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宏愿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时不时就能看到狮子、孔雀、白象、大鹏等佛门瑞兽。
李昼挥舞着小红旗,每到一处便大声喊出小动物的名字,完全把净土当成了动物园。
然而在了尘师太与月娘眼里, 这些“小动物”却俨然是镇守此地的神兽,在没看见李昼时, 每一根毫毛都透着对入侵者的敌视。
它们喉咙中发出阴沉的低吼,爪子、翅膀躁动着,目光紧紧盯着人,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把人撕碎。
然后,这些蓄势待发的神兽便看到了迈着短腿走过来的李昼。
这具二头身的幼儿身体脚下, 蛰伏着大团没有定状的阴影。
这阴影并不狰狞, 只是无声存在着,偶尔触碰到金身佛像,不动声色地啃下一口。
宫殿里逐渐爬满了这种阴影,影影绰绰,像隔着一层窗户纸,却又随时会把这层纸捅破。
神佛金身尚且如纸糊一般,更何况这些神兽?
众兽在阴影的包围下,充满戾气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 炸开的毛变得柔软服帖,狮子甚至咧开嘴像狗一样哈起了气,温驯得不能再温驯。
了尘师太:“……”
虽然已经与辟支佛反目, 但看到这一幕, 她的老脸还是有点挂不住。
“动物园”里除了“小动物”, 自然还有“杂技表演”。
当李昼走进最宏伟、最华丽的宫殿时, 殿外隐约响起兵丁的厮杀声,仿佛有大军包围了此处, 空气中弥漫开浓浓的铁锈味,一群僧尼在这冲天肃杀之气中,割下了耳朵、鼻子、手指。
他们把流出的血滴在香里,厚重深沉的沉香多了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他们却仿若未觉,口中说道:“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低沉的诵念声中,僧尼的五官变成了流血的黑洞,充满杀意的嘶喊声就渐渐小了下去。
月娘微微动容,看向了尘师太:“这是……”
“大夏灭亡后,海内鼎沸,狼烟四起,辟支佛不忍众生受苦,带领信徒,用毁坏身体的办法,请求佛陀现世,解除兵灾……然而一直到祂们的血流干,佛陀也没有出现,辟支佛悟出了世上无佛的真理,顿悟成佛,本想劫掠寺庙的贼兵被这一幕感化,最终自行退去。”
了尘师太讲起了野鹤庵代代相传的典故,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想要找出当时还在人间的辟支佛。
然而,她的目光扫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和画像吻合的面孔。
李昼指着僧尼中间的地板,疑惑地说:“难道不是要大变活人了吗?下面有人的呼吸声。”
了尘师太一怔,随即心里一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此地是佛门净土,疾步上前,俯身便是一拳。
虽然没了大部分法力,多年习武的肉.身强度却是一点没减。
砰地一声,地板被她结实的一拳砸出一个大坑,坑里的人暴露在她眼前。
她踉跄后退几步,被赶过来的月娘扶住。
李昼跑上前,看了看地洞里神色慌张的青年僧人,他的耳朵、鼻子、手指倒是完好无损。
月娘迟疑地说:“他是……”
须臾间,了尘师太已经平复,神色平静地说:“他是辟支佛还在人间时的模样。”
典籍里的故事是假的,野鹤庵供奉了这么多年的佛主,竟然是个苟且偷生之辈?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佛?
她心里的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青年僧人从地洞里爬出后,却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她们三人,转回身,向洞里伸出了手。
一名身着布艺、其貌不扬、面颊深凹、眉眼间与当今陛下有着三分相似的中年人,握住他的手腕,从更深处钻了出来。
此人面孔若是更老迈些,脸庞更圆润些,便与广为流传的大周太.祖像别无二致了。
两人站在血流不止的僧尼面前,眼眸中闪动起晦涩的暗光,中年人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血腥味,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问青年僧人:“咱们多少天没吃饭了?”
“三天……”青年僧人似乎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哆嗦,“大……大王……他们都是我的同门至亲啊。”
中年人叹了口气:“孤若是饿死在此处,还说什么扫清寰宇,匡扶社稷呢?”
“可……他们是为了保护你我,才毁伤身体,请佛退兵。”青年僧人嗫嚅道,飞快看了眼中年人,又低下头,“他们是听说了您的志向,才甘愿这么做的。”
中年人已经忍不住走到了一名僧人面前,像看一块上好的肉:“那我就更不能死了。”他嘀嘀咕咕地说,“孤太饿了……饿得想……想……”
青年僧人还在踟蹰不定,中年人对面,满脸鲜血的僧人主动用最后两根手指,把夹着的匕首递给了他。
僧尼们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空荡荡的大殿内一声声回响:
“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这是甘愿以身饲君了。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待孤问鼎中原之日,必将贵寺尊为国教。”
他握住匕首,刚要下手,青年僧人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快步走来,双手合十道:“大王,此等有伤天和之事,还是交给贫僧吧。”
此刻的他,一反先前的彷徨、惊恐、不安,神色凛然,竟好像与自己舍身度世的同门至亲一般无二了。
中年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交出了匕首,他接过去,刺向了同门的心口。
倒地声、布帛撕裂声、刀刃割肉声、摩擦骨头声、火焰哔剥声、肉片炙烤声、大口吞咽声……
月娘终于没忍住,转身呕吐起来,了尘师太目不转睛地望着青年僧人,好像要把他做的所有事深深记在脑子里。
结束后,青年僧人说:“大王,死人要给活人让路。”
中年人说:“你又想到什么了?”
“今日众人杀身求佛,未必没有求得真佛降世,若是连佛都来助您,岂不是证明天命就在您身上吗?”
“若是这么说,这尊真佛却又在何处呢?”
“全赖大王金口玉言。”
短暂的沉默后,中年人端详起了青年僧人。
僧人脸上露出了充满佛性的微笑。
交易达成。
以身饲君的僧尼没有留下姓名。
青年僧人则在人间帝王的支持下,成为大周五大正教之一的佛主。
了尘师太一阵恍然。
正教的正,表面上是指有无度牒,实际上说的是,是否支持大周的统治。
虽然不知道其他四大正教的渊源,但了尘师太已然起了疑心,或许,他们能成为五大之一,也是因为在大周立国之时做出了重大贡献与牺牲。
尽管这牺牲,未必是牺牲的他们自己。
她应该愤怒的,了尘师太心想,世上竟然有人无耻至此,而她亦是这无耻之徒之一。
正是因为大周定鼎,她才能有如今的生活与地位,否则,早已是乱世之犬,不知死在哪一场祸乱中了。
可她心里却只生起了一种了然,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佛。
当下,依然是无佛之世。
就在辟支佛的过去完全揭露后,仿佛看不到外来者的青年僧人却转头看来:“了尘,你可破心中迷障了?”
了尘师太一怔,刚刚大彻大悟的她,此刻再次生起了一丝困惑。
原来辟支佛知道她们在看,那为什么还要展示这段过去?
青年僧人说:“舍身易,救人难,若是不能终结乱世,你要如何普度众生,若是没有不择手段的决心,你又如何终结乱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的太平盛世,难道还不能证明太.祖与辟支佛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了尘师太身体一震,听到青年僧人继续说道:“你的徒儿是天生的域外魔头,谁能保证她永远不会失控?你能承担这失控带来的后果吗?若是因为她,乱世再起,你回忆今日之选择,会不会后悔?”
随着这一声声质问,青年僧人的身形越来越虚幻,当“后悔”两字落下后,僧人身影倏然消散,一尊尊衣饰华丽的大佛,浮现在半空中。
佛像包围住三人,声音低沉轰鸣,眸光低垂,漠然说道:“了尘,该做决断了!”
慈云寺中,昙音帮半妖·李昼擦了擦沾到油的脸颊,脑中回荡着相似的话语。
是啊,小狐狸现在看起来是帮人的,可她本质上是异类,谁又能保证,她能一直站在众生的立场上呢?
思索间,无所事事的半妖·李昼忽然伸出手掌,桌案上一只蚂蚁便顺着她的指尖爬到掌心,搬运起残留在她手心里的米粒。
一只蚂蚁搬不走,连忙爬回地面呼朋唤友,没一会儿,就有一行蚂蚁顺着桌腿,爬上桌面,齐心协力地搬运起来。
昙音迟疑地望着小狐狸,她伏在桌案上,侧着头,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掌心的蚂蚁,像是充满了好奇,又像是漫不经心,随意一瞥。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样的小狐狸,昙音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蚂蚁们从半妖·李昼手心搬走了米粒,李昼顺着它们离去的方向,发现了藏在墙角的蚂蚁洞,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还剩一半茶水的茶壶上。
昙音屏住呼吸,有些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然而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睛,注视着李昼,注视着她的选择。
李昼提起茶壶,才走了一步,一只蠼螋不知从哪儿飞进来,向着蚂蚁们飞了过去,前足伸出,颚部张开,做出了一个明显的捕猎姿态。
李昼脚步一顿,注意力从蚂蚁转移到了蠼螋身上,手一伸,在蚂蚁面前显得凶狠霸道的蠼螋便被她轻松捏在了掌心,兴致勃勃地把玩了半天。
昙音怔怔地望着李昼,又看了看蚂蚁,吐出一口郁气,终于产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小狐狸或许会在未来失控,在这个世界制造一场泼天灾祸,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天神,却已经是本方世界实实在在的天敌了。
蚂蚁们又岂有不顾蠼螋威胁,先去对付人的道理?
辟支净土上,金色大佛的环绕下,了尘师太直视佛像的眼睛,华丽袈裟化为泡影,全身上下,只剩一袭粗布僧衣。
“既然佛是假佛,”她仰望着高大威严的辟支佛,身上散发出与其无比接近的宏伟气息,“我来做这佛,又有何不可?”
“佛”说,昼儿未来可能会失控,那她便发下宏愿,为这个“可能”负责。
从今日起,李昼身上的一切业报,由她了尘一力承担。
这宏愿的代价,竟让了尘顷刻间便有了成佛的资质。
“咔嚓。”
昙音面前,衣饰华丽、半结跏趺坐、背后竖起一只脚印的佛像裂开了一条缝。
佛像庄严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愕然。
昙音耳边、野鹤庵中、众多云游天下的同门耳边,都响起了佛主的一声悲叹:“不知悔改……自寻死路……”话音里却带了几分自嘲,似乎这句话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吃人、偷取同门的牺牲与贡献、不惜与这方世界的天敌合作……祂这份不择手段也要普度众生的决心,比之了尘师太的万方罪业归于己身,又如何呢?
一只散发着无边法力的金色脚印从天而降,不顾一切落在了尘师太头顶,与她周身的宏愿之力僵持不过片刻,便轰然消散。
法力余韵中,辟支佛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愿你……不悔……”
遍布全国的辟支佛像,随着这脚印消散一同碎裂,碎渣中,掉出了一尊背着婴儿、脊背微微佝偻、身着粗布衣裳、垂眸含笑的新佛。
婴儿·李昼看了看走向宫殿深处的了尘师太,喊了几声“老师”,她却一次都没回头。
李昼露出了疑惑之色,月娘摸了摸她的头,解释说:“师太不跟我们回去了。”
“为什么?这里是她家吗?”
“可以这么说吧。”
“我懂了,她要留下继承家业!”
“……”
“那下次还想来玩,是不是可以免门票?”
“昼儿还想来吗?”
“嗯。”李昼说,“这里有小动物,有杂技表演,还有话剧演出,真好玩。”
她说完,心虚地瞥了眼月娘,没告诉娘亲,路过狮子、孔雀、白象、大鹏馆的时候,她偷偷啃了几口馆里的果子,但那些果子干巴巴的,没什么水分,她就没有多吃。
相师·李昼欣慰地望着架在铁板上滋滋冒油的海鲜们,闻着扑鼻的香味,撒了点孜然,心里感叹,还是海鲜好吃啊。
第142章天下兴亡,亦只在祂一念之间。
在相师·李昼的邀请下, 曾经是牝神祭品的新娘们离开了藏身的洞穴,加入了这场海鲜.盛.宴。
李昼是个懂得分享的好孩子。
新娘们抬眸望去,粗壮的神树没了半边枝叶, 平整得仿佛被一把锋利大刀砍断。
这些枝叶变成了薪柴,被谢师丢进了灶台下的炉膛里。
灶台不知从哪儿来的, 透着一股哀怨,仿佛死了以后还被从坟里挖出来接着干活。
不管是神树、灶台,还是吱吱响的海鲜,都隐约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高位气息。
然而这气息却被祂们自己死死压住,新娘们一个晃神, 神树、灶台、海鲜便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凡间事物。
新娘们仿佛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寸灶台、每一只海鲜都在点头:是的, 我们就是这么普通。
谢师在旁边热情招呼:“都是我亲手捕捞的,多吃点,别客气。”
新娘们迟疑地拿起神树做的筷子,夹起一只焦黄的鱼片,在相师·李昼的注视下,心一横,眼一闭,张口吞下。
第一感觉是烫, 第二感觉便是鲜,只一口下肚,额头便冒出一层细汗, 丹田里极烫, 好像点起了小火炉, 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流淌过融融暖意。
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即便是神智不算清醒的新娘们,心中也滑过一丝了然。
神灵之肉, 自然是大补之物,凡人本该无福消受,但这不是有谢师在吗?
她既然说能吃,这神仙肉吃也就吃了。
吃人者,总该有被人吃的觉悟。
新娘们接二连三地伸出筷子,恶狠狠撕咬起美味的食物。
李昼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手艺可真不错,看,大家吃得多香啊。
看到大家吃东西的速度,忽然一惊,连忙跟上,再不抓紧,自己都没得吃了。
炉膛里,碳火烧得更旺了,偶尔有些懂事的海鲜,怕自己烧糊了,还会主动翻个身。
新娘们埋头苦吃,没有看见,飘在半空的婉娘欲言又止,瞥了眼李昼的神情,似乎食材自己做自己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可真是……
她默默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瞥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
雷神实在受不住这场面,生生被吓跑了。
酒足饭饱,李昼浇灭了灶台里的炭火,才要走,忽然听到几声怯生生的呼唤。
“母神,”这声音从脚边传来,焦急地说,“请您聆听我的请求。”
李昼低下头,左看看,又瞧瞧,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抬脚正要离去,却又听到一声:“母神,赞美您的慈恩。”
这一次,声音似是近了些。
李昼耐心地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祭坛边上的一朵花,淡紫色的花朵,黄色的花蕊,细长的茎,萼钟似的垂挂着。
花朵上空笼罩着一层水汽薄膜,衬得花瓣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李昼凑上前定睛看了一会儿,目光穿过这层薄膜,才发现每一瓣花瓣都大有玄机。
一共七瓣,其中三瓣上凝结着露珠,两瓣积了一层灰,还有两瓣覆盖着一片晶莹粘稠的蛛网。
露珠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泥点,每一块泥点上都长出深青色植被,泥点附近,坐落着一座座风格统一、高低起伏的建筑,一群群小人进进出出,有的在地里翻种,有的钻研着工具,有的用古怪姿势修行。
积灰的两瓣就没有这繁华的景象了,只有些零零散散驼着货物的小人,正在艰难地前进着,看起来要穿过“荒漠”,把货物运到相邻的“土地”上去。
结着蛛丝的两瓣,情形更是萧索,其中一瓣看不到一个人影,另一瓣则矗立着一座高塔,李昼听到的声音,正从塔顶传来。
塔顶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小人,双目紧闭,额头中间却裂开一只竖瞳,此刻,她就用这只竖瞳望着李昼,口中呼喊着:“母神!”
她的声音因为李昼的驻足而微微颤抖:“您看到我了,母神!”
李昼吃惊地眨了眨眼,直起身,听到小人声音远去,紫色小花也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朦朦胧胧,看不出土地、荒漠、建筑……
她再低下头,眼睛凑近,目光便又穿过了隔绝两界的水汽薄膜,看到了花中世界。
“我请求您,”黑袍小人唯恐她就此离开,在她的注视下,摆出了她看不懂的手势,语气变得大胆,“请求您让我能去您的身边,献出全部的身心,侍奉在您左右。”
李昼听明白了,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摘下这朵花吗?”
小人住在花里,想要一直在她身边,自然只能摘下花了。
黑袍小人一怔。
……
紫英大陆共分七块,其中三块拥有提供水源的圣池、能够耕种的沃土以及安全的居住环境,另外四块分别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与遍布陷阱的灰白森林。
文明诞生于三万年前,人们在圣池边繁衍壮大,随着人口增多,土地承载力逐渐到了极限,有的地方已经挖到了紫色地基。
贤明之士预测到了土地与圣池枯竭的未来,开始探寻山穷水尽后的出路。
有人提出钻探大陆中心,那片黄土地是已知深度最深的区域,或许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但每次一靠近,就会被剧毒粉尘夺走呼吸。
也有人提议向大陆边缘探索,曾有人穿过迷雾抵达极北之境,也许是那些人的修为不够,只见到了虚无深渊,后来者应该继续向前,越过虚无一定能到达永恒的彼岸。
铃所在的学派却是被称为异端的少数群体,学派创始人宣称,紫英大陆本就不是原生文明,七块大陆上的资源分布有着明显的人工痕迹。
紫英人的诞生根本不是生命的奇迹,而是某个神灵一时兴起的游戏。
神灵遗忘了这片大陆,圣池和土地才会枯竭。
要想继续延续紫英人的文明,唯有全心全意向那位母神祈祷,请求祂将自己带去祂的神国。
这一学说遭到了所有学者的反对,紫英人擅长思考,学习氛围浓厚,人们早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存在神灵,文明的发展靠的是知识与科技,而不是什么母神的恩赐。
铃和老师遭到了各个学派的围堵,不得不搬去人迹罕见的灰白森林,那些恶毒的粘稠枝丫让年迈的老师丧了命,铃不得不独自建起高塔,一个人在塔中生活。
她通过学派传承下来的秘法,驯养了一种小鸟,小鸟以大陆中心的剧毒粉尘为食,产出一种甜蜜的食物。
铃以此为生,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站在高塔的顶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祈祷神降的仪式。
有时,她的声音会传得很远,听到的人们便会恐惧地关上窗户,捂住耳朵,唯恐被这异端邪说污染了大脑。
铃知道其他人有多讨厌自己,却从来都不在意,因为她知道,真理未必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
这天,她照例在塔顶吟诵,尽管她内心深处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她依然做得很认真。
唯有虔诚的仪式,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传到神灵耳中,铃谨守着老师的教诲,用那竖瞳一刻不停地扫视朦胧的天空。
就在她感到饥饿,想要回房间进食时,她那只窥探天外之物的眼睛,看到了永恒不变的天上,多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无比巨大,仿佛蒙着一层淡淡雾气,蕴藏着无人能参透的玄机,层层叠叠的黑涨缩不定,占据了整个天空。
铃险些无法呼吸,但很快就陷入了狂喜,她更加虔诚地呼唤起母神,这眼睛里充满了包容与仁慈,不是母神又能是谁呢?
