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邪术

    于是,他们五个人分为两拨。

    归雪间向南,他体力不支,容易疲惫,别风愁化作原形载他,严壁经负责清理杂草,寻找地面的痕迹。

    孟留春和于怀鹤一起往北。

    情况紧急,简短的告别过后,孟留春跟着于怀鹤启程。

    两人一路疾行数十里路,终于,于怀鹤稍微放慢脚步,孟留春总算能喘口气了,他问:“我们接下来是……”

    然而,于怀鹤没有停下来,而是向另一边走去。

    孟留春也看了过去。

    或许是灵力太过充沛的缘故,秘境中的草木总是很茂盛,外面不过几寸长的细草,在秘境中能长到寻常人的腰间,能隐没许多痕迹。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草木发出的细碎声响。

    于怀鹤穿过草丛。

    风一吹,那些柔弱无骨的长草便随风起伏,一件轻飘飘的东西也在它们间滚动——或许那是一件衣裳,颜色却很奇怪。

    于怀鹤停下脚步,用剑鞘将那玩意挑了起来,对着光亮细看。

    孟留春也凑上去了。

    这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幅蜕掉的人皮,人皮的反面血肉模糊,隐约可见这人生前的面容。

    月亮大的快要占满半边天空,表面的裂痕越发明显,月光惨白,亮如白昼,使面前的人皮多添了一份诡异。

    眼,鼻,嘴,两边耷拉着的耳朵,以及一头茂密的、年轻的头发。

    孟留春大骇,倒退了几步:“啊啊啊啊啊啊……”

    这幅人皮的样子实在可怕,像是活人的皮被扒了下来,当做衣服穿在身上。

    而现在,这身衣服又被脱下了。

    孟留春扭头看向于怀鹤,想要同这人抱怨,为什么不提醒自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只见于怀鹤用剑鞘拨弄了一下人皮,他定定地看着,似乎想要从那张撕裂的人脸上辨别出什么来。

    孟留春捂住嘴,又不敢打扰他了。

    片刻后,于怀鹤道:“秘境外,逐浪剑派左数第四个。”

    孟留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于怀鹤没有解释,而是将人皮放了下来,又细细查探了起来。

    孟留春想起来了,结结巴巴道:“逐浪剑派,不就是和我们吵起来那几个人?不是,这你也能认得出来?”

    他们只在秘境开启前有一面之缘,而且这人皮也不是嘴贱那人的,于怀鹤还能从这张模糊的面容中辨认出人来。

    孟留春道:“就算他得罪了什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扒了他的皮。还是秘境中有什么可怕的妖兽?”

    于怀鹤淡淡道:“潜入秘境的是成非长老。”

    孟留春:“这和……”

    于怀鹤的话不多,但知道有些事一定要解释清楚:“东海之外,有一门邪术,以有血缘者的皮肤为衣,可以完全变成这个人。”

    在此之前,于怀鹤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从人皮上发现邪术的血印,从结果倒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如此一来,成非长老自然可以隐藏修为,光明正大地进入秘境。

    而现在,成非长老脱掉了这幅皮肤,说明阵法已经布置完毕,只等开启的时机。

    他已经不需要伪装了。

    孟留春难以压制内心的恐惧。虽然他也听过邪术的可怕之处,但一直在长辈的保护下修行,并未亲身经历,此刻直面人皮,几欲作呕。

    他将发生的事串联起来,推断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归雪间说这阵法是为了求寿,求修为,而这个成非长老看起来寿元将尽,所以他杀了自己的后嗣,裹上血亲的皮肤,准备以秘境中上千人为祭品,只为了求寿?”

    简直是荒诞。

    于怀鹤道:“你回去。”

    孟留春吓得不清,强梗着脖子道:“我怎么能回去?还是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帮不上忙?”

    于怀鹤摇头,将那幅人皮挑起,递给孟留春,示意他收起来。

    孟留春:“你干嘛?不要恐吓我!”

    于怀鹤的大拇指抵着剑柄,微微抬起,露出一小点雪白的剑刃,在月亮下的光芒极盛,几乎要刺痛人眼。

    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做好决定,慢条斯理道:“秘境正在碎裂,即将关闭,而祲秽阵大概来不及蔓延至整个秘境。你去疏散人群,让所有人远离这里,去秘境的另一端,就能逃过此劫。”

    好像也是。孟留春觉得于怀鹤说的很对,又问:“那他们会信吗?”

    毕竟随随便便拽住别人,说秘境的另一端有要人命的阵法,大家赶紧去另一边,似乎很奇怪,像是突然发疯。

    于怀鹤抬了下下巴:“带着这张皮,月亮有裂痕,告知他们邪术和祲秽阵。”

    现在身处秘境的修士,大多是在同辈中脱颖而出,才能获得进入的资格。年纪轻轻,就有一身修为,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孟留春亮出身份,再将这些事一一说明,为了性命着想,大家没必要赌。

    但这个法子也有缺陷,人是在流动的,地方又大,很难找齐每一个人,提醒他们离开。

    孟留春愣了一下:“那你呢?”

    于怀鹤漫不经心道:“我去看看。”

    看看是否有别的办法,更直接的办法,杀了成非长老,毁掉阵法。

    这样就不会有人死于祲秽阵中了。

    于怀鹤摘下一块玉佩,划破手指,玉佩被血淋透了,他丢给孟留春,最后说:“帮我看好归雪间,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话音刚落,纵身离开。

    孟留春挣扎了一小会儿,于怀鹤他跟不上,疏散人群是重中之重,还是转身离开了。

    *

    沿着污秽蔓延的方向,几人一路向南寻去。

    严壁经负责清理杂草,别风愁循着痕迹狂奔。

    本该是三人中对阵法最为了解的归雪间反而无事可做,他歪坐在狼背上,一心二用,思考祲秽阵的出现,是否与雀水有关。

    这两样东西会毫无关联吗?归雪间觉得不大可能。

    祲秽阵的主人必然是人修,对方所求之物,是以秘境中的上千人为交换。

    花先生曾说过,邪道之术,在于谨慎。用的不多,还能保持清明的本心,一次献祭上千修士,必然会堕成魔修。

    这个崭新的魔修会去取雀水吗?

    或许这就是祲秽阵绵延数十里路都没有断绝的缘由。一般用于献祭的阵法,受天道束缚,很难有这般气候。

    阵法的修改,可能与魔族有关,两者之间达成一致,雀水就是报酬。

    这样似乎更复杂了。

    归雪间轻轻叹气。

    别风愁问:“归雪间,你在想什么?”

    归雪间回过神:“想不好的事。”

    别风愁嚎了一嗓子:“你们人族坏起来也实在可怕,能研究出这么恶毒的阵法。”

    突然间,归雪间感觉腰间一热。

    他低下头,看到正在发亮的玉佩,很急地拽住狼毛,不小心扯到了狼耳朵。

    别风愁“嗷”了一声,可能是痛的。

    归雪间急急忙忙道歉,又说:“回头。是于怀鹤,他可能发现什么了。”

    此话一出,几人连忙掉头,又往回狂奔。

    玉佩持续不断地亮着,散发着热量,可能就像白家祭祀大典那日,于怀鹤感受到的那样。

    无比紧张的时候,归雪间想到和于怀鹤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达玉佩指引的地点。

    远处有一个越来越近的人影。

    别风愁跑得很急,大风将归雪间的头发吹得四散飞扬,他看到那人的脸,呼吸一滞,蹙眉问:“于怀鹤呢?”

    孟留春摆了摆手,说不出话。

    他一路赶得太急,口干舌燥,灌了口水,才勉强发出声音,将之前路上遇到的人皮,以及于怀鹤的推测和盘托出。

    最后,孟留春道:“于怀鹤说要再往前看看,或许有别的办法。”

    严壁经再三回忆,眉头紧皱:“可那个成非长老修为很高,不像是化神。”

    那再往上,就是洞虚了。

    事态紧急,几人来不及多谈,准备分开行动,将这个消息传出去。若是遇到书院的人,也可请求对方帮忙。

    严壁经和别风愁转眼就消失了。

    而剩下来的孟留春和归雪间同行,负责护送他往秘境的另一端。

    归雪间怔了怔。

    他对于怀鹤很了解,摘掉这人口中的别的办法,就是明知阵法主人修为深不可测,还是要前往阵法中心,杀了阵法主人,或者毁了阵法,这样所有人都会获救。

    前世死后,归雪间听过很多与于怀鹤有关的事,或许是他的人生经历太过传奇,所以被广为传颂。于怀鹤永远逢凶化吉,不是他的运气很好,而是有足够的实力。

    于怀鹤的剑可以斩下一切阻碍在他面前的人或物。

    于是,归雪间听闻他的未婚夫是天道之子,是龙傲天,选择向于怀鹤求助。

    这很理所应当。

    重生之后,归雪间看到的于怀鹤好像永远游刃有余,无论遇到怎样的状况,在怎样的危急关头,于怀鹤都会战胜对方。

    龙傲天,天道之子,这些对于归雪间而言只是一知半解的陌生词语,具现为了在他眼前,每日练剑的于怀鹤。

    而此时此刻,归雪间应当听从于怀鹤的安排,乖乖离开,等待龙傲天的又一次逢凶化吉,又一次因其无人能比的能力而被人称作命运的眷顾。

    理智是那样判断的。

    但归雪间不想那么做。

    于怀鹤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传记中那个从未与归雪间相识,遥不可及的龙傲天。

    就像归雪间的人生早已改变,于怀鹤的命运也有了变化,他做了前世未曾做过的事,不再寂寂无闻。

    万一呢?归雪间不愿意去想,或许此时的经历就是于怀鹤前世从未有过的。

    在相处的过程中,在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于怀鹤用握剑的手捧住自己的脸,每一个对视的瞬间,在归雪间的心里,世人曾传颂称赞于怀鹤的那些称呼好像已经消失远去。

    于怀鹤是归雪间人生中最特别的人,不是因为对方是龙傲天,而是因为这个人在春日来到了院子中,抱住跌下楼的自己。

    他不是不相信于怀鹤,只是害怕于怀鹤受到难以挽回的伤害。

    归雪间完全冷静下来,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愁和柔弱,可以欺骗眼前单纯善良的舍友。

    他轻声说:“秘境中的人这么多,别风愁和严壁经肯定来不及全都告知,你和我一起,走的太慢,遇不到几个人的。”

    孟留春皱眉:“你的意思是?”

