玄祈下首处,神色沉静,“按照旧制,可以带兵。”-
太后是服毒自尽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官方通报是太后病亡。
因此,此事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暑热,太后大殓在即,大周上下于二十四日内不可婚嫁。
触目所及,整个金陵城都被挂上了白绫。
除了不能婚嫁,像陆麟城这种位高权重的王爷还要带头茹素。
因为跟太后十分不熟且还有仇,所以苦了别人也不能苦了自己这张嘴的苏甄儿在府内吃了几日寡淡的素食后,便带着陆麟城一道出来觅食了。
当然不会吃荤菜,不是不爱,只是怕被人抓住把柄,毕竟现在北辰王功高盖主,还是低调点的好。
“听说鸿兴斋的素斋做的滋味极好,虽然都是一些素食,但却能做出肉的味道。”一边说话,苏甄儿一边看向陆麟城。
陆麟城是个无肉不欢的人,这几日他看着情绪不太好,苏甄儿以为是没吃上肉的缘故。
虽然不能吃真肉,但吃些假肉是没事的。
“嗯。”陆麟城点头应声,心思似乎不在素斋上。
马车很快就到鸿兴斋,苏甄儿提前订了包厢,沿街二楼的位置,窗户半开,阳光热烈。
屋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不浓,甚至若是仔细闻,还嗅不到。
等待上菜的时候,苏甄儿撑在窗户口,垂目望向街口,那里吵吵嚷嚷的,似是有什么人过来了。
坐在苏甄儿对面吃茶的陆麟城身型一凛。
他坐直身体,眼神如利刃一般落到窗外。
苏甄儿靠窗更近些,她远远看到一队人浩浩荡荡行来。
路人纷纷让路,围聚在两侧,指指点点。
来人大概有百人。
除了一些武装士兵之外,还有十个用手铐和脚镣拴住的黑衣男女。
苏甄儿的视线落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身上,他身下骑着一匹黑色大马,身穿白色丧服,年纪四十左右,正是壮年。
显眼的旗帜被风吹起,那是一面三角形的蟒旗,显示来人身份尊贵。
“那是哪个藩王?”
芙蓉馆虽然遍布大周,甚至大周国外,但苏甄儿没有见过这些藩王的脸,因此并不能确认。
“庸王。”陆麟城不知何时站到了苏甄儿身侧,他缓声开口,目光直直落在庸王身上。
原来是庸王。
太后的亲生子。
本该继承皇位的人。
“那些人是谁?”苏甄儿抬手指向那些挂着手铐和脚铐的人。
陆麟城站在窗前,凉风袭来,吹开他的发,男人的眸色变得深谙。
“从奴隶中选拔出来的死士。”
“奴隶?死士?”苏甄儿的脸上显出诧异之色,“北平居然豢养奴隶?”
北平是个苦寒之地,朝廷喜欢将犯人流放至此。因为冷,所以人和农作物都很难生存。而那些农作物便是长成了,还要忍受狂风、蝗虫、干旱的欺辱。
而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庸王训练出了一支极强的战队,在三年乱战之中,他还吸收了其他藩王的八万精兵,因此,对于周玄祈来说,这位拥有正统皇室血脉的皇叔,是目前最大的威胁。
“这些奴隶没有思想,有用的被训练成为庸王的死士,没用的变成前线的牺牲品。可不管有用没用,都活不成人。”陆麟城语气很淡,可苏甄儿却看到了他搭在窗台上,缓慢握紧的双拳。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跟她一样厌恶战争。
因此,她只以为陆麟城在为战争下被迫牺牲的生命而愤怒。
随着这群人缓慢走进,苏甄儿看到其中一个奴隶脸上带着明显的烙印痕迹。
“那个奴隶身上似乎有什么印记。”
人群快要走过,苏甄儿眯眼细看,终于看清楚那印记分明就是一个“庸”字。
“这个不会就是奴隶印记吧?”
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
阳光刺目,那一刹那,她看不清陆麟城的表情,只看到他垂目之时掩盖住的猩红眸色。
可一晃眼,又消失不见。
“嗯,”男人声音极低极沉,“有的在胳膊上,有的是在背上,有的在脸上。”
“那是他们一辈子摆脱不了的,属于奴隶的印记。”
第66章大殓日
用完素斋, 天色也黯淡下来,苏甄儿净手完毕,摇着美人扇准备离开, 走出两步, 突然发现陆麟城没跟上来。
她转身,看到男人依旧站在窗口。
苏甄儿走过去,距离三步之遥时,男人突然开口, “甄甄, 如果我的过去,十分不堪, 你会……离开我吗?”陆麟城望着窗外, 不敢回头。
苏甄儿站在他身后,问, “有多不堪?”
说不出口, 陆麟城紧紧攥着窗檐, 像是只要他说出口, 她就会逃跑一样。
最终,陆麟城还是没有说出口。
苏甄儿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想, 每个人都有秘密,陆麟城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甄甄,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好。”-
藩王依次入金陵。
长长的队伍堵在金陵城门口。
夏日烈阳如火,空气中被带上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藩王之中,以庸王实力最强,不过听闻他只带了八百骑兵和十个死士奴隶。
金陵城的百姓没有见过奴隶, 皆十分好奇的围观。
这些奴隶没有财产,没有人权, 也没有思想,他们不能自主行动,双眸麻木空洞,像没有感情的刀剑。
他们身上戴着厚重的脚铐,径直出现在太后停灵之处,眼神空乏如黑洞,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时,让人在脑中想到一个词:怪物。
太后的棺木被安置在咸福宫内,供众人祭奠。
按理来说,这些奴隶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庸王实力雄厚,就连周玄祈都不敢出言阻止。
庸王身穿斩衰,虽已四十,但身型高壮,他沉默着给太后上完香后,其身后跟着的其余藩王才敢上前给太后上香,其中不乏比他年纪大的,也甘心排在后面。
苏甄儿亦换了一件斩衰,身旁站着同样穿着斩衰的陆麟城。他的目光落在庸王身上,单手不着痕迹地按着自己腰间,眸色锐利。
佛香缭绕,众人寂静,唯有哀乐声声不息。
上完香的庸王突然转身看向陆麟城。
他歪了歪头,肆意将陆麟城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苏甄儿莫名紧张起来,连头发丝都紧绷了。
“传说中的北辰王,大周战神。”庸王嗓音低沉,语气带着明显嘲讽。
陆麟城盯着庸王,两人身量相当,只一个身型高壮,一个颀长劲瘦。
“你知道的,”庸王视线下移,看着陆麟城被斩衰包裹住的身体,“就算是挖掉了那块肉,刻在骨子里的卑贱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是吧,小奴隶?”
苏甄儿能清楚听到安静的灵堂内传来众人不可抑制的抽气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辰王,从前居然是北平的奴隶?
苏甄儿听到陆麟城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他压在腰间的手用力握紧,有银白色的东西从他指缝中漏出来。
那是他的软剑。
下一刻,软剑出鞘,锋利如芒,抵在庸王脖颈间。
周围响起抽气声。
庸王巍然不动,看向陆麟城的眼神中竟还带着几分笑意,“你的母亲虽然是个奴隶,但长得很漂亮,是别人送给我的波斯女人,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虽然你的眉眼跟你母亲长得很像,但可惜,你好像没有遗传到。”
绿色眼睛的波斯女人?
苏甄儿恍惚想起,有时候光线倾斜到一定角度的时候,陆麟城的眼睛确实透出一点翡翠般深沉的绿色。再看他的面部轮廓,确实能看到一点类波斯的深邃雪白,怪不得整个人呈现出异样的美貌。
庸王顶着脖颈间的软剑,朝陆麟城走近一步。
苏甄儿能明显感觉到站在她身边的陆麟城的身体越发紧绷。
他很紧张。
苏甄儿第一次在陆麟城的身上看到这种恨不能竖起全身倒刺的紧张,他全身的防御都被调动了起来,像一头准备攻击的兽。
“不过,你的容貌跟你父亲有五分相似,所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的父亲,如你一般,也是我的死士。”
死士!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被铁链锁着的奴隶死士。
听闻这些从奴隶之中挑选出来,从小培养的死士没有痛感也没有感情,杀人跟砍西瓜一样。
陆麟城的母亲是奴隶,父亲是庸王的死士,陆麟城也是从小被庸王选中的死士?如果是真的,那也难怪这位战神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因为,他根本就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与她父亲一般,是一脉相承的怪物。
“仅凭你一句话……”陆麟城咬着牙,眼中浸染愤怒。
确实,仅凭庸王一句话自然无法让众人信服。
庸王笑一声,“当然不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绳子缠绕的银色铃铛,那铃铛上刻着古怪的文字,随着庸王抬手一摇,陆麟城顿觉心口绞痛难忍,似有虫子啃咬一般,让他连手中的软剑都几乎握不住。
看到手中母蛊激动的反应和陆麟城难以忍受的噬心之痛,庸王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真是天助他也,天助他也。
“多年前,有个小奴隶根骨奇佳,被选中成为死士,天赋极高,还对药物有了耐受性,不好管教,本王便特意寻了这对南疆的子母蛊,将子蛊种在了小奴隶身上。”
四周众人哗然。
“谁知道像庸王殿下这样的人品,是不是偷偷摸摸下的蛊。”苏甄儿侧身挡在陆麟城面前,脸上含笑,眉眼却极冷,“我若趁着庸王殿下睡着的时候也给你下一只蛊虫,说殿下您是我的奴隶,殿下该如何辩解?”