母神却没有回答她,而是抽离了视线。
她想一定是她的声音不够洪亮,表达不够清楚,于是在母神第二次投来目光时,她慌忙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她想去母神身边看一看,自己的真理究竟是否正确。
虽然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但事实上,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有找到实际的证据。
这一次,铃得到了母神的回应。
她没想到自己能轻而易举获得母神的许可,对方还没有提任何条件,恐怖传说里的邪灵可都是必须从人身上拿走什么的。
她更没想到,母神答应后,提出的办法居然是带走整块紫英大陆。
依据学派对神谕的注释,铃认为,母神口中的“花”指的就是大陆。
这就是仁慈的母神吗,像爱孩子一样爱着人,无条件满足世人的要求。
铃本该热泪盈眶的,她为所有人找到了未来的出路。
可不知怎么的,她望着神弥漫着雾气的眼睛,心好像被一只手捏住了。
她心中产生了一种事态超出掌控的恐惧,无缘由地担忧起答应这件事的后果。
去往母神身边本是她与老师终身的梦想,可……
她张了张口,“好”字好像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然而神灵做事,其实并不需要她答应。
母神再次抽离了视线,就在铃以为祂因为自己的态度而失望离去时,她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摇晃。
她一开始以为是高塔本身出现了问题,但很快就发现,窗外的地面也在晃动。
她一个激灵,恍然惊觉,这是母神在“摘花”。
神的举动引来了紫英大陆的地动山摇,有些人滑到了大陆边缘的虚无深渊,有些人掉进了弥漫剧毒粉尘的大陆中心,许多人永远地失去了亲人、朋友。
而剩下的人,则在悲伤中,获得了从天而降的甘霖。
……
相师·李昼握住紫色小花的花茎,将它连根拔.出,连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
她看了看四周。
再找个花盆,把小花移植进去,就可以让小人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了。
哪里有花盆呢?
新娘们见她要种花,连忙跑回住所,取来了一只洗脸盆,以及一些净水。
李昼便将紫色小花种在了盆里,往花上撒了点水。
她忙着移植小花,没注意,几个新娘望着地上已经变成一滩脓水的人形发了会儿呆。
这是她们肚子里孕育出来的神裔,被天尊夺舍后,又被抛弃了。
人形承受不住神力,在神力抽走后就融化了。
名义上的父亲从头到尾都把他们当工具,而身为母亲的新娘们,此刻也不过能撒上些泥土,让他们尽早安息罢了。
即便是所谓的神裔,也不过是零落成泥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神灵在意。
她们抬头看向专心伺候紫色小花的谢师。
祂亦是这神灵之一。
……
婉娘帮李昼抱着花盆,平稳地飘在她身后。
忽然发现自己这次模拟任务还没完成的李昼,连忙改过自新,准备回王家村。
相师谢灵微的父亲来到王家村后失踪,紧接着谢灵微的家境就一落千丈。
她的夫子算出,这是某位邪恶存在出手,故意篡改她的命数。
谁,谁要害她?
李昼代入感极强地愤怒了,沉着脸,踏上返程之路。
只是,她才走到滩涂附近,便被一群散发着污秽气息的海妖拦住。
这些妖魔从烂泥里钻出,阴沉沉地盯着李昼。
跟在后头的新娘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劝劝它们,别找死。
虽说这些“邻居”并不友善,可她们善良啊,真要看着它们被谢师放铁板上烤了,还挺过意不去的。
毕竟这些妖魔不太讲卫生,万一脏了谢师的手可怎么办。
新娘们皱起了眉,李昼却完全没觉察出空气中的剑拔弩张,而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想要挽留自己多玩一会儿。
一般去别人家做客,主人总要和客人拉扯一番,不然显不出自己的热情好客。
李昼十分理解地说:“各位不必挽留,有缘自会再见。”要不是已经吃饱了,她可能真会顺势多留一会儿吧。
新娘们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披着腐败烂泥、散发恶臭、直立着的鱼、虾、鳖怪们,却是对视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大人,我们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
“请问……”海妖海怪们小心翼翼地说,“……您看我们像不像人?”
“……”
这是要讨口封化人?
新娘们神情更古怪了。
这座遍布妖魔邪神的岛屿,历来以周围凡人的供品为生,岂有不享受这不劳而获的生活,反倒要变成凡人,吃苦受累的道理?
还没等她们想明白,谢师已经随意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像。”
随着这一声答应,包裹在漆黑淤泥里的怪物们,纷纷扬起了咧到太阳穴的微笑。
它们身上的淤泥如有生命般融化,流淌到地上,藏在其中的鱼、虾、鳖头们,像被揉捏的泥人一样,肖人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站立的姿势也更自然了。
它们伸出了长开的四肢,体内发出关节弹跳的噼啪声,神情欣喜地叉手行礼,身上虽还残留着深灰色的鳞片与粘稠如蛛网的液体,冷不丁一瞧,却已经看不出妖怪的本相了。
“多谢大人。”成功化人的妖魔们齐齐俯身,发自肺腑地说道,“大人一声‘像’,免我等千年苦修,我等必为大人塑像立庙,日日祈福念经。”
听到这里,一名新娘实在没忍住,上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变成人?”
妖魔一怔,瞥了眼李昼,含混答道:“大势所趋罢了。”
何为大势?谢师便是大势。
这些新娘不知道,此刻还能留有一命的妖魔们,并不是这座岛屿上道行最高的。
道行再高,比之牝神、天尊,又如何呢?
没有随着谢师出手而殒命的妖魔,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擅长推算天机。
此刻的天机告诉它们,不想成人,便上餐桌。
只有成了人,才能逃过此劫。
果不其然,在谢师认可他们像人后,那笼罩在身上的死劫便也散去了。
谢师投来的目光,也让他们更安心了。
吃饱的李昼虽然没想接着吃第二顿,但其实再加个餐也无所谓。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一开始她看妖魔们的目光还有些蠢蠢欲动,发现对方化成了人后,就失去了这方面的兴趣。
她被这些化人的妖魔提醒,发现自己有件事忘了做。
夺天宗踏足过的土地,自然就要守夺天宗的规矩。
相师·李昼折下一截枝条,在淤泥中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
【杀人者,死。】
【食人者,族。】
两行字书毕,东海海域,海里的、岛上的妖魔、邪神、人,皆感受到自身被一股无形的规则束缚。
正在给邪神置办祭品的人,忽然把刀子捅向了自己胸口。
神庙里享用祭品的邪神,忽然倒头滚落在地。
“夺天宗立规”五个字,如惊雷滚过修行者的灵台。
规矩立下的这一刻,违规者便立刻受到了惩处。
新娘们一怔,本想借此机会跟着谢师离开的众人窃窃私语起来,既然凡人已经能在此地生活,或许……
一名妇人被推举而出,行至相师·李昼面前,恭敬地说:“既然大人有意将此岛纳入宗门,我等愿为宗门守岛。”
这样,她们也能守着夫子的冢坟,免得她在地下太孤单了。
李昼自然无有不应的,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弟子么。
她一人发了一枚铜钱,叮嘱她们有事便握住铜钱默念她的名字,接着,便坐上了化人妖魔们找来的孤舟,独自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新娘们望着谢师远去的身影,默默在心里为她祝福,却不知道,自己这夺天宗弟子的身份,如今是多少人苦求而不得的。
薜荔山下,已经有人苦苦等候了数月,却连山门都没能进去。
其他宗门收徒,或看血脉,或看资质,或看秉性,唯独李昼的夺天宗,只讲一个“缘”字。
……
收徒讲究缘分,修行亦是如此。
婴儿·李昼旅行回来,肩膀上搭了一趟挂票的蜂人惊魂未定地飞到了窗边,只觉得自己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李昼却看着地上滚落的一颗璎珞珠子,想起没有一起回家的了尘师太,若有所悟。
人生果然是一趟短暂的旅程,随时都会有人在中途下车,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一定要珍惜每一天,珍惜身边人。
月娘才捡起璎珞珠子,便感觉到了婴儿·李昼眷恋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去,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出了门。
房门自动合上,在她不解的目光里,微微透出莹润的光。
她想要上前去看一看昼儿怎么了,才抬起脚,就看到了脚边的影子。
太阳在她身后,影子却在她侧方,伸展延长,仿佛要把她拉走,提醒她远离此地。
她怔了怔,猛然抬头,看到了云层里若隐若现的苍白圆月,神情几度变幻。
房间里,婴儿·李昼盘膝坐在床上,眼眸垂落,陷入了一种顿悟状态。
模拟器界面,弹出了一条提示:
【恭喜你,你已经领悟了修行的真谛,突破了结丹的瓶颈!】
尽管李昼的理论水平不够扎实,却也知道结丹是件大事。
听说还得渡雷劫……万一不小心波及娘亲怎么办?
贴心的李昼连忙把娘亲推走,自己来渡劫。
她不知道,雷神可没打算来上班。
尽管不知道婴儿·李昼与夺天宗究竟是什么关系,却也能感受到冥冥之中的联系。
到时候也不知道是李昼渡劫,还是祂雷神渡劫呢。
“同学们,这次的假期作业是要保护一枚鸡蛋。”
李昼咦了一声,手心忽然被塞进一枚打着编号的生鸡蛋。
她握着鸡蛋,隐约能感觉到蛋壳下生命的律动,一个脆弱的小生命微弱地呼吸着,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
而她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它捏碎,看着蛋液流淌,生气也随之流逝。
李昼抬起头看向老师,老师穿着一身简朴的衣服,头发极短,头皮上长了一截青茬,看起来像个出家人,耐心温和地说:“薛静真同学有什么想法吗?”
机智的李昼说:“既然鸡蛋这么容易碎,煮熟就好啦。”
老师面色一变,脱口而出:“不要!”
“咦?”
老师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煮熟了,鸡蛋就孵不出小鸡了,昼……静真想要这样吗?”
李昼:“虽然孵不出小鸡,但是变成了熟鸡蛋。”
老师的笑容更勉强了。
李昼继续说:“熟鸡蛋好吃。”
“……”
李昼充满求知欲地问道:“老师,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哪里不对。”老师稳住心神,循循善诱地说,“只是,如果孵出小鸡,小鸡长成大鸡,就能继续生蛋,昼……静真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鸡蛋吃。一只蛋,和很多很多蛋,静真要选哪一个呢?”
李昼思索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还是选很多很多蛋吧。”
她说着,再次低下头,端详起了手里的鸡蛋。
既然不能煮熟,那要怎么才能保护它呢?
婴儿·李昼内视丹田,感觉到空气中的灵气、天地间的精华,都在其中汇聚。
正统结丹之法,要以天为鼎,以地为炉,结阴阳气机。
此处的天,指的是人首,地则是人腹。
李昼便引导灵气,顺着筋脉,在头颅和腹部之间转动。
天外之天,无数天神所在,一道道古老目光凝视着无垠黑暗中的蓝色星球,尽管祂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某种无形的紧迫感,依然如瘟疫般蔓延开。
蓝色星球表面,一层看不见的膜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变。
这层膜保护了这颗星球很久,但在过去的数千年里,一直在减弱。
越来越多天外之神可以穿过这道防御,将力量渗透进星球上,吸引信徒,增强锚点,反哺自身,提升力量、权柄与位格。
然而此刻,在宇宙主宰的意志下,这层膜第一次开始了增强。
东方的太阳与西方的月亮光辉交映,纯白阴阳之气升腾而起,轻柔融入无形之膜,温养壮大它。
不是没有天神想要打断这可憎的变化,扰乱这温养的进程,可无垠宇宙的至高至远处,宇宙主宰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这里,一刻也没有离开。
这目光仅仅只是无声注视着,就已经令众多天神战栗惊惶。
天尊以下,最傲慢的天神也只敢趁祂打盹时尝试着捞取些许权能,谁又敢在祂的注视下做任何违逆祂心意的事。
尽管此刻的祂,本体依然在静谧群星中沉睡着。
那星光环绕的王座上打盹的众神之神,亦不过是祂梦中投下的一道幻影。
而这注视宇宙的目光,又来自于幻影行走在尘世的一具化身。
失败的神佛已然为众神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即便是这样一具幻影的化身,也不是祂们可以冒犯的至尊。
或许,祂们中最强的天尊可以。
但现在,天尊也不知躲去哪里舔舐祂那新增的伤口了。
总是向凡人宣称着自己无所不能的众神,想到此处,越发瑟缩起来。
婴儿·李昼生怕自己走火入魔,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灵气运转。
她没有想想,她其实压根没认真学过奇经八脉,也不知道什么叫“性似明镜”“回光寂照”,就照她这个随心所欲修炼法,要是会走火入魔,早就该入魔了。
历来只有人担心入魔的,哪有魔担心的道理。
教室里,李昼找来了一块海绵,比划了下,应该够把一颗蛋包起来。
既然鸡蛋易碎,给它上层保护壳不就好了。
李昼暗暗夸奖自己的聪慧,却没注意,一旁的老师看到她抓着蛋翻来覆去,研究怎么个包法,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当她手一抖,鸡蛋滚出海绵,又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才停在桌面边缘时,老师终于承受不住了,一把捞起说:“还是让我先帮你保管吧。”
“嗯。”
李昼欣然答应,她已经量好鸡蛋尺寸,知道该做多大的保护壳了。
“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枚蛋呢?”李昼一边做手工,一边好奇地问道,“就算它摔碎了,我们可以再去超市里买一枚新的。”
老师听得嘴角直抽,脸上犯愁,提醒说:“作业要求是保护这一枚哦,摔碎了,作业就失败了。”
李昼劝她说:“不要这么死板嘛。”
老师盯着李昼侧脸看了一会儿,小声说:“可是老师我啊,就只有这一枚蛋,其他蛋再好,也不是我的。”
她说完,再看李昼反应。
李昼却已沉浸在做保护壳的任务里,没有听见她的话。
婴儿·李昼看到丹田里,隐约出现了一枚椭球形事物。
灵气如涓涓细流,不断涌入,天地精华飘飘渺渺,无声渗透。
椭球散发出煌煌辉光,旋转着,逐渐变得凝实。
眼看金丹就要顺利凝成,李昼四肢百骸都感受到一股畅快之意,忽然,金丹内部显现出一块块黑斑,传出了一股抗拒之力。
金丹大道,修的是人与天地合一,但现在,天地不答应了。
雷神不敢来降雷劫,天地便自己出手。
蓝色星球表面,正在汲取着阴阳之气修复、增强自身的无形之膜遭到了天地反噬。
一道道凛冽罡风撞向薄膜,宛如沧海怒涛,东西两道日月光辉都在这冲击之下时明时灭,虚空中的尖啸荡起回声,引得地面凡人纷纷驻足。
凡人听不见天外之声,却能感觉到耳膜刺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正在为夺天宗击退了天尊而欢呼的人们,再次陷入了不安之中。
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被上天厌恶了,存在便是一种错误。
“我等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上天,请降下明示,为何要如此对人?”
“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假的,都是假的。”
“天欲亡我,如之奈何!”
尽管身体上尚未受到伤害,饱受折磨的人们精神上已经濒临崩溃。
包围皇宫的乱民自发散去,四周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面对有形的敌人,人们尚有登天一战的勇气。
可在这无形的、天地本身的排斥之下,人人都心如死灰。
皇帝下意识想要咨询缉妖司主,赤阳子无疑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人士。
他所持有的《大周宝卷》,总是能及时、准确地预测到天下大势。
皇帝虽然时不时会和他开开玩笑,却从来没有忽视过他的意见。
放在赤阳子身边的探子很快回来了,从小训练的暗探本该遇到任何事都处变不惊,此刻却面色沉重,语气滞涩:“赤阳子……飞升了。”
皇帝抬眸,紧紧盯着探子的面孔,若是如传说中一般,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举霞飞升,他的脸色和语气不可能会是现在这样。
赤阳子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果不其然,探子一说起赤阳子飞升的画面,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背后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的头颅一分为三,胸襟敞开,飞出了五脏……一个个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仙使,从天而降,应该是来接引……他自己带了一支一模一样的长笛,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赤阳子握着长笛,与仙使们一起,对抗天尊……天尊被击退后,他也变成了脊背佝偻、手指细长的模样……再之后,他便与仙使们一起,飞向了天外……”
“大周宝卷自己卷起,飞回了缉妖司,没有人能再打开它。缉妖司里,赤阳子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皇帝一怔:“消失?”
探子艰难点头:“所有名册上,司主一栏都变成了空白。”
皇帝凝神沉思片刻,尽管那虚空中尖啸的回音同样在影响着她,令她的大脑中仿佛多了一个空洞,呼呼的罡风刮过空洞,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
但她仍然很快就有了头绪,吩咐裴尚宫:“叫史馆修撰来。”
史馆修撰辛梦卿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赶到了紫宸殿中。
裴尚宫点起了安神香,为神色倦怠的皇帝揉着太阳穴,效用聊胜于无。
辛梦卿刚要行礼,就被皇帝叫起:“查缉妖司主赤阳子的生平。”
“是。”辛梦卿连忙取出对应的记录,然而当她翻到赤阳子那一页时,只看到了五页纸的空白。
辛梦卿反复翻了三遍册子,她出身史学世家,对本朝名人耳熟于心,赤阳子作为统领缉妖使的重要人物,她怎么可能会空着什么都不写?
皇帝看她表情,已知结果:“也消失了?”
辛梦卿抬头:“也?”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她先退到一旁,指节叩了叩桌面,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赤阳子曾上过一封密折,说历史中许多人的存在被抹去了,当时他猜测是天神所为,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辛梦卿忍着一阵阵头晕带来的呕吐感,目光看向了大殿的幽深处,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地方挂着一张太.祖冲阵图,为了勉励后世子孙,不要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忘了先人在乱世中开创基业的艰辛。
现在,太.祖冲阵图隐没在黑暗里,一道健壮身影,从帷幔后踱步而出。
辛梦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与皇帝眉眼有着三分相似,气质上多了些属于乱世的暴戾与阴郁。
大周太.祖,活了。
“啪嗒。”辛梦卿手里的书册掉落在地。
太.祖瞥了她一眼,转过脸,看向皇位上端坐不动的皇帝,笑了笑:“曾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曾孙女,你太太太……太爷爷面前,也不见个礼?让外人看见,该笑话我们老高家没家教了啊。”
皇帝搭着扶手,眼底藏着忌惮,脸上却只有单纯的好奇:“听说您老人家为了活命,吃过人,此事是真是假?”
