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Ch16
◎死性不改◎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周麦琦觉得蒋浮淮不是例外。
邀请他参与一场狂欢,脱口而出往往比深思熟虑过后要轻松很多。
看着彼此停顿的几秒间,周麦琦没有后悔,反倒是蒋浮淮拒绝了。
他问:“我们算和好了吗?”
她摇摇头,“不算。”
“那你为什么和我提这个?”
她也特别直白,“你干净。”
蒋浮淮听笑了,“就因为我干净?”
“你还省事。”
“你不怕我缠着你要你负责?”
周麦琦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出来玩讲负不负责这种话是有点扫兴了。”
蒋浮淮却板起脸来,“周麦琦你不要在外面装熟女。”
见他没有想法,也不会改口,周麦琦自顾自起身重新理了理头发,特别理所当然地陈述事实:“都快三十了还说这种话。”
“男人三十也是一枝花。”蒋浮淮强调。
“什么花?高岭之花?高高在上不让人采的花?”
说起话来总是暗含火药味,掺点讽刺,加点挖苦,生生把反问变了味。
蒋浮淮也冤,也纳闷。他一个家里的米虫,徒有“少爷”和“富二代”的虚名,几乎没有多少可流动的现金,吃家里的用家里的,怎么周麦琦天天说他端着,说他高高在上。
“我坐的已经够矮了。”
他不仅委屈,他还有点烦闷。
周麦琦不解风情,听见少爷这么一句,赶紧搀着他的胳膊要把他扶起来,“少爷您快请起吧。”
简直是对牛弹琴,话不投机。
蒋浮淮也是给台阶就下,特别好说话,借力就要站起来的时候,周麦琦突然来了通电话。
她看了眼屏幕,即便备注的这个名字中午放了她鸽子,念在行走江湖不得不装傻的份上,还是不由分说甩开蒋浮淮的手,接起了电话。
蒋浮淮扑回地面,听她开口叫了个名字,忽然不快地阴沉下脸来。
*
再次和江奕杉约见面是在胡怀巷子口新开的一家酒吧。
开业活动做得很丰富,驻唱歌手也小有名气。
江奕杉倚在吧台,打了个响指招呼酒保,要给周麦琦点单。
“我不喝酒。”
“什么?”
光线恰到好处,分辨得清人脸和五官位置。
江奕杉属于好看的那一卦,也知道自身优势的那一卦,但不足以惊艳到周麦琦。
她重述:“我不喝酒。”
他低头靠近,蹙眉仿佛厌恶闹哄哄的环境音,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周麦琦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肩膀,识破他顽劣的游戏。
江奕杉勾起嘴角,十指交叠放在台面,侧头看着周麦琦,“不喝酒怎么谈生意?”
她指指声带位置,言简意赅地说:“吃了头孢。”
“病了?”
摆摆手,周麦琦拉开高脚凳坐下,“小毛病。”
他们要聊早教机构投资的事情。周麦琦做了很多轮评估,排查过风险,眼下大家都不乐意生孩子了,早教机构怎么看都是桩赔钱差事。江奕杉却笑笑,替她回忆起刚做生意时畏手畏脚又讳疾忌医的毛病。
他原话是:“普通人不乐意生而已,有钱人还要传宗接代,没有好的教育,哪来这么多风度翩翩善解人意的少爷和小姐。”
话里还有点酸溜溜和不屑一顾的成分。
周麦琦左思右想,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当年自立门户时就是这样,怕不回本,怕被人拒之门外,怕这个怕那个,迈不出去那只脚,江奕杉也推了她一把,让她不要忘记她做的是高端生意,赚的是回头客。
现在,江奕杉再次一语点醒。
这个项目不能做到百分百的稳赚不赔,但姑且是个风口。
冒险的事情,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总想去试试。
周麦琦说:“大致没问题,其他的你等我再想想。”
聊完这些,江奕杉特别感慨地问她:“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又能怎么办。”
“忙不过来的话——”
他欲言又止,酒杯悬在嘴边,意思已经很明显。既想当伯乐,又想当周麦琦的千里马。有些钱怎么赚不是赚,多掺一脚多分一杯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且,周麦琦很漂亮,事情无论发展到哪一步他都不吃亏。
若有似无的灯光闪过,照亮江奕杉脸上容易让人混淆的细节。手指沿着吧台游走,几步就到了周麦琦手边。
宛如攀岩一般,从指甲到指骨,再到她手背,说着清幽又仿佛气若游丝的勾引。
“忙不过来记得找我帮忙。”
他终于和盘托出自己的目的。
周麦琦也笑,“那肯定啊。”
然后猛然抽出手,在对方尚未反应之时,以一种玩笑的态度反方向掰过江奕杉的五指。力气之大,叫江奕杉酒杯里的液体都洒了。
“疼疼疼,Magi!”
“哎呀,弄痛你了吗?”她装模作样的本领也了得,查看江奕杉状况,“Sorry啊,我以为你想和我试试身手,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练过一段时间少年武术,下意识就——”
江奕杉发出类“多大点事”这种感叹的一句“嗐”,给自己找台阶下时的反应也相当幽默,“既然如此,下次一定找你过招。”
喝完那杯酒,江奕杉就走了。
这个在香港就喜欢对她动手动脚还装作痴心绝对的男人,实在让她头疼又觉得难办。
他的眉眼有三分像蒋浮淮,那种深情到眼里带光带泪水的姿态,常常让周麦琦产生错觉,也常常让周麦琦从记忆里拉出原版来比对。
江奕杉是装的,她清醒后能得出结论。
但是,接受人家帮忙是真,从前进入珠宝市场也托了他的面子牵线,如今还涉及其他项目的投资。
进账的时候还得提醒自己忍一时。
周麦琦想,真应了那句俗语,钱难赚屎难吃。
这段时间忙东忙西,看了早教机构项目的介绍书,她百分之八十已经决定要做,但总觉得还缺少一把推力。
踩着月光往回走,中途停在路上回了几段长消息,接听了一通香港来的电话。重新提步,重新思考,那种缺少推力的感觉重回脑中。
拐弯处,响起蹩脚难听的音乐。
周麦琦心中却有灯泡亮起,想到什么,快步往前。
果不其然,上次抱着葫芦丝的道长就站在月色里,看样子,应该是在吸收天地之精华。
他今天不吹葫芦丝,改了一支洋气的口琴。
吸吸呼呼,每个音都不到位,但胜在态度积极。
周麦琦清清嗓打断:“咳咳,道长。”
音乐声停,道长转头看见周麦琦,俨然故人之姿,恨不得握着她的手甩两甩。“哎哟,是你,我们果然有缘。”
胡怀巷子四通八达但就这点长度这点深度,多走走总能碰到新事和旧事。
周麦琦想起上次那一卦,主动靠近道长,“道长,今天还能算吗?”
道长一听,眼睛直瞪,连连点头,席地而坐,沐浴着月光,让周麦琦也坐下说话。
蒋亦雄半个道家弟子,算卦出于爱好,也出于那么些责任感。播撒爱与和平,这个中年男人义不容辞。
他像问诊把脉一样看看周麦琦的眼睛,看看周麦琦的额头,再看看周麦琦的手掌,然后问她:“最近有烦心事?”
烦心事是多了去了,周麦琦点头。
“事业发展方面得顺一顺。”
“怎么说?”
蒋亦雄又开始捋他不存在的胡子,端得高深莫测,劝得苦口婆心:“有些事情啊,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扛,也有找人分担一下的。”
“分、分担什么?”
“你能力有的,一个人硬扛只怕对身体健康不好,合伙或投资,有人参与进来,分散注意力的同时,财运疏通,健康也能保持。”
周麦琦将信将疑。“我已经单干很多年了。”
她实实在在想证明自己的独立能力。
“水滴石穿,积少成多,厚积薄发。”
一连三个励志成语出口,周麦琦彻底信了眼前道长的高深是装的。她说:“道长,这几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眼下是没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六亲缘浅,还是要多发展些别的感情,多和别人交涉交涉,不能把自己关起来啊是不是?”