    归雪间和他对视,眨了下眼,金色眼眸一闪而过:“我可以留下来,一个人出去,你也去疏散人群,怎么样?”

    感谢雀水,否则他很难在孟留春面前这么轻松的施展幻术。

    远处多了几个年轻的身影,正在前往祲秽阵所在的方向。

    孟留春很犹豫,他不能丢下归雪间:“可是你自己……”

    归雪间语气真挚:“我有灵器,速度也不慢。而且我又不会找死,还有小鱼的保护。”

    小鱼“嘶”了两声,仿佛是为了回应归雪间的话。

    离开弄云仙宫后,小鱼无法再变幻出那么庞大的体型,但好歹是六阶妖兽,在秘境中没有更高修为的人了——除了那个成非长老。

    远处的人影越走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

    人命关天,孟留春下定决心:“那你一定要快跑,去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留在这里。”

    顿了一下,又说:“于怀鹤很不放心你。”

    归雪间半垂着眼,从孟留春手中接过玉佩,月光将他的脸衬得近乎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很寡淡:“我知道的。”

    所以他也很不放心于怀鹤。

    第62章 一箭

    孟留春的身影消失了。

    归雪间收回视线,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小鱼将归雪间的手腕缠得更紧,脑袋不住地探向另一边,提醒这人走错了。

    归雪间轻轻一笑,有一点愧疚感,但不多,坦白对小鱼道:“我本来就打算去这边的。”

    小鱼:“?”

    它的鳞片都快炸了,又一次发现,眼前这人似乎很会骗人。

    ……越好看的越会骗人。主人是不是这么说过来着?

    小鱼是一条很负责任的蛇,已经答应别人,要好好保护归雪间,将他带出去,就不会半途而弃。

    它的身体一松,尾巴尖从归雪间手腕间滑过,甫一落地,就化作一条巨蛇,长约六七丈,挡在归雪间面前,是越不过去的障碍。

    一人一蛇对视着,与之间的小巧玲珑不同,这么大的一条蛇,眼瞳冰冷,吐着信子,还是有点吓人的。

    但归雪间没有被吓到,朝小鱼招了招手:“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鱼很犹豫。

    归雪间索性走上前,伸手拽住小鱼的脖子……应该能算脖子吧。

    他轻声说:“于怀鹤是我的未婚夫,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能放他一个人面对危险。”

    “小鱼,你能帮帮我吗?”

    小鱼的瞳孔几乎竖成一条线,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理清归雪间话里的意思。

    未婚夫是很重要的,是独一无二的。

    于是,归雪间从被狼背着,变成被蛇驮着,一路向北。

    *

    于怀鹤越往北行,越靠近秘境入口,月亮越显得巨大。

    那轮圆月不是悬于高空,而是占满了大半天幕。此处的人烟稀少,大多数人会选择前往秘境深处。

    突然间,远处掠来一个人影,两人之间的距离飞快地缩短。

    于怀鹤先认出对面的人,停了下来。

    是柳垂今。

    他一愣,迅速背过手,似乎是做了什么。

    于怀鹤来得及阻止,他可以出剑削掉这人的手臂,但是没有,放任了这件事的发生。

    两人沉默了片刻,柳垂今先开了口,脸上挂起一贯的笑意:“于师弟,秘境之中,你我师兄弟相逢即是有缘,我正好有话要说。”

    他似乎有意拖住于怀鹤。

    于怀鹤性格冷淡,话少,在紫微书院人尽皆知,柳垂今也不在意,笑道:“我来此处,是为了从诸位道友手中购买稀世奇珍,带回柳家售卖。而于师弟是书院新晋学生中的第一,想必在秘境中大有收获。”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虚与委蛇:“书院给出的价格很低,卖给藏宝阁并不划算,师弟,听说你很缺灵石,不如将东西卖给我。本人童叟无欺,书院上下有口皆碑,绝不会让你吃亏。”

    话是这么说的,却丝毫没有靠近于怀鹤的意思,只是紧紧地盯着,生怕于怀鹤离开自己的视线。

    于怀鹤随意道:“柳垂今。”

    他没有提醒柳垂今离开,在短短的几句话间,已经有了判断。

    突兀出现在靠近祲秽阵的地方,有意拖延时间,疑似通风报信。

    柳垂今的笑一僵,但还能勉强维持,演得很认真。

    于怀鹤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你和七星剑派的成非长老是什么关系?”

    柳垂今愣住了,心头涌起一阵恐惧,不知道于怀鹤怎么能点出自己和许成非之间的关联。

    甚至半个时辰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魔族口中所说,协助他拿取雀水之人就是许成非。

    “你……于怀鹤你怎么知道的!”

    于怀鹤没有解释的意思。

    有一瞬间,柳垂今都要怀疑于怀鹤也是魔族派来的人了,是由魔族伪装而成,或是自小被魔族培养,根本不是一个出生自偏远地界,无名小派的弟子,所以天赋才会如此出众。

    但他知道不是,这种可能是纯粹的臆想。

    无论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柳垂今咧开嘴,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他哈哈大笑:“于怀鹤,你都知道许成非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没打算和于怀鹤动手。

    不敢。

    柳垂今曾见过一位魔尊,准确来说是一道投影,但也叫他跪地不敢动弹。

    而在不久之前,于怀鹤竟然能斩杀一位魔尊,这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也让他过于忌惮。

    而现在,他的语调里满是幸灾乐祸:“你要是现在跪地求饶,我倒是能让你死个痛快。”

    于怀鹤再厉害,再天赋异禀,和许成非之间也差两个大境界,碾死于怀鹤,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柳垂今最明白这种感受,因为半个时辰前,他才深刻的感受过一次。

    来到约定的地点后,他立刻被许成非抓住,要用他祭阵,正式开启祲秽阵,使整个秘境沦为一片尸山血海。

    柳垂今跪地求饶,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颤抖着的嗓音。

    “我不过是仗着家世,有灵丹妙药相辅,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

    “于怀鹤!对,于怀鹤!他出自东洲的小门小派,并无良师教习,来书院不到一年,十八岁就已经元婴了,是真正的天纵奇才。”

    “用他祭阵,才不算辜负了您的一番心血。”

    “我可以替您找到他。”

    几十年前,书院玉牌重新炼制后,多了一项特殊能力。玉牌主人可以与附近的玉牌产生感应,向对方求救,距离不算很远,却能在秘境中救命。很快,书院又发现,求救的学生必然筋疲力尽,找来的同窗对宝物也有觊觎之心,无异于引狼入室,后果不堪设想。

    书院无法保证每个学生都有正直良善之心,启用几年后,书院认为利大于弊,就收回了这项特殊的功能。后来入学的学生们对此也一无所知,实际上改过的玉牌却保有这种功效,只是没有激发。

    柳垂今得知此事后,偷偷找炼器师开启了玉牌被禁的能力。

    没料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怀鹤竟然真的自己送上门来。

    另一个人影落地。

    那人个头矮小,面容枯瘦,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旦用了这种邪术,血亲的怨念将伴随余生,是永远也洗脱不了的东西。

    许成非浑不在意,向柳垂今问道:“这就是于怀鹤?”

    秘境之外,两人曾见过一面。但当时许成非全神贯注在进入秘境的事情上,并未在意周围之人,所以毫无察觉。

    他的目光贪婪至极,一寸一寸地审视着于怀鹤:“根骨,灵府,经脉,无一不是万里挑一,你说的果然不错。”

    柳垂今知道保住了性命,而且还得仰仗这人去取雀水,赔笑了几声,不敢多话。

    许成非似乎已将于怀鹤当做囊中之物:“用你祭阵,才不枉我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祲秽阵顺利开启后,我也能如愿以偿了。”

    于怀鹤仍站在原地,听到两人的对话,却什么都没有做。

    许成非慢悠悠地向于怀鹤走来,闲庭信步:“只可惜太过怯懦,竟然连逃跑都不敢吗?”

    柳垂今觉得有点古怪,以他对于怀鹤的了解,对方绝非束手就擒的那种性格。但事已至此,于怀鹤似乎也耍不出什么花招了。

    许成非摇头,有些不满,似乎是嫌于怀鹤的骨头太软,还是有所不足:“也罢,这样也省了事。”

    太古丹起效了。

    刹那间,于怀鹤身上的灵力一截一截的暴涨。

    ——元婴,元婴大圆满,化神,化神巅峰,化神大圆满。

    一时间,竟到了可怕的地步。

    许成非一时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太古丹,你竟然找到这样珍贵的丹药!”

    太古丹可以强行提升一个境界的修为,但具体会达到怎样的地步,却是因人而异。有人服用后,只能勉强迈入高一阶的境界,有人却能达到巅峰。这与丹药的品质有关,但自身的天赋才至关重要。

    如果不能再短时间内消化这枚丹药,自身的灵府不能容纳暴涨的灵力,一切都是空谈。

    而于怀鹤此时的修为是化神大圆满,只差一道雷劫就能迈入洞虚的境界。

    这样的天赋,可以称得上空前绝后,前所未见。

    许成非终于回过神,这一次,他没有因为于怀鹤的天赋而兴奋,腐朽的面容竟满是嫉恨:“我生平最恨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无缘无故,只凭天赋就能超过我的人。我要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

    即使于怀鹤半步洞虚,但仍旧差他一整个境界,他停留在洞虚大圆满不能突破已有两百余年了。

    于怀鹤半垂着眼,漆黑的眼眸很沉,波澜不惊。他只是很平静,仿佛面前之人并非无法逾越的阻碍,他既不畏惧,也不恐慌。

    就像他拔剑的动作,一如之前的千万次。

    剑光一闪,于怀鹤淡淡道:“我没打算逃。”

    *

    小鱼的个头大了许多,在密林草地间穿梭时悄无声息,只有一点隐约察觉到时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蛇的速度很快,载着归雪间游走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归雪间伸出手,月光越来越盛,落在掌心中像是一捧流淌的水。

    归雪间猝然抬头,他感觉到了灵力相撞后的余波。

    这明显不是元婴期修士能发出的动静。

    小鱼也感觉到了,又加快了速度,朝灵力波动的方向游去。

    半刻钟后,归雪间仰着头,隔得很远,看到跃起的人影,以及出剑时的身形。

    是于怀鹤。

    归雪间怔了怔,知道这人吃了太古丹,但仍比对方低一个大境界。

    于怀鹤的剑太快也太锋利,对方只能仗着修为高深,以浑厚的灵力压制。

    灵力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于怀鹤的左肩被灵力刺伤,飞溅出几滴鲜血,伤口处的血蔓延开来,浸透了衣服,那一小块布料吸饱了血,似乎沉甸甸地往下坠。