庸王冷眼看着苏甄儿,假笑一声,“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吃瓜群众被正反两方的辩手说的来回摇摆。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怼完庸王的苏甄儿第一时间看向立在太后棺木前的周玄祈。
虽然信任,那难免猜忌。
一旦有了裂缝,关系再不能如往常。
周玄祈低垂着眉目,看不清脸上表情。
苏甄儿只看到他抬了抬手,一旁站着的孙乾铭便上前附耳倾听着什么。
陆麟城握着软剑的手捏到青筋暴起,苏甄儿抬手,双手包裹住他的手掌。
“陆麟城。”苏甄儿听到自己因为焦急所以发颤的嗓音。
陆麟城下意识看她一眼,看到她眼中透出的恐惧。
他的视线往外扫去,虽然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周围的大臣们对他都露出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纷纷躲开视线。
庸王的死士,杀人如麻,没有情感的怪物。
庸王后退三步,他并没有被苏甄儿的狡辩带偏,他避开陆麟城的软剑,语气挑衅十足,“小奴隶,哦,不对,现在该叫你北辰王了,”庸王的眼神开始变得阴鸷,充满了阴毒的凝视,“谁能想到呢,一个小小的死士奴隶,居然能变成北辰王。”-
夜很深了。
苏甄儿和陆麟城从御花园内穿行而过。
蝉鸣蛙叫,花影婆娑,她跟陆麟城一前一后走着。
苏甄儿抬头,看向陆麟城的背影。
她张口,想要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那边孙乾铭突然出现,拦住了陆麟城。
“北辰王,陛下唤您。”
陆麟城身型一顿,他似是想回头与她说句话,可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跟着孙乾铭离开了。
有宫娥前来给苏甄儿引路。
苏甄儿站在原处,看着陆麟城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随宫娥出了御花园来到宫门口,坐在马车内独自等候。
夏风卷起芦帘,穿入马车厢中,将她原本就混乱的心思吹得更乱了。
宫门口渐渐有人出来,他们肆意讨论刚才的事。
“你说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那庸王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就连北辰王自己也没有反驳,还有那蛊虫,你没看到吗?北辰王疼得脸都白了,连剑都握不住,可不像假的。”
“我听说那北辰王确实并非出生王侯将相,不过居然是死士奴隶,听说庸王手底下的那些死士都是没有人性的,连自己的亲爹妈都杀,说不定这位北辰王也是这样,那蛊虫一摇……”
那人说到一半,突然瞥见身侧的马车帘子被人拉开。
苏甄儿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闭嘴。”
那人登时闭嘴,缩成鹌鹑一般从苏甄儿身边走过去。
同时,围在一起说八卦的众人作鸟兽散,宫门口一瞬冷清下来。
夏月朦胧,暑气蒸腾。
苏甄儿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宫门落锁的时辰到了,她才看到陆麟城从里面出来。
男人垂着头,走的很慢,身后的小太监提着灯,恭恭敬敬将人送出来。
陆麟城看到宫门口唯一一架亮着风灯的马车,神色迟疑,随后才缓慢走上前。
“陆麟城。”苏甄儿唤他。
男人避开她的眼神,没有上马车,甚至还特意跟苏甄儿保持了距离。
“我不怕你。”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似乎是想下车。
“别过来。”陆麟城沉声开口。
苏甄儿动作一顿,她沉默着坐回去。
她知道,现在陆麟城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
“那我先回王府。”她放下马车帘子,吩咐马车夫离开。
马车辘辘行驶离开,陆麟城站在原地,身后是巍峨高大的宫门,在黑暗中显得幽静而森然,身前是那架挂着风灯的马车,摇晃着淡淡的光晕,如同一个光点,渐渐消失在他眼前,直至从他眼眸之中完全熄灭。
心脏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被激活的子蛊穿梭于血脉之中,以为自己终于能活在阳光下的陆麟城自嘲一笑。
他终归还是阴暗淤泥下的怪物。
“北辰王。”一道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自陆麟城身后响起。
陆麟城下意识握住腰间软剑转身。
是庸王,他后面跟着死士。
“别激动啊,北辰王。”庸王朝陆麟城走来,“刚才人多,本王还有些私密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两人越靠越近,陆麟城能感受到血脉里子蛊因为母蛊的靠近,所以越发癫狂的兴奋和恐惧。
庸王凑近陆麟城,“母蛊亡,而子蛊亡,本王是个惜才之人,若想活命,归顺本王。”庸王开出他的条件,“待到本王事成,你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辰王。”
“我给王爷,三日考虑,王爷若想好了,便来城外十里亭寻我,那里有我安排的死士静候。”-
苏甄儿不知道周玄祈将陆麟城唤过去说了些什么,她猜,大抵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谈话。
“去福来客栈。”苏甄儿直接吩咐马车夫改道。
马车来到福来客栈。
这个时辰了,福来客栈已经关门。
苏甄儿来到后门,敲了暗号。
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丽娘睡眼惺忪的出现在苏甄儿面前。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我想要知道关于庸王死士的事情。”
“庸王的死士?”丽娘想了想,“之前倒是收到过这样的消息,只是现在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不如等几日……”
“带我去暗室,我自己找。”苏甄儿直接截断丽娘的话。
“这么着急?”丽娘轻松的表情变了,她领着苏甄儿来到地下暗室。
在福来客栈下面,这里有挖空的地下三层。
无数卷轴密信被安置于此,藏着大半个大周的秘密。
其实姑苏之地才是大本营,不过正所谓狡兔三窟,苏甄儿带领芙蓉馆在金陵城站稳脚跟之后,便着手安排将藏在姑苏城内的卷宗誊抄运送过来作为备份。
地下整理情报的人员正在搬运。
“虽然运来了一大部分,但还有一小部分没到,估计能找到的资料不全。”
有新的密信送来,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丽娘随手接过打开,然后突然愣住。
她明白苏甄儿为什么突然要找庸王死士的消息了。
“我替你一起找。”
密信虽多,但分类整齐,关于北平奴隶的事情记载很多,死士的事却寥寥无几。
“找到了。庸王的死士都是秘密训练,九死一生的事情,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混进去,只有一个在那行医的医士偶得到些消息。”
苏甄儿翻开丽娘递过来的卷轴,神色焦急地打开。
卷轴上书:“庸王死士,从幼奴之中选取有根骨者,或以先死士强制繁衍而得。
将幼儿圈于一处,如同野狗争食一般互相撕咬,激其杀性。
以药物长期喂养,丧其心智(注:对药物反应过烈者,轻则烂肌生疮,重则五脏六腑腐烂而亡)。
偶有耐药不服者,则以子母蛊控制。母蛊亡,则子蛊亡。”
地下室内空气流通不畅,苏甄儿却感觉那迎面吹来的墨香热风侵入身体,带出一股噬骨的寒意。
如果陆麟城身上真带着子蛊,那么他的性命就捏在了庸王手上。
还有当年他不愿意剪发,非要以黑发覆面,原来是因为药物所以导致的烂脸肿胀,怪不得跟现在相貌差距如此之大。
“王妃,如果王爷真是如此出身,那……”
“人无法选择出身,我不介意。”
“上面说那些死士被药物长期喂养……”
“我与他少年相识,生活数载,他很正常。”
“还有那子母蛊……”
“丽娘,”苏甄儿直视丽娘打断她的话,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表情变得柔和,“就算真出了问题,还有医士在,我会陪他。”
就像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于生死之间。
苏甄儿合上卷轴,“丽娘,让姑苏那边尽快把另外的资料送过来。”
丽娘知道,自家馆主看着柔弱,实际上主意比谁都大,真是劝不动,只能无奈点头道:“好。”
“还有这个子母蛊,我们芙蓉馆有人能解此蛊吗?”说到这里,苏甄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直视丽娘那张轮廓深邃的美丽面容,“丽娘,你不就是南疆人?”
丽娘:……
“馆主,也不是个南疆人就会下蛊解蛊吧?”
苏甄儿点头,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这倒是,那你真的不会吗?”
丽娘:“……会。”
苏甄儿:……
“需要时间,馆主,给我一些时间,这子母蛊哪里是这么好解的。”
“好丽娘,要多久?”苏甄儿激动的一把握住丽娘的手。
“解蛊用的东西筹备起来需要一月。”-
北辰王府。
夏日夜色绵长,蝉鸣搅得人不得安宁。
外面传来脚步声,苏甄儿回神,抬头看向并未关闭的主屋大门。
陆麟城徒步从皇宫走了回来。
他的身影被月色拉得极长。
两人目光相撞,苏甄儿下意识攥紧了毛笔。
墨水从笔尖坠落,滴在信笺上。
角落的滴漏发出清脆的滴水声。
男人抬脚,站在主屋门口,不敢入内。
“进来吧,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苏甄儿将手中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听到苏甄儿的声音,陆麟城犹豫许久,这才缓慢抬脚步入屋子。
主屋内安静极了。
陆麟城一直低着头。
他挺拔的身型包裹在内,微微弯曲着,像一头蜷缩在角落,努力试图保护自己的野兽。
“太远了,我听不清你说话。”
陆麟城又犹豫片刻,隔着书桌,站到苏甄儿面前。
“你有话要跟我吗?”苏甄儿开口,打破寂静。
陆麟城蠕动着干涸的唇瓣,声音嘶哑,“三年乱世,我杀过很多人,其中大奸大恶之人有,无辜之人也有,我不是一个清白的人。”
苏甄儿努力平稳情绪,“好巧,我也不是。冬狩猎时节,荣安郡主一事,是我设计的。”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落水之事谁也没有预料到,可太后要我性命,我没有办法,只能让你娶我。”
这是苏甄儿藏在心中的小秘密,她神色忐忑地看向陆麟城,“这件事,你也知道吗?”
“知道。”男人点头。
苏甄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两人安静一阵,苏甄儿再次开口。
“还有吗?”苏甄儿看着面前的陆麟城,眸色安静至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跳的有多快。
她的小秘密说完了,虽然男人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现在,陆麟城要告诉她,他的秘密了吗?
陆麟城看着她,眼眶氤出红色血丝,嗫嚅半响,转身,掀开身上的衣服,露出后面腰部。
那里有一块伤口,果然如庸王所说,上面的烙印是被刮掉的。
苏甄儿以前也注意过这里,可她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这里,从前是个烙印。”
“我是,庸王府逃跑的死士。”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勇气。
男人像抽干了精力的柳条,放下衣摆,转身,软趴趴地伸手扶在桌沿边。那个能徒手爬上宝塔,千里追击反贼,于千军之中取敌方项上人头的战神北辰王,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就算是个普通人都好,偏偏是一个奴隶,还是一个……怪物。”男人垂目偏头语气已有哽咽之意,“我以为蛊虫多年没有反应,已经死了,可它……抱歉,是我的私心让你嫁给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金陵城的百姓都在说,庸王的死士就是一群怪物。
陆麟城隐藏在心中多年,难以启齿的自卑在此刻终于袒露,苏甄儿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她似乎看到了陆麟城敞开的心脏,鲜血淋漓,脆弱到一触即亡。
咸湿的眼泪滑过男人唇角,此刻的陆麟城狼狈的如同当年那个少年。
苏甄儿抬手,颤抖着指尖想擦去陆麟城脸上的泪痕。
男人却避开了她的手。
她与他对视。
想到卷轴上面那些死士经历的事,苏甄儿的眼泪流得更凶。
苏甄儿踮脚,隔着书桌,贴上男人沾着泪渍的唇。
苏甄儿感受到男人急促的呼吸。
他的黑发扫过她的面颊,眼泪滚烫的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滑,浇湿她肩膀上的绸缎料子。
“我接受。”苏甄儿细语呢喃,嗓音温柔,与抚过他面庞的手一般,带着无尽柔软。
短短的三个字,却仿若给了人无限勇气。
“丽娘已经在着手替你准备取出子蛊,陆麟城,我不准你死。”
苏甄儿抚摸着男人的面颊,“你来的路上,一定很艰难。”
“陆麟城,爱你的人只会心疼你。”
看到他炸伤躺在那里,或许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那不只是单纯的喜欢。听到他或许会因为子蛊,所以永远离开她的时候,苏甄儿的心痛不比深受子蛊撕咬的陆麟城少。
陆麟城瞳色震颤,久久不能回神,他下意识呢喃,“可是我,配不上你。”
这一刻,苏甄儿终于看清陆麟城心中隐藏着的卑怯。
这样一个大周战神,在面对她的时候居然卑微至此。
苏甄儿摇头,“陆麟城,爱情不是配不配,而是爱不爱。”
晚风吹入主屋,撩起女人发丝。
“我爱你,陆麟城。”
苏甄儿看着他,眼中溢出星光,满心柔肠。
她生来便光芒万丈,他从未想过能拥有她。
可现在,她却将目光投向了他。
云霓坠落于他掌心,奢望美梦成真。
陆麟城看着她,透着沉重暗色的黑眸之中亦重染光彩,可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安静垂首。
他从小就生活在铁笼里,杀人,抢食,状如野狗。
一次火灾意外,他从地牢中意外走出,进入这个乱世。
即使是乱世,他也发现自己是如何畸形的一个怪物。
人不该毫无差别的杀人,人不该啃噬同伴的身体,人起码不该像他一样。
后有庸王追捕,体内还有药物和蛊虫的折磨,前路不明。
他疲惫不堪,坍塌的世界和自己的无处可去令人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人,他最安心的时候居然是蜷缩在狗窝里跟狗抢吃食。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也被折磨到了顶点时,他遇到了她。
原来像他这样怪物的性命,也是有人会心疼的。
那碗白粥泼在他脸上,她的眼泪也跟着掉在他身上。
她的眼泪很热,似乎穿透灼烧着肌肤渗入了心脏。
从那一日里,他的心脏里就一直装着那一滴泪。
室内流淌着男人隐忍而无声的哭泣。
不会吧,居然还被感动哭了?