“比如呢?”她着急地倾身。
蒋亦雄害怕地后仰,“你问我?”
“你不是算命的吗?”
道长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周麦琦有所顾虑,“那我凭什么信你?”
道长已经起身,月光下,他拍拍身上灰尘言之有物:“信不信当然是由你。只不过你这趟又跑回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上一回已经信了吗?”
周麦琦站在原地,无话可说。
三天后,江奕杉打电话给她问投资意向。周麦琦说可以,挂电话前,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摇摆,最终问出了口:“江奕杉,你要跟我合伙吗?”
*
蒋家的院子里,江奕杉拿着水喷枪在给植物浇水,蒋浮淮站在他身边,一起听着这通开了免提的电话。
周麦琦说:“江奕杉,你要和我合伙吗?”
闻言的两个人愣住。
蒋浮淮下意识想抢过手机发出点声音,江奕杉却眼疾手快格挡住他,率先对着那头答应下来。
“好啊,我跟你合伙。”
水喷枪掉在地上,角度倾斜,打湿两人的鞋子和裤脚。
阿姨出来喊吃饭,见状忙拧紧了水龙头,让他们不要磨蹭快进去。
应了两声,蒋浮淮脸色挂了下去。“没听你讲过这茬。”
“我也不知道啊,”江奕杉把手机放进口袋,摊开双手做无辜状,“有人邀约,是个赚钱的机会,不上才傻吧。”
阳光下,畏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奕杉用手掌遮阳,就这么坦荡荡地看着蒋浮淮。
好像话里有话地挑衅。
良久,蒋浮淮捡起水喷枪,避开他的视线说:“你没必要为了报复我做这些。”
“报复你?”江奕杉踢了踢被打湿的鞋子,“别太自作多情了。”
成年人的利益中,有取舍,有进退。如果提交问卷的答案不是A,那一定是B,江奕杉不出所料地继续开口:“我是真的喜欢她。”
这个她,自然是周麦琦。
蒋浮淮将水喷枪挂回水龙头,若无其事地踩过鹅卵石和半片草地,甩了甩打湿的手掌。
江奕杉生怕他没听清,直白地问:“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啊。”蒋浮淮的尾音拉的很高,那是种佯装的不在意。
“你还真是,”曾经的发小兼兄弟摇了摇头,淡声评价,“死性不改——”
最后一个字的音没发完,艳阳晴天下,江奕杉只觉得视野内的画面180度调转。
迅速地扭曲,色彩迅速地融合,身体迅速地做出反应。
踉跄两步之后,江奕杉堪堪扶住身后的篱笆站稳,对这番没有预告的拳脚相见有些发懵。
随后,他笑了起来,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血。“怎么,生气了?”
蒋浮淮看着他。
即便这个人算作发小,曾经是兄弟,也让人右眼皮隐隐跳动,觉得不安。
这个常驻香港却突然要回杏川发展起生意的人一定有蹊跷。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又突然说要合伙做生意的想法说不定也有诈。
江奕杉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蒋浮淮潜意识里觉得他要搞事。
“你别打周麦琦的主意。”
“为什么?”他笑得阴森可怖,“你给她做标记了?她是你的所有物了?没有吧,没有我怎么就不能打她主意?”
物化,是周麦琦的雷区之一,蒋浮淮皱眉。
“不要装深情啦弟弟,都什么年代了,外面到处是饮食男女,你念着她,她在意你吗?蠢不蠢啊,明明早分手了。”江奕杉站直了,正了正身上那件中间印着显眼商标的休闲T恤,“还有,我劝你也不要太安心当家里的米虫了,不然,你前女友会不会变成我老婆不好说,你们家这条巷子万一没法交到你手里,从蒋改姓江就有意思了。”
男人之间,是有特殊的磁场和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蒋浮淮和江奕杉,没有仇只有缘,后者却要衍生出战场来和前者一决高下。
蒋浮淮拽住了他的衣领。
江奕杉却说:“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
头一歪而后继续道:“周麦琦变成我老婆还是这条巷子改姓江?”
第二拳攥得很紧,几乎就要挥上去时,季芸开门出来了。
“住手!”
*
被问到打架的理由是什么,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搪塞。
江奕杉说:“最近股市情况不错,多赚了点,得瑟两句他就不开心了。”
蒋浮淮说:“得瑟归得瑟,你把我的鞋踩脏了。”
江奕杉似乎捕捉到什么信息,一语双关把话说的更难听:“不就是鞋?都是双破鞋了!”
蒋浮淮把筷子一放,人就要站起来。
“行了行了,”蒋亦雄发话,“非得吵你们妈不开心,不吃饭的都给我滚下去。”
*
晚上九点,蒋浮淮走进巷口新开的酒吧,特意倒退回去看了眼店名,发出疑问:“谁家酒吧会取名叫‘收到’?真有生意?”
方沂南跟小厮似的跟在他身边问:“有没有生意你这尊大佛不都来了吗!”
蒋浮淮面无表情,重新抬脚往里面走。
方沂南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洁身自好的大少爷从前别说是酒吧,就连稍微聚众多一点的娱乐场所都不去。今晚看来像是真的踢到了钢板,气得都要去灯红酒绿的地方解闷。
他们往里走,好巧不巧,有些人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刚才饭桌上恨不得撕烂的那张嘴,这会儿正伏在吧台和周麦琦说着点什么。
蒋浮淮蹙眉,停在半道。
方沂南倒是如临大敌地帮他找借口:“没来过这家,呆着难受,走走走,我们换一家。”
“换什么,不换,就这里。”
蒋浮淮在卡座上坐下,眼神却黏在吧台处。
江奕杉对着周麦琦有意无意拍拍颧骨处的红肿,生动地用肢体比划着,想来大概是在演绎卖惨的一些东西。
方沂南问:“我就纳了闷了,周麦琦去趟香港,怎么谁都认识了,难不成真给她混进圈子里来了?”
“什么圈子?”蒋浮淮漠然平移眼神,“胡怀巷子只有东西南北四条分岔,没有圈子。”
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总是理想主义的化身。
方沂南除了说“行行行”,也没别的话了。
带着气的少爷喝酒不分口感也顾不上举杯,一杯一杯下肚,眼神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吧台。
十分钟过去,他们还没说完话。
二十分钟过去,江奕杉往周麦琦身边挪了一寸。
二十五分钟,他频频举起配合言语的肢体就要搭上周麦琦的肩膀了。
蒋浮淮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方沂南忙问:“干嘛呢?”
“搭讪。”他把嘴角的酒渍豪爽一擦。
搭的哪门子讪?跟前女友搭讪还是用武力招呼自己兄弟啊?
方沂南拖不住他,干脆摆烂随他去了。
几米的距离,好像凿了地嵌进去几十米深的执念一样,蒋浮淮每一步都走得气势汹汹。
他还没抵达,却有另一只手先打断了吧台男女的对谈。
蒋浮淮脚步顿住,周麦琦侧身扭过头来。
酒吧光影虚幻,配合演出的干冰制造云里雾里的飘渺感。没喝多少酒,脑子却开始晕了。眨眼企图重启视线,恢复清明,却仍然有那种镭射光彩的滤镜在眼前。
蒋浮淮往前走。
周麦琦挥开了肩膀上的手。
蒋浮淮扒*拉住来人,来人看过来,表情从担忧着急变成了救星来临。
周麦琦推开眼前的人,分隔任何的肢体接触,大叫保安在哪。
蒋浮淮反手拉住她要往外走,另一头却被江奕牵制。
“你有点礼貌行吗?”