    于怀鹤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渐缓,他不惜己身,不在乎受伤,出剑是为了在灵力耗尽前杀死对方。

    修为越高,一个大境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

    归雪间用力咬了下唇,他尝到了很淡的血腥味,就像他此刻的心,好像也是破损的。

    他不能再等下去,不能放任于怀鹤的受伤。

    归雪间没想太多,拍了下小鱼的脑袋。

    青蛇拔地而起,将归雪间托到高处。

    周围高树丛立,树冠仿若一片片很薄的剪影,在夜幕中摇摇晃晃。

    很轻的声音,像是风拂过花瓣,柔软到近乎无声,于怀鹤却若有所感,他偏过头,循声望去。

    高高束起的长发被夜风拉扯着,似乎猎猎作响,两枚玉坠胡乱摇晃着,隐约露出一张雪白的脸,看起来脆弱至极,神情又无比认真。

    于怀鹤骤然握紧手中的剑。

    月亮占满了大半天空,归雪间一身雪衣,乌发如云,身形纤瘦,像是从月亮中走出来,翩跹而至。

    他抬起手,有什么东西逐渐在他的手臂间凝成实质。

    ——那是一把弓,几乎有归雪间一人高,弓身雕琢着无数繁复纹路,看起来沉重无比,却被归雪间纤弱无力的手臂轻易拉开。

    雀水一出,似乎连周围的草木都感觉到了威压,不由震颤了起来。

    归雪间竭尽全力拉开弓,他的心跳很平缓,知道此时此刻不能紧张,也无需紧张。

    弦被拉到了极致,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程度。

    因为过于用力,归雪间的手指泛着青白,似乎要被弦割破了。但这是归雪间的一部分,是他的灵力,他的雪,不会伤害到他自己。

    箭在弦上,一支箭也由灵力凝聚而来,但它本身就是足以污染紫微书院一座主峰的魔器。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许成非只以为于怀鹤在这样至关重要的时刻走神了。

    然后,他听到了破空声,惊慌失措地起身想要逃开。

    但来不及了。

    飞箭贯穿了他的左边肩膀,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痛呼一声。

    归雪间一怔,手中的东西一松。

    雀水自归雪间的指间碎裂,化作莹莹灵力,宛如光斑,漂浮在归雪间的眉眼间。

    雀水是第二魔尊紫犀的武器,使用起来的要求很高,更何况归雪间同时变幻出弓和箭,他的灵府可以支撑这样的消耗,未经修炼的身体却不行。

    过度透支后,归雪间浑身脱力,他用最后一点残余的力气偏过头,对难得怔住的于怀鹤笑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往下跌去。

    好高,好像很危险。归雪间仰望着月亮,月光太亮了,甚至会刺痛人的眼睛。

    风从归雪间的长发间穿过,他闭上了眼,内心没有一点害怕,好像笃定着什么,从不会怀疑。

    然后,归雪间就像一片从枝头吹落的花瓣,很轻柔地坠入一个疏冷的怀抱。

    第63章 雪衣妖

    于怀鹤怀中抱着归雪间,他抱得很紧,用的是两只手,好像很怕弄疼他。

    和第一次接住从天空坠落的归雪间相比,于怀鹤已经很会抱人了。

    这样的姿势是不能握剑的。

    过度透支灵力后,归雪间没有一点力气,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脸埋在于怀鹤的肩膀上,轻轻喘息着,温热急促的呼吸落在这个人的脖颈间。

    在月光下,在于怀鹤的眼里,自己的秘密也显露无疑。

    在此之前,他为了隐瞒这个秘密,欺骗了于怀鹤很多次。好像在自己面前,某些时刻,于怀鹤也会失去敏锐至极的观察力,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谎言。

    混乱中,归雪间想了很多,他慢慢偏过头,看向于怀鹤,两人对视着。

    于怀鹤的眼眸漆黑,里面只有纯粹的保护,别的什么都没有——好像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归雪间张了张嘴,他的唇瓣上有一道很浅的咬痕,鲜血曾从伤口渗出,现在已经愈合了。

    于怀鹤也看到了,他的目光落在咬痕上,问:“怎么又受伤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就像过去的每一次询问。

    归雪间的心脏猛地一颤,他不由靠得更近,脸贴着于怀鹤的脖颈,逃避回答。

    可能是已经做好了被审问的准备,结果于怀鹤在意的还是这点细枝末节,好像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怀鹤没有再问,他抱着归雪间,向对面看去,审视着局势。

    雀水射出的不是一支普通的箭。

    归雪间的修为很低,操纵寻常的灵器,很难对许成非这样的洞虚期修士造成伤害,更何况是这样一箭射穿他的身体。

    肩膀处的伤口血流不止,片刻后,许成非忍着痛,终于缓过来了。

    他的个头不高,形容枯瘦,看起来更加矮小,此时悬在半空中,死死盯着于怀鹤怀中的归雪间,迫切想要杀死对自己射出那一箭的人。

    许成非抬起手,一道晦暗的法诀飞出,向归雪间直冲而去。

    于怀鹤怀里抱着人,身法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起身一跃。

    “轰隆”一声巨响,于怀鹤方才站着的地方被击碎,四分五裂。

    许成非阴狠道:“已经很多年没人能伤到我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今天我要将你们两个小畜生碎尸万段。”

    强敌在侧,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小鱼迅速游走而来,从于怀鹤怀中接过归雪间。

    归雪间听到他说:“别担心。”

    小鱼打起架来像是撒泼,实际上游动的速度很快,又是细长的一条,极为灵活。而且可能是弄云仙人的教导,逃跑似乎才是它真正的看家本事。

    许成非的法术符箓一个一个向青蛇甩了过去,怎么都打不中。

    小鱼很得意地“嘶”了一声。

    身后的于怀鹤已经提剑而至。

    许成非不得不放弃虚弱的归雪间,转身祭出法器,挡住突如其来的剑。

    剑刃撞在法器上,发出一声嗡鸣,灵力震荡开来,仿佛狂风席卷而来,将周围一片高树连根拔起,栽在远处。

    那支箭造成的伤口还在扩大,许成非的气势明显不如方才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不远处的柳垂今本来是在等于怀鹤被许成非抓住,再上前踩一脚,以泄心头之恨。没料到于怀鹤面对许成非这样的老妖怪都有一战之力,正庆幸自己没和于怀鹤动手,否则怕是有性命之忧,但还是盼望能看到于怀鹤的死状。

    直至归雪间忽然从天而降,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老而不死是为贼,许成非毕竟活了这么多年,性情阴毒,贪生怕死,手中的法器无数,祭出一件又一件,似乎想要这样硬生生地将于怀鹤拦在外面,再寻找时机。

    然而他低估了于怀鹤的身法,也低估了于怀鹤的自信。

    于怀鹤的身法飘忽,全无法宝护体,只凭一己之力,避开看似不可能躲过的重重攻击。

    转瞬就来到了许成非的面前。

    他出剑了。

    于怀鹤的剑像是一根被压弯到极致的竹子,一旦出鞘,剑锋携万钧之力,破坚摧刚之势,削断那柄展开的铁伞时没有任何阻碍,直逼许成非。

    不得已,许成非抬起手,又祭出一件法器,往后退了几步,挡住了这一剑。

    法器承受不住这剑,崩裂开来,于怀鹤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碎片飞溅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很浅的伤痕,和鬓角的一小缕头发。

    而剑刃在许成非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很长的伤痕。

    许成非阴冷地注视着于怀鹤,难以置信,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年轻人会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他狠狠咬牙,似乎祭出了一件了不得的法器,不在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拿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圆盘,上面雕刻着年代久远的符咒,看起来有一股不详的气息。许成非以自身的鲜血为祭,圆盘盛满了血,飞速旋转着,从许成非的手中脱离。

    下一刻,半空中凭空出现一个漩涡,汲取着天地间的灵力,似乎连月亮的光辉都弱了几分。

    漩涡卷起的风浪如无孔不入的刀片,连于怀鹤都停在外面,一时间难以靠近。

    远处的柳垂今喜形于色,大声叫嚣着:“于怀鹤,你这次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归雪间觉得不妙。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服下了一枚从弄云仙宫得来的丹药。

    弄云仙宫中大多数丹药的效用减退,没什么大用处,但是由仙人炼制,材料手法火候都是绝佳,进入体内后会化作连绵不绝的灵力,充盈自身经脉。

    这么点灵力,不能算多,对此时的于怀鹤肯定没什么用处,但归雪间的修为很低,所需灵力很少。

    他的经脉时因雀水而透支,不能再用别的东西,但眼睛无需经过灵脉,一点灵力就足够唤醒它了。

    归雪间拍了一下小鱼的脑袋,伸手指向许成非的方向。

    那里很危险,一靠近就可能被吸进去,但小鱼还是听从了归雪间的安排。

    于怀鹤察觉到他的动静,微微皱眉,也起身追了过去。

    许成非察觉到身前不远处有人,以为是于怀鹤过来送死,心中狂喜,正准备操控手中的漩涡,没料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他五百年前的兄长。

    兄长温和地看着自己,又化作了一具被煮食过的白骨。

    他像是见到了恶鬼,手中的动作一顿。

    这样生死交锋的时刻,一瞬的晃神是致命的。

    漩涡不再那么严丝合缝,于怀鹤起身掠入危险的刀锋间。

    许成非回过神,但这一次他没那么好运了,被削断了一只胳膊。

    一声痛苦的哀嚎后,漩涡被重新支起。

    于怀鹤从归雪间身侧掠过,留下很意味深长的一眼。

    归雪间:“。”

    他的身体僵了僵,很是绝望,又有点想死了。

    很显然,那一眼的古怪也被于怀鹤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这个人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和第十七魔尊的幻术联系在一起,归雪间不敢继续往下想。

    而许成非勉强支起圆盘,已是强弩之末。

    他真的恐惧起来,觉得自己要败在眼前这个年轻修士的手中。

    许成非不想死,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失败,要在两个年纪不足他零头的修士面前逃命了。

    漩涡还未真正成型,失去了控制,向四面八方散出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刀锋,阻拦后面的两人。

    许成非想要借此机会逃出生天。

    他纵身一跃,从半空中跌落。

    于怀鹤的剑刺中了他的心脏。

    许成非嘶吼道:“凭什么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在年轻时就风光无限,而我年少时只能仓皇逃难,以人为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只想活下来,这有什么错!”