虽然苏甄儿觉得只有一点点感人啦,但陆麟城这样的反应她还是挺喜欢的。
片刻后,男人抬眸。
苏甄儿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他的眼眶泛着脆弱的红,张开嘴,发出泣血的音,如同身体被强制撕开。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和离吧。”
话罢,男人没有犹豫,也不敢犹豫,转身就走。
苏甄儿回神,抬脚去追,却感觉一阵头晕。
炎天暑热的夜,空气中没有一丝凉意,暑气蒸熏,郁热沉闷。
她单手扶住身侧书桌,等那阵晕眩过去,再抬头之时,眼前已不见陆麟城身影。
晕眩再次袭来,苏甄儿张嘴唤了一句“绿眉”,随后便脱力倒地。
第67章入死牢
苏甄儿中暑了。
太后大殓那日, 厚厚的斩衰不透气,又包裹的严实,再加上她来回奔波, 心情大起大落, 因此,当天晚上跟陆麟城谈完,第二日她就起不来身了,到如今已有七八日。
屋内都是浓郁的药味。
苏甄儿最讨厌药了。
“王妃, 您醒了?”绿眉倾身过来, 单手撩起绿色的落纱帐,挂到银勾上。
苏甄儿闷闷应一声, 抬眸看向空荡荡的屋子。
“人呢, 回来了吗?”
绿眉摇头。
那天晚上过后,陆麟城便不见踪影。
苏甄儿满腔春水爱意被他搅成荷塘泥水, 气得又是一阵头晕。
“丽娘呢?把丽娘叫过来。”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昨日奴婢去过了, 福来客栈的人说丽娘出门去找东西了。”
苏甄儿一顿,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一声。
绿眉看着躺在那里病恹恹的自家主子, 欲言又止。
虽然自家主子日常矫情造作,但那位北辰王素来偏爱, 从来不会觉得自家王妃这样有什么不好。
爱你的人,就连你的缺点都觉得十分可爱。
至少绿眉这个旁观者是这样觉得的。
直到前几日, 金陵城内传遍了关于那位北辰王从前的事。
奴隶出生,入选死士,九死一生,出逃北平。
绿眉今日出去路过茶馆的时候, 听那说书先生说得惟妙惟肖。
十几个死士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只能活一个。
他们没有思想, 没有人性,只知道杀戮。
甚至他们还会吃下同伴的身体等等。
这可是吃人啊!
虽然绿眉觉得,自家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但外头那些人又说得实在是太瘆人了。
王爷不会突然想回忆一下往昔找个人吃吃吧?
想到这里,绿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她这个外人都纠结成这样,别说自家王妃了。虽然搬家真的很麻烦,王妃的东西也是真的很多,但是为了王妃,她可以!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让王妃养好身子。
“王妃,奴婢煮了点碧梗粥。”
“嗯,我用一些。”
中了暑气的苏甄儿没有什么力气,头脑昏沉,连饭也不能好好用。
几日下来,硬生生瘦了一圈,这半年多养起来的肉一下就没了。
绿眉端了碧梗粥来,看到自家王妃薄而尖的下颚,青玉一般,面色苍白,神色蔫蔫地躺在床上,心疼不已。
突然,苏甄儿从一众药味之中嗅到一股清甜的味道。
她看到窗前花瓶内插着的两支粉红色的梦芙蓉。
开得正盛。
花瓣上还残留着圆滚滚的晨露。
“那,是你采的吗?”
绿眉转身看向窗口,摇头,“不是奴婢,估计是奇哥儿采来的吧。方才王妃睡着,奴婢见奇哥儿来过。”
苏甄儿神色怔然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来看过她-
八月日,处暑前后,热浪袭来,空气都带着一股憋闷感。
苏甄儿整日里躲在阴凉处,虽天热,但身体终于好转些。
丽娘还没有回来。
金陵城内的探官也都说没有陆麟城的消息。
大殓之后,皇帝还要携各藩王去往太庙祈福。
历来祈福祭祀,周玄祈都会让陆麟城护卫左右。
可此次太庙祈福,周玄祈身边的人换成了禁军统领肖尧。
果真是因为陆麟城奴隶死士的身份,所以跟周玄祈之间生了间隙。
不止如此,周玄祈甚至意欲收回陆麟城手上的兵权。
现在陆麟城又失踪了。
苏甄儿捏着手中从福来客栈送来的信笺,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天气越发憋闷,苏甄儿嗅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
大概是要下雨了。
她抬头往上看,天际处乌云堆聚,黑云压来,势必会落下一场大暴雨。
因为心中有事,所以早上用了些碧梗粥的苏甄儿也没有心思用午膳,她一人躺在廊下的竹椅上,闭目养神,仔细思索。
夏日最易困顿,苏甄儿恍惚间听到落雨之声。
豆大的雨滴从天上飘下来,砸在人身上,一下就将苏甄儿砸醒了。
“王妃,下雨了。”绿眉撑着伞跑过来。
苏甄儿起身,看到逐渐被雨水侵蚀的地面,从灰白色变成暗沉濡湿的黑色。
“下雨了。”苏甄儿呢喃一声,转头,看到了窗台边新鲜换过的梦芙蓉,含着朝露-
夜半,苏甄儿被一道雷声吵醒。
她刚刚起身,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甄儿随手披上外衫去开门,却发现是丽娘回来了。
“丽娘,找到东西能给陆麟城解蛊了吗?”
“馆主,现在解蛊也无用了,北辰王因为不满被剥夺兵权,所以在太庙刺杀了皇帝,现下已被入狱,难逃一死。馆主,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你必须与他和离,这是北辰王几日前交给我的和离书。”
丽娘从怀里取出一份和离书。
与其说是和离书,不如说是一份告白书,寥寥八字,写尽柔肠。
愿吾所爱,一切如愿。
苏甄儿攥着这份和离书,猛地转头看向丽娘。
“你早回来了?你知道他会去刺杀皇帝你也不阻止他?”
“王妃,我哪里阻止的了。”丽娘满脸苦相,“刺杀的日子距离我做好解蛊药还差好几日。”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王爷说,此事凶险,只盼王妃置身事外,平平安安。”
所以,他早就算计好了。
他非要在那日里说那些事给她知道,故意让她离开?没想到她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还表白了心迹。
苏甄儿意识到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我不相信,就算庸王以子母蛊用生死威胁他,他也不可能刺杀皇帝,丽娘,我要见他。”
“馆主,自古帝王皆多疑,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没有例外,是没有例外的!王爷也只是想自保而已。如今此事败露,不管如何,北辰王一定会死。”
“我要去见他一面,燕娘,你帮帮我。”苏甄儿坚持,红了眼眶。
“馆主,那可是死牢,自大周建朝以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死牢里出来。”
“我只需要见他一面,一面就好。”她一把抓住丽娘的手,开始打同情牌,“你可是从小抱过我的。”
丽娘:……-
芙蓉馆在金陵城内的扎根还要算上陆麟城的一份功劳。
因此,当丽娘真的替苏甄儿找到门路进入死牢去寻陆麟城的时候,苏甄儿还真是有点被惊讶到了。
进入死牢的人,都是身犯重罪,即将问斩之人。
因此,死牢的条件自然不好。谁会愿意给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费心思呢?
死牢内的一位看守是芙蓉馆的人,虽是自家人,但苏甄儿还是塞了银子给他。
那人趁着换班的时候,将苏甄儿带了进来。
死牢阴湿,常年不见日光,每间牢房以石头筑造而成,只有一扇窄窄的门,没有窗户,像逼仄的棺材。
墙壁上挂满了干涸的血迹,几盏幽幽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馆主小心脚下。”看守在前面提醒。
苏甄儿点头,下一刻就踩到一块东西。
她挪开脚,低头。
那分明是一根新鲜的断指。
苏甄儿倒吸一口凉气,硬忍着没有出声。
“此处是死牢,有些人要关上几年才会被处死,不过没待多久就疯了,自己咬自己的手指玩。”那看守笑着解释,显然是见惯了。
苏甄儿可没有这样良好的心态,她只觉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样的环境下,不疯才怪。
她才进来一会,就感觉浑身不适。
到处都弥漫着腐烂腥臭的味道,还有一股排泄物的恶心臭味。
苏甄儿抬手掩住鼻息,忍着恶心和恐惧,终于来到死牢最深处。
那看守站住,压低声音道:“北辰王被关押在此处。”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开门。”
“不行!”牢内传来另外一道声音。
苏甄儿听出来是陆麟城的声音。
她的怒气一下就窜了上来,一把抢过看守手里的钥匙,直接就将门给打开了。
斑驳生锈的厚重铁门被她猛地一下推开,然后又被里面的人单手按住。
苏甄儿:……
“陆麟城,松手。”
门内的人没有回答,按着铁门的力道却下意识松了几分。
虽然松了几分,但苏甄儿依旧推不开。
“啊,夹到我手了!”苏甄儿突然惊叫一声。
铁门猛地一下松开,陆麟城站在门边,神色焦急地低头朝苏甄儿的手指看过去。
青葱玉指,另外一只手端着一盏油灯,并没有受伤。
陆麟城松了一口气,知道苏甄儿是在骗自己。
两人终于见面。
身穿囚服,面色苍白的男人站在那里,无窗,无灯,黑暗一片。苏甄儿甚至都不能看清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只感觉到一股无言的寂静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吞噬着一个人的精神力。
“陆麟城。”
女人身披黑袍,手中托一盏油灯。
她安静地站在光里。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她站在光里,而他的身侧游移着阴沉的黑暗。
男人不敢与她对视,嗓音沙哑的开口,“你不该来。”
“我想见你一面。”
苏甄儿冷静的说着话,手持油灯往前走,可实际上,在看到陆麟城的第一眼时,她的眼眶就红了。
“你在刺杀前告诉我你的身世,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陆麟城?”陆麟城站在那里,不回答,继续回避苏甄儿的视线。
看到男人的回避,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陆麟城,你还记得除夕夜那晚奶母来找我说,要摆东西的事情吗?”