他用蛮力拽过周麦琦,不管不顾地留下身后的的诘问和残局。
保安匆匆赶来,压制住着装明显不适配眼下场所的中年男性,听他挣扎地对着酒吧的另一出口处狂喊:“我是她爸,我真是她爸,周麦琦,你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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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衣衫单薄,袖口宽大◎
耳鸣有时候像尖锐的长笛,也像声嘶力竭后被无尽拉长、只留有奄奄一息的喇叭声音。
耳鸣的时候仿佛能听到宇宙起源,万物走向热寂。
周麦琦捂住耳朵,竭力克制同时发作的偏头痛。
看起来有点夸张,也有点不真实。但对于她这种忙里忙外思前想后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已经出来了。”蒋浮淮拍拍她的后背,“头痛了吗?闭眼就好了,闭眼休息一下。”
她闭上眼睛,模糊黑影中有不确切的形状出没,一切都不具体,一切都让人心生恐惧。
有外部条件触发了这些情绪。
于是要通过转移来消耗思绪。
她开始絮絮地念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复心情。
环上她后背的手温暖又有力量,配合她的节奏轻轻安抚。
周裕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在另一头赶来,“姐”字刚脱口,就看见昏黄灯光下相互倚靠的周麦琦和蒋浮淮。
蒋浮淮食指放在嘴边,对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过了很久,经念完了,周麦琦没有抬头,蒋浮淮也没有催促,直到途径的汽车摁着喇叭,吹了两声轻挑的口哨。
周麦琦猛然抬起头来。
“他走了吗?”她问的是那个在酒吧里自称是她爸的人。
蒋浮淮说:“我去赶他。”
*
手机里有很多条未接来电,全都来自没有备注的熟悉号码。
周麦琦也想过一了百了,干脆拉黑。可是血缘亲情不是那么容易断的。
她图的是家人的形式,她的家人图的是她身上流的血和她不断进账的收益。
世界上就是存在这样的规律和模式。
爸爸给她发信息,语气可怜,甚至用了整排的感叹号。
求她接电话,求她回消息,求她再见他一面,他保证,是最后一面。
保证多么廉价,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可以装失忆当作经历了平行时空。
周麦琦一万次被骗,一万次不长记性。
周裕树说:“你别去,你去了我就看不起你。”
周麦琦在茶几前坐了很久,视线涣散在杂乱的书本和摊开的色彩内页中。
“周麦琦,你听到了吗?”
堂弟很少直呼她的大名,此刻精确的点名却像隔着正在运作的鼓风机,她听不清。
等到响指在眼前打过,周麦琦骤然回神。
她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东西。空白本从一堆文字和图画书籍里被翻出,又在画笔的桶里挑出一支黑色勾线笔,周麦琦说:“我听到了。”
*
蒋浮淮忘不掉三年前和周麦琦吵的那场架。
他年轻气盛,爱付出,不爱计较,把周麦琦奉为自己的道理。
中年男性找上门来,周麦琦只请他吃了闭门羹。她对外面那个用力拍打大门,苦苦哀求的人只冷漠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开了门,答应了中年男性的请求,跟着他去了医院。
“爸爸”的发音很简单,“爸爸”的身份似乎也很容易,“爸爸”却是周麦琦世界里遥远的人物。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回忆,一度打过想要摘掉他们的共同姓氏的念头。
爸爸爱喝酒,爱抽烟,爱吹牛,爱在亲戚朋友面前说大话。爸爸实现不了的事情,代偿的则是周麦琦。
三岁那年,孩子连基本的意识都还没完全形成,爸爸妈妈离婚了。
周麦琦是在奶奶家长大的。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离开家上大学,爸爸重组了家庭,相对来说高领的产妇为他生了个儿子。
基础条件不好的男人和女人所孕育的儿子,带着基础病出生了。
无数次的治疗需要输血,直系亲属的血液不够,爸爸就把主意打到了周麦琦身上。
她一天三份工,连营养都不达标,怎么会有多余的血给那个和她毫不相关的弟弟。
但是爸爸声泪俱下,他说他们家不能绝后。
周麦琦愣住了。爸爸在她成长阶段中的不闻不问和漠不关心忽然变成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得她脸颊火辣辣的疼。
原来她连家里的“后”都算不上,原来形同陌路的父女关系也能这么理直气壮。
周麦琦一滴眼泪也没有,坐在输血室,伸出手臂,献了300毫升。
血液是烫的,抽进真空袋是能看见还冒着热气,滚着小小的气泡。
护士要她按压针孔,她忽然觉得恶心,喉管中有什么东西翻涌,对着垃圾桶干呕好一会儿,出现的却只有后脑勺的刺痛和太阳穴的闪烁。
爸爸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都能装傻忘掉上一次的承诺。
他没有为她出过一分钱的学费,却不断向她索取,只因为不能绝后的荒谬言论。
再后来周麦琦独立了赚钱了交了男朋友。
半夜弟弟病发,爸爸上门哭求,用威胁性的话在门后发问:“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死吗?麦琦,周麦琦,爸爸从小就教过你,家庭才是立身之本,你想被人嘲笑吗?你想害死你弟弟吗?”
五分钟的惶恐和沉默里,周麦琦像从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做出了妥协。
那一天,是蒋浮淮和她一起去的医院。
她输完血,憔悴苍白得不成样子,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她叫蒋浮淮的名字,她想和他一起离开,这一方亮着灯的人间炼狱,差点要把她的骨头都吞噬。
蒋浮淮走进来牵她的手说回家。
夏天,衣衫单薄,袖口宽大,风扇动时摇摆,没按紧的、出了血的针孔以及迅速乌青的皮肤就这样曝露。
他的手臂上也留下了黄色酒精尚未风干的痕迹。
她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
周麦琦却能凭记忆推演,大一那年发入学体检单的结果,她看见过蒋浮淮的血型。
他们是一样的。
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像喝了无数瓶假酒,吃了很多片褪黑素,也像从濒死边缘被拉了回来。
四周都是暗角,视线无法对焦。蒋浮淮的脸变得好模糊,蒋浮淮的触碰没有任何实感。
她觉得荒唐,也觉得好笑。她就快要晕过去了,她真的好难受。
甩开蒋浮淮,眼泪的频率比秒针转动还要频繁。周麦琦跌跌撞撞走到弟弟的病房,那里有好多人,护工、家属、病人,还有查床的医生。
周麦琦什么都没想,走到弟弟的床位前,忽然给了爸爸一个耳光。
*
他们不可以要求蒋浮淮付出,就算是志愿的,也不可以。
这到底算什么?
爸爸口口声声说那是蒋浮淮自己的主意,周麦琦的男朋友自愿替她分担。蒋浮淮也用他轻盈的肢体动作证明他好好的,完全没事。
可是这到底算什么?
献血是她的责任吗?是她需要无偿完成的义务吗?凭什么要蒋浮淮替她来分担。
在这个吸血鬼常驻的家里,只有她担任受害者还不够吗?一定要像增加列车乘客一样,把她好不容易收获到的一点点幸福也拉进如同《釜山行》一样的地狱吗?
周麦琦歇斯底里:“你去死!你们都去死!我没有这样的家,没有你们这样的家人!”
灯都灭了,其他病人拉上了床帘,继母用手捂住了熟睡弟弟的耳朵,爸爸看起来还想狡辩点什么,蒋浮淮却拦腰把她抱了出去。
病房里安静了,走廊中传来大哭,片刻后,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她捂着脸说对不起。
除了道歉,没有比道歉更有分量的语句。
蒋浮淮说:“你弟弟就是我弟弟。”
横膈膜抽筋,周麦琦不间断打着嗝,眼睛几乎肿了,整张脸仿佛泡过水一般狼狈。听见蒋浮淮的话,她抬起脸,原先的愧疚统统变成厌恶。
“那不是我弟弟,”她一字一顿,“他就算死了也跟我没关系。
“那里面的所有人都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恶毒,狠戾,决绝。
该说她坦荡吗,该说她真性情到无所畏惧吗?