    其实不然。能够修行到洞虚境界,都是有天赋的人。没有天赋,或许连丹都结不了,往后的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难如登天。

    许成非只是执迷不悟,痴迷于寿命,想要永生不死,才会在心境上毫无提升,修为再没有寸进。

    直至寿元将尽,又要以上千人的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的寿命。

    而现在,他混入一群年轻修士中,败在一个元婴修士手下。

    许成非就要死了。

    他仰躺在地面,嘶吼道:“我不甘心,我只活了……”

    戛然而止。

    于怀鹤走近了些,又确定了一遍,神情很平静,对归雪间说:“他死了。”

    另一边,柳垂今见势不妙,想要逃跑,被反应灵敏的小鱼抓了回来,用尾巴捆得严严实实,粗暴地扔到了归雪间面前。

    比起死人,还是能说话的活人问起来简单点。

    被一把刚杀完洞虚期修士的剑抵住脖子,柳垂今不敢有一点反抗,连忙道:“我说,我说!”

    归雪间默默地看着,脖子也有点凉……虽然于怀鹤不大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吧。

    柳垂今不知道形势为什么会急转直下,变成现在这样。

    于怀鹤一个才修成的元婴,竟然能杀了许成非。

    对了,还有那个没有仙骨,看起来毫无修为的归雪间,他引弓从天而降,射穿许成非的肩膀。

    整件事透着一股诡异,而自己也成了阶下囚。

    太多的事,太多的问题,是他看轻了对手,还是眼前这两人……

    于怀鹤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来找雀水的。”

    “雀水是什么?”

    “一把弓,是第二魔尊紫犀的武器,遗落在弄云仙宫中。我来秘境,是为魔尊确定那把弓的位置。”

    于怀鹤听了,又淡淡地看了归雪间一眼。

    归雪间靠着蛇,默默地抖了抖。

    “我赶到弄云仙宫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护宫妖兽也不在。魔族交给我一颗毒药,可以直接将它毒死的,弄云仙宫就再无防护了。”

    归雪间想了想,弄云仙人留下的阵法的确可以使小鱼刀枪不入,但按照小鱼的习惯,一有人进来,就要张大血盆大口先吓人,似乎真的会被暗算。而这样死后,小鱼不会流血,也不会触发仙宫自毁的阵法。

    幸好他们提前赶到,捞走了小鱼。

    小鱼也听懂了,收紧了尾巴,差点把柳垂今勒死。

    好一会儿,小鱼勒断了这人几根肋骨才松开,让于怀鹤继续问话。

    柳垂今气息奄奄道:“我……我没找到雀水,就算找到了也拿不到。按照、按照魔族实现的安排来到秘境入口处,说是有人会去弄云仙宫取走雀水。那人就是许成非。”

    一旦祲秽阵成功启动,许成非的修为必然暴涨,然后堕魔,取走雀水,秘境也会承受不住碎裂,他就可趁机离开。

    然后发生的事,柳垂今就不敢说了,他怕于怀鹤气急败坏,杀了自己,只敢含混道:“许成非听闻、听闻你的声名,想要拿你祭阵,于怀鹤,于师弟,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脸憋得通红。

    于怀鹤察觉到其中的不对,但他一贯不在意这些,外人对他的恶意,他从不放在心上,因为不值得。

    但归雪间不同。

    他思忖片刻,半蹲下来,嗓音清泠泠的,又很笃定:“声名远扬的是你柳垂今,许成非想拿你祭阵,你又推给于怀鹤,甚至说要帮他找到于怀鹤。不是吗?”

    被人戳穿了恶行,柳垂今拼命摇头否认,惊恐交加下,又看到了一旁的归雪间。

    这人一身如雪白衣,长发逶迤垂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眼眸半垂着的神态,嘴唇的颜色,就像……像他曾见过的一幅画。

    而且归雪间挽着的弓很像雀水,除了没有魔气。

    柳垂今的神情越发害怕,他对着归雪间尖声道:“雪衣妖,你是雪衣妖!”

    归雪间缓缓地:“?”

    你不要污蔑,自己是人,不是魔,更不是妖。

    但柳垂今的状况濒临崩溃,好像快要发疯了。

    剑刃划破了柳垂今的皮肤,在死亡威胁下,这人被迫镇定下来,颤颤巍巍地叙述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

    “我与魔族早有交集。他们会在每月十五送上我所需之物。”

    “十一月十五那天,我按照惯例下山,收到魔族送来的东西。然后,过了两日,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峦锦城的两个魔族都死了,东西也被洗劫一空。”

    “有一个魔族,可以看到已死之人瞳孔中倒映的最后一个人影。他画出了那人的模样,问我是否见过。”

    归雪间:“……”

    又扶额,没想到魔族还有这样稀奇古怪的能力,想好自己当时做了伪装,没露出整张脸。

    于怀鹤问:“什么模样?”

    柳垂今的印象很深刻:“那人穿着一袭白裙,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离,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默契,但那两个魔族却对他言听计从。魔族那边认定他是妖。”

    所以起名为雪衣妖。

    归雪间听明白了,他很虚弱似的扶着小鱼,站起身,睫毛都在剧烈颤抖,躲开于怀鹤投来的视线。

    太过心虚,这次是连对视都不敢了。

    柳垂今察觉到了什么,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在两人之间挑起纷争,于怀鹤纵然很强,归雪间的妖术也十分鬼魅,还有青蛇相助,或许会打的不可开交,这样自己说不定能有机会逃脱:“于师弟,你的这位师弟,似乎有许多秘密……”

    于怀鹤瞥了他一眼,“哦”了一声,这一次刀刃深入,精准地停在血管前。

    柳垂今不敢说话了,他狼狈不堪,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哭腔:“我有很多灵石,数不尽的珍奇宝物,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

    忽然间,归雪间听到于怀鹤叫自己的名字:“归雪间。”

    归雪间偏过头,朝他看去。

    然后,一声很轻的响动,柳垂今死在了于怀鹤的剑下。

    血流汩汩,不断地从柳垂今的脖子里涌出来,归雪间看不到那样的状况,因为于怀鹤的手臂横在他的肩膀上,不是压着,只用了很少的一点力气,归雪间就不能再低头了。

    他轻声问:“你怎么杀了他?”

    很明显,柳垂今与魔族交际已久,外强中干,怯懦无比,总能再问出些什么,还有审问的价值。

    一滴血自剑刃落下,于怀鹤收剑入鞘,随意地解释:“有人来了。他知道你的事,不能留着。”

    归雪间一愣。

    其实于怀鹤杀人总是很谨慎。

    杀或不杀,死或不死,于怀鹤有自己的评判标准,确定这人的生死后,不会因为任何人或事动摇。他杀人也不会流露怜悯,没有丝毫迟疑,事后更不会后悔。或许是这样的态度,世人口中的于怀鹤太过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但归雪间知道不是这样。

    于怀鹤的评判标准中甚至不包含他自己,不会私心作祟,就像孟留春曾经出言不逊,于怀鹤仍救了他一命。

    可是现在,于怀鹤杀了柳垂今。

    归雪间懵懵懂懂地想,所以,于怀鹤的私心是自己吗?

    他这么想着,向于怀鹤看了过去。

    于怀鹤英俊的眉眼映在苍白的月光里,五官的轮廓分明,下颌微微抬起,半垂着的眼眸中含着一点光,有种淡而冷的气质。

    他露出一个笑来,手指勾住了归雪间的手腕,微微用力,归雪间往前一跌,扑入这人的怀抱。

    于怀鹤说:“多谢未婚夫来救我。”

    归雪间怔了怔,胸口处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满涨开来,和心脏紧挨着,拥挤着,使他的心跳加快,酸涩混杂着愉快一同涌了出来。

    他被这个人抱着,放松下来:“不用谢。我是你的未婚夫……不想你受伤。”

    不是因为于怀鹤救过他很多次,保护他无数次,一直照顾他,所以归雪间也要有所回报,这是事后才能想起来的理由。

    他只是害怕这个人死掉,很害怕。即使于怀鹤是天道之子,是后世人口中的龙傲天,在他的一生中遇到无数危险,没有人能战胜他,打败他,杀死他,归雪间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前来。

    作者有话说:

    小鱼:这两人是在?

    第64章 宴会

    于怀鹤说有人来了,归雪间的耳朵很灵敏,也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他半眯着眼,循声望去,片刻后,密林间浩浩荡荡赶来数十人。

    这些人都是年轻修士,大多是来自各门各派的弟子,其中掺杂着几个散修,还有书院的学生。

    高树拔地而起,草木拦腰截断,聚拢的灵力还未完全消散,周围一片混乱,很明显才经历过一场大战。

    于怀鹤和归雪间两人立在月亮下,是赢的那一方。

    修仙之人的目力一般都不错,看出他们两人都很年轻,与罪魁祸首的年纪并不相符,但出于谨慎,还是没有立刻上前。

    直至落在后面的别风愁赶了上来,直奔于怀鹤和归雪间而去,叫他俩的名字,那几十人似乎才放松下来。

    归雪间从于怀鹤的怀里出来了,问:“好多人,你们怎么来了?”

    别风愁化作人形,对两人解释道:“我按照于怀鹤的意思疏散人群,路上遇到的十几人听说于怀鹤独自前来追查阵法源头,不愿意离开,结果赶过来的路上又遇上另外两拨人。”

    归雪间想,有资格来秘境的都是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那拨人,而这样的修士,大多也比较有骨气,不愿意就这样逃命。

    严壁经笑眯眯道:“丢下一位、不,两位施主独自迎战强敌,贫僧很是于心不安,怎么能就此离开?”

    归雪间:“。”

    他总觉得这酒肉和尚是故意的。

    果然,一旁的孟留春反应过来:“归雪间,你怎么也在这!你不是说走了吗?”

    “你骗我!”