祖孙俩一个仰视却不减威严,一个俯视中隐含轻蔑,针锋相对地对视了片刻,便都笑开了。
“这狗脾气,看来真是我亲孙女。”
“厚颜无耻,不愧是太.祖爷爷。”
辛梦卿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无所适从地攥紧了笔。
作为史家,她应该把这亲眼所见的历史性会见记下来的,可死了八百年的太.祖又活了……这合理吗?
难不成他贿赂了阎王,一直没去转世投胎?
可这又图什么呢?
“说正事吧。”皇帝不客气地打量着太.祖,“您这一还阳,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就消失了,此事和您有没有关系?这是您返回人间,夺回皇位的手段吗?”
这番直白的质问,让辛梦卿整个人都麻了,她想了想干脆坐下,执笔狂写起来。
皇帝敢让史官旁听此等秘辛,她又有什么不敢记的。
太.祖倒没有动怒,还忙不迭地解释说:“你以为我想回来?还不是我那老友,妄自尊大,招惹了那位至尊,老巢都让人掀了,我也没了去处。”
他笑嘻嘻地说:“皇宫这么大,曾孙女你养个老头,总还养得起吧。”
“别嬉皮笑脸的。”皇帝从他故意插科打诨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你的老友是……”
“野鹤庵供奉的佛主,辟支佛。”太.祖交代得痛快。
奋笔疾书的辛梦卿一顿,接着又满头大汗地书写起来。
一个已经死了的太.祖,和五大正教的佛主是好友,这很合理。
在皇帝的催促下,太.祖把至尊杀入辟支净土,了尘成佛,替代了辟支佛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皇帝沉吟片刻,对辛梦卿说:“查辟支佛、了尘生平。”
辛梦卿唱了声喏,连忙翻书,一阵哗啦啦的翻页声后,大殿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太.祖说:“怎么了?查不到吗?”
辛梦卿瞥了他一眼,不敢答话。
太.祖一怔。
皇帝沉声说:“太.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
皇帝发了话,辛梦卿才抹了抹汗,躬身说:“辟支佛与了尘的生平记录,也都消失了。”
太.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皇帝倒是起身走下了御座,沉吟道:“果然……”
“你想到什么了?”太.祖意兴阑珊地说。
“赤阳子飞升去的地方,应当便是那位至尊身边……与祂有关的人与事,都会被抹去存在。”
太.祖想了想:“你先前说,赤阳子发现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这说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与祂联系上了。”
皇帝回忆着夺天宗神医、剑侠、宗主、相师、狐仙的身影,她们会是其中之一吗?
夺天宗修士远超寻常修行者的修为,是不是来自于祂?
皇帝吩咐辛梦卿,再查一查这几位的资料。
她本已做好了依然是空白的准备,谁知,辛梦卿很快翻到了相关实录。
不管是薛静真开山门、立夺天宗,还是神医谈昭飞升成仙、保佑四方,都有明确记载。
皇帝捏了捏眉心,看向若有所思的太.祖,苦笑道:“您有什么头绪吗?”
皇帝有信心在这邪神当道的世界大权独揽,倚仗的是身为人君,拥有敕封神佛的权柄。
因此她虽无高深道行,却能驭使众多修行者,天下正教也都受她管辖,听她调遣。
可现在,她却没有这份信心了,她感觉到所有事都在超出掌控,她这个皇帝做事也好,不做事也罢,都不会影响这个世界分毫。
这个世界的中心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人,而是那位至尊。
与祂有关的事物,飘忽不定,毫无规律可言。
天下兴亡,亦只在祂一念之间。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生百年不过是虚妄,凡人追求的、付出的、牺牲的、获得的……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见皇帝已有心灰意冷之色,太.祖混不吝的脸上第一次多了些正经之意,摇头说:“我在辟支净土待了八百年,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吃人……辟支佛困在了那一天,即便成佛也没有解脱,在我死后就把我也带了过去……祂真是孤的好朋友啊。”
了尘师太所见到的场景,可不是辟支佛放出的幻象。
他确实一次次地在那个大殿里,吃下了救命恩人的肉。
皇帝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承认了此事。
太.祖负手望向天空,天空明朗干净,一尘不染。
“皇帝,”他没有再调侃曾曾……曾孙女,沉声说,“我们渺小,卑怯,无法掌控任何事,我们所拥有的,只有当下。”
看不到过去和未来,看不清迷雾中的真相,生如浮萍,永远只能随波逐流。
太.祖伸出手,摸了摸天的方向,还离得很远,摸了个空,他却笑起来:“这种前途未卜的感觉,还是这么让人着迷啊。”
站在他身后的皇帝顺着他视线望去,只看到一片碧蓝,她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强烈的晕眩感、被这方天地排斥的恶心感,都已经散去了。
令人绝望的危机再次化解,但这一次,她却连出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收拢起手掌,只抓住一团空气,喃喃自语道:“把握当下吗……”
太.祖回过头,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不想把握可以把皇位让给我,我帮你把握。”
一直没说话的裴尚宫立刻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
哪怕是大周太.祖,也不能对她的陛下说此等大不敬之语。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太.祖一眼,心中郁气到底一扫而空,不再纠结人生有无意义。
她转身回到御座,正要开始处理灾后抚恤百姓的事宜,忽然一愣。
夺天宗主拿走了天尊锻造的假岁剑,会不会是为了再造真正的诛神之剑?
不管夺天宗与至高神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等到真正的岁剑出世,众神都将隐退,人的时代就要来了。
顿时,皇帝眼中异彩连连,心中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既然为人,那就只争当下。
李府中,用灵气冲刷了半天,终于把黑斑刷没了的婴儿·李昼呈大字形往后躺倒,舒了一口气。
差点以为自己要结黑丹而不是金丹了,吓死她了。
教室里,李昼用海绵裹好鸡蛋,在老师的帮助下,把鸡蛋放进了针织钩的蛋兜里,挂在了胸口。
老师第一百次叮嘱道:“昼儿一定会保护好鸡蛋的,对不对?”
李昼点头说:“我等着孵小鸡呢。”
第143章这是她的女儿,却又不是她的女儿。
皇帝戴着墨者为她量身定制的老花镜, 翻阅各地报上来的受灾情况。
因这波天神污染而疯癫、发狂、走失、自缢者,不知凡几。
其中却又夹杂着不少趁着天灾,公报私仇的, 地方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再生事端。
还有些“疯子”四处放火, 祸害了粮仓、盐仓,甚至冲击衙署,私自放走了重刑犯。
以往那些不清不楚的账目,一下就一笔勾销了。
谁说天神不在乎凡人的,多少人在这场灾祸后,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太.祖饶有兴致地看着皇帝一本本批阅, 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有多少愠色。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可不觉得自家曾曾……曾孙女看不穿这些地方官的花花肠子。
“倒是没想到,皇帝还是位仁君。”太.祖戏谑地说。
皇帝笑笑:“大家都是蝼蚁,能过一天算一天,何必再计较这些呢?”
太.祖挑了挑眉,这是要摆烂了,在有限的日子里醉生梦死?可要是那样,她还批什么折子呢?
瞥了眼一旁肃立的裴尚宫, 感受着紫宸殿里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太.祖了然地闭上了嘴,眼神却愈发戏谑了。
有乐子看咯。
沉香浮动, 殿内只有毛笔在纸张上滑过的轻微声响, 宫侍们屏气凝神, 无人敢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声通禀。
“韦先锋回来了。”
皇帝丢下笔, 墨汁在一封哭诉府衙账本被疯子抢走吃了的奏折上飞溅,浓黑的液体一瞬间竟犹如鲜血般,散发出森寒的铁锈味。
“良臣!”
身形犹如铁塔的年轻将军一走进大殿,就被匆匆走下御座的皇帝握住了双手。
韦良臣韦先锋本想先行礼,被这一握有些不知所措,却仍点头说道:“陛下,西南已经尽在昌宁公主掌握之中。”
早在犬夷求娶公主之时,皇帝就借口为公主送亲,把韦先锋派去了西南。
北方边境被皇长女打服后,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西南却是狼子野心,小动作不断。
在皇帝原本的计划里,韦先锋要借着这趟送亲,拿下犬夷,确保边境无忧后,她再腾出手整顿吏治。
夺天宗主的出现,让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些偏差,好在,结果比预想得更好。
昌宁公主掌控住西南,韦先锋有了这份资历,也能顺理成章地升任骠骑将军。
皇帝在收到各地的“报损”奏折后,便一直在等她回京。
“有良臣在,朕便能放开手脚了。”皇帝拉着韦先锋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手背。
韦先锋回京前还有些犹疑,皇帝要杀贪官,她自然一百个乐意,可文官不是妖魔,陛下真能狠下心吗?
要是皇帝只是想摆个姿态,只有她当了真,文官的笔可比妖魔更狠,她可招架不住。
现在看到皇帝如此亲近的表现,韦先锋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
“这些人不就是仗着水搅浑了,人太多了,朕不敢杀,也不能杀吗?”皇帝吩咐裴尚宫,把奏折交到韦先锋手中,“朕便要他们知道,法到底能不能责众。”
韦先锋虽是武将,草草看过奏折,也大概明白了这些官员的心思。
无非是老一套,火龙烧仓、阴兵借粮、浑水摸鱼,一笔糊涂账。
韦先锋沉声说:“陛下要杀谁?”
“不急。”皇帝说,“朕没想让良臣一个人去。”
说话间,又有内侍通禀,说万年县令、义勇侯顾盛在殿外等候。
皇帝微微一笑,看向韦先锋说:“朕等的第二个人,已经来了。”
韦先锋听这名字耳熟,略一回忆:“莫非是那位登人梯、斩邪.神的顾大人?”
“是她。”
韦先锋心中一定。
乐户出身、进士及第、一战成名,还有谁能比这位顾大人更适合去审判那些借着天灾平账的蠹虫呢?
来京城的路上,她就时不时听人说起这位大人的奇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皇帝很快宣顾盛进殿,比起韦先锋,这位出身寒微的文官显得更为谨慎。
皇帝还没来得及握住她的手,她就已经俯身拜倒。
“顾侯快起。”皇帝强势地拉起她,回到龙椅上,将要她和韦先锋去做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以西南为起点,代天子巡视四方,若有官员借天灾行不法之事,不分品级,就地法办。
之所以先去西南,自然是因为夺天宗主就在那,昌宁公主又镇守着犬夷,有她们在,西南乱不起来。
顾盛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听皇帝的意思,不杀个人头滚滚,她和韦将军都没脸回来。
韦先锋笑着说:“臣之前还以为,只有臣会狐假虎威,没想到陛下也是如此。”
裴尚宫余光瞥了眼点头的皇帝,陛下先前还对夺天宗主多有忌惮呢,现在竟是毫无负担地认下了这个词,承认人家宗主才是那头虎。
顾盛不像韦先锋这样头脑简单的武将,脑子里只有杀贪官这三个字,略一思量,已经明白,皇帝表面上是要整顿吏治,实际上是在清除宗族势力反扑的隐患。
什么样的手段能彻底消灭世家宗族?
当然是杀人。
科举改革,提拔寒门,让出嫁女回家争继承权,把大家族分成小家族……诸如此类的办法,固然能瓦解地方大族的势力,可太温和,太容易反弹了。
尽管现在,宗族的概念已经消亡,但只要人还在,不出三五年,必定死灰复燃。
只有让组成宗族的核心人物从这个世界消失,才能真正塑造新的社会形态。
所以皇帝才要分别派出一文一武,武将还是出征过西南的将军……这配置,可不是为了巡查不法,这根本就是冲着平叛去的。
皇帝已经做好了地方上煽动叛乱的准备!
顾盛深吸一口气,看向皇帝沉静的双眼,俯身拜道:“臣定不辱命。”
文武两位钦差领命而去,太.祖从屏风后走出,望向低头喝茶的皇帝:“这就是你说的不计较?”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会跟死人计较吗?”
太.祖哈哈大笑,随即却又沉下脸,淡淡道:“你现在杀得痛快了,只怕将来,这皇位也坐不稳了。”
皇家,终究是最大的世家。
皇帝如此大刀阔斧,和自掘坟墓又有什么区别?
皇帝挑了挑眉,吩咐裴尚宫,给太.祖看两张图纸,分别是改良织机与火器。
太.祖虽然不懂技术,却也能看出,这两样东西会给平民百姓带来怎样的变化。
他还看到,皇帝御案上,正放着墨者推广织机、训练神机营的进展。
“……你疯了。”太.祖沉默了许久,才摇头说道。
他都要怀疑自己这曾曾……曾孙女,是活腻了,想要早死早超生了。
这些东西固然于国有利,可不该在消灭世家宗族时同步进行。
人人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实际上,皇权的基本盘在世家宗族,和屁民没什么关系。
皇帝一面消灭基本盘,一面增强平民的实力,一个手持火器的农夫,便能抵得上苦修多年的世家子。
那谁还甘心老老实实种地、交税,受朝廷盘剥呢?
等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你这个皇帝,又凭什么继续存在呢?
你真不怕把自己送上断头台吗?
太.祖摇了摇头,神色怜悯地看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眼中却多了几分轻蔑之意:“若真有那一日,岂非证明,这天下大势,终究在朕掌控之中。”
诛神之剑她参与不了,诛君之剑,却将由她亲手打造。
她会成为第一个弑君的皇帝。
届时,谁还能超过她,担得起千古一帝之名?
太.祖怔了怔,脸色古怪地骂了声:“果然是疯子!”为了成为历史第一人,连自己都能献祭。
皇帝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飒然一笑:“托老祖宗的福!”
……
相师·李昼回到了空无一人的王家村,路过神庙时,看到两座神像坍塌了,门口的楹联也斑驳脱漆,仿佛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衰败得不成样子。
不光是跟着李昼出海的人死了,留守的村民也不见了踪影。
抱着花盆的婉娘心中一凛,下意识想要提醒女儿。
然而,当她看到顶着谢灵微面孔的李昼满眼好奇,毫无正常人该有的警惕,才又意识到,这是她的女儿,却又不是她的女儿。
婉娘垂了垂眸,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李昼在村子里东戳戳,西翻翻,想要找出谢灵微父亲被村子谋害的证据。
如果有人在高处观看的话,就会看到王家村上空,一会儿飞出一只慌不择路的渔网,一会儿跳起一根惊慌失措的鱼叉。
成了精的物件们东躲西藏,生怕被这活阎王撞上。
终于,在李昼转过大半个村子后,来到了王家祠堂。
奇怪的是,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牌位上,却没有一个人姓王。
“石承佑、石继业、石建勋……”李昼认着牌位上的名字,到“石赟”时顿住,瞥了眼身旁的婉娘,低头钻研起了供桌,好像桌子上有什么机关似的。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表现得自己很忙。
婉娘却没看出李昼遇到了不认识的字,顺着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牌位上,神色微怔:“石赟(bin),这不是大夏末帝的名字吗?”
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竟然是大夏皇室。
就在婉娘生出这个念头时,东侧厢房里,走出两名坦裸肩颈、环挂帔帛、身姿飘逸的侍女,衣着服饰,显然也是大夏风格。
看到李昼,两人神色有些僵硬,却仍硬着头皮,盈盈一拜:“我家主人等大人许久了。”
婉娘瞥见,两名侍女身后,隐约有个大红囍字,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
下一刻,果然听到其中一名侍女说:“大夏亡国已有一千多年,我家主人也等了大人一千多年,如今主人膝下育有四子,长子温润,次子聪慧,三子健朗,幼子顽皮,大人若肯收留他们,我家主人愿将大夏千年基业托付,只求与周国划个南北分治,也算全了当年举全国之力,召请大人来这方世界的情分。”
这段话里蕴含的信息量,让婉娘心跳如雷,耳鸣阵阵。
女儿为何自小与旁人不同,为什么偏偏有人盯着女儿要改她的命数,她们母女俩一世的劫难,似乎都有了来由。
一时间,婉娘心中出现了无数猜测,千言万语不知从哪里说起。
然而相师·李昼沉思了许久,脑袋上的问号越来越多。
这侍女的主人有几个儿子,关她什么事?她又不想养孩子。
她自己都还小呢。
自认为还是个宝宝的李昼,自然不会想到,大夏皇室居然想用美色交换一个复国的机会。
第144章招魂
虽然根本没意识到对方是要给自己送美人, 但李昼还是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的。
相师谢灵微会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这侍女口中的主人在捣鬼。
李·青天·昼当即在心里宣判:拐.卖人口,有罪!
早知道把脸涂黑, 额头中间画个月牙了。
“既然如此,叫你家主人出来见我。”相师·李昼在牌位旁坐下, 和大夏皇室的老祖宗们坐在了一排。
侍女欲言又止,悄悄对望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畏惧之意。
这位谢师浑身散发的气势何其惊人,就连主人都要请她相助,她们又岂敢指出她这一举动的不妥之处。
两名侍女低头应下, 匆匆回转, 脚步声进了厢房就消失了。
婉娘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手中花盆,也许就和这朵紫色小花一样,这屋子也是自成一界。
李昼没等多久,厢房里就有了动静。
先是几声鞭鸣,接着,便有宦官小步快跑,洒水净地,铺上地毯, 而后又有侍卫手持金瓜、月斧、朝天镫逐一登场……
李昼哪见过这排场,顿时感觉自己脸上写了三个字:土包子。
岂有此理。
怎么可以有人比她还能装!
直到这时,李昼才想起要学习下相师的技能, 看看能不能挣回点面子。
她在相师·谢灵微的记忆里搜索一圈, 找到一本《飞星推命术》。
咦?
李昼瞥了眼自己面板上的功法一栏, 有一本夺天宗主记忆里找到的《飞星风水术》。
看起来好像一个系列的。
一般人发现这一点后, 肯定会怀疑宗主和相师是不是有点关系,但李昼的脑子里, 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她只是感慨了下真巧啊,便火急火燎地研究起了《飞星推命术》。
书上说,这是一种星相术,能够通过星盘推算运势运程、人生轨迹。
后面具体的推算方式,李昼扫了一眼就通通跳过。
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
在脑子里哗啦啦连翻了几十页后,李昼终于找到了一页能看懂的。
从这一页开始的一整个章节,都在介绍一种名为“掌诀”的术法,也就是在手掌四指指节上排出十二宫位,以此代表星盘。
每一个掌诀都配了插图,只要照着图画摆出手势就行。
李昼照着插画,左手拇指依次掐过中指第三个指节和无名指第一个指节,形成卦象“山泽损”。
《飞星推命术》与其他相术的不同之处,便在此时体现出来。
这一卦呈现出的惹祸与破财之运,赫然落在了即将出场的大夏皇室身上。
别人算卦是推演未来命运,《飞星推命术》却是对推算之人施加预定命运。
先是一个侍卫手上脱了力,金瓜飞出砸到了前排宦官背上,接着引起了一串连锁反应,宦官和侍卫摔了一地,把地毯带得滑出长长一截。
一片混乱中,四道金灿灿的身影从厢房里滚了出来,金银珠宝掉了一地,想要爬起却又踩到地毯褶皱,脚底一滑在李昼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
这些身影狼狈抬头,头顶冕旒摇晃不止,五彩玉珠叮当作响,眉宇间却还带着一丝傲然。
有忠仆上前护主,哭喊着某殿下。
看来,他们便是侍女口中的四位皇子。
只是不知,侍女口中的主人又在哪里。
李昼垂眸瞥他们一眼,说:“不免礼。”
正准备起身的众皇子:“……”还有这个说法?