男人抿了抿唇,终于开口,“记得。”
“我记得说,下次会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按照传统,该在年夜饭桌边摆上我父兄和母亲的座椅碗筷,可一直被我拒绝。死人已经死了,活人就该好好活,想念的人自然在心里。”
“陆麟城,人不能总往后看,人应该往前看,”苏甄儿走到陆麟城面前,安静地仰头看他,“你可以看到我吗?”
这次,陆麟城终于避无可避。
女子柔软的五官被灯光照亮,明显比之前最后一次见面瘦了许多。
“能看到。”陆麟城情不自禁开口,“你瘦了。”
苏甄儿笑一声,眉眼舒展下来。
她抬手,隔着囚服抚上陆麟城心口。
“这里的伤,我陪你一起治,好不好?”
女人柔软的掌心隔着囚服触摸他的心脏。
心脏变得滚烫而炙热,陆麟城几乎要被眼前柔软的爱情淹没。
男人的眼中闪过纠结,他看着苏甄儿的眼神之中满是柔情不舍,可最终,他还是狠心的向后退了一步,“不,我……”
“陆麟城,你只知你的痛苦,却不知我的痛苦与你一样多。”
腥臭的死牢,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阴森古怪。
女人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原本死死站在那里的男人猛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苏甄儿流着泪,转身就走。
陆麟城抬脚,却又定住。
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地牢门口,眼神迅速黯淡,轻薄的唇被咬出一道明显的血痕。
血腥味刺激着口腔,陆麟城咽下生锈的铁味,指尖轻动了动,然后迅速蜷缩起来。
牢内安静至极,陆麟城缓慢转身,突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女人手里捧着那盏油灯,红着眼眶又回到了他面前。
陆麟城双眸瞪大,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你为什么要刺杀皇帝?你跟周玄祈有什么计划?”
陆麟城是一个怎样的人苏甄儿再清楚不过。
他虽从尸山血海中踏出来,但却是与她一般,最是厌恶战争。
一个厌恶战争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刺杀皇帝,引发动荡,刺激战争。
陆麟城知道苏甄儿很聪明,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猜到了。
“我,我不想你,陷入危险。”
终于撬开这颗闷葫芦,苏甄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虽然气他之前的事,但相处了这么久,苏甄儿十分明白陆麟城的性格。
她明白他的自卑、怯弱、恐惧。
因此,她愿意回来。
就像他明白她的骄傲、自尊、虚荣。
一次次的纵容她的任性。
“陆麟城,我不要躲在你身后,我想跟你一起面对。”
苏甄儿伸手,去握男人的手。她柔软的指尖勾住他的手指,轻轻合拢,“好吗?”
苏甄儿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不容许陆麟城逃开。
“啊!老鼠!老鼠!”突然,一道崩溃的声音响起,“老鼠在啃我的手指头!”
一道人影从黑暗角落中跳出来,苏甄儿勉强稳住手中油灯,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陛下?”
周玄祈还抬着一只脚躲避老鼠,被发现后,他下意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咳,那个……”周玄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撩袍正欲坐到陆麟城的床上。
“别坐我的床。”
周玄祈:……
又脏又臭的谁要坐啊!不知道躺过多少尸体呢!
然后下一刻,周玄祈身上的外袍就被陆麟城扒了下来垫在床上,陆麟城牵着苏甄儿的手,将她引到那里,“坐。”
苏甄儿看一眼,略显嫌弃,“不坐了。”
“好。”陆麟城点头,然后将视线投向周玄祈,“你坐。”
周玄祈:……
“行了,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甄儿心中有气,连带着对大周皇帝的恭敬都忘得一干二净。
面对自家兄弟这位老婆,周玄祈确实是十分心虚的。
“咳,朕怎么会怀疑一个,替我踏过鬼门关的兄弟。”
场面回到太后大殓那日晚上,陆麟城被孙乾铭叫走。
御书房内,陆麟城推门进去,孙乾铭立时转身守在门口。
御书房内只有周玄祈一人,就连陆麟城刚才过来的路上,都没有看到其他人。
门窗紧闭,寂然无声,飞虫绕灯而转,外面细碎的风吹翠竹之音断断续续,偶听得虫鸣之声,御书房内却唯闻两人的呼吸声。
“闻严,你过来些。”
周玄祈站在灯侧,因为光线太强,所以反而看不清表情。
他朝陆麟城招手。
陆麟城面无表情的朝他走过去,在距离两人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再近些。”
陆麟城盯着他看,哑声开口,“我不是庸王的人。”
周玄祈一愣,随后笑了,“我当你真不在意我们之间的情意呢。”
周玄祈知道陆麟城的性格,既然愿意解释,那自然是在意的。而他唤他过来,也是要处理这件事。
周玄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闻严,你若想活命,我也不会怨恨你。”
听到周玄祈的话,陆麟城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缓慢吐出四个字,“不做怪物。”
周玄祈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走上前。
两人贴身而站。
周玄祈的声音极低,就算现在他们附近站着第三个人,也一定听不到。
“那诏书上写的不是我的名字。”
先帝遗诏,传位庸王。
对比起他这个血缘关系疏远的小地方藩王,先帝自然还是属意自己的亲生血脉。
对于这个秘密,周玄祈保守了数年,今日终于让第二个活着的人知道了。
“现在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是你非要告诉我的。”
陆麟城眸色警惕地看着周玄祈。
周玄祈:……
“闻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信我,也希望你相信,我信你。我对你身为庸王奴隶死士的事并不在意,我们认识多年,你有很多机会能杀我,可却救我数次。”
顿了顿,周玄祈继续,“庸王不臣,今次入京你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周玄祈的表情极其严肃。
陆麟城知道,他说的没错。
陆麟城陷入沉默,随后道:“她最讨厌战争。”
周玄祈没有接话,他知道,陆麟城听进去了。
又是一阵极长的沉默,陆麟城终于开口,“说吧,你的计划。”
“所以接下来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听到这里,苏甄儿抬眸询问。
并且,她十分意外周玄祈居然会将这么重大的秘密告诉她。
“原本此局还要谢楚安和周莲芝相助,可惜,他们被庸王的人困在了回金陵的路上。”周玄祈拧着眉,“庸王最忌惮闻严,只要闻严死了,一切就好办了。”
苏甄儿眸色顿沉,看向周玄祈的眼神带上了杀意。
周玄祈:……
周玄祈跳脚,“假死!假死!”
苏甄儿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之心,“陛下为何将诏书的秘密告诉我?”
周玄祈表情一变,“大家各自知晓互相的秘密,才能产生最完美的信任。而且……”周玄祈的表情再次心虚,“你父兄两世忠勇,护佑大周百姓,也是为了送诏书而死……我篡改了诏书,你不生气吗?”
苏甄儿摇头,“庸王不仁,残暴无德,喜好战争,皇位不能落到他手上,不然如我父兄之人还会死上千千万万个,这世上也会再多上千千万万个我与奇哥儿。”顿了顿,苏甄儿真心道:“陛下顺应民心,偃武修文,是个好君主。苏甄儿愿与相公一起,为陛下,为百姓拼个时和岁丰。”
说完,苏甄儿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陆麟城。
周玄祈下意识也跟着看向他。
在两人的注视下,陆麟城攥紧苏甄儿的手,终于艰难点头道:“好。”
周玄祈也忍不住跟着点了点头,“只是现在有一个难题,闻严体内的蛊虫要怎么办?我虽已经让人去南疆请人回来了,但这一来一回……”
“我有解蛊药。”苏甄儿从袖口内掏出一个瓷白小瓶,递给陆麟城。
陆麟城打开,直接吞咽下去。
苏甄儿一愣,“你不怕我给你吃毒药啊?”
陆麟城摇头,“不怕,毒药也吃。”
第68章触真心
“金陵小报, 金陵小报!”
最近的金陵小报卖疯了,大街小巷都在传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周战神北辰王,因为被爆奴隶身份, 与皇帝产生间隙, 又被夺了兵权,所以愤而刺杀皇帝,被下死牢,赐毒酒而亡。
一代战神, 就此落幕, 令人唏嘘。
“从前多风光的一个人啊。”
“是啊,还有那位北辰王妃也真是够惨的。不过倒也是伉俪情深, 听说刺杀前就给了和离书, 没想到这北辰王妃不愿和离,就连尸体也是她带回了英国公府。”
北辰王府已被查封。
皇帝顾念旧情, 放过了英国公府, 也准许苏甄儿将陆麟城的尸体带回英国公府发丧。
只是这位北辰王犯下这样的事, 谁敢来呢?
一日丧事, 硬是连一位前来吊唁的人都没有。
苏甄儿在灵堂上跪了半日,腿脚酸软, 正欲起身之时,便见前面急匆匆行来一个人。
是周莲芝之父, 荣国公。
“周伯父?”
“甄姐儿。”荣国公现在朝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实权人物,他顶着这样的风声过来给陆麟城吊唁,是为了给苏甄儿撑腰。
“日后有事尽可来寻伯父,你若不嫌弃, 伯父托大,当你半个父亲。”
苏甄儿红着眼眶点头, 亲自请荣国公入席。
天色渐暗,苏甄儿坐在棺材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个果子扔进去。
棺材还有一条缝没有合上,那果子就顺着缝隙进去了。
“一天了,就周伯父来,还是托我的福气。”
“陆麟城,你的人缘好差。”
陆麟城:……
棺材里传来男人闷闷的声音,“甄甄,我犯的是刺杀皇帝的死罪。”
荣国公敢过来,已经是把脑子挂在腰杆上了。
天色晦暗下来,管家靠在门边打了一个哈欠,下一刻,一辆刻着梵文佛经的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口,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宫装丽人。
管家不识,赶忙去唤苏甄儿。
苏甄儿闻讯出来,看到居然是曹梦湄。
“节哀,”曹梦湄伸手握住苏甄儿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亲手抄的佛经。”
“多谢。”苏甄儿接过曹梦湄手里的佛经。
曹梦湄叹息一声,“我就不进去上香了,你知道的,北辰王刺杀的是我丈夫。今日过来,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苏甄儿点头,拿着佛经回到灵堂,还想调侃男人两句,便听到一阵铁链拖地之声。
苏甄儿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她站起身,单手扯下一侧白色帘子,虚虚掩住棺材。
“这灵堂也着实是冷清。”走在最前面的庸王左右打量,脸上挂着嘲讽。
他身后跟着十个死士,黑洞洞的眼神令人不舒服。
“庸王殿下是过来吊唁的?”苏甄儿侧身挡在庸王面前。
纤细羸弱的身段,包裹着白色丧服,眼神却半点都不弱。
“当然。”庸王站定,接过苏甄儿手中三炷香,上前随意拜了几拜,随后背着苏甄儿掏出铃铛,对着棺材摇了摇。
铃铛中的母蛊毫无反应。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因为只要子蛊活着,就算再千里之外摇动铃铛,母蛊都会活跃起来。
所以,难道陆麟城真的死了?