    欺骗了单纯善良的舍友,归雪间有点愧疚,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这边几句话的功夫,其余的人已经检查完了旁边的两具尸体。

    许成非确凿有洞虚期的修为,却死于于怀鹤和归雪间两人的手中,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时间,几十人都望向了于怀鹤和归雪间,目光灼灼,很有一探究竟的意思。

    于怀鹤的话少,处事不惊,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多少关注,对他而言没有差别。而归雪间则是因为之前十多年都被囚禁在院子里,很少接触人,不太习惯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一众人都对之前发生的事很感兴趣,不由发问。

    于怀鹤神情平静,仿佛杀了许成非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随意道:“我服用了太古丹,有化神期的修为。”

    一人咋舌:“紫微书院的学生,竟如此不同凡响。”

    元婴期与化神期对灵力的掌控程度完全不同,即使一时有了化神期的修为,也很难融会贯通,能用好突如其来的庞大灵力,更何况是越过一个大境界战胜对手。

    但别人是别人,于怀鹤是于怀鹤。

    你们对龙傲天真正的实力一无所知。归雪间默默地想。

    旁边书院的学生接话:“道友谬赞。于师弟入学测试时就将乾坤灵动仪爆了,数百年内,无人能做到此事,我们一般学生可不能如此不同凡响。”

    归雪间认出来,他们是之前一起烤兔子的那几个人。

    柳垂今的名头很大,接触过的人数不胜数,所以另一具尸体认出来的人也不少。

    于怀鹤淡淡道:“他与魔族勾结,在秘境中和许成非里应外合,窃取魔物。”

    别风愁道:“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于怀鹤道:“我只是杀了许成非,此次祸事能被提前察觉,归根究底在于我师弟。”

    他这么说着,偏头望向了归雪间。

    归雪间有点不妙的预感。

    果然,孟留春立刻说:“还是归雪间发现了祲秽阵,否则我们只知道秘境中混入了不该有的人。”

    归雪间:“?”

    他只想平平无奇的隐没于众人间,不是很想应付眼前这群人。

    许成非的修为再高,杀十人,杀百人,也不能将秘境中的年轻修士赶尽杀绝。这桩祸事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布下了以人命为祭品的祲秽阵,且阵法污秽已蔓延至半个秘境,如此一来,便可夺取上千人的性命,又堕落成魔,酿下大祸。

    这么算下来,归雪间实在功不可没。

    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师姐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也太大,我连一般的阵法都不甚明了,师弟这么小的年纪,就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问题。”

    祲秽阵极其隐晦,与地面融为一体,书院来了两百人,也只有归雪间一人察觉到了,可见他在阵法方面的造诣远胜一般人。

    而在场中人,也有不少紫微书院的学生,想起另一件事。

    “师弟,书院中传闻花秉秋找到了徒弟,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归雪间:“……嗯。”

    “难怪花先生脾气都变好了,也不那么折磨学生了,原来是收到了得意门生。”

    “就是辛苦师弟你了,要在花先生手下讨生活。”

    外人对紫微书院的状况并不清楚,听出他们的言外之意,连忙追问。

    对于花秉秋的脾性,有些师兄师姐被折磨得刻骨铭心,一一道出后,那些人看向归雪间的眼神更为钦佩叹服了。

    归雪间想说,花先生没有折磨自己,花先生人很好。

    他蹙着眉,很是犹豫,一偏头,看到于怀鹤眼里有一点笑意。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难不成他自己不想被人议论,所以就推自己出来?

    归雪间觉得也不太对,于怀鹤又不在意外人的看法。

    这些人赶来此处,知道对手是洞虚期的修士,做好了恶战的准备,甚至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没料到赶来后,许成非已经死在于怀鹤的剑下。

    不是贪生怕死,这样轻松度过一劫,倒也称得上幸运。

    一人拱手道:“多谢两位道友相助,否则我们不知不觉就都要成为阵下亡魂了。”

    归雪间听到他们说:“我们来的路上,还想了该如何对付这邪修。太初观自幼修习的剑阵很厉害,照月阁的……照月阁的人呢?”

    “见人死了就走了。”

    “照月阁这种隐世门派也太不合群,怎的一句话都不说?”

    大祸还未酿成,邪修已死,气氛轻松缓和下来,人是于怀鹤杀的,出去后功劳自是归属紫微书院,他们也没有抢功的意思,打算离去。

    鸿天宫的大师姐却道:“秘境即将坍塌,我们再去寻觅宝物,大约也是无功而返,浪费时间。既然今日有缘,聚于此地,不如对月当歌,也算不枉此行。”

    巨大的月亮上有几道贯穿的裂痕,几乎要碎了,最多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将秘境中所有人排斥出去。

    于是,几十人索性席地而坐,开怀宴饮。

    几个乐修拿出乐器,奏起了寻常小调,又有一个酒鬼忍痛拿出储物戒指中存下的好酒,分给众人。

    鸿天宫的大师姐与太初观相熟,凑了过去,蹿腾他们为大家舞剑。

    太初观的剑阵十分出名,只可惜难得一见,大家早就想看了。

    周围起哄的人不知凡几,那位严肃古板的大师兄终于被说动,只是道:“你们回去等着挨罚吧!”

    琴声铿锵剑阵起。

    疾逾飞电,回旋应规。武节齐声,或合或离。

    于怀鹤喝了半盏严壁经递来的果酒,又要了一盏,这次是给归雪间的,他半垂着眼,漫不经心问:“好看吗?”

    归雪间没喝过酒,好奇地抿了一小口,脸颊立刻泛着粉:“好看。”

    于怀鹤“哦”了一声。

    归雪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人似乎不怎么高兴,歪着脑袋:“他们是太初观的人,我记下来,回去说给周先生听。”

    于怀鹤又“哦”了一声,似乎又没有不高兴了。

    剑舞到一半,又有人走了过来。

    是七星剑派的几人特意过来致谢。

    他们听闻是自家长老出事,根本不信,嚷嚷着是孟留春和他们有仇,刻意污蔑,也跟了过来。看到许成非的尸体后才不得不信,这次过来是单独道谢的。

    而在秘境外出言不逊的那人又道了次歉,这一次倒是很真心实意,归雪间没为难他,也没空理会他。

    明亮的月光下,七星剑派那人凝视着归雪间雪白的脸颊,莫名有一瞬的失神,他又说:“那,我明年若是去书院读书,可以去找你吗?”

    归雪间头也没回:“不可以。”

    那人愣住了,可能是没想到归雪间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

    他正准备离开,只见别风愁跳了过来:“找你好久,说要打你一顿给归雪间报仇。”

    “过来,不许逃。”

    正好剑舞结束,比试成了新的佐酒菜。

    最终以别风愁大获全胜结束。

    归雪间忍不住笑了,意识逐渐模糊,靠在于怀鹤的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围很吵,归雪间睡的不是很沉,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秘境碎裂,兵荒马乱,很多人的说话声,但都与自己无关,他被于怀鹤抱着,又稳妥地安放在床上,彻底陷入深眠。

    归雪间过分透支精力,又喝了酒,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整个人都笼罩在一道阴影里。

    他抬起头,原来是于怀鹤坐在床头。

    于怀鹤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自己,见他醒了,轻声问:“睡好了么?”

    归雪间懵懵懂懂地点头。

    于怀鹤放下剑,连着被子,拦腰将归雪间抱起来,让他靠在床头——以一个很舒适的姿势。

    归雪间还没察觉到危险,他睡的很好,还未完全清醒,又有于怀鹤在,让他觉得安全。

    灯火下,于怀鹤与归雪间对视着,他平静地问:“归雪间,你是魔修,还是魔族?”

    作者有话说:

    严刑逼供前还得选个舒服的姿势,龙傲天你真的(。

    疾逾飞电,回旋应规。武节齐声,或合或离。——傅玄《晋宣武舞歌四首其三军镇篇》

    第65章 命契

    一瞬间,归雪间完全清醒过来了。

    不大的房间,温暖的被子,点燃的烛火,以及坐在床头的于怀鹤,这是归雪间所能设想的最安全的场景,此时此刻却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危险。

    于怀鹤问的太直接了。

    无论是魔修还是魔族,都是修仙界绝对容不下的东西。一旦被发现,就会万劫不复,但于怀鹤就是这么简单地问出了口。

    冷意从手腕处的皮肤蔓延开来。

    归雪间的身体抖了抖,低头看了一眼。

    左手手腕系着发带,玉坠一离开被子,迅速失温,变得很冷。

    归雪间模模糊糊地记起一点当时发生的事。他被放到了床上,有人替自己散开头发,他感觉到于怀鹤的气息随着发带消失,半睡半醒间拽住了发带一端的玉坠。片刻的僵持过后,对方似乎放弃了,很轻的一声叹息后,将发带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然后,自己又沉沉睡去。

    当时什么都没有想,似乎连秘境中的事都全然忘记。

    片刻的恍惚间,归雪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他才睡醒,眼眸里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好像很茫然。

    于怀鹤半垂着眼,望着这双沾着水,湿漉漉的眼眸,似乎不为所动。

    归雪间慢半拍地想起秘境中发生的事,自己射出的箭,投向许成非的幻术,丝毫不差的被于怀鹤看在了眼里。

    于怀鹤当时没问,现在呢?

    两人靠得很近,于怀鹤的手撑在床沿,归雪间一偏头,就能碰到这个人的手臂。

    于怀鹤抬起手,捧着归雪间的脸,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很冷淡,动作却是温柔的,带着一点珍惜的意味,像是捧起一团初雪,必须要小心翼翼,才不会使其破碎。

    这应当是一场审讯,但氛围却不是冰冷可怕的,好像又与审问无关,这个人连剑都放在了一边。

    但又和过去不同,这一次于怀鹤是真的要得到答案。

    归雪间察觉到了什么,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他不是想用沉默来对抗,只是发生的太突然了,他还没有想好。

    于怀鹤很有耐心,他的指腹停留在归雪间侧脸,在一片安静中随意道:“白存海的储物戒指,你拿走了。”

    他提到很久之前发生的事,猝不及防间,归雪间的呼吸一滞。

    只听于怀鹤继续说:“见白峰峰顶消失的殁箭,射穿了许成非的肩膀。”

    殁箭——那支连自己都不知道名称的箭,于怀鹤竟然知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归雪间的疑惑,于怀鹤的手指动了动,压在归雪间的鬓角,低声道:“自己拿的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这么不小心。”

    听到这样近乎指责的话,归雪间没有来的心虚。

    ……他吞掉那支箭后,怕引人注意,确实没有特意查证是什么东西。

    于怀鹤道:“见白峰丢了东西,又和魔族有关,我自然要去查证是什么。”

    归雪间一怔。

    眼前这个人对周围的掌控真的到了可怕的程度,归雪间很难想象于怀鹤究竟做过多少事。

    好像有点冷了,归雪间往被子里缩了缩。

    于怀鹤继续道:“徒水村的第十七魔尊,他的眼睛,”