心高气傲的皇子们仰头望向端坐在祖宗牌位旁的李昼,才要说话,就仿佛直视了太阳,双目被她的光芒刺痛,流下了两行泪水。
给自己掐了个“地泽临”卦的李昼:嘿嘿。
地泽临,意指贵人大驾光临,光芒耀眼。
在李昼的光辉面前,皇子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情,手也麻了,腿也软了,哪还有半分骄傲可言,只能流着泪,结结实实地磕满九个响头。
飘在李昼身后的婉娘见状,配合地说:“就这样回话吧。”
以为磕完头就能起身的皇子们:“……”
他们的膝盖被某种力量固定在了地上,真的起不来了。
直到这一刻,这群以自己身份为傲的天潢贵胄才猛然醒悟,在谢师面前,皇族身份什么都不是。
他们在一开始没有拿出拜见上位者的礼仪,而是让下人出面,摆开仪仗时,就已经犯了大错。
傲慢是他们的原罪。
“我等愿奉谢师为主。”
“只求为主人牵马坠蹬,行奴仆事。”
“若大人还不能原谅我等过失,情愿献上藏在祖陵中的所有财物。”
“……”
皇子们接二连三地说完,期待地望着相师·李昼,却发现后者反应平平。
李昼倒也不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只是看书看上了瘾。
她发现快速翻动页面,掌诀插画就变成了动画片,手指飞舞,好像在摇花手。
李昼心里一乐,跟着插画摇了起来。
几个皇子还在拼命猜测谢师想要什么,自家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筹码,下一刻,便看到谢师身上出现了一道玄而又玄的气韵,掌中似有乾坤八卦、万千气象。
正迷茫时,他们身子一轻,被一只大手托起,四周景物飞快褪色、坍塌、重塑,转眼就从破败的王家祠堂,变幻成奢华壮丽的皇家太庙。
在李昼的随意把玩下,埋葬在王家祠堂下的大夏祖庙,在她手掌中重现了。
她身旁的众多牌位,仿佛也感受到外界变化,齐刷刷震颤嗡鸣。
一众皇子骇然变色,侍卫、宦官、侍女都吓得连连磕头,却也不知,究竟是在磕老祖宗,还是在磕神通广大的谢相师。
夏人崇佛,多少都懂些佛理,自然知道释宗有一门无上神通,或曰须弥芥子,或曰掌中佛国,皆为物小而蕴大之术。
这位谢师却又更进一步,掌中所蕴含的世界,竟是早已灭亡的大夏。
皇子们哆嗦个不停,他们的梦想是光复故国,如今真的见到了祖庙,却又完全高兴不起来。
一来么,孝子贤孙见了祖宗自然只有敬畏之心,实在不敢亲近,二来么,祖庙都被捏在别人掌心,又岂有不胆战心惊的道理?
四名皇子大气都不敢喘,只想做个缩头乌龟,祈祷着谢师的作法不是针对自己。
然而,祖宗牌位却与他们毫无默契,嗡鸣震颤声越来越响,好像生怕没人注意它们。
皇子们心里都有些崩溃:早晚要被这些祖宗害死。
就在牌位们声音越来越响,皇子们心跳也越来越激烈时,横梁上,忽然垂下三件空荡荡的衣袍:
分别是绛衣、素衣与画着八卦的长袍。
相师·李昼分辨了片刻,前两件不是宗主、医女同款吗?
至于最后一件……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忽然发现,这身灰扑扑长袍上,布满了八卦图纹,只是因为颜色黯淡,之前才没注意。
悟性高达10点的李昼立刻意识到了,这三件衣袍,与她的三个马甲有某种联系。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联系是什么,大殿四壁的窗户忽然自己打开,一阵阵阴风从窗外刮过,供案上的香烛瞬间被吹灭。
震颤不止的牌位们骤然停歇,没过多久,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
声音中夹杂着三个名字,分别是:
“薛静真……”
“谈昭……”
“谢灵微……”
随着这声音一遍遍重复,绛衣、素衣、八卦衣里,逐渐撑出了人的形状。
仿佛已有三人被召唤来了这个世界,穿上了这三件衣服。
然而,不管众人怎么看,都看不出衣服里人物的具体形貌。
她们原本应该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了,却又不知被什么力量抹去了。
婉娘想去八卦衣前,凑近看一看衣服里的人,刚飘出几步,就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怎么也无法靠近那件衣袍。
她看了眼托着太庙的大手,又看了眼摊开左掌的李昼,心中一动,转过身,向着李昼掌心一头撞了过去。
一声无声的轰鸣。
仿佛穿越了无尽虚无与黑暗,跨过了漫长岁月,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婉娘再睁眼时,人已出现在了横梁附近。
与身在李昼手掌外不同的是,来到了掌中世界后,她一低头,便看到了无数念念有词的僧人,所有僧人前方,一名身穿龙袍的帝王亦盘膝趺坐。
他神色悲戚,戴着菖蒲,举着矢与剑,诵念道:“国家将要灭亡,赟已无力回天,只能请神人相助。”
阴风咆哮,天光黯淡,挂在梁上的三件衣袍晃晃悠悠,填充的人形越来越丰满,面目却仍模糊不清。
婉娘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到八卦衣旁,一定能看清其中的人形了,却不想,不管她怎么睁大眼睛,依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人影。
尽管她心里有道声音在说,那就是她的女儿,那投生于她肚中的异世孤魂,融着她的血与肉。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看不见的人,却忽然感觉到,八卦衣中的人影终于“活”过来一般,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道人影转身看向大殿最前方的龙袍身影,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凭什么?”
“你的国亡了,凭什么就要毁了我们的一生?!”
千年之前,谢家宅邸中,谢灵微死死盯着眼前的卦象,眼睛充血,脸上爬满了愤怒与狰狞之色。
一股强烈的不甘之意,在相师·李昼心里升起。
第145章世界因她的沉思而深深不安。
谢灵微刚穿越时, 并没有太深的回家执念。
她穿越前父母离异,双方都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亲情淡薄, 就连新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
也许是亲情缘不佳,友情上就给些弥补, 谢灵微上高中后,交到了两个挚友,一个叫薛静真,另一个叫谈昭。
这段友情一开始是薛静真主动的,谁让三个人里, 谈昭是个i人, 谢灵微则是个内心阴暗的家伙,最常做的事就是诅咒比她幸福的人便秘拉不出屎。
由头是音乐课的期末考试,考试题目是大家自由组队,唱歌、跳舞、演奏乐器,随便什么都行。
谢灵微本来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但看大家基本都选择了组队,找不到队伍的谈昭满脸失落,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她想着要不要邀请下对方试试, 又觉得肯定会被拒绝,还在纠结的时候,薛静真向她们俩抛来了橄榄枝。
“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吧?”
奇怪。
谢灵微觉得薛静真好奇怪, 她在班上是出了名的人缘好, 想要组队找谁不行, 干嘛来这个角落问她们。
谈昭也很惊讶, 看了看谢灵微,似乎要看她怎么回答, 自己再跟上。
谢灵微硬邦邦地说:“你确定吗,我五音不全,也不会跳舞。”
说完她就后悔了,感觉自己语气好冲,明明人家是看她无处可去,好心收留她。
薛静真却没有生气,反而还松了口气:“我就是知道你五音不全才来找你的,因为我也是。大家一起丢脸就不叫丢脸了,说不定还会有喜剧效果。”
谈昭高兴起来:“我也是我也是,那我们一起吧。”
谢灵微没吭声,心里翻了个白眼,谈昭这个小傻子根本不知道,薛静真可是ktv的麦霸,最会唱歌了。
虽然在心里狠狠吐槽了一通,谢灵微却也没有戳穿薛静真。三人选了首简单的歌,排练了几回,薛静真还专门跑去找班主任,把她们的座位调到了一起,说是为了更方便期末复习。
谈昭因为这件事彻底折服于薛静真的沟通能力,天天跟着她学习这方面的技巧。
谢灵微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也对她很佩服。
在两个内敛的孩子眼里,能说服班主任给自己换座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很多人觉得阴湿角落长大的蘑菇会憎恨阳光,其实不是的,至少谢灵微不是。
她诅咒比自己过得更好的人,但也只是想让那些人有一点点不如意。
一旦这个好人愿意把自己的阳光稍微分给她一点,她不但要收回所有恶意,还会永远记住这份温暖。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即便知道温暖会消失,也要不停地靠近,最后在暖光中死去。
谢灵微和谈昭、薛静真成为好朋友后,性格越来越开朗,但她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小爱好,经常研究各种神神叨叨的东西。
是她提出来,高考前一起去拜一拜文昌星君的。
她没有想到会在星君庙门口出车祸,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场车祸穿越到古代。
谢灵微是胎穿,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记得前世,只是时常会因为自己这一生父母俱全而感到幸福。
随着年纪增长,大脑发育完善,前世记忆被唤醒,谢灵微不得不接受这件事:
她的朋友是被她害死的。
如果不是她提出去拜文昌星君,大家都不会出事。
她穿越的这户人家是商贾之家,条件不错,此时虽是乱世,谢家所处的区域却还算稳定。
可她的朋友呢?她们会不会在哪里忍饥挨饿,吃苦受累?
谢灵微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就止不住的烦躁与暴戾。
幸运的是,这一世,作为独生女的她,得到了父母的全力支持。
家里给她请了一位夫子,教她读书写字。这位夫子看起来只是个落魄书生,实际上却颇通些奇门异术,谢灵微有前世的记忆打底,在这方面也还算有些天赋。
和前世不同的是,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着神秘力量,她的天赋正好派得上用场。
发现这一点后,谢灵微开始测算自己的朋友在哪里。
她先后用蓍草与龟壳卜卦,前者无火自燃,后者碎成了齑粉。
这样异常的表现,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有大神通者出手干扰,二是占卜对象的处境极为凶险。
除非是她的好友自己修成了大能,否则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意味着她们遇到了大麻烦。
谢灵微在自己身上布置了一番,用飞星法进行了第三次推算。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不能不在乎家人,她希望这番布置可以避开可能存在的敌人,以免将家人卷进来。
这一次,谢灵微如愿以偿,算到了两位好友的所在地,甚至算到了她们的未来。
非但如此,二十八宿、五星日月,简直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姿态,将前后数千年之事展现在她面前。
凡人的大脑无法承载如此多的信息量,谢灵微几乎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就爆.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
好在,为了保护家人,她特地把房门紧锁,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能靠近。
就在她的魂魄看着满屋子人体组织不知所措时,地府之主亲自来接她了。
府君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就此转世投胎,洗去所有记忆,就当这两世都没活过。
二是祂出手,帮她修复肉.身。经过这场历练,她将成为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相师,同时也将承担对应的责任。
谢灵微几乎想要选第一个了。
知道得太多好痛苦,痛得她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泡在孟婆汤里,忘掉所有事。
可她又怎么能选第一个。
她看到了药王山上的谈昭。前世家庭美满,这一世却是个孤儿,即便如此也没有自怨自艾,而是认真学习医术,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为名满天下的神医。
然而这样的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就会确诊一种怪病,这种病会让她成为这个世界的僵尸始祖。
她将在成为天神信徒、传播疾病、播撒灾厄,与封印自己之间二选一。
她那么善良,为了众生,只会选择后者。
如果说谈昭的生命短暂得像烟花,静真这一生,漫长得像一幅水底岩画,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水流的腐蚀与冲刷。
比起她们,她是最孤独的一个。她没有宗门,也没有家人,靠自己偷师走上修行之路。她为了活下去,做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事,修行的道法还十分邪性,一度引来正道修士的追捕。但也多亏了这份邪性,让她的生命力十分顽强。
她成为了上古之后第一个飞升成功的修士,和谢灵微一样,看到了凡人不该看到的真实。
谢灵微看到她到处奔波,寻找救世的办法,结交朋友,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
谢灵微本来想生气,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大公无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但她看到了静真的日记,她其实也只是想找一条回家的路。
只是因为,这个世界被天神毁了,她们的世界也会跟着遭殃,她想保护家人和朋友,才会这么努力。
谢灵微真想转世啊,一碗孟婆汤,洗掉所有沉重的记忆,做回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
可她已经知道了。
她试着和府君谈一谈,让她们三个异世之魂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让她们回去高考,上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找个普普通通的工作,过完平平淡淡的一生。
等这个世界被天神毁灭了,她们也早就老死了,这个责任这么重,为什么一定要她们来承担呢?
府君很抱歉地说,祂没有穿越两界的权柄,她们会穿来这个世界,靠的是大夏末帝举国之力打造的招魂大阵。
末帝要召请的是能为他们复国的神人,她们三人正是符合要求、拥有成神资质的魂魄。
大夏本来就要亡国了,末帝这才会赌上一整个国家的气运,寄希望于她们。
府君却不可能以同样的代价,布下阵法,送她们回家。
谢灵微很后悔自己没有多学些杀人的法术,即便出卖良心,也没有能力威胁府君。
更可悲的是,她即便有这样的能力,也不一定下得了这个狠心。
她想到了静真,静真比她强,战力高,实战经验丰富,也许她有办法。
谢灵微转而求问府君,能不能让她和静真见一面。
她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出乎预料的是,这一次,府君答应了。
祂带谢灵微找到薛静真时,后者正在一间酒楼里,等一位誉满天下的天才剑客。
剑客本无名无姓,谢灵微却推算出了她的名字,以及这名字的来历。
她会叫公孙赢。
那是“祂”所喜爱的名字。
谢灵微原本已经走上了楼梯,在占卜到“祂”后,又一步步退出了酒楼。
卦象明明白白地显示着,“祂”的存在,是必死之局的唯一希望。
她不知道静真是怎么说服“祂”的,只知道,就像在音乐课上询问她和谈昭要不要组队一样,静真在结交着朋友,能一起完成这场“考试”的朋友。
她再次痛恨自己知道得太多,却又无力改变任何事。
她不能拉着这么努力的静真一起逃避,只能一个人逃跑,或者留下。
不甘心的谢灵微在酒楼对面支了个算命摊,默默摇了一卦又一卦,想要找到第二个希望。
她身后那面“爱信不信”的幡旗,算是对自己的嘲讽。
修复完的身体果然好用,她算出了“祂”是谁,肉.身却还能维持住。
在算出来的这一刻,她彻底心死。
和“祂”扯上关系,哪还有回头的机会。
谢灵微在躺椅上躺下来,最后做了个美梦,如果没有天神,静真飞升后,一定会找到她们吧。
她们三个,也许会组建一个宗门,满足下自己的仙侠梦。
这个宗门会叫什么名字呢?
谢灵微本想取个寓意好的名字,最好和这些烂糟事都没有关系。
但她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
她就这样静静躺了许久,等静真离开了酒楼,自己也跟着府君,回到了谢家。
她放弃了转世投胎,留在了这个世界,竭尽所能地帮朋友们做点事。
在她发现天神想要利用谈昭夺取死亡权柄后,她找到了鼍妖,骗它说,她们来自天下第一的夺天宗,要守护这个世界的死亡。
占卜到“祂”在未来建立的宗门,谢灵微主动给自己幻想的宗门也取了这个名字,这样可以加强她们与“祂”的联系,巩固“祂”在这个世界的锚点。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给她们仨提了提位格,自吹自擂地说,她们是夺天宗三圣。
宗圣薛静真、医圣谈昭、算圣谢灵微。
鼍妖久不出门,竟也信了。
谢灵微听到它保证会守护百炼泉,绝不辜负三圣期待,自己都有些恍惚。
如果她们真的建立了夺天宗,或许真的能有这番成就。
她该是算圣啊。
怀着这样的期待,谢灵微化作了镇压死亡的百炼泉,希望自己能勇敢一点、乐观一点。
然而,她的内心终究还是充斥着浓浓的不甘与愤恨。
这股怨恨之情,残留在了招魂的衣裳里,也残留在了相师的肉身里。
被大夏皇室要求助他们复国后,这股怨恨之情便死灰复燃了。
飞舞衣袍中,被招来的魂魄几乎化为实体,盯着诵念中的大夏末帝,恨不得将他撕碎。
相师·李昼则感觉到心中不甘,内视自身,在心上看到了一道和这个马甲一模一样的人形,就像照镜子似的。
“凭什么?”这个“谢灵微”问她,“凭什么我们要承受这一切?”
听到“自己”的诘问,李昼一愣,这里也有个谢灵微,那她还是不是谢灵微呢?
在她产生疑惑时,天地万物、无垠宇宙,都陷入了一种将要崩塌的巨大恐慌中。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宇宙中恒常的规律,世界运转的法则,都在她的思索中动摇了。
浩瀚黑暗中,无数伟大存在都开始战栗与惶恐。
从皇宫到田野,每个人都低头看向跃动的形状不定的阴影。
世界因她的沉思而深深不安。
就在这时,模拟器界面弹出一条提示:
【修炼过程避免不了心魔,要想继续突破,唯有战胜她。】
明明是冷冰冰的提示,“战胜她”三个字后面,却跟了个一晃而过的哭脸。
哭脸消失得很快,李昼只是眨了下眼,就看不见它了。
她没有多想,转回目光,了然地盯着心魔,不再思考我到底是谁的问题,而是苦苦思索起战胜她的办法。
第146章神雨
李昼俯瞰着心上的人影, 用一气化三清的法术,变幻出一个等比例缩小的自己,下降到心口, 和“心魔”谢灵微对视。
她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小说,主角们战胜心魔的办法大体可以分为两类, 感化、战斗。
善良的李昼自然选择感化。
她上前一步,抱住了面色狰狞、青筋暴起的心魔。
心魔在她怀中奋力挣扎,说着“我们的人生怎么办”之类的句子。
李昼听不太懂,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感化不了,就多喊几个帮手。
悬浮面板上, 马甲薛静真与谈昭的身影先后浮现, 接着,纷纷出现在了心魔身边,和李昼一起伸出手,抱住了又哭又叫的她。
……
砰!