庸王突然拨开面前白绫,抬脚靠近棺木。
苏甄儿面色大变,上前一把拽住庸王衣带,“我的丈夫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如果不是你出现,他还是北辰王,我还是北辰王妃!”
庸王也没有想到,这女人看似柔弱,却直接一把拽下了他的腰带。
衣带玉环散落一地,庸王面色难看至极,再管不了那棺木,只来得及提自己的裤子,“松手!”
下一刻,原本还站在那里狼狈痛哭的女人突然侧身朝棺木冲撞过去,“王爷,妾来陪你!”
鲜血迸溅而出,有些甚至都溅到了庸王身上。
庸王愣了愣,周围奔出府中奴仆,一齐围堵过来,“快叫医士,快叫医士!”
荣国公听到消息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拿着筷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绿眉哭泣大喊,“庸王殿下逼死了王妃!”
庸王就算是脸再厚,也留不住了。
更何况,他并不是脸厚的人,反而有着极强的自尊心。
“不是本王,是她自己撞的。”
话罢,庸王抬手一挥,带着死士转身离开。
既然母蛊毫无反应,这陆麟城应当是真死了。
当初留他一命,只是想看看这小奴隶能活多久,没想到居然活成了北辰王。原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枚好棋子,他让陆麟城去刺杀周玄祈,也是为了试探他,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死了。
可惜了鬼面军,成事之时,不能为他所用,不然他必赢。
不过如今局面,周玄祈左膀不在身边,右臂已断,身旁无可用之人,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小藩王还怎么坐稳他身下的皇位。
灵堂内乱成一团,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苏甄儿抬入正屋,然后又去请医士。
绿眉坐在床边,与奶母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奇哥儿闻讯赶来,看到自家阿姐满额头的血,整张脸惨白至极。
他一下跪倒在床边,颤抖着手去探自家阿姐的鼻息。
有气,还有气。
奇哥儿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医士,医士呢,怎么还没有来!”说完,他转头看向木施上挂着的干净巾帕,立刻踉跄着起身扯下来,将其按压在苏甄儿头上。
浓稠的鲜血一股一股涌出,浸湿了奇哥儿的指尖。
奇哥儿哭红了眼,手止不住的颤抖。
突然,奇哥儿一顿,指尖轻轻捻了捻,感觉到这血似乎有点不对劲。
“医士来了,医士来了!”
奇哥儿神色疑惑地退开。
医士放好箱子,与众人道:“都出去,别打扰我。”
众人被赶了出去,屋内瞬间空下来。
苏甄儿捂着自己被奇哥儿包得圆鼓鼓的脑袋坐起来,“好像被奇哥儿发现了。”
丽娘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胡子,“那怎么办?”
“没事,这孩子聪明着呢。”
果然,下一刻,门口传来奇哥儿阻拦荣国公的声音,“伯父,医士在里面,您不必担忧,若进去扰了医士诊治,反而不好。”
“好好,我在这里等着。”
屋内,丽娘伸手替苏甄儿调整绷带。
“王妃别动,我替你重新弄弄。”-
苏甄儿撞棺一事很快便传开了。
“听说那位北辰王妃现下也就是吊着一口气。”
“伉俪情深,看来是真的了。”
听到消息的曹梦湄赶来探病。
主屋内弥漫着药味,美人单衣薄衫躺在床上,额头包裹着白色绷带,上面还沾着血迹,面色惨白,表情悲切。
“苏甄儿。”曹梦湄一把握住苏甄儿的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终于,她趁着四下无人,贴身靠近苏甄儿,“陆麟城是假死。”
生恐苏甄儿再做出傻事,曹梦湄把周玄祈与陆麟城的计划说给了她听。
“太庙祭祀,炸药人身上有庸王的奴隶烙印。”
“还有,禁军统领肖尧也是庸王的人。”
怪不得那个时候在太庙那个人身怀炸药却能藏那么久,原来禁军统领肖尧居然是庸王的人。
庸王此人自负至极,今日入金陵,以为有禁军统领肖尧这个底牌在,一定能将周玄祈拉下王位,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皇帝,实则心机深沉,最擅长扮猪吃老虎,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知道。”苏甄儿起身,从枕头下面掏出把镜子,看到自己惨白的脸。
今次的粉抹得还真不错。
曹梦湄:???
“你知道?你知道还……等一下,你也是假的?”
“嗯,留的后手,就怕庸王真掀了棺材盖。”
曹梦湄立刻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真殉情了。”
苏甄儿摇头,表情骤然严肃,“就算陆麟城真死了,我也不会殉情的。像你说的,情爱之上还有更宏大的命题要完成。”顿了顿,她眉目下垂,“虽然我会悲痛万分,伤心欲绝,但毕竟我也有自己的家人和人生。”
曹梦湄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他们要做局,具体的却是不太清楚。”随后,她又笑道:“现在看来,你比我清楚,那我也不必担心了。”-
夜半,周围安静下来,苏甄儿感觉脸上有手抚过。
她睁开眼,看到蹲在自己床边的陆麟城。
“你怎么出来了?”
“没事,没有人看到。”陆麟城的手轻轻按了按绷带处,“疼不疼?”
“傻子,是假的,怎么会疼。”
“可是你真撞到了。”
陆麟城在棺材里,明显听到“咚”的一声,虽在发髻中加了缓冲物和血包,但确确实实是挨了一下。
“没事,就是那一下有些晕。”
男人垂首,额头靠在苏甄儿肩膀上,“我从未想过,我就是地上卑贱的污泥……”
“不许你这样说我男人。”苏甄儿轻轻敲了敲陆麟城的脑袋,语气温和下来,“难道我堂堂苏甄儿,会爱上污泥吗?陆麟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苏甄儿侧身,抚摸他的脸。
男人歪头,半垂眉眼,面颊蹭上苏甄儿柔软微凉的掌心。
“十里亭边的梦芙蓉很好看,你回来的时候再替我带一朵。”
“你知道?”陆麟城双眸睁大。
那几日,其实他都躲在府中,只每日出去与庸王会面。
“现在知道了。”苏甄儿狡黠一笑。
虽然芙蓉馆的探官没有找到陆麟城的踪迹,但却探寻到庸王的人在十里亭边的痕迹。故此,苏甄儿才有此猜测,并诈了诈陆麟城。
陆麟城:……
“你会去刺杀皇帝,是因为庸王用子母蛊威胁你,对不对?”
“嗯,我不怕死。”
“可是我怕你死。”
陆麟城垂眸,对上苏甄儿忧伤的眼。
他沉默一瞬,道:“我也怕你死。”
这一刻,千言万语只剩下细密绵长的沉默。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要与她和离,就是想让她远离此次危险。是她执意回来,想与他一道并肩而行。
黑暗中,苏甄儿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我不会死,你也一定要平安回来,好吗?”
两人十指交握,黑暗中只能模糊看到彼此人影,却皆触及真心。
陆麟城道:“好。”-
九月,禁军统领肖尧伙同庸王造反。
十三连同一队鬼面军被陆麟城安排留守王府,苏甄儿吩咐众人关闭府中大门,守好进出口。并将府中各处都点上灯笼,插上火把,一瞬时,整个王府瞬间光亮起来,没有一点可藏人之处。
苏甄儿换上干净利落的骑装,背上箭筒,手持长弓立在院中,表情严肃的安静聆听府外动静。
“王妃,外面乱了。”十三从墙上跃下,表情严肃。
“我知道了。”苏甄儿点头,转身面向众人道:“我们府中有军队在,自然比外头安全,要乱也是从里面先开始乱。我今日要告诉大家,你们守的不是王府,是家中寄托,今日留在府中的都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府内,为保家人平安,也为了保自己平安,我相信大家知道该怎么做。当然,过了这场乱战,我也不会亏待大家。”
苏甄儿早已安排好,只留下府中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家奴。
不过为了避免府中内乱,她还是出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女人声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却直击人心。
“王妃放心,我们一定守好王府。”
“对,一定齐心协力守好王府。”-
夜色浓稠,闷热的空气夹杂着血腥气四散。
“走水了,走水了!”
宫内起火,太监宫娥们到处搬人救火。
周玄祈独坐御书房内,望着大开的门窗,慢条斯理打开一本奏折。
下一刻,身穿禁军服的禁军统领肖尧进入御书房,“陛下,宫内走水,还请陛下随臣暂避。”
周玄祈身形未动,落下一笔,“肖大人,你从前是跟着先帝的。”
肖尧面色不变,恭谨道:“是。”
“那在跟着先帝之前,你又是跟着谁的?”
肖尧面色瞬间阴沉,单手按住了自己腰间长剑。
“肖大人不说,朕替你说,是庸王殿下那位外祖父吧?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封狼居胥,无上荣耀,最终却落得个谋逆的下场。”
“那不是谋逆,是诬蔑!”肖尧的面色涨得通红。
他年近四十,还年轻,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家惨死,是太后秘密将他救了出来,改名换姓一路扶持走到如今地位,他也知道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今日。
“那不是诬蔑,就是谋逆。”周玄祈神色冷静的反驳肖尧,并将手中当年姚家谋逆的密信证据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别信他。”一道声音从肖尧身后响起,庸王手持沾染着血色的长剑,一脚踩住那封密信,“区区一封信,如何能作为证据。”
“呵,”周玄祈低笑一声,“那庸王殿下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并非谋逆呢?”
肖尧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庸王。
庸王冷笑,骄傲自负的他懒得狡辩,“蠢货,就算是真谋逆,你现在反水,也难逃一死。”
肖尧愣住了。
显然,他没有想到当年谋逆一事居然是真的。
所以,他的父母亲族,并非是被冤枉的,而是真的犯下滔天大罪。可是他现在,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
想到这里,肖尧抬剑,指向了周玄祈。
周玄祈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庸王,假装无知,“庸王殿下深夜提剑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救驾。”庸王睁着眼睛说瞎话,大踏步走向周玄祈,“只要陛下写下传位诏书,本王必保陛下性命无虞,安乐后半辈子。”
周玄祈叹息一声,“如果朕不写呢?”
“那就怪不得本王,送陛下上路了。”
“庸王就不怕这位置坐的名不正言不顺?”