蒋浮淮拉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
周麦琦猛地甩开他,“你又不是什么救世主,看见街边的乞丐给两块钱就算了,现在看见病床上躺着个人就要放血给他们?蒋浮淮,你不是圣人,你不要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好不好。”
“我做错了。”他不想吵架,直白地承认下来,“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但是。
宛如纪录片中火山爆发的无声画面,周麦琦的抓狂没有声音,她轻轻的,静静地,眼中含着泪,绝望麻木,好像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坟墓。
“那是血,那不是钱,我该怎么还给你,蒋浮淮,我累得要死,我营养不良,我一个月赚的还不够从前你妈一星期给你的生活费。就算换成钱我也还不起,那是你多少分之一的命啊,你有必要让我欠你这么多吗?”
“我不在乎你还不还的——”
“我在乎!”
她从来都是这样。
他也从来都是这样。扮演播种希望的天使,振动翅膀飞过天空以为降下福泽,完全忘记后顾之忧这回事。
他是家里人掌心的宝,是别人口中的少爷,是少女时代初恋的雏形,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类是可以共同进步的。而他的周麦琦只是暂且迷失在外的公主。
“周麦琦,你不要再哭了。”他用手去擦她的眼泪。
水分凝聚在泪腺,蒸发了多余的液体,手心里传来干燥的感受。
她低头看,手中空无一物,眼泪都只能拖她后腿。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喃喃自语。
*
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姑且让它过去。
至于爸爸是怎么找到胡怀巷子,又是怎么找来酒吧的,周麦琦一点也不想深究。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周裕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倒还有心情整理头发,擦擦护手霜。
“姐——”
回应周裕树的,是她的后座开门声。
周裕树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楼。
综合病房内听见脚步,爸爸像是提前感知到周麦琦会来,恭迎在门口。
有经济实力才有话语权,香港回来后,手头确实宽裕起来,周麦琦那种来势汹汹又决绝的表情才能做的更有底气。
“麦琦,你来了!”
谄媚。
“爸爸刚才不是故意去那种地方闹事的。”
矫情。
“你……要吃点水果吗?裕树也坐,来。”
虚伪。
没有姐的指令,周裕树是不敢坐下的。眼前的人是他大伯,但分家后已经没了什么联系。周麦琦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周裕树从小跟在周麦琦屁股后面有样学样。
周麦琦说东,他绝不往西。就像此刻大家都姓周,他却只绝对服从周麦琦。
继母守在弟弟的床位旁,没有上来打招呼,只是微微颔首。
床头摆放着仪器,监测弟弟的生命体征。而床上的人,失去意识在昏睡。周麦琦从来没见过弟弟醒来的样子。
太悲哀了。
耗尽一切心里给家里的香火续命,任皱纹和岁月蹉跎,强健的身体打上了霜。
爸爸是老了,继母也老了。
周麦琦把家里带出来的空白本拿出来,别好勾线笔一起递上去。
爸爸问:“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最后一次吗?”周麦琦问。
病房里人多,爸爸想拉她去角落里说话,周麦琦却挣开他的手。
“你给我写保证书吧,顺便把后面那张断绝关系协议书也签了。我最后帮你们一次,今天过后就不要找我了,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以后还是你们一家人过,我不会跟着掺和。”
她很冷静,也很冷酷。
耳鸣和偏头痛之后,是不会发抖的手和毅然发出的声音。
爸爸难以置信,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这个病房里的病人早就换过几批,有的人拉着床帘,有的人正大光明躺在床上看眼前狗血的家庭理论话剧。
周麦琦说:“不写吗?不写就没有血了,你想看着弟弟死吗?”
她用爸爸对她说过的话来奉劝爸爸。
这个时候,也有人替父母发声:“没你这样的啊,你爹妈生你养你。”
一直躲在背后的继母也走过来让周麦琦三思,“麦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麦琦开了勾线笔的盖子,翻开空白页,重新递过去,“写吧,写了我再给你们一笔钱,就算弟弟病治不好,也够你们好好活一阵了。”
“周麦琦,你!”爸爸用食指指着她。
合格的保镖周裕树已经挡身在堂姐面前,“干什么呢!”
爸爸是什么性格,这个病房里所有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恃强凌弱,爱打感情牌,常见的大男子主义,常常对政//治时事指指点点,梦幻灿烂的爹,完全没有危机感和所谓的脸皮。
周麦琦催他:“再拖下去我也不会加价,耗着还是现在就写,就看看弟弟等不等得起吧。”
她刚想坐下,手中的本子和笔被抽走了。
她的脸上维持着疲惫和漠然,提醒对面低头准备落笔的人:“不要写连笔字,每一个笔画都要写清楚。”
18Ch18
◎一张邦迪◎
人生如戏。
只赋予了周麦琦生命的爸爸如今写下了保证书和断绝关系协议书,一笔一画,用粗线条的勾线笔写得端正清晰。
关系的脆弱与否,从来不在时间和距离。不在父母离婚,不在渐行渐远,在于为了A放弃B的那种果断,拿了钱可以妥协和放弃的人性。
周麦琦就是那个B.
合上本子,周麦琦坐在门诊大厅的等候区,捧着一杯热水。
大屏电视上在放没有声音的新闻。
夜快深了,走走停停的人很少。座位上有人撑着脑袋在休息,也有人用发光的屏幕转移注意力,还有人信神的存在,双手合十不停祷告。
这里是人间百态。
周裕树已经被她勒令赶走了,周麦琦说她想要一个人呆着。堂弟没有办法,只能尊重她,离开了医院。
现在也已经是夏天了,望出窗外,嫩绿的叶子在灯下焕发出鲜艳和光彩。夜深了,却不关自然植物的事。
热水凉了很久,周麦琦一口未动,她把空杯扔进大垃圾桶,深吸一口气,准备要往外走。
两辆推床路过她,一位坐着轮椅的病人差点碰到她,三个困得直打哈欠的小孩被大人牵出来,他们擦肩而过。
人类的羁绊虚幻、牢固,需要捆绑,也能错身。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收回目光,往大楼门外走去,自动门不停止营业,透亮的医院大厅整夜都会亮灯,这里有好多人,可都是周麦琦不认识的人。
走到大门处,周裕树忽然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他说:我看见jiangfuhuai了。
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怎么写,他干脆用了拼音。
周麦琦下意识抬头查看旋转门,兜兜转转开合的宽敞缝隙中,有人风尘仆仆宛如下了列车。
她有一瞬间的愣神,手下的敲字动作却没终止。
周麦琦说:我也看见jiangfuhuaile
抱着一盒抽纸,带了一件外套,头发乱得不成样子,身上好像还是三年前那件T恤。
他的长期主义总让人唏嘘,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和不请自来的陪伴也常叫人鼻头一酸,孤零零的感受忽然有了归属。
本来没打算流眼泪的,走出这里,呼吸新鲜空气,看看月亮,数数云和星星,用一页写了规规矩矩楷体字的空白纸换来了新生。而她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回到家睡一觉,这一天就会过去。
过去之后,今晚的事只会成为她生意场上的云淡风轻的自嘲笑料。
可是蒋浮淮跑过来了。
气喘吁吁,火急火燎。
他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问她:“怎么样,没事吧?”
目光锁在她的手肘间,确认那里有没有酒精涂抹过的颜色,棉球按压留下的棉絮,或者没止住血的针孔。
但是什么都没有。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
“没事啊。”周麦琦故作轻松,连尾音都上扬。
蒋浮淮不由分说为她披上了带来的外套。
然而。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溢满脸庞时,周麦琦没有任何异样。眼神空旷,像吸食所有能量的黑洞。她在严实的医院大楼里抬起头,看着通明的扶手电梯,问了句无厘头的话:“下雨了?”