谢灵微忽然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弹起身,大口大口喘气。
对床还在看小说的夜猫子薛静真吃惊转头,养生达人谈昭也被惊醒,撩起床帘看过来。
谢灵微脸色惨白, 额头上的冷汗被薛静真手机灯光打亮,粒粒分明。
“微微,”薛静真迟疑, “怎么了?”
谢灵微胸口剧烈起伏, 眼神涣散, 半晌才扭头看她:“我……”她抓皱了床单, 肩膀颤抖,“……做了个噩梦。”
梦里发生了太多可怕的事, 她闭了闭眼,不愿回忆。
长长吐出一口气,在舍友们担忧的注视下,她还是开口说道:“我梦到我们高考前出了车祸,没能上大学。”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谢灵微目光落在谈昭脸上,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在那个噩梦里,谈昭不仅死了,连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薛静真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谈昭却已笑着摇头:“肯定是最近期末周,压力太大了。你自己校园卡还挂床头呢,噩梦不会成真的,放心吧。”
谢灵微顺着谈昭目光看去,幽暗灯光下,床头挂着一块塑料牌,印着她的一寸证件照,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她忽然感到一阵尖锐头痛,扶着额头忍耐了一会儿,接着,在这头痛的余韵中想起,刚开学的时候拿到校园卡,她还跟谈昭吐槽,为什么要用高考拍的照片啊,那个时候复习得两眼无光,额头还爆了几颗痘。
多么真实的细节与回忆……
这么说,她确实参加高考了。
谢灵微舒了口气,噩梦果然就只是噩梦。
此刻的她没有想到,即便她们三人真的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又怎么会那么巧,被分到同一间宿舍呢?
心跳逐渐平缓,谢灵微小心翼翼提起校园卡,拿到眼前端详。
也许是因为刚醒,也许是因为散光,一开始文字还有些模糊,逐渐才凝聚成形。
【东海大学】
【姓名:谢灵微】
【学号:2025XXXXX】
【专业:易经与预测学】
该有的信息全都有,谢灵微更加放下心,余光瞥见神色关切的薛静真和谈昭,忽然又愣住。
一个宿舍四个人,还有一个床位住着谁?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身后,和她并排的床位上,床帘紧闭,安静得没有一丝呼吸声。
她放下校园卡,缓缓转身,目光紧紧盯着画满星星、月亮、太阳等星体的深蓝色床帘,一瞬间竟产生了一种灵魂都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哗啦——
帘帐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拉开了,一个戴着金项圈、穿着白绫肚兜的小婴儿探出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了谢灵微。
谢灵微疑惑了一瞬:这是她的第四位舍友?
——这对吗?
下一刻,她对床的薛静真垂眸,方才还恍惚的眼底已然沉静,摊开掌心,一只淡黄白色、红斑点缀的蝴蝶从中飞出,轻轻扇动翅膀,越过随意摆放着椅子、拖鞋、水盆的走道,飞落在谢灵微的肩头。
合拢掌心,薛静真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庄周梦蝶。
蝶翼轻扇,谢灵微眼睑忽然变得很重,短短须臾,仿佛又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车祸,没有穿越,只有十二年寒窗,金榜题名是她的成年礼。
她如梦初醒地望向小婴儿,一切疑惑烟消云散,不好意思地说:“把你也吵醒了啊,李昼。”
她考上了东海大学,李昼是她的第四个舍友,这没有任何问题,她的脑中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李昼也在看谢灵微,原来心魔没被感化,是因为想上大学吗,这也太容易解决了,只需要一个美梦就行。
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制造梦境,直接在这个梦里把自己升级成大学生的李昼,对谢灵微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谢灵微指甲下意识掐进掌心,轻微的刺痛反而让她宽了宽心:“什么?”
“要是让你上一辈子大学,你愿意吗?”让她永远沉沦在美梦里,永生永世不要醒来,不就能彻底战胜心魔了吗?聪明的李昼在心里给自己点赞。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吧,谢灵微惊讶地想,这也太不现实了,才要摇头,忽然听到薛静真说:“微微。”
静真的声音好怪,夹杂了一丝叹息,仔细去听,却又仿佛只是错觉。
谢灵微扭头:“?”
“睡不着了,起来大扫除吧。”
“??”
谢灵微无语,一时间把李昼的问题都抛到了脑后,谈昭更是直接爬到对床摸了摸薛静真的额头:“你没事吧,现在都几点了。”
“你们没听到蟑螂啃东西的声音吗?”薛静真却严肃地说,边说边爬下了床,表情不像开玩笑,“蟑螂可是会吃人的,现在不打扫干净,等会儿就来啃你们手了。”
“真的假的。”谈昭看了看四周,有点害怕了。
薛静真却已经翻出了扫把,满屋子搜索起来。
谢灵微只好跟着下了床,再想去看李昼,却见后者已经缩回了床帘里,似乎不打算加入。
怕蟑螂也很正常。
没有多想,收回视线,谢灵微和谈昭、薛静真一起,开始了大扫除。
……
李昼被吓了一跳,不会是那种会飞的蟑螂吧,她可不敢抓。
她躲在布满月亮、太阳、星星等图案的床帘里,透过帘帐缝隙,眼巴巴地看着勇敢的三人组,抓着扫把、鸡毛掸子,四处寻找蟑螂的身影。
随着三人的搜寻,在李昼压根没有关注的视角中,环绕着月亮、太阳、星星等星体的蓝色星球表面,分别有三道人影踽踽独行。
那是千年前,刚刚发现天神入侵的三人。
药王山上,从青丘回来的谈昭,收起了摊在书桌上、费心收集的古籍、残本,以及一张张自己给自己开的药方。
“我的怪病,是治不好了。”她低声自语,“这个世界的怪病,或许,还能出一份力。”
医者干的是从府君手里抢人的活儿,平日也少不得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打打交道。
不能自医的医者谈昭,在勾魂使者到来的这一天,用自己的功德,换了个面见府君的机会。
府君收到了她开的最后一张药方,药引便是她自己。
她这具生不能生、死又不能死的身体,正好能吸引那些谋取死亡权柄的邪神。
天神以为她这个活尸的始祖,可以成为夺取死亡权柄的突破口,殊不知,这是她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专门等祂们跳出来。
“要是放任蟑螂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定会越生越多。”宿舍里,谈昭想起自己看过的视频,连忙翻出了以前心血来潮下单的诱饵。
撒下诱饵没多久,床底就冒出了两根纤细的长须,接着,一根又一根,不知多少根长须试探着爬出了黑暗。
谢灵微是最早发现它们的踪迹的。
谢府中,卜算到好友命运的谢灵微,接受了府君的安排,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相师。
她开始测算天神入侵的时间与地点,编写了两册秘籍,一册名为《飞星风水术》,另一册则为《飞星推命术》。
两册书分开时,只是普通的风水堪舆、推命卜卦之法,对照之后才会发现,其中隐藏了天尊为首的众神信息。
如此一来,天神的信息便能安全地传递给她的好友。
宿舍里,发现了蟑螂所在的谢灵微一指床底,早有准备的薛静真一扫把拍下去,稳准狠地拍在了蟑螂后背上。
然而,虽然被结结实实地拍扁了,蟑螂的生命力却不是一般顽强,背后翅膀振动,直接飞了起来,在宿舍里横冲直撞,一会儿撞到灯管,发出呲啦的烤灼声,一会儿撞到雪白墙面,留下一道道污浊印记。
谈昭撒完诱饵,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失去了战斗力,谢灵微尝试用鸡毛掸子拍墙,却不知怎么头晕眼花,似乎是差点被蟑螂撞到脸上,留下了心理阴影。
只有薛静真还有战斗力,不停地用扫把驱赶蟑螂,让它们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了那个安安静静、看起来没有危险、布满月亮、太阳、星星等图案的帘帐。
李昼“怕”蟑螂,只是因为嫌它们长得丑,怕它们携带细菌。
真要打,一百个、一千个蟑螂也打不过她,怎么可能任由它们扑过来。
从帘缝里看到蟑螂如此嚣张的李昼,一怒之下,抓起手边的杀虫剂,伸出帘缝就是一顿狂轰滥炸。
蟑螂发出了惊恐的尖啸。
李昼狂喷了一阵,看到蟑螂们一只接一只掉在地上,才松了口气。
她也没有去想,为什么她会有杀虫剂。
蓝色星球表面,太阴星君与羲和神君、南箕北斗等众多星君联手撑起的天门外,一大片无名之雾蔓延开,觊觎着这颗星球的阴影、爪牙、触手,仿佛被浇了盆滚油,疯狂舞动着向后抽.离。
然而,那无形无状的漆黑烟雾只是随意飘落,便让无数恐怖庞大的天神身体枯萎凋零,宛如一片片深秋的枯叶,即便竭尽全力,也抵不过寒风的虐凌。
祂们中最强大的,还能断臂求生,遁走远离,弱小的那一些,只能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与哀嚎,和祂们掌握的权柄一起,凄惨地陨落。
王家祠堂中,正惶恐的大夏皇族们忽然看到,屋外下起了黑雨。天色阴沉,蒙蒙细雨打在窗棂上,很快就染黑了窗沿、墙面、土地。
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味,身心却又在这恶臭中得到了长足的滋补,也曾服用过不少灵丹妙药的皇族,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雨。
这是某种超脱凡俗之物死去后流下的血,血里蕴含的神妙力量溢散出来,对凡人来说,乃是大补。
第147章【恭喜你,你已经成功战胜了心魔!】
李昼出手后, 薛静真便跟在后头打扫战场,谈昭已经困得不行了,打着哈欠, 一头栽倒在床上,她好像总是精力不济的样子。
谢灵微看着薛静真来来回回地清扫蟑螂尸体, 额头冒出了一层汗,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说:“蟑螂是永远不可能清完的,人都灭绝了,它们也还能继续活下去, 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薛静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继续仔仔细细把那些断肢残臂都扫进垃圾桶里,才说:“因为以后还会出现,所以现在干脆不管了吗?”
谢灵微下意识说:“不然呢,做这么多无用功,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她心中一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消极,像个杠精一样一直怼朋友。
她抿了抿唇, 在薛静真还想说什么时,干脆一转身,钻进了被窝, 把头埋进了黑暗里。
薛静真在她床边停留了片刻, 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忽然很害怕对方开口说话。
她知道静真说的是对的, 可她不想听那些正确的道理,她只想让自己、让朋友, 都活得轻松一点。
她捂住了耳朵。
但静真最后也没说什么,放下扫把,关了灯,就回去睡觉了。
谢灵微从黑暗中探出头,瞄了眼薛静真的方向,心里有些懊悔,想要道歉,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她翻了个身,罚自己面壁,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闭上眼后,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梦还和前一个接上了。
梦里,在父母先后离世、恩师亦不告而别后,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的她,借着为父报仇的名义,表面上四处寻找害死父亲的幕后黑手,实际上是在找天神的踪迹。
一想到两个好友付出了什么,她心里就窝了一团火,不宰两个天神就难受。
大部分时间她都形单影只,直到有一天,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出现。
“人不可能是神的对手。”即便很多年没见,谢灵微依然第一时间听出了好友的音色,“不要再做傻事了。”
算过不知多少次好友命数的谢灵微自然知道,薛静真已然飞升,拥有了近乎于神的伟力,这才能找到她的所在。
同时她也知道,静真因为目睹了神的真容,肉身崩溃,此刻才无法现出身形。
静真在别人面前,会用幻术变幻出形体,但在谢灵微面前,却没有做任何遮掩。一来两人都对彼此的处境心知肚明,二来,不管薛静真是以什么形态出现,谢灵微也许会惊讶、恐惧、慌张,却唯独不会疏远。薛静真若是成魔,谢灵微便以魔为友,薛静真若是成仙,谢灵微便以仙为友。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谢灵微看着面前的空气说:“我们的道不同,采用的办法自然也不同。”她能算命,却不能改命,她不服,偏要改。
“只有神才能杀死神。”薛静真坚持说,“你已经做完了你能做的事,你该休息了。”
谢灵微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请来的那位有这个本事,只是……她反问道:“如果你的办法,反而加速了末日的到来,我们又该怎么办?”有句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
薛静真怎么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坦率地说:“没有办法。”
“所以……付出了身体、灵魂、前世、今生……你一切的一切,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你也不会后悔吗?”
薛静真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能会吧。”
“那为什么还要去做?”谢灵微以为自己会哽咽,谁知并没有,她睁大眼睛看天,看这黑夜,看茫茫大地,眼白早已布满狰狞血丝,也许她已走火入魔,她想。
一身戾气无处发泄,满腔恨意寻不到出口,呜咽寒风卷起她的衣袍,拍了拍她的后背,薛静真想安慰她,自己却没有活人的热气,不能给她半分温暖。
谢灵微蹲下.身,把头埋进臂弯里,眼眶依然干涩。
她真希望自己再爆.炸一次,没有复活的机会,再也不用面对这些难题。
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难。
每个人的路要怎么走,终将由自己做决定。
谢灵微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这一次,天光已经大亮,窗外传来跑步声、说话声、上课铃声,热闹非凡。
晨曦中似乎有一只淡黄白色、红斑点缀的蝴蝶,扇动翅膀掠过拉开的窗帘,在晕开的光圈中一闪而过,谢灵微眨了眨眼,要去找时,却已经寻不到那只蝴蝶的踪影。
她茫然四顾,看到薛静真在给谈昭递药,谈昭吃了一粒,就又睡下了。
“阿昭生病了。”薛静真说,“我们仨先去上课吧。”
仨?
谢灵微还在想第三人是谁,李昼已经掀开帘子跑了出来。
看到她高高兴兴期待上课的模样,谢灵微的脑子僵硬转动,她怎么又分不清梦和现实了,车祸、穿越只是噩梦,现实里她上了大学,有三个舍友,薛静真、谈昭和李昼。
她看着身子短短的李昼,在心里重复,对,这就是我的大学舍友,这很合理。
好学的李昼最喜欢上课,短腿一抬就要去教室。
但她走了没几步,忽然意识到自己压根不知道教室在哪,只好停下脚步,等等还没起床的舍友。
没想到这个心魔,实现了愿望又不珍惜,她可得好好说说她。
李昼踩上床边的楼梯,挠起了谢灵微的脚底板:“快起床!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放松了!学海无涯,学无止境……懂吗?”
李昼本来还想多说几个成语,然而知识储备已经到了极限,只能见好就收。
谢灵微缩回了脚,慌忙说:“我马上起。”
被李昼一搅合,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竟是去了大半,只剩下早八就要迟到了的恐慌。
三人很快收拾好,赶到教室时,老师已经在讲高数。
这是李昼最喜欢的数学课。
毕竟数学的催眠效果,比其他课加起来都强……
忽然听到轻微鼾声,谢灵微扭头一看,李昼趴在桌面上,睡得香甜。
她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转笔,转头看向黑板。
高数老师的面孔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黑板上的公式也扭曲变形,白色粉笔字变成了鲜红血字,血字蔓延,几个呼吸间,便已填满整面黑板,接着继续向四周扩散,墙面、地板、窗户,甚至同学们的皮肤上,都出现了血红色的蝇头小楷。
谢灵微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一股寒气从她脚底窜到了天灵盖,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她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呼唤与诵念,那些悲戚的声音哭喊着说:“无名祖,奉天命,请下界来扶儿孙;灵山会,常赞叹,功德圆满上青天。”
一件晃动的八卦衣哗啦一声,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接着是第二件、第三件……一排排八卦衣,挂满了整间教室,衣裳中传出更加凄厉的祷告声:“真香一炷,奥妙无穷,三大圣师,灭周复夏!”
在这近乎尖叫的祷告声中,谢灵微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檀香味,梦境与现实再次混淆了,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穿越世界才是真实世界,而大学,只是一个被人编织出来的美梦。
梦中的戾气全部涌上了心头,谢灵微的眼睛变成了赤红色,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什么都不管了,天地众生,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她要大闹一场,她要一了百了,她要来个痛痛快快。
王家祠堂里,李昼手掌中的大夏中,戴着菖蒲的大夏末帝,看着手中的矢与剑,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
悬在屋梁上的八卦衣飘了下来,看不见的人形伸出手,接过了象征大夏皇权的矢与剑。
大夏末帝站起身,浑身颤抖地望着这道身影,无名祖答应了他的请求,要去为皇夏灭周复国了!
一切就如《大夏宝卷》的预言,夏虽亡国,请来的三名圣师各司其职,一位与天神大战,一位灭亡大周,最后一位则会帮助大夏建国。天神死后,大夏皇族便能继承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邪神的困扰,遍地都是肥沃的黑土,大夏皇族吸取神血中的超凡之力,成为现世的神灵。
光复的大夏,将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帝国,成神的大夏皇室,将获得众生膜拜的至尊宝座。
大夏末帝张开双臂,沉浸在自己不可能看见的帝国荣光中。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他脖颈掠过,带着他的头颅,越过李昼的掌中世界,落在了现世的王家祠堂中。
末帝脸上残留着狂喜,眼珠子茫然地转动着。
他看到,破败的、朽烂的祠堂里,流淌着粘稠的鲜血,倒伏着一群头戴冕旒、身着黄袍的龙子龙孙。
这些血统尊贵的大夏皇族们,他寄予厚望的子孙后代们,各个都被神力撑得肿胀不堪,有的宛如一团畸形的肉球,有的已经爆体而亡。
末帝最后的意识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圣师为什么会对自己出手,也不明白自己的后代怎么没能承受住神血的滋补。
他不知道,他原本计划里为大夏请来的三位圣师,都已经成为了李昼的马甲,圣师们的力量因此翻了千倍万倍,造成的后果自然就不是大夏皇室能承受的了。
谢灵微握着剑,偏了偏头,她刚刚好像杀了个人,可一个……一个怎么够发泄她的满腔戾气。
杀心已起,身着八卦衣的谢灵微转过身,看向了屋外。
她脑中浮现出尸横遍野的画面,这种想象令她畅快地勾起了唇角,是现实还是梦境,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懒得去分,只知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教室里,薛静真穿过层层叠叠的八卦衣袍,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李昼。
李昼呓语了两声,咂了咂嘴,人还没醒来,挂满教室的八卦衣便已随着她的梦呓尽数溃散。
密密麻麻的鲜红血字也像水迹一样,无声消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模糊了面孔的高数老师抓起教鞭,敲了敲黑板,再次讲起了微分方程。
掌中世界,谢灵微忽然感到身上的衣袍裂开了一道缝隙,自己的行动因此受到了限制,正要想办法补上,握剑的手被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握住。
“醒醒。”谢灵微听到了薛静真的声音,猛地抬头睁开眼,黑板、老师、同学纷纷映入眼帘,“小蜜蜂”麦克风里拉出了一段尖锐的噪音,惊得她一个激灵。
看到老师慌忙调整耳麦,同学们捂住耳朵抱怨,谢灵微深吸了一口气,她怎么跟李昼一样睡着了,还做了个无比混乱的梦。
不知道哪儿来的潜意识告诉谢灵微,李昼一直是个学渣,能考上大学都是因为她那个种族只剩她一个人了,少数物种有加分政策。
转头看了看嘴角流口水的李昼,谢灵微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可不能跟她一样。
“你看谁来了?”另一边的薛静真忽然在她耳边说。
谢灵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见到了一个穿着古装、背着幡旗、身形缥缈的女人。
那是……娘?