“不怕,本王就喜欢有挑战性的事。”话罢,庸王绕过御案,伸手去拽周玄祈的瞬间,一柄软剑从案下刺出,稳准狠地割断庸王右手筋脉。
鲜血喷涌而出,庸王踉跄后退,抬起左手格挡的瞬间看清面前的人。
“你没死?”
陆麟城又一剑割断庸王左手臂上厚重的铠甲,近身攻击,“嗯,还活着。”
庸王连退数步,一旁回神的肖尧插进两人之间救下庸王。
庸王暂时获得喘息,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右手,“堂堂北辰王,用如此阴毒的招数。”
周玄祈躲在角落,慢慢从屏风后摸出自己的佩剑,淡笑道:“兵不厌诈,庸王殿下。”
下一刻,看起来风清月朗的皇帝陛下也在瞬间加入战局,与肖尧打斗起来。
庸王虽不能用右手,但他的左手刀却依旧舞得虎虎生威。
一时间,陆麟城竟有些奈何不了他。
“哟,我来的正是时候。”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外传来。
满身血色的娃娃脸锦衣卫指挥使谢楚安抬脚踏入御书房。
“你也没死?”庸王看到谢楚安,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是啊,不过你的死士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你带过来的那些兵,也死得差不多了。闻严,早知道你的鬼面军这么厉害,该早借我啊。对了,把肖尧借我,单靠锦衣卫,那些禁军倒还真有些难对付。”
话罢,谢楚安迅速出手,跟周玄祈一起将肖尧制服。
庸王看向半死不活被谢楚安拖出去的肖尧,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今日宫变,竟是一场瓮中捉鳖的把戏。
这些小儿将他耍得团团转!
走神之时,庸王被陆麟城一脚喘飞,重重砸到御柱上,断了十几根肋骨,瞬间动弹不得。
消耗大量体力终于将人制服,陆麟城大口喘气,软剑抵住庸王脖颈,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凶狠的杀意。
“小奴隶,本王还真是小看你了。”
“庸王殿下说错了,这是大周的北辰王,可不是你的小奴隶。”周玄祈笑眯眯地伸手搭住陆麟城的肩膀,随后面色一变,“庸王谋逆,打入死牢。”
听到此话,庸王突然暴怒,“这江山本来就该属于我们姚家!”
他左手死死抓住陆麟城的软剑,用力割断自己的脖颈,“本王,绝不受辱……”-
这场变乱持续一夜,直至天空破晓,一场大雨将覆满血迹的宫阶冲刷一新。
那绵延的淡红色血迹如同瀑布一般从上蜿蜒而下。
锦衣卫正在处理尸首。
周玄祈和陆麟城以及谢楚安三人,一前两后站在正殿上。
“结束了。”周玄祈缓慢开口,“终于结束了。”
“嗯,我要回家了。”陆麟城甩了甩手中软剑,随意撩起周玄祈的龙袍下摆擦了擦,放回自己腰上。
周玄祈看着自己本来就脏的龙袍更脏了。
周玄祈:……呵,跟谁没有家似得。
“我娘子也在家里等我呢。”谢楚安从御案上捞了一块沾血的糕点,掰掉那半脏污部分,将剩下的胡乱塞进嘴里,“嗯,味道不错,给我娘子拿点。”
周莲芝和谢楚安被庸王的人挡住了回来的路,幸好成功脱困回到金陵,并且及时赶上这场宫变大戏,跟守在城外的鬼面军联系上,帮助周玄祈处置了庸王安置在城外的士兵。
两人的税改政策推动非常顺利,一路也抓了许多贪官污吏,惩治了诸多恶霸豪强,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一切终于结束,苏甄儿看到平安回来的陆麟城,忍着热泪,朝他飞奔过去。
男人伸出单臂将人接住,两人紧紧搂在一处。
苏甄儿嗅到他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夹杂着几缕微不可闻的清香。
“梦芙蓉。”
苏甄儿独爱芙蓉,尤其是粉红色的芙蓉花。
不算过分张扬艳丽,却又出彩多姿。
“嗯,你说想要的。”
他总是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
苏甄儿捧住陆麟城的脸,吻上他带着血迹的唇。
“我爱你,陆麟城。”
第69章大结局
男人满身血污的回来, 洗了三四遍,苏甄儿还没有满意。
“多打几遍皂角,还有那些干花瓣也要撒进去。”隔着屏风, 苏甄儿一边喝着奶茶, 一边指挥陆麟城。
“嗯。”屏风后传来陆麟城努力洗澡的声音。
“王妃,”绿眉打了芦帘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方才福来客栈送来的。”
苏甄儿伸手接过, 先观赏了一下自己刚刚用凤仙花染好的指甲, 紧张刺激的战斗之后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劳累的身心了,然后才慢条斯理打开信封。
信封里掉出一张纸, 上面是丽娘的手写字条:“从姑苏送来的新资料。”
苏甄儿神色一顿, 下意识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
她站起来,走出主屋, 来到廊下。
日光穿廊而下, 苏甄儿将信封内誊抄的资料拿出来, 细细看过一遍, 然后猛地转身奔入主屋。
“陆麟城,陆麟城!”
陆麟城正在浴桶内努力洗澡, 听到苏甄儿唤他,扭头朝她看过来。
他的头发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痂, 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都是些旧伤。
热气蒸腾,苏甄儿来到他身边,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水渍, 然后将手中的资料递到他面前。
陆麟城低头看去,白雾鼓鼓如烟, 挡住了他的表情。
苏甄儿缓慢开口,“你说当时自己是因为一场火灾,所以意外从庸王手中逃脱。其实,那场火灾并非意外。”
资料上言,是一个奴隶和一个死士制造了这场火灾。
那个奴隶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波斯女人。
而那个死士,很明显应该是陆麟城的父亲。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奴隶,一个被药物侵蚀几乎已经丧失理智的死士,拼死为自己的孩子搏出一条生路。
“陆麟城,资料上说,你是那场火灾中唯一逃出来的人。”
“我相信,这场火灾不是意外,是你的父母用生命替你换来的一条生路。”
苏甄儿尽量以平和安静的语调说完这些话,透过纯色白雾,她看到陆麟城微红的眼眶。
他似乎是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消息,神色略显懵懂地抬手,湿漉漉的指尖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抓住,像是在下意识寻求帮助。他坐在浴桶里,小狗一般睁着一双无辜而仓皇的眼望向她。
苏甄儿贴身抱住他,身上的薄衫被水打湿,贴在他炙热的肌肤上。
“他们爱你,我也爱你。”-
夏日午后,连鸟都歇了。
周玄祈给陆麟城放了一个长假。
“有点痒。”罗汉榻上,男人没穿上衣趴在那里。
苏甄儿跪坐在他身边,手持画笔,柔软的笔尖划过他斑驳的脊背,最后落到后腰那道敏,感处。
这里肉眼可见,有被利刃蛮横刮过的疤痕,硬生生缺了一块肉。
苏甄儿的指尖划过这道创口,继续作画。
完成后,她单手托腮欣赏着自己的画作。
褐色的罗汉榻上铺叠着绿色的绸被,男人横躺在上面,胡乱散开的腰带,劲瘦白皙的腰肢,斑驳的伤口上是鲜艳欲滴的粉色芙蓉,蜿蜒曲折在腰肢上缠绵。
陆麟城百无聊赖地抠了抠身下绸被,娇嫩的绸被被他粗糙的手指摩擦出了丝线,男人神色微动,将那块地方盖好,转移话题,“好了吗?”
“嗯,好了,颜色不错。”
墨坊送来一盒颜料,苏甄儿突发奇想用陆麟城来试色,便在他身上作了一副芙蓉图。
“那是不是轮到我了?”
苏甄儿一懵,“轮到你什么?”
男人半眯起眸子,斑驳的阳光从窗外洒入,他的眸子沁出古怪的绿,喉头滚动,“作画。”
苏甄儿扭身就跑,被陆麟城单手揽住腰肢抱了回来-
幸福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休息了不过半月,陆麟城便要带鬼面军出门去清理庸王余党,所以苏甄儿正在替他准备出门的行装。
“要带糕点吗?”
“糕点不能长存,我带馕饼就好了。”
“馕饼不会坏吗?”
“馕饼削掉发霉的部分烤一烤还能吃。”
苏甄儿:……
这么多年了,这位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苏甄儿替陆麟城整理出来一个大箱子,这还是精简过的,“衣服鞋袜腰带束发内衣皂角……”苏甄儿一个一个数过来,觉得每一样都缺不了。
陆麟城甚至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床绸被,上面的破洞略微有些眼熟。
“差不多了吧。”苏甄儿点头。
虽然按照陆麟城的习惯肯定是用不上这么多东西的,但因为此次任务没有那么急切,所以他还是遵照苏甄儿的意愿带上了。
“这个箱子可是我最喜欢的陪嫁箱子,上面的芙蓉花是我阿娘亲自刻上去的,你要好好给我带回来。”
苏甄儿坐在箱子上晃着腿跟陆麟城撒娇。
男人俯身下来亲她,“好。”-
男人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苏甄儿一个人在金陵城内不是跟周莲芝玩,就是去宫里找曹梦湄玩,要么就是去参加一些雅集宴会。一开始倒也没有那么想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竟是越来越想。
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夏去秋来,苏甄儿收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在绣花楼选衣裳。
因此,待她回到王府,才从管家那里拿到那封密信。
连日暴雨,陆麟城带领的鬼面军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洪流,山体塌方,断了联系。
如今已被困在山中五日。
周玄祈那边已经派谢楚安带队过去救援。
“王妃,您也要去?”绿眉看苏甄儿随意收拾了一下东西就骑马准备离开。
“嗯,我心里不安。”苏甄儿抓住身下的红缨,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
同样焦躁不安的红缨瞬间也跟着安静下来。
“奇哥儿。”苏甄儿转头看向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奇哥儿,“阿姐不是要抛下你,若是现在被困在那里的是你,阿姐也照去不误。”顿了顿,苏甄儿又道:“若是阿姐回不来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向前看。”
奇哥儿攥紧手中书籍,红着眼眶用力点头,“阿姐,我明白的,去走你自己的路吧。”
苏甄儿心中一动,随后释然般与奇哥儿相视一笑。
她这才发现,少年已经要比她长得高了。
“奶母,绿眉,替我照顾好奇哥儿,奇哥儿,公府就交给你了。”-
洪流之下,不止陆麟城带领的鬼面军被困,还有几个村子都被淹没了。
“听说是洪流先淹了村子,闻严带领鬼面军救援,不想遇到山体坍塌,被困在了里面。”谢楚安看到出现在营帐中的苏甄儿,面露诧异,随后快速给她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进去找了吗?”苏甄儿虽然心中焦急万分,但她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冷静。
“山道还没清理出来,”谢楚安面露难色,“而且人手也不够。”
谢楚安不知道这里受灾人数有这么多,他只以为是陆麟城一队遭遇山体塌方,却不想下面几个村子的百姓都需要救援。如此,能分散出来清理山道,寻找陆麟城的人手就更少了。
“我已经给陛下写信,让他加派人手。”
苏甄儿转头望向还在下雨的天,不远处是那座困住了陆麟城的山。雨雾萦绕下,美如山水墨画,可这样的美景却残忍的困住了她的爱人。
“什么时候能清理出来?”