*
蒋浮淮带来的抽纸有两种作用。
如果她被抽血了,可以按压针孔;如果她哭了,可以擦眼泪。
他开了车来,但她不要坐车。一路不吵不闹地从医院哭到了主路上。
夜晚降下一点温度,他要她把肩头的外套穿上,牵着袖口,周麦琦像个安分守己的孩子伸手。
路上车辆开始少了,行人也不多。看见哭哭啼啼的女孩,难免对旁边抱着抽纸的男的做些联想。
黄毛青年忽然正义使者上身,“怎么搞的,你一个男的有点担当行不行?”
也有好心的环卫工人上来问周麦琦:“怎么了这是?”瞥一眼蒋浮淮继续问:“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蒋浮淮真是有口难辩,连连摆手。
一直走到人少的路段,周麦琦静静地流泪,用了不少纸来擦眼泪擦鼻涕。她把擦完的废纸全都安心地交给蒋浮淮。
今夜,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垃圾桶。
并行的人影被拉长,一个上坡,她吃力缓慢,他在后面伸手推她。
推到顶端,蒋浮淮忽然开口:“你要我抱抱你吗?”
她脚步顿住,鼻音很重,“你非要问出来吗?”
既然是开了口的询问,那还怎么让人大大方方地说句“要”?
周麦琦继续往前。
脚边的影子很短,很黑,身后忽然环来结实的手臂和切实的拥抱。
她落入复杂的感情里,眼泪止住了。
蒋浮淮啊,他真像一张邦迪。
“痛不痛啊?”被比喻为“邦迪”的人问她。
“你指哪里?”
“随便哪里,你都告诉我。”
他们不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下坡。
周麦琦收紧身上的外套,蒋浮淮收紧他的手臂。没有对视,连心跳节奏都平平,牢固的怀抱中,她吸吸鼻子,索性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释放她无关紧要的情绪。
“我答应给他五十万。”
像打哑谜一样,又像道开卷考的题,不用努力的搜挂回忆页码和人物索引,蒋浮淮就知道,这个人是她爸爸。
他沉静下来,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五十万曾经是横亘他们之间的那条楚河汉界,现在也变成了割裂父女关系的刀子。
周麦琦说:“我让他给我写了保证书和协议书,签了字按了手印,不知道法律生不生效,但我觉得好可笑啊。”
蒋浮淮仍然沉默。
她望着长长的下坡路,仿佛迈步宫殿那般新奇地感慨:“五十万好像能让任何人买来任何想要的清净。”
一个是三年前季芸的清净,一个是三年后周麦琦的清净。
蒋浮淮跟着她叹了一口气。
环住肩膀的手臂收力,不到一秒,明显虚弱、明显营养不良的周麦琦被揽进坚实的拥抱,跌进柔软的云朵,贴着蓬松无害的棉絮。
长灯下,影子很短。顶光照明,心疼和珍惜都垂直流通。
头发是柔软的,身体的骨头却犹如张扬的刺。蒋浮淮一点一点消化,一点一点靠近,一点一点保证。
“我会陪着你的。
“不管是五十万还是五百万,你离开了我还是会找到你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你知道吗,蒋浮淮。”缝缝补补的身体四处透风,终于有一块宽大的布盖住那些缺口。周麦琦闭上眼睛,说出几乎没在她嘴里提到过的那个称呼,“我想妈妈了。”
*
不是具体地想到某一个人,而是用思念对应了某种身份。
妈妈对周麦琦来说,只是一道剪影。三岁之前的事,无论她怎么回忆,都记不起来了。
人生中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第一次上学牵她的手走到校门口的是爸爸,给她开家长会的也是爸爸。这个常驻角色本以为会长久地保留,但没过多久,就由奶奶顶替,完成了很多爸爸的职责。
妈妈像过眼云烟一样,是嘴巴里没修炼完成的禁咒。
周麦琦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枚开口的戒指,可以扩大也可以缩小,但始终不完整。
蒋浮淮难以共情,只能用体温包裹她的感伤,像日光融化冰川,想和她把情绪缝合在一起。
相拥的姿势太过温暖,体温逐级升高,回到现实里活生生的感觉。
“好闷,”周麦琦用同样闷闷的声音说,“放开我。”
“放开你你就走了。”
“你想让我们就这样站着,一直到种在这片地里吗?”
种在这片地里,天长地久,变成雕塑被人参观记起。蒋浮淮说:“好主意啊。”
她用警告的语气喊他名字:“蒋浮淮。”
背后的手臂松开了,像拆开扎成蝴蝶结的礼物绳,心里惴惴不安的同时也有期待。周麦琦亮晶晶的眼睛里只留下无止尽的疲惫和以她为名的尖锐。
太过世俗,太过急功近利,所以有时候也变得炫目。蒋浮淮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初夏,蚊子也获得新生,瞄准久久伫立的“雕塑”,闻到新鲜活跃的血液味道,唱起“嗡嗡”旋律。
周麦琦挥开蒋浮淮的手,拍打那只恼人的蚊子。
他脖颈处中招,却配合地歪着脑袋任她操作。
蚊子血贴住手掌,蚊子包开始鼓起小块红肿。
蒋浮淮说痒,先拿餐巾纸清理掉她手心里的血渍。
“回去涂点止痒药膏。”她说。
他还没答应,手机震动响得及时。拿出来一看,显眼的屏幕之上,闪烁着“妈”的大字样。
几乎是出于本能,蒋浮淮将屏幕往身上一盖,脸色紧张焦虑得宛如做贼心虚。
他们对视,滑稽的闪躲和不明所以的审视消解了刚才那份血缘亲情的悲哀。
周麦琦说:“你,有门禁啊?”
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还在受父母管束的高中生,莫名让他觉得屈辱。
现在时间的确不早了。蒋浮淮自主承认是妈宝男是一回事,被周麦琦开玩笑调侃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在江湖行走,前女友念念不忘他的妈,这成何体统。他决定要把她的全部注意拉回来。
蒋浮淮挽着她的手臂就往下坡走,“走走走,先送你回家。”
*
那晚的毒蚊子功力强劲,一巴掌拍死后还能留下几天不消的蚊子包。蒋浮淮忍不住去挠,太痒了,以至于消了红肿后,抓破的伤口变成了一小道血痂,在他脖子上格外明显。
吃饭的时候,季芸盯着他的脖子看了很久。
“怎么回事?”
蒋浮淮装傻,“什么?”
平心而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装傻,心虚感像厨房里释放的一点点梅子酒气。
昭然若揭。
季芸仍然盯着他的脖子,“脖子怎么了?”
“哦,”蒋浮淮放下筷子,状似落枕的人摸着脖子扭动,恰好盖住了那个蚊子包,“蚊子叮的。”
虽然是实话,但他这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已经足够他妈下定论了。
季芸夹着菜说:“最近在做什么。”
此刻,堂哥堂嫂不在,连爹都出门晃悠当道士,缺少了氛围组,饭桌上难免有点尴尬。
蒋浮淮重新拿起筷子交代:“忙装修。”
“说谎。”
这两个字如惊雷落下来,筷子和碗盘接触的声音在瞬间消失。空气静滞,母子对坐,安静地看着彼此。
季芸说:“你那家店叫什么?Pourtoi是不是?水电都还没接,你忙哪门子的装修?”
她显然上门去看过。
“我——”
“倒是你斜对面那家珠宝店开始张罗试营业了。”季芸洞悉人心般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儿子,“周麦琦的根据地是吧?你们俩商量好的,一个叫Pourtoi一个叫Pourmoi,生怕我不知道你们又好上了?”