    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又移动了位置,落在了归雪间的眼角:“和你的眼睛。”

    于怀鹤这么说着,指尖抚弄着归雪间浓密的睫毛,偶尔会碰到一下眼睑,动作很轻且毫无防备,即使归雪间有一双魔尊的眼睛,一个人得到另一个魔族的能力听起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他说:“我闭关时,你发觉柳垂今有问题,所以下山查看。这双眼睛,对魔族不仅是幻术。”

    归雪间胡乱眨着眼,睫毛在于怀鹤的指间轻微滑动。他咬了下唇,确定在自己睡着的时间里……不,或许是自己握住雀水,出现在于怀鹤面前时,于怀鹤已经串联起了这一切。

    眨眼的间隙,他抬了下眼,于怀鹤侧着脸,不露声色地看着自己。

    “查到柳垂今与魔族有交易。在秘境外看到柳垂今,你知道他是要拿走弄云仙宫的雀水。”

    于怀鹤每说一句话,归雪间的睫毛就会不自觉地颤抖一下。

    这个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只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就会顺藤摸瓜,追根究底,抓住所有事实。

    只要于怀鹤真的想。

    所以现在,归雪间说过的谎,骗过的话,都被一点一点剥离得干干净净。

    在这个人的眼里,自己好像没有秘密。

    明明于怀鹤什么也没做,只是将他隐瞒的事情一件一件说出来,归雪间却好像承受不了,心脏颤了颤。

    但于怀鹤并不是为了伤害自己,归雪间很确信这一点。

    好一会儿,归雪间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他慢吞吞地问:“你一直都知道吗?”

    于怀鹤说:“不是。有些事知道,有些事没有。”

    顿了顿,又道:“隐约猜到过。”

    “白家与魔族有关,而你在修行一道上很有天赋,擅长融会贯通。我以为你会一些魔族的法术,用于自保。”

    归雪间想,好像也是。在自己面前,于怀鹤好像总是很容易忽略一些事。但不是于怀鹤不够敏锐,而是他察觉到自己不想说,所以不会深究,愿意被自己欺骗。

    归雪间抬起手,感觉到光滑的玉坠在自己的手腕间滑动,他有些迟疑,应该要远离于怀鹤,或者两人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让这场谈话,这次坦白更正式一点。

    但这场审讯本身就是含混的,不清不楚的,不是为了追究归雪间是魔修或者魔族的罪责,也不是于怀鹤要讨回自己被欺骗的代价。

    但归雪间还是扯住了于怀鹤的袖子,他说:“对不起。”

    对待归雪间道歉,于怀鹤有点漫不经心,他说:“不用道歉。我不在意。”

    下一句是:“我要知道缘由。”

    是魔修还是魔族,对于怀鹤而言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归雪间有点失神地凝视着微微摇曳着的烛火,又歪着脑袋,整张脸都被于怀鹤的手掌托住。

    在于怀鹤的掌心中,归雪间感觉到安全,他想了想,没有再隐瞒下去,将本应该知道的事说了出来,嗓音很低,不太愿意提起那段往事。

    归雪间说:“我从小就被囚禁起来,没有出去过。你带着我逃出来,我才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白家对我的身体做过什么,当时不知道原因。”

    于怀鹤看着他:“疼么?”

    归雪间反应了一下,慢慢道:“很久了。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都记不清了。”

    不知道于怀鹤信还是没信,他又问:“真的么?”

    归雪间的心像是被人攥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麻:“我只记得很害怕。”

    然后,于怀鹤靠得很近了,他的气息好像能驱散归雪间的害怕。

    在之前的十七年里,归雪间承受的不仅仅只是剔除仙骨,准确说剔除仙骨只是白家所做的事情中的一个步骤。

    至于其他的,归雪间也无从得知。

    归雪间说:“出来后,我打开白存海的储物戒指,碰到一个魔器时,那东西消失了。”

    他回忆当时发生的事,记起自己有多紧张,也记起自己拿出里面的灵石,要送给过分贫穷的龙傲天——那些是值得开心的事。

    “我能吞掉接触到的魔器,那些东西会存在在我的灵府中,可以用灵力再次凝聚。”

    “我的灵府内存有足够渡劫的灵力。”

    这样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无论是修仙界还是魔界,得知这个消息后,大概都不会放过归雪间。

    归雪间什么也没想,呆呆地看着于怀鹤。

    但短暂的沉默后,于怀鹤问:“你的灵府是什么样的?”

    意料之外的问题,归雪间呆了一下:“雪。全都是雪。”

    于怀鹤勾唇笑了笑,他的手指压着归雪间雪白的脸颊,两人之间的肤色对比很明显,他说:“和你一样。”

    归雪间也笑了,眼眸中有细碎的光亮,就像也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小雪。

    于怀鹤问:“七杀藤呢?”

    果然被发现了。

    归雪间偏过脸,有点想逃开这个人的掌控,却没有办法,他的嗓音很轻:“你受了伤……不想让你疼了。”

    于怀鹤“嗯”了一声,没有说谢谢。

    归雪间也放松下来,这样似乎也不错,他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欺骗于怀鹤,反正这个人又不会去书院告发自己……

    下一刻,于怀鹤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吞食魔器和魔族,这样的修行方式与魔族无异,你却还是人,这样或许会遭天谴。”

    他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叙述着这个事实。

    话音刚落,归雪间的脊背仿佛被什么贯穿,他整个人僵硬起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顾及不到那么多。

    归雪间想要修炼,想要摆脱原来的命运,他不想死去,不想沦为第一魔尊的容器。

    他缓慢地仰起头,于怀鹤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说出无比正确的判断:“归雪间,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会遭遇天谴的。”

    “要。”

    归雪间垂着头,露出一截脖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拽着于怀鹤的衣袖,用了很大力气,指节都泛着白:“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吞食魔器的事,归雪间从未有过后悔,也不会后悔,只是偶尔会担心被人发现该怎么办。

    他会离开书院吗?不能再当周先生的学生,不能再住在见白峰,也不能再有朋友、同窗。

    那些念头一闪而过,归雪间从来没有担心过的好像只有于怀鹤。

    而于怀鹤知道了这一切,却丝毫不在意,他好像只在乎自己会不会疼,归雪间忽然难过起来,不是他非要以魔修的方式修炼,而是他只能如此。

    房间里是纯粹的寂静,归雪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片刻后,于怀鹤低下身,搂住了归雪间:“你说得对。”

    他察觉到了归雪间过分用力的手指,捏着归雪间的手腕,让他松开手,又握了上去,两人十指相扣。

    归雪间愣了一下,很温顺地握住了于怀鹤的手。

    他以为于怀鹤不会理解自己的执念,也不会允许自己再这么继续下去。

    于怀鹤说:“人族修魔,有违天道,你吞食魔器,会解封灵府内的灵力,一旦提升境界,必然会引起雷劫。”

    这好像是一个死结,是解不开的东西。

    昏黄的灯光映着归雪间的眉眼,他的唇色很淡,好像血气不足,有种苍白脆弱的美丽。

    于怀鹤的目光落在归雪间身上:“有一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以后少吃吗?

    于怀鹤认真地说:“和我签命契就可以。”

    归雪间有一瞬的怔忪。

    命契——一生一次,只有一人。

    天道无情,对修道之人似乎还有一丝怜悯。修道之人并非无牵无挂,或许牵挂之人就是没有修行天赋,会很快死去。即使强行以各种灵丹妙药,或是投机取巧的功法提升境界,也会因修为过于孱弱死在雷劫下。

    结成命契后,修为高者能以己身为对方承担雷劫。而无论另一人的修为多低,雷劫都是以修为高者为准降下。而修为高者自身渡劫时,则要承担双倍雷劫。

    而境界越高,雷劫越厉害。

    或许这不是天道的怜悯,而是一种考验。

    归雪间如梦初醒,他蹙着眉,看着眼前这个人。

    于怀鹤早就想好了。

    他的问题从来不是自己是魔族还是魔修,或是曾经做过什么,以怎样的方式修行,于怀鹤全不在意,他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于怀鹤将归雪间的手握得很紧,淡淡道:“不是说了,我会保护你。”

    所以无论归雪间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会有怎样的后果,于怀鹤的保护始终如一。

    第66章 太初观

    归雪间觉得不行。

    吞食魔器,用魔修的方式提升修为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会为此承担一切后果,而不需要任何人代替自己承受。

    于怀鹤也不行。

    归雪间抿了下唇:“不要。”

    很短暂的停顿后,他说:“你的保护已经足够多了,我不能,你也不能……”

    后面的话好像很难说出口,归雪间的嗓音颤了颤,想要往后退,但床就这么大,他们的手还紧握着,逃不到哪里去。

    于怀鹤抬起眼睑,凝视着归雪间,另一只手抬起了归雪间的脸,他的下巴有点尖,抵在手掌上。于怀鹤微微用力,归雪间被迫抬起头,他的下颌紧绷,直至脖颈处的曲线很美,有种很脆弱的神态。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小会儿,归雪间不愿意退让。

    于怀鹤说:“可以。”

    归雪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这个人继续说:“你可以现在答应。”

    “或者被我看着,以后再也碰不了魔族的东西,还是要签。”

    于怀鹤的语调称得上平淡,不能算是威胁,而是他要做的事,的确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归雪间很难逃过他的看管和照顾。

    归雪间的心跳逐渐加快,呼吸变得急促,他好像犯下了很大的错。

    龙傲天是世人口中的天道之子,最后一剑割下了第一魔尊的头颅,挽大厦之将倾,留名千古,是真正的正道第一。现在却和自己这个疑似魔修,拥有魔族体质的人同流合污,签订命契后,可能还要被迫遭受天谴。

    他好像令于怀鹤误入歧途了。

    然而于怀鹤本人好像毫不在意。

    最后,归雪间问:“有区别吗?”

    于怀鹤半垂着眼,他的目光落在归雪间的眉眼间:“有。你可以慢慢想。”

    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尊重自己的意见一样。

    但在保护自己这件事上,于怀鹤一直很一意孤行。

    终于,归雪间放弃了抵抗,他又一次改变了于怀鹤的命运:“嗯。”

    他不会问于怀鹤会不会后悔这样没有意义的话,在这个夜晚,在自己醒来之前,于怀鹤已经做出了决定。

    归雪间不需要改变,不必失去保护自己的手段,只要再次接受于怀鹤的保护就可以。

    归雪间缓慢地眨了下眼,有点迟疑地问:“你……不怕我做坏事吗?”