“顺利的话,明天早上。”
苏甄儿一夜未眠,她来到被堵住的山道口,看着谢楚安带人清理巨石。
工具不够,都是人工挖掘。
“我能带马爬过去吗?”苏甄儿突然开口。
谢楚安听到这话立刻皱眉,“不行,太危险了,还在下雨,洪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
“是啊,洪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那么,陆麟城该怎么办呢?他一个人在那里要怎么办呢?”
谢楚安看着面前流泪的苏甄儿,咬牙道:“我去找他。”
“我去,我有红缨,它认人,你骑不了它,而且山下的百姓也需要谢大人。”苏甄儿握紧红缨的缰绳,“陆麟城不一样,他只有我了。”
红缨是绝对的汗血宝马,它在苏甄儿手上却从来没有机会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被她养得如同温室中的花朵一般,没了脾气。
“红缨,你可以的。”
苏甄儿抚摸过红缨后,深吸一口气,牵着它从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攀爬过去。
“苏甄儿!”谢楚安急了,想牵马去跟她一道,却不想自己刚带着马踏上碎石,山体上又有石块砸落,挡住了他的路,无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艰难远去。
“大人,我们的工具和药物吃食少了一份。”一侧有锦衣卫过来禀告。
谢楚安抬头看向苏甄儿消失的方向。
原来你早就决定好了,是吗?-
走过一段极其崎岖的山路,苏甄儿迎着猎猎秋风,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
冷风从她面颊上刮过,就像是有刀子顺着刮过她的脸。
苏甄儿咬紧牙关,握紧缰绳,带着红缨到处寻找。
“陆麟城!陆麟城!”
四周似乎她应该活人,到处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她踩过别人浸泡在泥水里的尸体,看到被砸断的胳膊腿。
心中恐惧攀升到最高峰,苏甄儿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她面色灰白,攥着红缨缰绳的手也被冻得发白无力。
一个踉跄,苏甄儿摔在碎石上。
肌肤被磨破,鲜血溢出,与泥水混杂在一起。
飘飘细雨落下,她身上的衣裳变得沉闷而湿漉,深厚的淤泥让她连抬脚都变得艰难。
苏甄儿往前看,到处都是泥水、石头、断枝、肉块。
苏甄儿的心理防线突然崩溃,“陆麟城……我找不到你……”
“嗷咴!”突然,一道马鸣声从不远处响起。
苏甄儿扭头,在灰蒙蒙的雨势里看到一匹半白布白的脏兮兮灰马。
“珍珠!”
“嗷咴!”珍珠再次朝苏甄儿示意,然后扭头朝深处跑去。
苏甄儿跃上红缨,“驾!”
雨势渐大,山道上开始堆积起红色的泥水,越显湍急。天际处响起炸雷,震得人肝胆神灭。
洪流和坍塌随时而至。
苏甄儿突然想到陆麟城徒手爬塔救她的事。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有个人,居然会比自己的生死还重要。
苏甄儿原本以为陆麟城爱她更多,可现在她才发现,她与他一样多。
她不会主动放弃生命,可她发现,陆麟城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
他愿意舍弃性命为她在徒手攀爬五层失火宝塔,她也愿意舍弃性命为他一搏。
恐惧是本能,爱他是勇气。
苏甄儿身穿粉色裙衫,逆流而上,嘶哑的声音伴随着马鸣,飘散于风中。
“驾!”
一路随珍珠来到一处坍塌之地,苏甄儿的身体被风吹得僵冷,她下马时又不甚摔了一跤。
快速从地上爬起来,苏甄儿左右环顾,到处都是散乱的石头和泥水。
“陆麟城!”
雨势模糊了视线,苏甄儿在湿滑的山道上寻找。
珍珠低头鸣叫,苏甄儿垂目,看到一只从土堆里露出来的,握着续命缕的手。
“陆麟城!”苏甄儿飞奔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推开横在上面绣着芙蓉花色的厚重木板,却因为力气实在太小,所以没有如愿。她扭头从红缨身上取下一个铁锹,利用杠杆原理,撬开了木板,露出下面的缝隙。
缝隙扩大,空气瞬间充盈,露出男人被困在里面的身影。
他满身灰泥,蜷缩在缝隙里,一只手露在外面,听到声响,艰难睁开眼。
粉色裙衫的少女俯身朝他看来,淡淡的芙蓉香悠然而至。
“是做梦……”
苏甄儿破涕为笑,“傻瓜,不是做梦。”她握紧陆麟城的手,“不要睡,我可是问过山神的,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
男人经过近七日的断食,身体虚弱,幸好一直在下雨,能喝到一点雨水。
“走,很危险……”
“若是你没有危险,我也就不会来了。”苏甄儿语气郑重的回复完毕,开始冷静的观察陆麟城的情况。
厚重的箱子木板意外替他格挡住了大半碎石,并与侧边的石头形成三角之势,勉强容身。
幸好这木板够厚够硬,母亲大概也不会想到,这箱子居然还会救下她女婿一命。只是他的腿陷在了泥里,禁锢住的行动。
雨势越来越大,山体有再次坍塌的风险,如果苏甄儿现在放弃陆麟城回去搬救兵,等她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这个脆弱的藏身之地已经坍塌。
“陆麟城,我现在要用马把你拉出来,忍着点。”
苏甄儿用铁锹固定住木板,防止三角坍塌,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绑在陆麟城的肩背处。
迎着雨势,苏甄儿指挥红缨和珍珠一起将陆麟城从里面拽了出来。
男人刚一出来,支撑着的铁锹正好断裂,那处彻底坍塌。
苏甄儿下意识松一口气,低头看到满身污泥趴在地上的陆麟城,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走过去,吃力地撑起他。
“上来,我们回家,陆麟城。”-
山道终于疏通,谢楚安刚刚准备带人进去,便见前方远远行来两个人和两匹马。
“救出来了?”谢楚安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在他的认知里,像苏甄儿这般娇弱的贵女,怎么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他甚至以为,她会死在里面。
“他的腿伤了,需要医士,应该还有点脱水的症状,再让人拿些米粥来。”苏甄儿和谢楚安一齐将陆麟城搬入帐篷。
“好好好。”谢楚安一个劲儿地点头,赶紧去把医士请来。
看到陆麟城安稳的被放在床榻上,苏甄儿终于脱力,倒下的瞬间被进来的谢楚安接住,“哎哎哎……”
医士提着药箱进来,“先看哪个啊?”-
陆麟城的伤势恢复的很好,正裹着绷带坐在床沿边给苏甄儿喂粥。
端着药碗正准备进来的谢楚安一个扭头又丝滑的出去了。
这男人的恢复能力简直不是人,反而是去救人的苏甄儿看起来病恹恹的。
“一定是山神保佑,等我们回去你要跟我一起去还愿。”
“好。”陆麟城温柔点头。
“可惜,续命缕断了。”苏甄儿看着那根摆在床头的续命缕,又脏又臭的还断成了两半,可陆麟城就是不准她扔。
难不成他又要把这个东西放进他的宝贝密室里?
上次她只看了一眼,那个宝贝密室里到底藏了多少她的东西啊。
苏甄儿甜蜜又嫌弃。
“算了,我再给你编一个,谁叫我爱你呢。你看,为了救你,我的指甲都断了!我养了好几个月呢。”苏甄儿伸出自己的纤纤素手,现在手指上面还残留着那日里斑驳的伤口痕迹。
男人突然倾身过来,紧紧抱住纤细瘦弱的女人。
“我爱你,甄甄。”
他的云霓之望,竟真对他动了春心。
第70章 不复生
今年姑苏的冬天格外冷, 冷得苏甄儿几乎连营帐都不出。
一月前,她随母亲来到此地救助难民,因为大雪不断,阻断了道路, 所以只好留在这里等雪化去再走。
今日雪倒是停了, 只是铲除堆积在路上的大雪还需要耗费诸多时日,不能立即启程。
冰溜子悬挂在帐篷前, 凝结着细瘦干枯的枝桠,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尤其是在这姑苏城外,古寺门前。
白雪覆盖长桥, 伴随着淡淡飘来的佛香,大家虔诚的叩拜神明。
钟声幽幽,震落星星碎雪。
苏甄儿一会儿探头看上外头一眼, 被冷风一吹寒了眼又缩回来。过一会儿又探出头去看一眼,伸手接些碎雪,捧进营帐内,刚刚坐到炭盆边,就立刻化成了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一块帕子从旁边伸出, 替她擦拭干净手上雪渍, 然后又将怀中自己焚上了香饼的手炉递给苏甄儿。
“母亲。”苏甄儿将面颊贴在梁氏的肩膀上,嗅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梅花香。
母亲喜欢梅花, 手炉内也烧着梅花香饼, 熏得人身上满是梅花香气。
小时候,苏甄儿总以为母亲是天上下凡的梅花仙子,不然怎么长得这般好看,身上又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呢?
后来她大些, 母亲抱着她一起制作梅花香饼,她才知道原来母亲身上的香气是从这里来的。
母亲的屋子里常年摆放着四季梅花,总是被插的很好看。
梅花四溢,伴着粉白的纱幔,还有母亲温暖的怀抱,一直陪伴到苏甄儿长大。
比起母亲对梅花的喜爱,苏甄儿更爱芙蓉。
芙蓉的香气没有梅花清冽浓郁,可花枝招展又不艳俗。
虽然香味太过淡雅,很难获取,但是苏甄儿耗费数年终于在母亲的帮助下制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芙蓉香。
苏甄儿拿了小桐火箸拨开手炉里的灰,然后取了自己的芙蓉香饼替代梅花香饼。
霎时,帐子里的梅花香就被芙蓉香给盖住了。
“挑。”梁氏好笑地摇了摇头,冰冷的指尖点过苏甄儿鼻头,“狗鼻子吗,嗯?”
苏甄儿顺势歪倒在母亲怀里,将母亲的手拢在一起,两人用着同一个手炉。
即使是在如此温暖的帐子里,母亲的手还是冰凉凉的。
梁氏将自己的毯子分给苏甄儿一半,两人靠在一处说话。
“听说你一月前与我一道来此地的路上救了一个少年郎?”