“不是,妈——”
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剽窃和模仿,周麦琦也劝说过他改掉。这好大一盆水眼看又要泼到周麦琦头上时,蒋浮淮当机立断:“哎!那就借你吉言吧。”
“蒋浮淮,你油盐不进!”
真的发起火来时,季芸其实没什么杀伤力,纸老虎一般的威严都是装给外人看的。她的儿子从小乖巧听话,认识周麦琦后才迎来延迟的叛逆期,当妈的曾经放养过情窦初开的儿子,直到很多年后眼看事态难以收场才摆出女主人姿态驱赶。实际上,除了几个贬义成语,除了几句暴跳如雷语气的指责,季芸并没有其他别的手段。
蒋浮淮也干脆应下来:“是啊,就是油盐不进,你跟我爸也是这样啊。”
“我跟你爸是合法夫妻!我们结婚都快三十年了!”
“合法夫妻。”蒋浮淮咀嚼这四个字,仿佛摸索到迷宫里的新出口。
季芸会意,心惊肉跳,起身就要揍人。“你别给我想那些有的没的。”
“妈,你根本不了解周麦琦。”
他沉着冷静勤勤恳恳像个布施的传教士,但是总结性的陈词就这么一句,蒋浮淮还想展开说说时,发现脑子里没有任何具体的新鲜的词汇。
而他妈,此刻气头上的女人不想听任何冠冕堂皇的辩解。季芸重新坐下,冷着一张脸睨看蒋浮淮,高声打断:“好啊,那你跟我讲讲,让我好好了解了解周麦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19Ch19
◎恋爱竟然拥有这么神奇的力量◎
一个人是不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的,起码蒋浮淮不是吃饱了撑的。
含着金汤匙出生,过着什么都有的生活,最容易感受到人类的空虚。手到擒来、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可以说是对他前十八年人生中最好的形容。他没什么烦恼,更没有对未来的担忧,平平常常的度日,随心所欲的做事。
纸醉金迷不适合他,受季芸耳提面命的影响,蒋浮淮向来喜欢一种纯净的热闹。
比如被身边三五成群的同学命名为“装逼怪聚众”的读书会,比如围坐广场听城市歌手抱着吉他翻唱一些情感浓烈的名曲。
这样的氛围,需要很多人自发投入进来,所以这种活动的完成率不是很高。
可是周麦琦不一样,她是个形单影只身上却热闹非凡的人。
蒋浮淮从她手里接到过自己点的外卖,对于当时已经能够说上两三句话的关系,是个人都会尴尬打工的身份被拆穿。
周麦琦却头都不抬,公事公办,连句友好礼貌的“用餐愉快”都没有。她跑开时蒋浮淮叫住她,递过去一瓶水。
“什么意思?”她眉梢高挑,有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让蒋浮淮瞬间后悔,想要快速抽回手再给自己两个巴掌。
什么意思?是打赏,是犒劳,是心疼,还是有那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身份悬殊间的自鸣得意?
蒋浮淮说:“那个……不好意思。”
她嫌麻烦地压了压眼皮,看他的眼神和霸总文里受不了小白花的上位者一模一样。
“自己留着吧,”转过身,纤细的身体薄薄一片,被有趣的灵魂撑满,“你点的饭特别咸。”
她的背影融不进校园的背景布里,她总是鲜明,总是立体,无法平躺于纸面,是活生生的上帝制品。
心跳跳动一半为了血液正常流通,身体照常站立和呼吸,一半为了周麦琦没有寒酸味的原则。
用朋友的话来说,是公子哥鬼迷心窍了,居然错把周麦琦当成灰姑娘。
蒋浮淮不确定,没有反驳。
课程作业尝过一次拖油瓶的甜头,他也知道了周麦琦的本事,于是带着目的接近,想和她多说几句话,想了解人类相同的大脑构造里,她在想些什么东西。
她总是介于疲惫和精力充沛之间,有线耳机一戴就能屏蔽所有外界的打扰和声音。
蒋浮淮敲她桌面,一下不行就敲两下,两下不行就敲三下,终于逼得她忍无可忍,拽下耳机。没眼力见的人适时奉上一盒草莓,问她经济学基础理论这门课划了考试范围了吗。
周麦琦很多情绪都写在脸上,比如有时候觉得麻烦,比如有时候觉得有利可图,也比如有时候觉得该得意时又不该摆出小人得志的表情,再比如此刻不客气地吃了一颗蒋浮淮的草莓,毫无准备地冒出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开心的成本很低,快乐的阶级却很高。
冬天是草莓的季节,她在自习教室里仰头长舒了一口气,回味口腔里的味道。
端木磊安慰楚雨荨的时候说过,想哭的话就倒立,这样原本要流出来的眼泪就流不出来。仰头同理。
她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快速整理好情绪和表情,低下头,甚至没看一眼蒋浮淮,自顾自发表评价:“我靠!”
语气助词已经百分之八十传达了她的感受。
接着,她又追加一句:“这么好吃!”
蒋浮淮说:“那都给你吃。”
心里的撼动不同于看见壮阔的自然风景或是撞破听闻不寻常的八卦,他只觉得在广场上听到了一版不同寻常的翻唱,在毕业生的作品展上看见了临摹改造的美妙画像。熟悉中有一丝陌生,陌生夹杂着新鲜,新鲜的触角八百次附着他的皮肤。
心动来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告白也仓促,也始料未及。
“周麦琦,我做你男朋友吧。”他这么提议。
推着小三轮车在地铁口卖淀粉肠的周麦琦忙前忙后,噼里啪啦的油炸声中,根本没听清这一句。
“你往旁边去点,别挡着我。”
她真的特别冷酷。
但城管吹着哨子走来时,也会收起冷*酷,拜托旁边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帮忙。“帮我把推车推到早餐店那边去,我要往另一边跑。”
大难临头,蒋浮淮还要磨磨蹭蹭地抓着她问:“哪里汇合?”
“宿舍楼!”
说完,他们兵分两路。
可是周麦琦没有说明是谁的宿舍楼,是哪栋宿舍楼。即便如此,紧急情况如同退潮一般解决完之后,他们默契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她说谢谢,蒋浮淮板起脸说:“就这?”
“那不然呢,”她说,“你家钱多的称斤卖都卖不完,该不会要我付你劳务费吧。”
“对啊。”他摆出一种势必从她这里得到相应报酬的态度,“你让我做你男朋友。”
这回周麦琦听清了,表情却狰狞得宛如听闻月球上有重力有水源。
“你疯了吧。”
“我没疯。”
“那你是忘吃药了吧。”
“你别转移话题。”
周麦琦锤锤后腰酸胀的肌肉,宽大短袖里吹进鼓鼓的风,腰线在动作间若隐若现,清瘦的肩膀也在布料褶皱中勾勒出嶙峋来。
她是肥皂泡泡飘向天空时破裂的瞬间,让人忍不住眨眼,忍不住凝视,忍不住在心里比喻为火花。
她是燃烧的慢火,持久又灼热。
她累得要死,身上有股“钱啊钱啊都来我这”的铜臭味,也有“狗屁货币赶紧消失”的浮云感。
和所有事挂钩,又游离在世俗之外。可以说超逸是她的常态。
然而,周麦琦面对这通无厘头的价值交换,心里是有几分明了的。
眼前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人确实有点喜欢她。
很多人都喜欢她,很多人也讨厌她,但并不妨碍她继续累死累活,让那些人知难而退。
她以为使出惯用的冷落招数就可以,没想到蒋浮淮比她想象得更无赖。
夏天季节,他不规矩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指收拢,忽然开始摇晃女生的身体。
“周麦琦,周麦琦。”
周麦琦眼前在晃,低血糖让人频频生出重影。她想到抽帧的电影画面和慢快门的拍摄手法,感觉蒋浮淮是混沌中唯一的清明。
他仍然在叫她的名字:“周麦琦,周麦琦,我喜欢你。”
好像叫醒昏昏欲睡的人,给她一个睁眼就能看到的惊喜。
周麦琦说:“我知……我知道了……你……别晃了……大哥你……别……别晃了……”
“怎么样,要在一起吗?你让我做你男朋友。”
他的动作没停,嘴上看似说出请求,实则无理地提出要求。
周麦琦头晕眼花,好像懂了那些动漫里被敲晕之后眼前冒星星的感受,她断断续续地说:“你……先……放开开开……开我!”