虽然有一瞬间对娘的穿着、以及自己下意识的称呼产生了疑惑,这仿佛不太符合时代背景,但下一刻,谢灵微身后的蝴蝶轻轻扇了扇翅膀,她就将这点疑惑抛在了脑后。
“叮铃铃。”
下课铃声一响,谢灵微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跑到了婉娘面前,抱住她,欢喜地说:“娘,你怎么来了?”
掌中世界,婉娘握住了无形身影的手,笑着说:“娘以后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八卦衣上的裂缝持续扩散着,逐渐碎裂成一片又一片,填充其中的无形人影没了依托,无法继续挥剑了。她站在原地,不知听没听到婉娘的声音,没有说话。
教室外,谢灵微吃惊地说:“你要陪着我上完大学?”
婉娘本就缥缈的身形,与碎裂的八卦衣融合在一起,缓缓消散于李昼掌心。
“对啊。”婉娘摸了摸谢灵微的头,“我们母女俩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谢灵微怔怔地望着婉娘,她没想到,娘可以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睡眼朦胧的李昼伸了个懒腰,终于从美梦中醒来,看着写满公式的黑板,严肃地思索了半天才想起,她不是来上大学的,她是来感化心魔的啊。
她四下看了看,却找不到心魔的身影了。
【恭喜你,你已经成功战胜了心魔!】
模拟器界面弹出了提示,李昼疑惑地挠了挠头,下一刻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睡一觉就战胜心魔了。
沉入体内的缩小版李昼看到自己心上那个不甘的、怨恨的“谢灵微”已经消失了,满意地收回神识,恢复成马甲谢灵微的模样。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谢灵微啦。
没有在意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婉娘消失了,也没有去管满地尸体,相师·李昼走出了王家祠堂,在廊庑下仰起头,欣赏起了绵绵不绝的黑雨。
感化心魔可真累,先让她休息一会儿。
其实根本没干什么的李昼,连忙犒劳起了自己。
美梦里,谢灵微对婉娘点了点头:“不分开了。”她拉着婉娘的手,走向宿舍,“娘,你不是不会买高铁票的吗?怎么过来的?”
“想女儿了,怎么都能来呀。”
“路上是不是很辛苦啊?”
“不辛苦,能看到我的微微,就一点也不辛苦。”
母女俩拉着手,说着话,渐行渐远。
第148章“你敢污蔑薛宗主?”
相师·李昼悠闲听雨时, 剑客·李昼带着一把破剑,溜达着下了山。
这把剑是宗主·李昼从天尊手里抢来的假岁剑,虽然是假的诛神之剑, 在这人间却已经算得上一顶一的神兵利器,因此宗主·李昼对剑客·李昼说:“本座把这口神兵交给你, 你这就下山,寻它的有缘人去吧。”
剑客·李昼心知这是宗主要她出门游历,须知修行之事,也不能光在深山闷头修炼,入世修心也是极其重要, 否则, 又要像相师·李昼一般,再生心魔。
因此,即便内心深处只想在宗门里继续练剑,剑客·李昼依然接过了假岁剑,带着自己的本命灵剑知北游,一个人下了山。
就连内心戏也遵从了不同马甲想法的李昼,余光瞥见聪儿、齐英、刑参等人落在剑客·李昼背上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崇敬、凝重与沉思。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便愈发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 正气凛然起来。
嘿嘿嘿,大家肯定是觉得我要去做大事了。
众人自然不知,李昼实际上只是在模仿话本里大侠经常会做的事。
年纪最小的聪儿, 都从宗主对剑侠的叮嘱中, 感受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齐英与刑参更是对视一眼, 意识到宗主要剑侠去为神兵择主, 恐怕是为了未来的大战、甚至决战,做殊死一搏的准备。
两人心情沉重, 目光遥遥望向北方京城方向,缉妖司主以身殉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驷州,如今缉妖司群龙无首,再来一场大战,又有谁能带缉妖使抗衡邪神呢?
宗主与剑侠固然神通广大,在神灵级别的战场中,又哪顾得上凡人……咦,莫非这神兵的有缘人,就是二位仙师帮凡人找的新一任缉妖司主?
悄悄看了眼稳如泰山的宗主大人,齐英与刑参暗暗点头,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剑客·李昼哪想得到这么长远的事,一出众人视线,随便挑了个方向,御剑飞行了几百里,也没瞧见什么人影儿,索性挑了棵歪脖子老树,往最粗的树枝上一躺,静待起有缘人。
她眯着眼,晃着腿,隐约听到几里外传来人声,却也懒得再走半步。
真要有缘,肯定会遇到啦,剑客·李昼一手枕着后脑勺,另只手抬手一招,抓来几颗星星,在指尖把玩起来。
三里开外,一间旅店中。
一行商人打扮的旅客风尘仆仆地走入店中,点了些饭食,定了几间房。
为首之人头戴方巾,身穿绸袄,鹭行鹤步,不像商人,倒像个状元。
伴她左右的那位,身如铁塔,猿臂蜂腰,又好似那戏台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其余随从亦是双瞳炯炯,神色机敏,背后鼓鼓囊囊,不知是藏了金银还是刀兵。
掌柜的眼尖,一瞧见这些人的形容气度,便喝退了小二,亲自招待了一番。
这些人却也客气,吃着饭,问了几句此地风土人情,便让她下去了。
“顾侯,”过去的韦先锋,现在的神武军都统韦良臣咽下嘴里的馒头,对一旁的顾盛低声说道,“咱们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妖鬼邪修拦路,唯独今日,竟是一整天都没见到一只。”
两人奉了皇命,巡查各地是否有借这段时间天灾贪污枉法之事,一旦查出此类官员,当场法办。
地方上风声鹤唳,把二人相貌身高穿着打扮打听了个遍,不得已,两人只能乔装打扮,绕道而行。
曾经的万年县令,现在的权监察御史义勇侯顾盛夹着半块馒头,若有所思地说:“莫非我们已经到了夺天宗管辖范围内?听说夺天宗主立了规矩,杀人者死,食人者族,哪有宵小敢在她的地盘放肆?”
韦良臣可是近距离接触过薛宗主的,听到顾盛如此推崇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有荣与焉,只是略一思量,摇头道:“此地距离驷州尚有四五百里,更何况薜荔山?宗主人在山中,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恐怕没工夫管这里的事。”
顾盛“唔”了声,夹了一筷子酱菜,心里不免生出些许忧虑。
妖鬼邪修忽然都消失了,要么是被正道灭了,要么,是有更大、更恐怖的妖邪出现了。
她担心是后者。
此刻的顾盛还不知道,数千里外的东海之滨落了一场神血组成的黑雨,杂七杂八的天神被李昼随手灭了大半,对应的,信仰着祂们的妖邪自然也没了兴风作浪的能力。
信仰过于虔诚的,跟着自家神主灰飞烟灭,信仰不够虔诚的,却也没了保障,邪魔们内部乱成了一锅粥,有的遁走深山,有的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顾盛才要提醒韦良臣,今晚得提高警惕,半开的店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踢了一脚。
一群赤膊大汉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对掌柜的喊道:“切十斤牛肉,打四角好酒,再开三间上房!”
掌柜的绕出柜台,露出笑脸,一面叫小二去后厨打酒,一面好声好气地说:“小店没有牛肉,倒还有些猪头肉,正好给郎君们下酒。”
大汉们齐齐一怔,当先的一个脸都涨红了,指着掌柜的鼻子说:“你说你有什么肉?”
掌柜的瞧他神色,不爱吃猪肉么,讷讷一笑:“还有些鹿肉,今早刚从猎户手里买的,新鲜着呢。”
领头大汉嘴唇蠕动,似乎本想发怒,却被她的话噎住,其他几人却都面色发黑,手已按在了腰间。
旅店内忽然安静得可怕,一群大汉的呼吸声粗重得吓人,忽然,铛的一声,有人把刀鞘放在了桌上。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位慢吞吞吃着馒头的高大女子,正转过头,一双鹰眼不客气地打量着壮汉们。
两边一个对视,大汉们忽然集体打了个寒颤,方才还发红的眼睛一下就清澈了,各自挑了凳子坐下,对掌柜的说:“不,不吃肉了,来几屉素馒头就行。”
掌柜的这下松了口气,只觉得方才心跳都停了,感激涕零地望了眼那位将军气质的娘子,连忙叫人去蒸馒头。
韦良臣把刀放在了手边,却对紧绷起来的随从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吃饭。
顾盛迟疑地问道:“韦都统,你知道那几个的来历?”
“身上一股子猪骚味。”韦良臣笑了笑,她在征讨犬夷的时候不知杀过多少妖邪,早就历练出来了,“刚刚还说碰不上妖怪,这不就来了。”
顾盛点了点头,虽然是没什么武力的文官,见识过天尊降神的她倒也不至于被几只小妖吓到。
这些猪妖还敢出来行走,看来是她想多了,周围并没有什么大邪祟,她们今天白天没遇到,只是单纯运气好。
顾盛心中因为猪妖的出现安定下来,猪妖们却都害怕极了。
天可怜见,它们好不容易从一伙儿杀妖取丹的邪修手里跑出来,又饿又累,寻思在这路边小店休息一晚,怎么还遇到这么个满身煞气的狠人。
猪妖们知道,对人来说,它们这种没阉过的猪不好吃,因而纷纷低眉顺眼,指望着能让那位将军放它们一马。
一时间,旅店变得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众人咀嚼声。
“砰!”
又是一声踹门声,吓得猪妖们齐齐一抖,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屋外走进一人,肥头大耳,挺胸凸肚,却是比猪妖还猪妖。
一名随从忍不住问道:“韦都统,这是猪妖头领杀过来了吗?”
顾盛也露出好奇之色。
韦良臣端详片刻,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不,这是个人。”
“啊?”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禁再次看了门口那人一眼。
那人却只盯着掌柜的,拍了拍肚子,笑呵呵地说道:“掌柜的,这个月的经制钱该交啦。”
经制钱,指的是卖酒税、鬻糟税、牙税等杂税的统称,本是筹集军费的权宜之计,已在永熹十三年被皇帝废除。
这人却又凭的哪条律法,来征什么经制钱?
顾盛当即变了脸色,韦良臣也立刻握住了裹着布条的刀柄。
掌柜的倒不曾发现她们的神色动作,连忙从柜台下取出一只包袱,送到了那人面前,赔笑道:“郑里长,这个月生意不好,您看是不是跟薛宗主商量商量……”
郑里长掂了掂包袱,便已知其分量几何,脸上笑意不减,身后却冲出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官差,摇头叹气道:“要不是有薛宗主震慑着那些妖魔,你们这些刁民哪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啊,竟然就敢仗着她老人家慈爱心软,连几两经制钱都不肯出!”
按着佩刀的差人面色不善,似乎只要郑里长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抢掠。
掌柜的想要辩解却又不敢,面色如土,身似筛糠。
顾盛已然按捺不住,巡查不法,本就是她职责所在。她拍案而起,面色铁青:“你是哪里的里长,谁叫你来收的经制钱,你们县令莫非不知,这经制钱已经取消了八年了吗?”
掌柜的立刻拉了拉顾盛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话,郑里长神情奇异地望了她一眼:“外地来的?”
“外地又如何?本地又如何?莫非此地不属大周管辖了不成?”
“娘子莫要发怒。”郑里长笑眯眯地摸着肚子,向西南方向拱了拱手,“在下的意思是,不知者不怪,我们广信县之所以收经制钱,皆是按夺天宗主的谕旨行事,这钱啊,是薜荔山仙师们抵御妖魔的辛苦钱。”
顾盛眼皮一跳,忍无可忍:“绝无可能!胡说八道!”
韦良臣则直接站起身,拔刀指向郑里长:“你敢污蔑薛宗主?”
锵锵锵!官差与韦良臣身边的随从几乎同时拔刀,刀光将烛光反射到郑里长脸上。
郑里长脸上的横肉阴影纵横,眼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轻笑了声,身后木门重重合拢。
“我乃是薛宗主的关门弟子,又岂敢污蔑她老人家呢?”
说话间,他的额头肿起了一颗赘瘤,油腻的脂肪几乎要从中溢出来。
脑满肠肥,竟在此人身上具象化了。
他却满不在乎,抬手一按,便将那赘瘤又按了回去。
他看着顾盛与韦良臣,笑着重复了遍:“别误会,我收的经制钱,是孝敬师尊她老人家的。”
“嗯?”
正在把玩星星的剑客·李昼直起身,她怎么感觉有人在说她坏话?
第149章吃了它,就能长生不死
听到这脑满肠肥的郑里长竟敢攀扯薛宗主, 韦良臣看他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具尸体。
虽不知他为何冒犯宗主后还能活着,但韦良臣心里肯定,此人就跟秋后的蚂蚱一样, 蹦跶不了多久了。
顾盛对薛宗主的了解到底不如韦良臣多,见郑里长说起“师尊”二字毫不心虚, 心中也不禁有些动摇。
薛宗主本人自然不会有问题,只是她老人家贵人事多,偶尔察觉不到徒儿下山作恶,也未可知。
她想了想,取出钦差令牌, 郑重说道:“郑里长, 本官奉皇上谕旨,巡视大周全境,代察吏治民生。尔若为修道中人,理应归缉妖司管辖,当卸下里长之职,不可惊扰百姓。若要继续担任里长,便该遵从皇命,岂能私自加收杂税?”
话说得很明白, 任谁也不能两头吃,顶着薛宗主徒儿的名号收税,不合法。
郑里长一愣, 眯起□□里的眼睛仔细一瞧:“您是顾盛顾大人?”
顾钦差的威风, 这些日子已经在各地官场上传开了。也只有这样没根基的年轻人, 才会甘愿做四处结仇的孤臣。
顾盛点头说:“不错。”
郑里长神色一肃, 挥挥手,令官差们收了刀刃, 避开韦良臣的刀尖,叉手行了一礼:“小人见过上官。”
韦良臣瞥了眼顾盛,后者微一点头,她便把刀收了回去。
两人没有看到,旁边的掌柜的眼神一黯,无声地叹了口气,还以为来了位青天,谁知……
她却不知,顾盛和韦良臣并不是要放过郑里长的意思,只是,此人收杂税收得如此理直气壮,必要查清前因后果,才做判决。
杀一个郑里长容易,严明纲纪,叫以后少出、不出郑里长,才是她们这趟出巡的目的。
只见大腹便便的郑里长行礼结束,直起身后,脸上丝毫没有慌张之色,一派从容地解释说:“自从薛宗主开始庇护广信县,县里便少了许多妖邪害人之事,宗主大人是世外高人,并不在乎黄白之物,只是我们做晚辈的,又怎么能不多多孝敬天材地宝,叫她不必为这些俗事分心呢?”
他笑眯眯地望向掌柜的,柔声问道:“让你说,是以前的日子好过,还是现在的好?”
掌柜的缩脖弯腰,袖着手,小声说:“现在这日子,确实太平了不少。”
话是真心话,心里却还是有些苦涩,虽无性命之忧,累死累活挣的碎银几两,全都交了杂税。
这才几个月功夫,以前攒的银钱就见了底,本来还指望着今年能把小店修缮修缮,多招揽些生意呢,现在看来,能守住店,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日子,是越过越没奔头了。
顾盛是乐伎出身,小时候去贵人府上演出,收的打赏总要受教坊、官差、掌院好几层盘剥,最后能留在自己手里的,最多十之二三。
这还是当今陛下登基后才有的,再往前,乐伎不光要弹词唱曲,还得卖身。
因此她深知,杂税一加,百姓最后一点盈余也要被拿走,真正被敲骨吸髓。
只是这话,掌柜的又怎么敢说。
顾盛思量一番,对郑里长说:“听你的意思,你们广信县全县都在征收经制钱?”
郑里长对着京城方向一拱手:“县尊已经写过折子,禀明了圣上。”
顾盛一怔,好啊,合着皇帝也是幕后黑手,偷偷摸摸违背自己制定的政策?
身为当今陛下执政后受益最多的人,顾盛绝不相信她会做这种事。
只是,此人究竟哪来的胆子,敢撒这弥天大谎?
顾盛沉住气,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叫广信县令来见我。”
“这大晚上的……”
“怎么,本官叫不动他吗?”
顾盛冷冷盯着郑里长,既然敢搬出皇帝来给自己背书,又岂有不接受钦差盘问的道理,难道要造反不成?
被呵斥了一声,郑里长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他看了顾盛一眼,垂首应道:“小人这就去请县尊。”
等郑里长肥胖的身影走进黑夜里,韦良臣看向了顾盛,顾盛轻声说了声去吧,她便如一只大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留在旅店内的官差一惊,才要动作,已被韦良臣的随从用刀架住,挨个看管起来。
顾盛敢放郑里长去叫县令,为的就是打草惊蛇——
惊出来,才好抓。
掌柜的也是一副七窍玲珑心,见此情景恍然大悟,这位钦差还真是来为民做主的。
几只猪妖当了半天鹌鹑,想趁韦良臣不在悄悄溜走,才一推店门,就感觉到一股冰冷杀意,吓得连滚带爬,蹿回了角落。
顾盛正准备重新询问一番掌柜的,听到动静抬起头,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开了木门,一名头戴斗笠的剑客,背着两柄大剑,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店中,直接坐到了猪妖旁边的空桌边。
本来就已经在瑟瑟发抖的猪妖,竟然被她这一举动吓得砰砰数声露出了原形,一个个猪头人身,油光满面。
所有人呼吸一窒,想不到这小小旅店中,接二连三地出现奇人异事。
这剑客又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顾盛觉得剑客背上的剑有些眼熟。
她与郑里长、广信县令有关系吗?