“母亲也知道了?”苏甄儿仰头看向梁氏。
“那官府都谢到我帐子门口了。”梁氏笑着摇头,“你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居然敢射杀朝廷的通缉犯。”
“虎父无犬女。”苏甄儿骄傲地抬起下颚,“父兄在战场上打仗,我也能在姑苏抓到匪徒。”
梁氏无奈摇头,“很危险。”
“我知道,”苏甄儿蹭着梁氏,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梅花香,“我身边有护卫在,我才敢这样的。”顿了顿,苏甄儿又想起一件事来,脸上显出恼怒之色,“我救的那人,他不想活。”
梁氏一顿,却是没有说话。
“我很生气,泼了他粥。”苏甄儿小心翼翼抬头看向母亲。
母亲轻抚她的脸,“甄姐儿,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生命有意义。”
苏甄儿歪头,不懂母亲的话。
她只是懵懂提问,“那到底生命有没有意义?”
梁氏温柔道:“你觉得有便是有,你觉得没有那就没有。”-
大雪之后,除了公府的人,身强体壮的难民们也跟着一起铲雪,并将被大雪不甚压垮的营帐重新搭建起来,偶有被压在营帐下救出来的难民也被重新安置妥当。
前几日大雪不仅压垮了很多营帐,附近村子里也有民众受灾。他们大多住在茅草屋里,甚至买不起棉衣,或有冻病的,塌了土坯屋子的,母亲也照单全收。
要照料的难民多了,人手便不够了,众人自发组织起自救。
大家都没有闲着,苏家主母自掏腰包替众人买了棉被袄子,吩咐管事发放下去。
苏甄儿也收拾了自己不要的旧衣裳,拿去典当行贩卖,换了便宜的棉布鞋袜,另让人买了几框子炭盆供难民使用,替母亲减轻负担。
苏甄儿生活在锦绣堆里,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最好的。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冬日天寒到会冻死人,直到母亲跟她说,今年姑苏突然大雪,已然冻死百人。朝廷也没有动静,只顾着打仗。
幸好这场雪停了。
今日难得天气晴朗,虽然外头的温度依旧像是冰窖似得,但十几岁的少女并未经历后面的家人离世之痛,导致旧疾复发。少女自幼弱小的身子在母亲的养护下与常人一般无二,除了力弱些,因此,像这样的日子,多穿些出去也就好了。
戴上厚实的毡帽,苏甄儿裹上斗篷,拿上自己的小弓箭就要出去了。
再有一年就是她迟到的及笄礼了,她一定要让父兄看到她突飞猛涨的射箭技术。
“别跑远了,外头乱。”苏母安静地坐在绣架前,偏头叮嘱苏甄儿。
梁氏素日里便是一副脸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血色的模样。今日营帐内不透风,烧了两个炭盆,熏得她苍白的面颊上渗出两抹嫣红色韵,反而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不少。
“知道啦。”
在营帐里黏糊了母亲一个多月,梁氏也受不了她了,将人赶了出去晒晒日头,玩闹玩闹。
自然,年纪尚小的苏甄儿虽有心陪伴母亲,但也耐不住整日里闷在营帐里的寂寞,再加上最近母亲的身子看起来活力不少,更是按捺不住,一会儿就跑得没了影子。
只是这附近能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就连绿眉都不在身边。天气太冷,她老子娘冻病了,虽然就在附近营帐,但绿眉的老子娘不让苏甄儿过去探望,也不让绿眉来找苏甄儿,生恐将风寒传给小姐。
苏甄儿踢着碎雪,鼻头被风吹红。
若是从前住在姑苏城内的时候,现在她不是在梅园参加雅集,就是在跟贵女们一道附庸风雅的饮食作画,顺便探讨一下最近姑苏城内流行的脂粉妆容和衣裳服饰,还有一些时兴的簪子首饰,然后再用些厨娘做的新糕点。
如今只能在营帐附近转悠。
“小姐好。”
“小姐小心脚下。”
到处都是搭建营帐的布料横木桩,苏甄儿小心避开。
虽然她用厚重的领子遮挡了半张脸,但很多人还是从她身上的穿戴认出了她。就算不认识,这份锦衣华服和小淑女气质,也值得他们唤出一句小姐。
“嗯。”
大家都很忙碌,苏甄儿穿梭在人群里,看到前面山坡上的腊梅,心中一动,便往那处去了。
给母亲摘些梅花回去-
因为母亲的身子日益不好起来,所以苏甄儿才决定陪伴母亲来到此处救助难民。
其实从前难民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直到前年水患开始,朝廷救助敷衍,贪官趁机敛财,听说漏到下面的连颗米都没有。就这样,河北那边还要让人上缴税收,将人逼到卖儿卖女也不够的地步。
这些流民聚集造反,封地藩王趁机掠夺土地,制造小型战争,摩擦不断。大周皇帝喜大好功,不安抚流民就罢了,甚至直接派兵镇压。大周兵力被分散成两拨,一拨与各路藩王打在一起,一拨对造反的流民下手,到处都很乱。
连年战火,百姓无安身立命之地,如同动物一般,放弃奋斗了半辈子的家产,被迫迁徙。
身为世家贵族,苏甄儿的生活对比起这些百姓来说已经是足够好了。只是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之处,父兄作为将领,常年领兵在外,难得回来,她甚至都不记得父兄的模样了。
母亲身子日益不好,每日里汤药不断,望向她的眼神之中满是化不开的愁绪。
苏甄儿拿着小弓箭,踩着日光和落雪来到河边。
原来梅花在河对岸,今日是不是摘不到了?
天空初霁,河面上的冰化了一半。
因为此处难得有人过来,所以对比营地那边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黑色脏雪,此处的雪干净漂亮,让人不忍踩踏。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样漂亮的东西夺走了数百人的性命。
苏甄儿抬头,伸手拂开毡帽前垂落的白色浮毛,露出盈盈黑眸,看到皑皑白雪之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顺着一直到河边。这脚印没有鞋印子,更像是赤足。
这么冷的天还有人赤足?
苏甄儿顺着脚印往前走。
路边碎雪断断续续飘落,被风一吹,混入河水之中。
日光下,一个纤瘦的背影浸泡在水中,还在往前走。
冰冷的河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腰。
寻死?
苏甄儿弯腰,捡起地上的雪随意捏成一团就朝那少年砸了过去。
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不管是射箭,还是玩弹弓,亦或者是投壶,只要她出现,必拿第一名。
可是很奇怪,那雪团并未砸到少年头上。
他像是在脑后长了眼睛一样,十分准确地避开了那颗雪球。
雪球砸进水里,溅起水花,扑在少年脸上。
这么冷的水,他却是连哆嗦都没有哆嗦一下。
姑苏难得下雪,苏甄儿也不知道南方的雪跟北方的雪是不一样的。北方的雪松软干燥,南方的雪湿滑冰冷,攥成一团之后,只会变成冰团子。
因此,若是真砸上,说不定要出事。
苏甄儿听到那雪团入水砸起的水花也是吓了一跳,然后才知道这雪团不能砸人。
幸好,并没有砸到人。
少年转头,朝她看过去。
他身上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烂布料下露出泛着青色的肌肤,那是被冻出来的。他很瘦,苏甄儿甚至能透过单薄的衣物看到他凸起的脊背线条。
少年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凝结着冰,垂落下来盖住半张脸,立在冷风中,看起来像一只狼狈到了极致的小狗。
有点眼熟。
苏甄儿一时间想不起来,可这并不妨碍她生气。
她的气愤来自于母亲如此费心费力费钱的救助他们,甚至亲自进入营帐开导抚慰,战场上的父兄豁出性命拼命保护他们安危,他却还要去寻死。
年轻的少女不会想太多,她甚至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没有生的希望。而直到一年之后,母亲与父兄相继离世,她才明白少年的绝望来自于何处。
可现在的苏甄儿只会想,活着不应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有吃有喝就能活。就像前几日,还有一个躺在营帐里的少年意图用不吃东西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本这样的事情也不会传到她耳朵里,母亲会提前过来,温柔安抚,耐心开导,只因为那少年是被她救回来的,所以她莫名其妙就更多了一份责任心。
只是她素来不太会安抚别人,作为公府嫡女,都是别人捧着她的。
因此,因为太生气,所以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给他泼了一脸的粥,但听医士说,那少年开始吃东西了。只是不愿意让医士治疗,也不肯喝药。
医士说这少年身上有奇怪的脓疮,脉象也很奇怪,像是之前用过什么太凶猛的药,不过因为身体素质强悍,所以靠自己抵御了过去。只是那药性太毒,累积在身体里,怕是时不时还会发作,若想彻底清除掉,估计只能等着身体自己将其排出去,待到弱冠之后,应当能彻底好转。
苏甄儿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她只知道,她终于认出来了,面前站在河里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被她泼粥的那一个。
虽然他的黑发长到盖住了半张脸,但苏甄儿就是莫名其妙认出来了,可能是那份让人难以忽略的古怪阴暗气质和实在是太过瘦弱的身体吧。
“你给我上来!”
小淑女气得连仪态都不顾了,站在雪地上跳脚。甚至拉起了自己的弓箭威胁道:“你不上来我就射死你!”说完,苏甄儿自己都愣住了。
他不就是要寻死吗?她射死了他,他不正好称心如意了。
生气之后,苏甄儿又开始伤心。
她想到过年前偷听到医士跟母亲说的话,说今年冬天太冷,母亲恐难熬过去,如此她才会黏着母亲来到这里,然后跟块黏糊的年糕似的粘着梁氏不放。年前原本是她的及笄礼,父兄却没有回来,母亲知道她伤心,便替她推迟了一年。
她听说是父兄前线凶险,被敌军围困差点回不来。
午夜梦回,苏甄儿就开始做噩梦。
一会儿是母亲躺在床铺上怎么都喊不醒。
一会儿是前方传来战报,说父兄回不来了。
因为未曾经历,所以苏甄儿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死亡会让她失去自己心爱的家人。
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呜呜呜呜……”
少女突然蹲到地上,呜咽哭泣起来。
她不敢将自己做噩梦的事情告诉母亲,也不敢告诉奶母和绿眉,憋到现在,终于决堤。
少年一愣,胡乱擦洗了一把脸,踩着水波,从河中走出来。
他朝她走过去,却并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着。
“我在……洗澡。”
因为长久没有开口说话,所以少年的嗓音有些哑。
洗澡?
少女抬头,眼眶微红,纤细黑长的眼睫上还残留着豆大的眼泪。
“谁会在河里洗澡。”她蹙眉,因为刚才的哭泣,所以显得整张脸更涨红了几分,看起来凶巴巴的委屈。
少年低头,没有说话。
他从小到大都是在河里洗澡的。
冰冷的河水冲刷干净身上的血污,流淌过刺痛的伤口,挖出腐烂的血肉,看着它们随河水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虽然少年在撒谎,但苏甄儿想,起码他从河里出来了。
“你不冷吗?”
少年摇头。
苏甄儿看着他都觉得冷。
“喂,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少年继续摇头。
苏甄儿的声音变低,她摩挲着手中半旧的小弓箭,说,“是人亡则死,不可复生。”
少年想了想,继续摇头。
“怎么,难道你还想寻死?”苏甄儿的声音再次拔高。
少年咬唇,“我,没读过书,不懂。”
少女香腮挂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