蒋浮淮自认已经足够了解她,“放开你你就跑了,今日事今日毕,你让我做你男朋友。”
豪横的少爷,这时候上演近乎强取豪夺的戏码,这算什么啊。
或许是为了脱困,或许是为了应付没受过挫折的蒋浮淮,周麦琦特别没有良心,也特别不走心地答应他:“好好好好好……答应你……可以……没没没没问题……蒋胡怀你给我放手!”
计谋得逞,他非但没放手,作用的力度反而更强,直接将周麦琦搂进了怀里。
夏天特别好,恋爱的季节,初恋的发芽,他笨拙的拥抱,痴痴的微笑。
蒋浮淮说:“从现在起,你是我女朋友。”
突然的亲密,接触的身体,温度叠加上升,脑袋里的知识和技巧慌乱无措,似乎要给这段关系腾位,周麦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耳朵红了,然后是脸红了。
她大骂:“混蛋,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倒退离开人来人往的女生宿舍楼下。昏暗的生活区,不明朗的夜色里,男生的五官清晰到似乎能够挑战周麦琦的大学生活的规划。
那晚之后,当事人之一曾极力反对过蒋浮淮的主张,声称蒋浮淮趁人不备的手段是不道德的,所以告白什么的,答应什么的,统统不能算数。
但是这些却被自封为判官的蒋浮淮驳回了,反对无效,一锤定音。
周麦琦对自己的清白很在意,反复上诉,甚至耐住性子反复和他讲道理。
蒋浮淮难得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下雨天气,他用一把伞罩住两个人,后背露在雨水中受冷受冻。为了配合周麦琦,他不得不弯腰,不得不凑近去听她辩解,才不至于让她说的话被雨声吞没。
周麦琦滔滔不绝,蒋浮淮不经意咂了下舌。
前者愣住,后者趁机就问:“你对我就一点喜欢都没有?”
他不要讲“感觉”,他就要讲“喜欢”,设置好文字陷阱,就等周麦琦跳进来。
本以为她会斩钉截铁又快速地拒绝,谁知道她一反常态的安静下去,似乎剖析了一番自己的内心,然后真诚地、坦率地,居然承认了!
周麦琦说:“那么一点还是有的。”
她用大拇指在小拇指上比划出程度,蒋浮淮看都没看,盖住她的手往下放,只接受她嘴上的承认。哪怕只有“那么一点”。
“那就是了,”他牵着她的手不放,“和我好好过吧。”
仿佛时间倒退,回到了七零八零年代,和一个人许诺一辈子,和一个人情定终生。
周麦琦在雨天里出现了幻觉,眼前飘出粉红色泡泡的滤镜,
感受到了用力的心跳,鬼迷心窍一般,应验了“那么一点”的喜欢和心动。
稀里糊涂的,居然真的和他好好过了下去。从劝说自己时限可能只有一周,到慢慢放宽到一个月,两个人的恋爱谈着谈着,莫名其妙、不知不觉过了很长时间。
长到她觉得成年后列的人生大事的Excel里可以添上一个蒋浮淮的名字。
恋爱竟然拥有这么神奇的能量。
他们恋爱的节奏没有因为一方的过度懒散和另一方的过度勤奋中和或妥协。用方沂南的话来说,这两个人好像在过一种开放式婚姻的生活,各干各的。
周麦琦照常打她的工,蒋浮淮照常过他的懒散生活,但他多了几项爱好,总是盯着时间到点接女朋友下班,以及和女朋友打电话。
不过他自作主张打扰她沉浸式学习和工作的时候居多,总会被她气愤挂断。
他没什么所谓,越挫越勇,脸皮厚如城墙,完完全全乐在其中。
当然也有人不看好这段关系的,私底下喝倒彩,还会下赌注。
富二代和贫穷女大学生,拜托,土掉牙了。那些甜甜的桥段都来自小说和电视剧,这里可是三次元。
尽管如此,周麦琦和蒋浮淮的关系比想象得更持久,甚至更牢固。
那种为了钱退一步或者为了更好的物质生活进一步的戏码没有发生。他们只谈关心在意和习惯,好像真的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
比如,周麦琦会说:“你还没习惯忍受我?那趁早分手!”
也比如,蒋浮淮会抱怨:“我打球受伤了,你要多多关心我,胜过你的成绩和工资。”
再比如,蒋浮淮发牢骚:“周麦琦怎么办,我再考倒数真的要被我妈禁足了。”
有时候又完全是小学生。
旁观者常常看得大惊小怪,当事人偶尔会像弹幕一样冷嗖嗖地飘过:“是吧,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作者有话说】
是的,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20Ch20
◎急诊24小时营业◎
一阵晴天一阵阴天的天气里,杏川市又迎来了骤雨。
Pourmoi装修完毕,在做试营业准备,雨水淅淅沥沥洒在台阶前,周麦琦出去关门,猝不及防就被门外的人影吓了一跳。
这条巷子上陆陆续续有入驻和装修完毕的商家,每天进进出出光鲜亮丽的人群,乍看门外戴着帽子正在淋雨的人,周麦琦以为哪里闯进来的流浪汉,挥起了手里的小黑板。
“你干嘛呢?”
来人抬起头,借室内灯光照亮一张脸,灰暗失落和侥幸就曝露周麦琦面前。
蒋浮淮重重叹了口气,“我被家里赶出来了。”
因为和季芸争辩她根本不知道周麦琦有多好,被季芸一气之下指着鼻子说:“她那么好那你去找她,别在这个家里呆着!”
蒋浮淮说走就走,走到门口发现下起了雨,刚想伸手拿伞,季芸大喊:“别给我拿伞,伞是这个家里的东西!”
他收回手,俨然赌气的中学生,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行走胡怀巷子朋友甚多,可想来想去,那些狐朋狗友给的温暖都没有周麦琦一句冷嘲热讽来得扎实。
蒋浮淮摸到了这里。
眼下,店里新招店员已经下班了,只剩下周麦琦一个人。她嫌弃地让他进门,看他走一步就滴一路的雨渍,勒令他不许再动了,就站在原地。
为开业准备的工作服里有大码T恤,她拿了一件给蒋浮淮。
换了衣服的人正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周麦琦问他:“为了什么啊?”
为了什么才被赶出家门的。
他抬起眼神,她立刻警觉地后退离他三步远。“别跟我说是为了我。”
“怎么可能。”
他牵了牵唇角。
“那你们家在搞什么,你妈平时不是挺宝贝你的吗?”
“这是我迟来的叛逆期。”蒋浮淮说。
“叛逆期?这都第二回了,不算迟来吧。”她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
“是啊,都第二回了。”
他把毛巾挂在脖子里,看亮丽通明的店内和柜台,还有包含小巧思的设计和会客区,不着痕迹地在心里呐喊,第一回是因为周麦琦,第二回竟然还是因为周麦琦。
说他没长进,也不是毫无道理。
“我今晚能睡这吗?”蒋浮淮忽然开口问。
“什么?”周麦琦睁大眼,如临大敌,“睡这干嘛?你又不是没钱没朋友没地方去。”
他径自伸了个懒腰,“我妈下令在巷子里封杀我了,我现在的确是没钱没朋友没地方去。”
“不可能。”
“真的。”
她蹙眉盯着他一张混乱又疲惫的脸,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蒋浮淮则发动自己的无赖技巧和嘴遁大招:“男女朋友一场,没必要帮着我妈赶尽杀绝吧,我就在你店里睡一晚,明天天晴了我再想办法。”
“你回你自己的房子去。”
“我妈放狗蹲守我了。我怕狗,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去酒店开个房。”
“一次性床品我过敏。不想再让我自己雪上加霜了,而且,住酒店也不便宜啊。”
周麦琦伸手推他,“那你去睡马路也别睡我这里。”
到时候被季芸知道,给他们四张嘴也说不清楚。
蒋浮淮站住脚,不动如山,隐隐用力,坚决不挪动半步。
“周麦琦,求你了,收留我一晚怎么了,我给你打工,我帮你卖钻石,我给你跑腿总行了吧!”