顾盛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安,然而毕竟少年气盛,只迟疑片刻,就起身走到了剑客对面,对掌柜的招手说道:“切二斤猪头肉来,我要请这位侠士吃酒。”
掌柜的连连称是,也不敢多问,飞奔去找酒肉。
猪妖们更不敢有意见,悄悄把猪头变回人形,只要不吃它们脖子上的就行。
头戴斗笠的剑客自然就是李昼。
听到有人背后蛐蛐她,她立刻不摸鱼了,为了把那人抓个正着,她还专门回了趟薜荔山,让齐英给她找了个斗笠戴。
虽说一进门,就遇到好几头小猪,但这些猪都很臭,李昼也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东坡肉、红烧蹄髈、五花肉、小酥肉、回锅肉等等做法而已。
发现说自己坏话的人不在,李昼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戴斗笠一方面是防止有人认出剑客,不敢再提薛宗主,另一方面,就只是单纯给自己增加神秘感。
李昼对大家的眼神非常满意,举手投足偶像包袱更重了,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做点超酷的事,就听到那位头戴方巾、身穿绸袄的姑娘要请自己吃酒。
好人。
李青天在心里一拍惊堂木,面上依然冷冷淡淡,礼貌地说了声:“多谢。”
这声音落在众人耳中,犹如一声寒钟,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盛感觉到,腰间官印短暂一热,很快就变得冰冰凉凉,似乎连官印也怕引起剑客的注意,不敢有任何动作。
顾盛心里一沉,看着剑客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孔,暗暗想道,韦都统不在,她要打要杀谁又能拦住,既然横竖拦不住,自己又何必战战兢兢。
把心一横,顾盛开门见山地说:“侠士,在下是代圣天子出巡的权监察御史顾盛,不知侠士怎么称呼?”
公孙赢的名字已经名闻天下了,李昼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假名字,只好说:“阁下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顾盛一怔,试探道:“那……侠士从何处来?”
“从来处来。”
“来此地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
顾盛:“……”
其余众人:“……”
李昼却觉得自己答得一点毛病都没有,正好掌柜的端来了切好的猪头肉,还有一壶烫好的酒。
她立刻奖励起自己,高高兴兴吃肉喝酒。
顾盛不知道有个词叫废话文学,仔细思索了一番李昼的话,实在想不出什么深意,余光瞥见掌柜的不安地拧着手,索性放弃了,直接对掌柜的说道:“广信县什么时候开始征收经制钱的?郑里长说他是薛宗主的徒弟可有凭据?现在他人不在,你不必怕他了,只管把实话告诉我。”
掌柜的瞥了眼被控制住的官差们,看到他们眼中的威胁之意,吐出一口恶气,俯身一拜:“顾大人若真要查明广信县的事,还是先调兵遣将,做好万全的准备吧。”
顾盛皱眉道:“此地有妖邪?那郑里长……”
“郑里长确实是人,县尊老爷也是。”掌柜的说,“广信县已经没有妖邪敢随意害人了,不然,小人也不敢招待这几头猪妖。”
一只猪妖小声说:“俺本来就是吃素的好妖怪。”
掌柜的没有理它,继续说道:“只是,自从郑里长家中挖出了太岁,进献给薛宗主,获得了宗主的奖赏后,县尊老爷就开始派人在全县挖太岁,挖太岁需要的钱米,就成了加收的经制钱。”
顾盛想起了郑里长额头鼓起的赘瘤,回忆着薛宗主那道矗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身影,沉吟道:“那太岁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吗?”真能让薛宗主都当成宝贝?
所谓的“进献给薛宗主”,恐怕也是谎言啊。
掌柜的瞥了眼顾盛,犹豫片刻,小声道:“听说吃了太岁就能和薛宗主一样,获得无上神通,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小人……小人也买了一小块,大人要看看吗?”
“拿出来吧。”
顾盛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剑客,见剑客对太岁并不感兴趣,自顾自饮酒吃肉,心里忽然多了几分底气。
不管这位侠士的目的是什么,有一位高人在身边,总是能多条后路的。
李昼只觉得“太岁”两个字有点耳熟,但猪头肉太香,根本顾不上好好回忆在哪里听到过,自然也想不起来,她自己家里就挖出过太岁,黎还告诉过她,岁星与太岁一起出现时,岁剑就会出世。
掌柜的搬开柜台,从一块空心地砖里掏出包了好几层的木盒,打开木盒露出了其中盛放的东西。
这是一小块黑色肉块,表面一层黏液,鼓起芽孢,缓缓蠕动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这肉块一拿出来,官差们便露出了渴望之色,托着它的掌柜的咽了口唾沫,猪妖们也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哼唧声,就连顾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舍不得移开视线。
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仿佛只要服食了太岁,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然而下一刻,本该安静躺在木盒里的太岁竟像活过来了似的,朝着剑客飞扑过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它这一瞬的强烈情感,它喜出望外,迫不及待,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归宿。
啪!
漆黑黏滑的太岁在冲进剑客嘴里前,被两根筷子稳稳夹住了。
斗笠下方,一双意气疏狂的眼睛盯着太岁身上鼓起的芽孢,隐隐滑过一丝嫌弃之意。
啥玩意儿啊,差点毁了她的猪头肉!
李昼当即就要小发雷霆,把太岁切吧切吧喂猪。
旅店外,忽然响起了郑里长亢奋的声音:“我家师尊薛宗主亲自来了,顾大人,还不快快出来拜见!”
第150章霜白剑气席卷大地,苍茫四野一片冷白
旅店内, 众人面面相觑,谁能料到传说中的薛宗主竟会法驾亲临。
那可是与神斗、与天斗的神人啊!
要让他们远远看一眼,他们肯定是不会吝啬赞美之词的, 可要让他们和这位面对面交谈……
掌柜的腿一软,扑到剑客·李昼跟前, 把蠕动的太岁收回了木盒里,连连摇头说:“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顾盛神色一紧,手指一阵痉挛,眼中亦有些后悔之意。
若外头的真是薛宗主, 她处事不当, 得罪了宗主,恐怕要惹出祸事啊。
她死便死罢,广信县百姓又何其无辜呢?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围绕着“薛宗主”三个字。
唯有剑客·李昼,虽然疑惑了下薛宗主在外头,那薜荔山上的宗主·李昼又是谁,却很快就被一股熟悉的腥味转移了注意力。
大家都没闻到吗?从屋外飘进来的腥味,和掌柜的手里的太岁味道, 可谓是如出一辙。
总觉得这味道还在哪里闻过,剑客·李昼苦苦思索,忽然灵光一闪, 想起来了。
……
半日前, 李府。
婴儿·李昼被娘亲叫醒, 洗了脸, 刷了牙,吃了香喷喷的蘑菇鸡肉碎碎面, 开始上课。
了尘师太离开后,李昼就没有老师了。
李生问过月娘,这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要是师太一直没空回来,要不要给昼儿重新请一位老师。
月娘拿着了尘师太戴过的璎珞珠子,想了一会儿,用一根红绳串起珠子,戴在了手腕上。
“不请了。”月娘说,“以后我就是昼儿的老师。”
李生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大郎现在不和李昼一起上课,李生给他重找了个书生当夫子。
夫子得知大郎还有个妹妹,私下里对李生说:“如今有条件的人家,儿女都是一样教导的,当今陛下喜欢用女官,女儿考科举还更有前途,我看东家也不是那等见识短的,岂有耽误女儿的道理啊?”
李生心想我娘子可是为你好啊,连了尘师太都没能撑上半年,天下又还有谁当得了昼儿的老师呢。
他是不知道了尘师太去哪儿了,可月娘避而不答的态度,已经足够他脑补发生了什么。
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是一点没露出来,李生对夫子解释说:“您想岔了,正是因为我家女儿刚出生时便有异象,算命的说她天生贵命,这才单独教导,免得耽误了她。”
夫子这才放下心,不再过问李昼的事。
她却不知,李生完全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李昼周岁都没满,谁家几个月大的婴儿就要请老师了啊。
也幸好他忘了这个重要前提,夫子才没有知道些不该知道的,枉送了性命。
婴儿·李昼并不知道自己家里还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跟着娘亲学习,可把她忙坏了。
娘亲教她认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
才认到第二句,娘亲自己就卡了壳,盯着“昃”字看了半天,迟迟没有念出声。
小棉袄李昼本来想悄悄提醒下娘亲,抬眼一瞧,哎呀,她也不认识。
好在她还有办法,说:“这一句我早就学过了,我要学下一句。”直接点到下一行,“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娘亲沉默了片刻,就跟着她一起读起了下一句。
有不认识的字太正常了,婴儿·李昼以己度人地想,却没发现,她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恐慌,与随之而来的、接受命运的平静。
一个从小就勤学好问、酷爱读书的人,又怎么会连《千字文》第一句都不认得了呢?
李昼出生这么久了,月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却在这一天第一次意识到,女儿对周围人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发现这一点后,她把李生和大郎赶得更远了些,自己制作了一份课程表,每天带着李昼上课、吃饭、睡觉,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也不分开。
李生以为她是要保护他们父子,亦或是为了夫椒城百姓才选择独自面对,几次三番要加入进来。
她每次都回绝了。
他怎么会懂一个母亲的心,她能感觉到,昼儿和她的身体都维持不了多久了,母女俩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她只想和女儿过一阵子平凡的时光。
不管昼儿是妖魔还是神灵,那都是她身体里分出去的骨肉,她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脐带,无论是谁都不能切断。
没有亲自生育的人,是不可能理解这种感情的。
说到底,天下苍生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昼儿还在她身边时,幸福、快乐。
按照计划,今天要教的是画画。
月娘提笔后,发现自己的作画技巧也生疏了,小时候临摹过很多遍的《珍禽图》,展开一看竟显得格外陌生,落笔时也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最后,还是画出了一只胖乎乎的长尾山雀,铅黑色背羽,纯白脑袋,圆滚滚的肚子。
画到只剩眼睛时,婴儿·李昼积极地说:“我要跟娘亲一起画。”
月娘正要答应,望着李昼乌黑的眼瞳,瞥了眼还在纸上、安安静静的雀儿,心里忽然掠过一丝犹疑。
环绕在她手腕上的璎珞珠子忽地冒出一簇金光,晃了晃她的眼,令她手中笔一抖,无意识地点完了睛。
点睛,乃是一种赋予物品灵性的仪式。
月娘想起初学画道时,老师和她说过的话,心中有所领悟。
了尘师太留下的璎珞珠子,在阻止昼儿给画点睛。
月娘怔了片刻,收起了这幅画。
李昼也怔了片刻,娘怎么没等她,一下就画完了呀。
但她是个乖孩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哇哇大哭的。
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倏地消失,李昼翻出一张新纸,刚刚没能画成,那再画一张不就好了。
就在李昼即将落笔,月娘犹豫着要不要带她去做点别的事时,围墙外传来一声悠远绵长的清喝:“坐中狂客有醉白,物外闲人惟弈秋*。诸位过客,谁若能解我这局‘长生劫’,贫道就送她一场仙缘!”
话音刚落,便有路人回应道:“道长,你若有仙缘,还需在此地摆摊吗?不如先说说,解不开要付出什么价钱?”
“不过二两碎银罢了……比起仙缘算得上什么?”
“好你个牛鼻子。”路人笑骂,“枉为修道之人,满脑子凡俗之物!”
还有人附和:“俺就知道,哪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道长你这话术可真不怎么高明。”
送仙缘的道长被众人七嘴八舌损了一通,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不妨,不妨,诸位不信,就证明有缘人还没到。”
这可不正对了李昼的胃口,修道就应该讲究缘分,婴儿·李昼听得连连点头:“这才是有道真修说的话。”
表面上在夸道长,实际上在夸自己。
月娘心中一动,对李昼说道:“昼儿想去看看这位道长吗?”
李昼不知道娘亲只是问她要不要去凑热闹,还以为娘亲想要她解“长生劫”。
李昼根本不会下棋,更别说什么“长生劫”,完全没听说过。
但这不妨碍她自信。
娘亲好不容易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又怎么能拒绝。
婴儿·李昼一挺胸脯:“你就看我的吧。”
月娘:“?”
月娘摸了摸李昼的额头,没发烧,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信心。
可当娘的又不好打击孩子,月娘微笑道:“好,娘亲就看你的了。”
母女俩体贴彼此,却产生了一场误会,两人手牵着手,循着声音,找到了自家墙根下摆开地摊的黄衣道士。
她身上的衣衫褴褛,露在外面的皮肤布满褶皱,半躺在地上,身前摆着一盘棋局。
棋盘右下角,黑子内部有四颗白子,黑子便只剩一个能落的位置,而若黑子落子,白子应对,两方互不相让,很快就会回到现在的状态。
如此一来,这盘棋就陷入了死循环。
这就叫“长生劫”,意味着毁灭亦是重生,开劫与消劫周而复始。
月娘虽不知如何破解,却已经看出此劫的奥妙之处。
李昼看了半天,还以为是五子棋。
她蹲在棋盘前,把连在一起的五颗黑子收进掌心,机智地取了个厉害的名字:“五星连珠,破了你的长生劫。”
月娘:“……”
她刚想拉住李昼,道个歉,把人家的棋子放回去,黄衣道士却已直起了身。
生怕这道士恼羞成怒要打人,月娘连忙把李昼藏到了身后。
慈母之心便是如此,危急关头哪还想得起来,自家孩儿能打十个老道士。
李昼却以为娘亲是怕黄衣道士要送自己仙缘,安抚地拍了拍月娘的手背,放心吧,她不会离开娘亲的。
她从月娘身后探出头,对黄衣道士说:“道长,我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黄衣道士拱手问道:“还请姑娘赐教,五星连珠指的是哪五星?”
李昼脱口而出:“金木水火土。”五个一块的,她就知道这个。
“原来如此。”黄衣道士却是露出感慨之色,伏在地上,脊背弯折,行跪拜大礼,“再请教姑娘,如何能使五星连珠呢?”
李昼:“……”
能说出“金木水火土”,已经穷尽了李昼的知识储备,这老道士怎么还追着问呢!
李昼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来找茬的,沉下脸,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
岂料,对方不慌不忙,神态谦卑,姿势恭敬,毫无心虚之意。
原来是真心求教啊。
善良的李昼扬起笑脸,从月娘身后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一把年纪,却还这么好学,我很欣赏你。但五星连珠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不懂的就拖延,拖着拖着就没人会问了,李昼可是很有智慧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话,黄衣道士就连忙抬起头,诚恳地说:“老道愿拜姑娘为师,一日学不会,一年、两年,总有学得会的时候。”
她像是看不见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一般,膝行几步,跪在李昼面前说:“只要您不嫌弃我愚笨,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和李昼的年龄差。
李昼:“……”
李昼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做老道士的老师,只是有一丝苦恼,收了这个徒儿,她还得抽.出宝贵的时间给她上课。
虽然婴儿·李昼也没用这些时间做什么正经事。
周围人则看得稀奇,却也不是觉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教不了老道士——
盖因众人一见李昼,脑中便放烟花似的弹出“哇神童来了”“看她脑袋圆圆定有大智慧”“有她出手什么劫不能破”等等想法。
听完两人的对话,他们便更加深了这种想法,交头接耳,一边称赞李昼聪明,一边怀疑老道士资质,她配当李昼的学生吗?
有人嘟哝:“得了便宜还卖乖,求到了破局之法还不够吗?”
有人惊疑:“这厮莫不是故意哗众取宠,引来祂的注意,获得追随祂的机会?”
还有人懊悔:“这哪里是送机缘的,分明是舔着脸求机缘,早知这样就能接近祂,我也上了。”
聚集起来的人们,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大脑越来越狂热,脑中多了很多不合常理的想法,还莫名产生了对“祂”的向往。
月娘听到了其中一部分交谈,低头看了眼无知无觉的李昼,心里一个激灵。
她正想赶紧带李昼回家,却忽然和黄衣道士的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因为太过衰老,眼皮已经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松松垮垮的眼窝中,一双漆黑如夜空的深邃瞳孔显得格外突兀。
瞳孔深处,一枚棕黄色与白色相间、长有红色斑点的印记缓慢旋转着,仿佛在镇压着周围的漆黑,又仿佛本就是漆黑的一部分。
月娘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被婴儿·李昼拉住了手,她不想吓到孩子,连忙低头去看李昼,却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被染黄,而在昼儿握住她的手后,这片黄色又缓缓消退了。
婴儿·李昼拉着娘亲,对黄衣道士招了招手:“你先不要叫我师尊,等我给你做个测试,看你有没有资质当我的弟子。”
黄衣道士喜不自禁,爬起来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上了婴儿·李昼。
她褴褛的衣衫晃动间,婴儿·李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当时,婴儿·李昼只当她不爱干净,身上才有味儿,就让她先去洗个澡,再来找自己上课。
……
回忆完毕,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就接触过太岁了。
就是不知道,黄衣道士和太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身上会有太岁的味道。
婴儿·李昼放下手里的晚饭,小金碗里装着胡萝卜猪肉粥,加了点核桃油,十分健康。
“娘亲,我去看看老道士洗好了没。”说着,李昼便往黄衣道士所在的西厢房走去。
月娘没想到她这么上心,回想起老道士那双眼瞳,不免生起几分警惕之心。
“娘跟你一起。”
“娘先吃饭呀。”
月娘听得心里化成了水,昼儿懂事得让她心疼。她端起小金碗,边走边说:“娘不饿,昼儿都还没吃完呢。”
李昼脚步一顿,不好意思跟娘亲说,其实她是不喜欢吃胡萝卜,才找借口跑路的。
虽然太岁看起来不像好东西,同时出现在李府和旅店也很可疑,但李昼哪里会管这些事。
她能在思考一番后,把本体和马甲遇到的事联系在一起,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此刻,看到月娘端着碗跟在自己身后,李昼的关注重点直接就变成了,她可不要做那种妈妈追着喂饭的挑食宝宝。
所幸李昼并不知道,胡萝卜是从外国传过来的,不然她肯定要小声诅咒那个千里迢迢引进胡萝卜的人。
就在婴儿·李昼忙着找借口逃避胡萝卜时,旅店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顾大人,”郑里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又添了几分笑意,“薛宗主当面,竟也要摆钦差的架子吗?”