    魔修总是作恶多端,为世人所不容的。

    于怀鹤瞥了他一眼,问:“归雪间,你吃人吗?”

    归雪间:“……不吃。”

    他连血都害怕,怎么吃人?

    于怀鹤说:“那你做过的最大坏事就是骗人。”

    归雪间:“。”

    骗的最多的还是于怀鹤。因为于怀鹤总是看着他,发觉他骗人的蛛丝马迹,所以成为归雪间所做坏事的最大受害者。

    至于那些死掉的魔族和魔修,都是罪有应得,不能算作受害者。

    见归雪间一副不是很相认的样子,于怀鹤开口道:“裙子是不小心穿的吗?”

    归雪间头皮发麻,瞪圆了眼,不知道为什么又扯到了这件事上。

    他很不想提。

    而审问已经结束,归雪间重新获得了自由,他的上半身沿着床头一点一点往下滑,又躺回了床上。

    隔着被子,归雪间不怎么用力地推了于怀鹤一下:“出秘境后你睡了么?”

    于怀鹤轻轻摇头。

    不用这个人回答,归雪间也能猜出来。秘境坍塌是一件大事,又有邪修用祲秽阵行献祭之术,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失察。许成非死时,只有自己和于怀鹤在场。自己是睡了,于怀鹤估计被秘境外的各大长老以及书院的先生们追问到现在。

    于怀鹤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归雪间的脸,他说:“回了些问话。记得箭伤是我用的法器。”

    三言两语间,已经滴水不漏地将许成非肩膀上莫名其妙出现的箭伤圆过去了。

    于怀鹤还指责自己骗人,明明他就很会说谎。

    归雪间忽然意识到,于怀鹤在秘境中给自己喂酒,他又醉又晕的睡过去,可能是为了让自己逃避问话的手段。

    但是这个人又不说。

    归雪间问:“那你还不睡么?”

    于怀鹤没动。

    好一会儿,归雪间反应过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难不成这个人已经做好自己不答应,就要严加看管的准备,以至于片刻都不离身?

    归雪间抖了抖。

    “没有。”于怀鹤说,“人太多了,客栈的房间不够。”

    归雪间仰头看着他

    于怀鹤的眼眸漆黑,神情好像略有疲惫,淡淡道:“我也可以不睡,不是很困。”

    归雪间悄无声息地往床的内侧挪了挪,让出一片不大的位置。

    然后,归雪间听到一点很细碎的声音,是于怀鹤脱掉了外袍,被子被掀起一角,身边一沉,多了个人。

    床很窄,归雪间和于怀鹤靠得很近,好像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周围很安静,归雪间听着于怀鹤的心跳,想到了命契,心弦莫名的颤动。不是因为他会被保护,可以逃过天谴,而是他们之间——自己和于怀鹤之间产生了新的连接。

    昏昏沉沉间,归雪间想,那是亲密的,无法割断的。

    *

    客栈的帘子有点薄,又没有帷帐的遮挡,归雪间醒来时,眼前洒满了日光。

    他在秘境里待了十多天,好久没见过太阳,此时觉得有点刺眼。

    下一瞬,眼前的光被人挡住,归雪间偏过头,看到于怀鹤坐在自己身侧,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但也没起床。

    于怀鹤问:“想吃什么,我去拿。”

    归雪间的脸埋在枕头间,嗓音是哑的,带着点鼻音:“我想出去吃,顺便看看小鱼。”

    昨天醉了过后,小鱼好像被交给了孟留春,一人一蛇之间的矛盾颇多,总是打打闹闹,他不太放心。

    于怀鹤“嗯”了一声,又说了一次:“外面的人有点多。”

    直到走出房门,归雪间才深刻感受到于怀鹤口中“人有点多”的含义。

    不大的客栈中摆满了桌子,桌子不够用,还有很多人席地而坐,人多到摩肩擦踵。

    以往这间客栈是给留在秘境外的长老们居住的,房间不多,地方也不用太大。这次秘境坍塌后,一千来人来不及返程,又有柳垂今的前车之鉴,担心年轻修士里还有与魔族有勾结的,须得一一查验后才能离开,客栈里才会有这么多人。

    大概因为于怀鹤杀了许成非,立下大功,自己和于怀鹤才有单独的房间。

    于怀鹤的眼力很好,瞥了一眼,从人群中找到占着一张桌子吃早饭的孟留春几人。

    别风愁打着哈欠:“我和严壁经一个房间,和他睡一张床,我不如去死!”

    归雪间从他还能活蹦乱跳的打哈欠推测,这人昨夜应该没睡。

    孟留春道:“我不也在?不过床太窄了,我打了个地铺。”

    严壁经笑道:“贫僧倒是睡得很好。”

    归雪间问:“小鱼睡哪了?”

    孟留春道:“它一条蛇,睡哪不是睡?好像吊在房梁上了。”

    反正不可能和人挤一张床。

    说话间,埋头苦吃的青蛇终于抬起脑袋,尾巴缠着碗,往归雪间的方向拖。

    归雪间摸了摸它的脑袋。

    说话间,又有十几人走了过来。

    归雪间察觉到人停在自己身边,正想说自己还没吃饭,请道友们另寻它座。

    只听有人叫自己:“师弟。”

    归雪间以为是听错了。

    他从小独自一人,出来不过一年,除了书院的同窗外,并没有什么师兄。

    又是一声“师弟”。

    这次不能再装作听错了,归雪间抬起头,眼前站着的是太初观的人。

    大约是一同修习剑阵的缘故,太初观的人一出动就是十多个一起,人高马大,各个神情冷峻严肃,又随身佩剑,乍一看还以为他们是要过来寻仇。

    不明所以的别风愁又以为有人要上门找茬了。

    于怀鹤倒没有在意,揭开才送上来的蒸笼,一笼包子只有八个,桌上五人一蛇,明显不够分,他是剑修,眼疾手快地夹走两个刚蒸好的包子,放在归雪间的碟子里。

    为首的是太初观的大师兄,归雪间对他的印象深刻,昨夜宴饮上,这位冷面冷心的大师兄被一众人纠缠,加上师弟们早已叛变,被迫表演剑阵,十分不乐意的模样。

    但是乐声一响,剑阵一起,这位大师兄却最为出力,剑招矫若游龙。

    那位大师兄面色很沉,似乎在思考要说什么。

    后面一个年纪小点的按捺不住了,跳出来道:“我们知道你是周师……周先生的学生,特意来找你。”

    归雪间一怔。

    据他所知,因太初观的学生大多要从小配合修炼剑阵,来书院读书的不多。而周先生并不教书,专心整理典籍,在书院里很是低调,若非刻意打听,绝不会知道自己是周先生新收的学生。

    而周先生从太初观叛逃已有多年,年轻一辈的弟子不可能见过他,所以其实周先生的师长们也一直在惦念他吧。

    大师兄拿出一枚储物戒指,放到了桌上:“这是我们在秘境中寻得的悬春草,可以制成上好的养脉丹,师弟交给周先生即可。”

    别风愁没抢到包子,遗憾地看着别人吃,耳朵一动,插嘴道:“悬春草?归雪间也找了好久,这灵草也太难摘了。”

    大师兄闻言笑了笑,目光慈和地看着归雪间。

    归雪间觉得对方把自己当做听话的小师弟了。

    太初观的十几个人不可能都是闷葫芦,又有人忍不住了:“过去几年,我们找到悬春草后都是托人卖到紫微书院的藏宝库里,也不知道周先生有没有买到。这次你来了,正好给你,也不用担心了。”

    原来太初观的人已经找了很久的悬春草。

    归雪间想了想,拿出周先生交给自己的玉牌,轻声说:“临走前,先生告诉我,若是在秘境中遇到难事,太初观的师兄们必会倾囊相助。”

    大师兄低着头,凝视着“兰折”二字,没有说话。

    而排在后面,年长些的师兄有些惭愧:“周先生这么相信我们,这次确实师弟你救了我们的性命。若不是你察觉到了祲秽阵,我们怕不是都成了那老贼的阵下亡魂。”

    “剑阵不难,就是阵法也太难学。”

    “这位小师弟看起来柔柔弱弱,阵法学得却好,可见阵法一道,还是要看天赋,学不会并不是过错。”

    吵闹了几句后,大师兄回过头,不过一眼,十几个师弟们全都偃旗息鼓,不敢吱声了。

    好厉害的大师兄。

    那大师兄回过头,对归雪间道:“听闻周先生不问世事,专心整理典籍,这点小事,就无需告知周先生,搅扰了先生的清静了。”

    归雪间皱了下眉,怎么太初观的人做好事还不留名?

    可能是多年前的那件事,周先生和太初观都以为是自己的错,又有外界的风言风语,所以一直相互惦念,却一直不能相见。

    归雪间觉得这样不好,作为学生,他应该为先生排忧解难才是。

    所以,他收起储物戒指,看了一眼,上面果然有太初观的印迹:“多谢师兄们对先生的关心。”

    大师兄说:“不必如此。”

    归雪间露出一个笑来:“诸位师兄的好意,我一定会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告知周先生。”

    大师兄眉头紧皱,一副很吓人的样子,语气冷硬:“师弟,你这样做不妥。这悬春草只当是你多摘了一些罢了。”

    归雪间并不害怕,半垂着眼:“师兄,我没有私吞别人功劳的习惯。”

    两人僵了一会儿,太初观的大师兄又不能把作为证据的储物戒指拿回去,这样岂不是本末倒置,最后只好一言不发的离开,这次的眼神不慈和了。

    后面的几位师兄暗暗地对归雪间竖大拇指,夸他厉害,面对生了气的大师兄面不改色,实在是很有骨气。

    归雪间想,盖因这位太初观的大师兄管不到自己,而他的师兄……归雪间偏过头,看着于怀鹤的脸,他的师兄不会对自己凶。

    ——绝大多数时候不凶。

    放在碟子里的包子正好凉了,入口正合适,归雪间咬了一口,味道很好。

    太初观的人才走,文先生又过来了。

    可能是忙了一整夜,文先生看起来有些疲惫,见到归雪间时眼前一亮:“你醒了就好,还以为你被许成非打伤。”

    归雪间道:“多谢先生关心。”