不行!她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相信和帮助无赖。
“你快给我走!”
没说“滚”已经是她最大的尊重。
推搡来推搡去,拉拉扯扯演变成搂搂抱抱,她抱着他的腰想把他当成一座山搬到门外,他低头轻抵着她的头顶,闭起眼睛说:“我错了啦,别这样惩罚我。”
驴唇马嘴,对牛弹琴。
最后,是他力气更大一些,抱紧周麦琦不允许她松开。
“休战吧,周麦琦,休战吧,我们还是好好相处好吗?”
周麦琦脸颊被迫贴着她的胸膛,大喘着气说:“你别趁人之危,先给我松开。”
有两分君子气度的蒋浮淮松开她,却没想到她反手就把他往外推,又一阵来回的拉扯,指甲不小心刮擦皮肤,突然有了道伤口。
蒋浮淮当即举起手,“我受伤了,我要求你赔偿,你不让我睡店里,那我去你家可以吧!”
周麦琦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完全是强盗逻辑,天下无敌。
她气得笑了,用一种很阴森又带着威胁的语气说:“行啊,来我家,正好我花瓶碎了,到处都是碎片,刀也是刚开过刃的,锋利得很,你来,我看你晚上睡不睡得着!”
*
较着劲的人们真关了店门一前一后回到了周麦琦那套公寓。
她在门前按指纹,他跟在后面观察走廊。不远处有人家进出,他颔首算作一个招呼,还伸出手挥了挥。周麦琦警铃大作,回过头揽着他的脖子就勾进了门内。
“能不能别太自来熟,那是我邻居,关你什么事。”
“打个招呼嘛,中华传统美德。”
他之前进来过,也被周麦琦讽刺过到处打量,这一次学乖了,没有再过分好奇。
除了新换的衣服,蒋浮淮身上几乎全湿了,周麦琦不让他坐不让他躺不让他走来走去。蒋浮淮站在门口,商量着:“我想洗个热水澡。”
为了赶跑他,周麦琦脱口而出:“热水器坏了。”
“那我洗冷水澡也行。”
她手往旁边一指,“那里。”
他钻了进去。
浴室里传来水声,周麦琦感觉脑袋发懵,揉乱自己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
一大堆压箱底的衣服被她当成穿了就扔的睡衣,拖出来那些收纳盒,翻箱倒柜,找了两件衣服出来,站在浴室门边敲了敲。
水声停了。
他在里面问:“怎么了?”
“换洗衣服放门口给你。”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半晌,又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仿佛在空气中划波浪线,“哦~”
“把你的油腔滑调收一收。”
“好的好的,”他在里面回答,“就用你的口嫌体正直来替代好了。”
即使他看不见,周麦琦还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蒋浮淮洗完澡出来,哆嗦得像个刚打完雪仗的人,还打了几个喷嚏。周麦琦捂住口鼻,在空气里喷酒精。
“不至于吧。”他抽了张纸擦擦鼻子,低头看自己身上这一套休闲装,“你怎么还留着我这套衣服?”
“不是你的。”周麦琦纠正,“是我买的。”
她从前买给蒋浮淮穿的衣服,不算做他的所有物。分手之后她回收,使用权还是在周麦琦。
她故意说:“家里来的所有男的都穿这套。”
“得了吧,”他根本不受激,跟在她身后往客厅走,“你百分之八十是对我余情未——”
周麦琦利落转身,蒋浮淮话突然顿住。
她手里那柄水果刀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对不起。”嘴上无遮无拦的人又丝滑地道了歉。
晚间无事可做,他起头一个话题,她像个冷场王一样迅速堵住他的话头。
但是很奇怪,在同一个空间里相安无事,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蒋浮淮说:“那你爸那边——”
周麦琦在回复消息的间隙里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五十万给他打过去了。”
安静,沉默,小小的客厅里只留下手机震动和打字的键盘音。
窗外的雨小了,没了声音。周麦琦忽然问:“你要不要走?”
“走哪去?”
“都可以。”
他抱着靠枕躺下,一副要赖在沙发上的样子。“我从现在起哪也不去。”
她收了手机起身,准备上楼洗漱,“随便你。”
“周麦琦。”
无聊的时候,名字变成符号,也变成信号。变成消遣的试探,变成没事找事的逗趣。变成浓缩思念的三个字,也变成他欲言又止的借口。
“有屁快放。”
说起粗话来,周麦琦也是潇洒和不羁。
蒋浮淮用手臂枕着脑袋,稍微撑起上半身看她,“你在香港赚了不少吧。”
凭他对她的了解,听到这种问题,她可能得意地点下头,也可能保守地说“还行”,但是隔着两只手臂的距离对视,周麦琦眼底没有任何自鸣得意的成分。
她只是平静地说:“还不够。”
关灯前,他们道了晚安。黑暗中,两个人都陷入两难。
*
梦境混沌扭曲,时而靠近火山,时而置身冰川。
恍惚间从夏天跳跃到冬天,汗流浃背再到冷风刮来瑟瑟发抖。
像沙漠里的人尝到了一瓢饮一样,蒋浮淮醒来,感觉脸上贴了一条毛巾。
四下昏暗,只有餐桌顶部亮着一盏吊灯,他的视线中央是周麦琦。
她俯身探他额头,再比对自己的温度,最后,啧了一声。
蒋浮淮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烧干了一样,干哑得厉害。
一出声,就不停咳嗽起来。
周麦琦拍他两下,“你该不会真洗冷水澡了吧?”
视线聚焦。手腕搭在眼睛上挡住光线,薄薄的眼皮包裹眼球滑动,他唇角牵起弧度。
“啊。”
周麦琦隔着毛毯又拍了他一下,“你有病吧!”
随即看到他若有似无的笑,“你笑什么,你是真有病吧!”
“我还以为,”手腕放开,重新让周麦琦占据视线,蒋浮淮说,“你刚才真的想趁我不备杀了我。”
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周麦琦沉下脸,把贴在他脸色的毛巾往他身上一丢,直起身说:“去打针。”
“现在几点了?”
“急诊24小时营业。”
他摸出手机一看,凌晨两点五十,然后侧身枕着手臂回避她的目光,“我睡一觉就好了。”
周麦琦冷着脸去拉他,“快点起来。”
“不用了。”
周麦琦说:“你在矫情给谁看啊?”
蒋浮淮:“我怕你明天有事。”
他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相交的视线似乎比额头还要滚烫,不清不楚的感觉烧上身,漫过责任感,淹没“这个人不能死在我家”的想法,周麦琦不自然地扯着衣服下摆。
“你快点。”
蒋浮淮不应。
“蒋浮淮!”她重新附身,几乎跪在了沙发边,“起来,去打针,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他转过眼,微弱的波光熠熠,荡漾起一片静谧的海。
头很晕,脑子很胀,但此时此刻还是很清楚自己的第一诉求。
“你陪我去吗?”他像个被迫看家懂事的留守孩子。
周麦琦拉着他说:“我陪你去。”
“你会陪我打完针吗?”
“我会。”
“那你明天——”
她着急地打断他,用陈述句给了他保证。“我明天没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