一句轻飘飘的疑问,此刻却成了千钧石,沉甸甸压在顾盛心头,令她倍感压力。
顾盛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掠过“是否要请旁边那位无名剑客出手”的念头,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先不说剑客与她萍水相逢,何苦趟这浑水,她既然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又怎么能想着让别人替自己担事。
若是薛宗主真要问罪,她顾盛一力承担,哪怕宗主还要迁怒其他人,他人的怨恨,也合该她承受。
主意一定,顾盛便理了理衣衫,阔步上前,坦然地打开了木门。
夜幕下,臃肿肥胖的郑里长站在最前方,细缝似的小眼睛竟还透着诡谲的光。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好,漫天繁星,月亮都不知去了哪儿。
他身后之人,漆眉星目,绛衣玉带,裙裾逶迤,随风轻动,周身笼罩在璀璨星光下,当真如传闻中的姑射仙人。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乍见此等人物,心神剧震,哪还会起半点疑心,当即就要拜倒。
然而,一股清风拂过,轻柔地扶起众人,星光中的薛宗主声音清冷,却并不严厉。
“师妹,你来了,怎么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
她目光温和地望着众人身后,踱步而出的斗笠剑客,语气带着淡淡笑意。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纷纷想起,夺天宗确实有一位剑客,据说战力仅在薛宗主之下,一个人便横扫了犬夷的妖魔鬼怪。
谁能想到,她竟也出现在这小小旅店中。
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顾盛,此刻也不禁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能让夺天宗同时出动两位仙师,这广信县怕不是要出大事。
郑里长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意也维持不住了,惊讶地望着斗笠剑客,垂在身侧的手摩挲起油光锃亮的桃核手串。
按理说,剑客·李昼第一次遇到这么胆大的人,不但披她的马甲,还大大方方地喊她另一个马甲叫师妹,应该十分惊讶才对。
可对李昼来说,这位“薛宗主”的出现,还不如胡萝卜的存在感强。
她跟着大家走到门口,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薛宗主”那声“师妹”是在喊她。
她没应声。
婴儿·李昼站在厢房门口,嗅到房间里的水汽,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洗好了吗?”
“好了,好了。”黄衣道士湿着发,依旧穿着褴褛黄色道袍,散发出淡淡腥味,赤着脚,鞋都没顾上穿,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师尊……未来师尊,徒儿来了。”
婴儿·李昼诧异地皱了皱鼻子,正在想难道这腥味来源于道袍,要不让老道士换件衣服。
黄衣道士却是赧然一笑,作了个长揖:“适才得师尊教诲,太过兴奋,竟然忘了自我介绍。弟子原是金玄观的挂单道士,道号玄阳子。”
李昼只觉得金玄观有些耳熟,虽然记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却也看黄衣道士更顺眼了些。
月娘则是想起,了尘师太在时,曾经介绍过,观、寺、庵、山、门,天下五大正教,其中的观,就是指的金玄观。
这玄阳子竟是名门正派?
月娘不是三岁小孩,自然知道人之正邪也不能全看出身,只是了尘师太便来自五大正教的野鹤庵,心里不免还是对与之齐名的金玄观产生了些亲切之感。
母女俩对玄阳子的好感度都上涨了不少,月娘还在心里懊悔了下,自己真是以貌取人了些。
玄阳子报完家门,再直起身时,老树皮般的皱巴脸上忽然鼓起了一块赘瘤。
月娘刚刚缓和的神色一僵。
婴儿·李昼眨了眨眼,感觉到空气中的腥味更浓郁了。
察觉到两人神色不对,玄阳子连忙伸手,在脸上摸索了一番,摸到凸起处,狠狠一按,吱溜一声,赘瘤就又被按了回去。
玄阳子松了口气,心虚一笑,下一刻,额头、颧骨、下巴,不同部位,接二连三冒出大大小小的赘瘤,玄阳子手忙脚乱,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根本来不及处理。
月娘脸色越来越僵,婴儿·李昼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
同一时刻,剑客·李昼面前,臃肿肥胖的郑里长身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
只是不同于玄阳子的慌张,郑里长气定神闲,在顾盛、掌柜的等人异样的目光中,不慌不忙转过身,对着“薛宗主”方向说道:“师尊,徒儿的药到期了,求师尊赐药。”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薛宗主是为了天下百姓,对抗天尊的正道仙师,可不管怎么看,这郑里长的修行之法都透着邪性,就连薛宗主本人,也因此沾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心跳加快地望向薛宗主,对郑里长口中的药,既期待又畏惧。
不仅如此,顾盛还想起来,跟着郑里长离开的韦都统,怎么不见了踪影……
种种令人不安的迹象,让顾盛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薛宗主取出的白瓷药瓶,更让她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药瓶除去塞子,一团漆黑黏滑的肉块蠕动着,从瓶中伸出了芽孢,亮晶晶的黏液在璀璨星光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
“多谢师尊!”
“薛宗主”还没说话,郑里长便已迫不及待扑到她脚下,仰起头,张开嘴,等着她把那肉块倒入自己嘴里。
顾盛浑身战栗地望着这一幕,这不就是太岁吗?薛宗主竟然真的靠太岁修行?
她盯着缓缓从瓶口溢出的太岁肉,心底再次生起了想要服食它的欲望,但这一次,她在这强烈的食欲中保持了些许清醒。
她用余光观察着四周,只见掌柜的、店小二、韦都统的随从们,没有一个不是口干舌燥,无比渴望地盯着流下的太岁肉。
这东西绝对邪门,顾盛暗自下了结论,看着那嘴巴大张、嘴角流下口水、马上就要吃到太岁肉的郑里长,默默握住了腰间的黄金官印。
郑里长便是个鱼肉乡里的恶棍,却也归大周管辖,该以大周律法定罪,自己身为巡察四方的钦差,岂有见人入邪道而袖手旁观的道理?
更何况,他还是最重要的人证之一。
她虽只对“薛宗主”有过惊鸿一瞥,并不了解对方,却也相信,此等邪道绝不是修行之人能长久为之的。
这位“薛宗主”,只怕是冒名顶替的。
定了定神,顾盛上前一步,便要拿官印当锤,砸向“薛宗主”手中的瓷瓶。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刚抬起右手时,跪在地上等药的郑里长,脸上凸起的赘瘤却已经等不及了,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把那张胖脸撑得比猪头还肿,皮肤被迫扩张,一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
“噗。”先是额头上的爆开了,接着是脸颊的,在太岁坠入郑里长口中时,所有赘瘤一起爆开了。
他原本喜悦的长鸣,变成了惊恐的哀嚎,他的面孔与太岁一样,变成一团漆黑的肉块,原本是嘴巴的部位还在喊着:“师尊,救我,师尊,救我……”
然而他的师尊,那沐浴在璀璨光辉下的仙人,却只是神情淡漠地垂着眼,望着他在痛苦尖叫中,失去人形,变成一团形状不定的黑色肉块。
肥硕的郑里长变成了一块硕大的太岁,蠕动着身躯,拼命向远方逃离,却还是被一股不可抗力吸入小小的瓷瓶中。
没过多久,地上就没了郑里长的身影。
“薛宗主”手一翻,瓷瓶回正,她在瓶口重新塞好塞子,把瓶子收了起来。
清冷的夜风吹过,漫天星辰依旧散发着明亮的辉光,掌柜的等人却一个哆嗦,眼中痴迷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恐。
习惯了求饶的他们腿一软,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宗主大人饶命,宗主大人饶命。”
“小人一定准时交经制钱。”掌柜的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有什么价值,“小人知道哪里还有太岁,这是小人从李捕快手里买来的。”
掌柜的双手奉上装着太岁的木盒,手抖得不成样子,生怕这太岁会沾到自己。
顾盛的心情是茫然的,士为知己者死,她不能丢陛下的脸,可她实在不知道,在这么诡异的邪祟面前,她该如何保护陛下的子民。
看起来是高人的剑客,却也是“薛宗主”的师妹,顾盛心灰意冷,余光瞥见那斗笠剑客走上前,抬手摘去斗笠,面色如霜,怔了怔。
顾盛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薛宗主”喊了剑客一声“师妹”,后者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若是……若是这位“薛宗主”是邪祟冒充的,剑客却是真的剑侠……
顾盛不抱希望地期冀起来,下一刻,她便听到了对她来说,宛如仙乐般的声音。
“谁是你师妹?”剑客拔.出了背后的大剑,神色冷,声音更冷,她的面庞像冬日晶莹剔透的冰棱,寒冷而锐利。
这份冷意却令顾盛感到安心,她舒了一口气,鼻腔里有一股酸意,眼眶湿润。
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一名强大而正直的冰山剑客,是多么可靠的存在啊。
顾盛忍不住喊了声:“侠士,小心!”
剑客没有看她,只是挥剑,剑身散发出凛冽剑气。
也就是一只只发着微光的蠕虫。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剑气的顾盛:“……”
激动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顾大人一会儿看看星光中的“薛宗主”,一会儿看看挥洒剑气的剑客,呆滞了许久。
难道是……她对名门正派的理解有问题?
剑客·李昼可不知道顾盛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她试着操控了下“薛宗主”,发现自己控制不了。
这个“薛宗主”确实不是自己!
对对方的身份好奇起来,剑客·李昼挥剑便向她砍去。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切开看一下。
剑气如练,莹润的光辉倾泻在“薛宗主”身上,犹如一段柔软的反射着月光的丝绸。
“薛宗主”的身体被切成了两半,露出了内部的填充物,那是挤在人类皮囊里的黑色肉块,摩擦着,蠕动着。
组成剑气的蠕虫一拥而上,附着在平滑的伤口表面。
掌柜的、店小二等人看到了这恐怖的画面,无法控制地叫嚷、嚎哭起来:“太岁,是太岁!”
顾盛有官身、官印护体,透过疯狂的表面看到了一部分真实。
她看到,那漆黑粘稠的太岁中,有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孔,其中一张剑眉星目,似乎连着一部分身体。
天啊,是消失的韦都统。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顾盛一个箭步,冲上去,手伸进了黏滑的太岁里,抓住了韦都统肉块里的躯体。
她感觉到一股无法匹敌的巨大阻力,脸涨得通红,太岁伸出了芽孢,一根根须芽飘荡,拂过她的脸颊。
顾盛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但下一刻就又睁开了,她不敢看太岁,也不敢去看旁边的剑气蠕虫,哪怕此刻她们应该在同一战线。
她只能死死盯着同僚的脸,听着鲜血冲刷血管的鼓噪声,卯足了力气,用力把韦都统往外拽。
可她不是修行者,不是武将,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文弱,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韦都统拔.出了一小截。
也许是因为和太岁融合没多久,韦都统的身体看起来还是完好的,顾盛已经看到她的肩膀了。
快了,快了……
顾盛在心里默默地呐喊,下一刻,却看到分裂成两半的“薛宗主”,重新合拢起身体。
顾盛陷在太岁里的手,也逐渐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这肉块难道就不会死吗?
油然而生的绝望席卷了顾盛心头,被她拽着的韦都统睁开了眼睛,那张扭曲纠结痛苦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叹息之意。
韦都统摇了摇头,说:“放弃吧。”
“不可能。”顾盛咬紧了牙关,才要继续使力,肩膀忽然一阵剧痛。
韦都统探出脑袋,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顾盛痛得脱了力,下一刻,两双手感觉到一股推力,韦都统埋在肉块里的身体竭尽全力,把她从太岁中推了出去。
“良臣!”
顾盛的喊声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脸上汗水和泪水都已经分不清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剑气蠕虫一拥而上,爬满了韦都统的身体,接着一、二、三,一起发力,在“薛宗主”合二为一的最后一刻,把韦都统带出了太岁体内。
全身沾满黏液与碎肉的韦都统咚一声摔在地上,泛着微光的剑气蠕虫卷起黏液与碎肉,倏地回到了剑客的剑上。
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吞噬了的韦都统,缓缓抬起湿漉漉的脸,呆若木鸡。
刚才还觉得剑气蠕虫与太岁没什么区别的顾盛,怔了半晌,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两人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救她们于水火的剑客。
这一次,她那柄布满蠕虫的大剑,显得那么亲切。
剑客·李昼望着合拢后恢复如初的“薛宗主”,回忆着刚刚剑气劈开对方的触感。
太岁看起来体积不大,其实内部像个黑洞,深不见底。
难道这是什么寻宝游戏?
李昼开始感兴趣了。
“薛宗主”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剑客·李昼却已经迫不及待挥出第二剑,继续扒拉起太岁体内的东西。
这一次,她翻出了半顶方巾。
诶,没用。
眼看“薛宗主”又愈合了,剑客·李昼只好挥出第三剑。
接着是第四、第五……
就在剑客·李昼寻宝寻得不亦乐乎时,婴儿·李昼面前,同样鼓起赘瘤的黄衣道士玄阳子,却并未像郑里长一般,拿出“药”来吃。
她将右手倒悬,左手捻住第四指第一根节,口中诵念:“五行相推,金木相伐,水火相灭。*”
随着她的念祷,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在这鼓声中,她继续诵念道:“臣谨请老君圣师,慈仁见照,与某保举。谨直节志,虔恳奉慕大道……敢轻师负道,身谢三官,以死无恨。谨陈口启,未敢冒辞,再拜。*”
诵念完毕,鼓声渐歇,玄阳子脸上的赘瘤逐一消失,面孔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拱拱手:“见笑,见笑。”
婴儿·李昼这会儿想起来了,本体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孩,旁边还有娘亲看着,看到这么可怕的东西,不害怕太不合理了。
她赶紧转身,扑进月娘怀里,抖起了肩膀,浑然不知,自己的破绽早已经够多了。
月娘:“……”
知道她是装的,月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把李昼揽进怀里,也露出提防之色,语气谨慎地说:“不知道长修的是什么功法?”
玄阳子侧过身体:“未来师祖师尊请进,且听我慢慢道来。”
月娘犹豫片刻,见李昼在悄悄打量玄阳子,哪还不知这小机灵鬼对老道士充满了好奇。
她牵起李昼的手,点了点头:“也好。”
三人进了屋,玄阳子年纪最大,辈分却最小,自觉地给李昼和月娘倒了茶,才在对面坐下,开口说道:“两百年前,金玄观举办了一场罗天大醮,醮典上,老君传下了这局长生劫,曰,宇宙有常,劫数将近,长生不死,周而复始,世界将在毁灭中重生。”
月娘静静听着,婴儿·李昼悄悄问模拟器,罗天大醮是什么?
模拟器弹出了提示框:一种祭天法仪。
玄阳子喝了口茶,小心地摸了摸额头,确认没再鼓出赘瘤,才继续说道:“这世界毁灭后才能重生,岂不是要生灵涂炭?金玄观观主连忙恳求老君赐下消劫的办法,老君曰,此劫非凡人可挡,我马上就要降临人世,尔等做好准备就是。自此,观主按照老君的吩咐,带着门人抽灵骨,炼三尸,封闭飞升之路,开辟老君下凡的通道。”
婴儿·李昼托着腮,思考着怎么不小心打翻娘亲手边的胡萝卜猪肉粥,感觉到娘亲看了她一眼,连忙直起身子,装作认真在听的模样,点评道:“这个方法出问题了吧。”
不然老道士又何苦来拜她为师,嘿嘿,她真聪明。
玄阳子摇了摇头:“方法本身没有问题,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君降临时,长生劫也随之降临了。原来,开劫与消劫循环往复,却是应在这里。生机到来的同一时刻,死劫便也已经来了。”
婴儿·李昼担忧地说:“那可怎么办呢?”
童真的声音里,充满了扮演出来的忧虑,却无法掩盖本质上的漠然与茫然。
李昼甚至都没意识到,玄阳子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两百年前就该毁灭了。
月娘眉心微蹙,不解地望着玄阳子,却不知道,这些话怎么能如此直白地讲给昼儿听。
玄阳子则面色不变,继续说道:“好在当时,药王山也正在为天灾做准备。他们请出了三昧真火,耗时整整三年,以所有弟子为药材,炼制了一丸能够医治天地的丹药。”
说到这里,玄阳子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道:“这丸灵药的名字,叫太岁。”
月娘一怔,无意识喃喃:“太岁?”
婴儿·李昼“咦”了声:“这药被你吃了?”
不然她身上怎么一股太岁味。
那“薛宗主”又是怎么回事?
这太岁怎么到处都是?
“太岁自然喂养了天地。”玄阳子又摸了摸脸,尴尬地笑了笑,“老道就是个挂单道士,可不敢吃这灵药。只是,药王山炼制的太岁,本来是要等岁星归位才能用的。老君推断,唯有岁星与太岁同时归位,才能真正消去天地大劫。药王山已经没有人手炼制第二丸药了,老君思来想去,只能祂老人家自己进药王鼎,把自己炼成新的太岁。”
月娘从李昼的提问中,听出了些许端倪,试探道:“道长与这太岁,有什么关系吗?”
玄阳子说:“太岁炼成后,便有了主见,跑出了药王鼎,化成万千分.身,四散逃了。老道虽然只是一名挂单道士,却受观主临终托付,要寻回逃散到各地的太岁。”
月娘心头一跳,重新打量一番玄阳子老树般布满褶皱的面孔:“你……”
玄阳子点头:“寻回的太岁,都镇压在我的身体里。”
婴儿·李昼佩服地说:“你胃口真好。”
玄阳子才要说话,苍老的面孔忽然皮肤舒展,掉光的眉毛重新出现了,五官像被内部的一只大手揉捏,捏成了“薛宗主”的模样。
与此同时,剑客·李昼面前的“薛宗主”,却仿佛被妖鬼吸干了精气,挺拔的身躯变得枯瘦干瘪,英姿飒爽的面孔布满了皱纹。
“薛宗主”和玄阳子,转眼就完成了互换。
月娘:“……”
顾盛与韦都统等人:“……”
玄阳子看到面前的景象,呆了片刻:“老道只知道,太岁每一个分.身都能互相感应,却从未听说,还能互换身体啊。”
“薛宗主”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月娘听不到她与玄阳子的对话,只觉得毛骨悚然,抱起李昼就要跑。
“薛宗主”却站起身,房门随之自动关闭,明明是在室内,她的周围却涌出了璀璨的星光。
月娘心跳如雷,正要挡住李昼的眼睛,婴儿·李昼“阿秋”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薛宗主”身上的光芒,倏地灭了。
因为李昼不喜欢,所以她的身上,不应当有光。
“薛宗主”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面孔却忽然像橡皮泥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压塌了。
接着,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肃穆之意,一边凌空画符,一边诵念:“思五藏三神,勑身卫灵咒……五行相推纲,最持威六纪……”
她的身体也像橡皮泥一样垮塌,先是堆在地上,接着融入了地面。
漫天星光黯淡下来,一轮苍白圆月从云中探出身体。
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消失了,婴儿·李昼面前的“薛宗主”重新凝聚成了玄阳子,褴褛黄衣,面容苍老,眼瞳深邃。
玄阳子舒了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消失的“薛宗主”说话,又或是对其他散落的太岁说:“老道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啊。”
她擦了擦不存在的汗珠,正回想刚才说到哪儿了,忽然感觉到,其他太岁分.身止不住的战栗与颤抖。
剑客·李昼走到了太岁消失的地方,将知北游刺入了地下,她的寻宝游戏还没有结束,其他太岁应该也可以玩吧?
刹那间,霜白剑气席卷大地,苍茫四野一片冷白,在清冷月辉照耀下,宛如撒了层盐霜。
太岁,太岁,剑客轻声细语,声音被剑气传播到四合八荒,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