    他们救了秘境的上千人,此次又是大功一件,文先生没有隐瞒,将昨天查出来的消息告诉几人:“那个许成非是七星剑派的长老,据说年幼时遭遇了一场大饥荒,家人都死了。后来独身一人求仙问道,修为渐长,以散修之身投于七星剑派门下,确实听说他过分痴迷于长生。只是没想到他为了寿数,竟然不惜投靠魔族,将年轻修士当做祭品,实在是罪该万死。”

    话说到最后,一贯文雅的文先生都已愤愤难平。

    “文敏。”

    是司徒先生。

    归雪间正舀了一勺粥,手半抬着,停在半空,小鱼吃完了东西,想回到归雪间的手腕上,猝不及防间打翻了粥,落在了归雪间的手背。

    下一瞬,于怀鹤抹去归雪间手背上的粥,又用了清洁法术,低头查看归雪间的皮肤有没有被烫伤。

    于怀鹤的体温不高,归雪间却仿佛被什么烫到,他很想挣开手,却被于怀鹤握得更近。

    而司徒先生已经走了过来,神情古板,眼神锐利地看着他们。

    归雪间欲言又止,想对于怀鹤说,司徒先生来了,要注意一点。

    他有点心虚。

    第67章 回程

    某种意义上,司徒先生在书院里也是名声赫赫,他一出现,桌上安静了一瞬。

    文先生挪了挪,给司徒先生挤出一点位置,但司徒先生没坐。

    他将桌边坐着的几人审视了一遍,语气倒没有很严厉:“你们几人这次确实不负书院的名望,胆识过人,有勇有谋,修为也十分出众。特别是于怀鹤和归雪间,若是没有你二人,此次秘境之行,各大门派怕都是要遭受重创。”

    “太古丹是能力挽狂澜的丹药,只是可惜了修为。”

    严壁经道:“先生,他是一个多月前升的元婴。”

    司徒先生梗了一下:“那也不是很可惜了。”

    归雪间还是觉得有点可惜的。

    司徒先生的目光又落在归雪间的身上,开口道:“昨日太匆忙,还没来得及问……”

    归雪间以为是昨日自己用昏睡逃避了问话,今日要旧事重提,屏住了呼吸,正想着该如何圆谎,想好于怀鹤和自己提起过这是。

    不过……更幸运的是司徒先生对于怀鹤和自己握着的手视而不见。

    司徒先生指着归雪间手腕上的小鱼问:“那条蛇是怎么回事?”

    那条蛇——小鱼脑袋翘了起来。

    小鱼看起来小巧玲珑,其实最起码有元婴修为,在秘境中对他们的帮助颇多,还是弄云仙人指名道姓要好好照顾的妖宠,有这样的身份,倒不怕司徒先生为难。

    司徒先生听完后道:“拿近点让我看看。”

    小鱼不是很情愿地从归雪间的手腕上跳了下来,往司徒先生面前游了过去。

    司徒先生仔细看了看,又出手试探了一下:“既然你们接受了仙人传承,自然要谨遵仙人嘱托。更何况它在秘境中对你们有诸多助益,本性善良,也只有六阶修为,不必担心它惹出大祸。”

    孟留春道:“小鱼,原来你真的只有六阶,难怪这么一点大。”

    小鱼被人戳穿真正的实力,大为不满,张着嘴吐着信子又要咬人了。

    归雪间没说话,怕小鱼更生气。但心里想的是,怪不得弄云仙人如此不放心,这么精心喂养,找遍了九洲的灵药,修为在弄云仙人面前还是如此弱小。

    再三考量后,司徒先生决定放小鱼进入书院,它不是几个人的妖宠,就得有别的身份,文先生提议发它一块玉牌,供它自己通行。

    紫微书院有千年的历史,还没收过妖兽学生,小鱼是第一个。但它不能化形,是个单纯的文盲,所以不用上课考试,只要吃喝玩乐,好好听话就行。

    就是可能偶尔得去灵兽苑帮帮忙。

    于怀鹤握着归雪间的手,手指覆着归雪间被粥淋到的那一小片皮肤,那点余热被于怀鹤偏低的体温浸染,已经不烫了。

    他低下头,又检查了一遍,旁若无人。

    文先生看到后,感叹道:“你们师兄弟的感情也太好了。”

    司徒先生撇过头,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直视,冷冷道:“那可不见得。”

    文先生扭过头,奇道:“怎么了,你这人老毛病又犯了?看什么都不顺眼?”

    谈完了青蛇的事,司徒先生和文先生起身离开,归雪间终于挣扎着将手抽了回来。

    下一瞬,又被于怀鹤攥住了指尖那一小节。

    他很随意地抓着归雪间的手指,沿着指节一根一根地往下按,好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一抬眼,问道:“怕什么?”

    别风愁也摸不着头脑,对归雪间道:“对啊,你又没做坏事,怕那个司徒先生干嘛?”

    归雪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能是入学那天司徒先生的形象太过可怕,还有那对劳燕分飞的师兄妹的哭声太凄惨了吧。

    *

    接下来的几日,每个进入秘境的人都被检查了一遍,才被允许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归雪间总觉得于怀鹤对自己看得很严,并不练剑,也不修炼,成日无所事事,和自己待在客栈的房间里。

    直到轮到自己被带去检查,于怀鹤起身,说要一起过去,归雪间好像才察觉到原因。

    或许是于怀鹤担心自己被修为高深的长老们察觉出问题。

    顺利通过了查验后,回来的路上,归雪间偷偷说:“我在书院这么久,也没人发现不对的。”

    于怀鹤“嗯”了一声:“真的么?”

    归雪间:“。”

    差点忘了,眼前这人就发现了不对,却一直没说。

    但不是每个人都是龙傲天,就算是龙傲天,又不可能像于怀鹤这样成天盯着自己。

    归根究底,是于怀鹤的问题,不是自己的。

    认真思考过后,归雪间认为于怀鹤不必过于担心。

    书院的几百学生还在等仙船赶来。

    柳家就近派了人过来。除了这样的大事,即使柳家是修仙大族,也必须将整件事说明清楚,与魔族划清界限。

    查来查去,从柳垂今所售之物入手,才发觉柳垂今与魔族之间的瓜葛,但柳垂今已死,他答应魔族的事,已经无人知晓,最后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之后说要再追查魔族,就与他们这些学生扯不上关系了,归雪间也没听到消息。

    几日过后,归雪间乘坐仙船回了书院,船行驶得很平稳,归雪间体弱多病,在船上待久了也累了。

    一下船,回到房间后,归雪间睡得天昏地暗。

    再醒来时,天似乎都黑了,于怀鹤不在,归雪间在床上又躺了会儿,才撑着窗台坐了起来,倒了杯水喝。

    有人敲了敲门。

    归雪间有点疑惑,舍友们找自己大多都是敲窗户的,而于怀鹤根本不用敲门。

    门外传来周先生的声音:“醒了吗?”

    归雪间差点以为听错了。

    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归雪间披了件衣裳,小跑着打开了门。

    周先生一身青色袍子,外罩一件玄黑披风,走了进来。

    归雪间一怔:“先生怎么来了?”

    周先生成日里埋头整理典籍,很少出门,除非有什么大事,不得已才会出自己的院子。

    外面的堂屋很冷,归雪间房间内的温度却很适宜,周先生热的咳嗽了一声,却没解开披风,打量了一眼归雪间后道:“听说秘境出了事,与你牵连很大,想叫你过去。”

    他顿了顿,继续道:“仙船回来后,新雨来了,于怀鹤说你在睡,我还以为你倒霉受了伤。”

    所以周先生才会亲自过来,等自己睡醒。

    归雪间有点愧疚,平白无故让周先担心了。

    周先生收回视线:“你看起来好得很。”

    见归雪间没什么事,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没打算多待。

    归雪间连忙叫住周先生,将采摘的悬春草拿了出来,好大的一摞。

    瞬间,灵草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蔓延至整个房间。

    周先生经脉尽断,平日里有服用丹药止疼养脉的习惯,不用看都知道是悬春草。

    他眉眼间带了点笑意:“不错,还记得我这个先生。”

    悬春草这样的草药,品质越高的越稀少,但因没多大用处,所以价值不高,只是归雪间记得周先生罕见的陈年旧疾,才费心在秘境中搜寻。

    所以周先生也没有推辞,准备将东西收起来。

    归雪间轻声说:“这是学生这份。”

    言下之意就是还有一份。

    周先生停下来,不是很明白。

    归雪间拿出那块玉牌,以及太初观大师兄交给自己的储物戒指,一齐推到周先生那边。

    周先生一下子愣住了,扶着桌案的手轻轻颤抖。

    玉牌他再熟悉不过,带有太初观印迹的储物戒指他也认出来了。

    归雪间原原本本地将遇到太初观的弟子,十几个师兄将悬春草交给自己,以及前些年一直采摘草药,又托人卖到书院藏宝阁的事告知了周先生。

    又过了一小会儿,归雪间忍不住问:“这么多年,先生从未和太初观有过联系吗?”

    周先生一直很信任太初观,知道对方的弟子会爱屋及乌,连拿着周先生玉牌的自己都会竭尽全力的救助。

    如果有这么远的牵绊,却不能再见面,也太可惜了。

    周先生用力握着玉牌,又咳嗽了几声,回过神:“修仙界的事,你这样的小孩子不明白。”

    归雪间从小一直被困着,对世俗之事并不了解,逃出来后进了紫微书院上学,书院的风气开放,又秉持中正,远非一般的门派能比。

    他确实不明白,又小声说:“可是先生离开太初观时,不也才二十多岁吗?”

    二十岁的状元,二十七岁的金丹,年纪也不大啊。

    周先生闻言,挑了下眉:“你知道的还挺清楚,谁告诉你的?”

    归雪间不说话了。

    周先生思索片刻:“不对,以你的性格,在准备当我的学生之前,就已经将一切打听的清清楚楚了吧。”

    甚至还找好几个人打听过,但现在归雪间不是很想承认。

    周先生没有生气,反而说:“聪明点也不错。”

    归雪间还想谈太初观的事,被周先生打断。

    “对了,”周先生好整以暇道:“不知道书院何时这样奢侈,连学生的房间都布置得如此美轮美奂了。”

    房间不大,布置看起来颇为淡雅,实际上仔细一看,每件东西都价格不菲,连墙上吊着的花都是很不好养,得每日用灵气照料的类型。

    周先生不愧是当过状元的人,这样轻而易举就转移了话题。

    归雪间弱声弱气地辩解:“不是。”

    周先生点头,又问:“那你之前还要帮同窗画阵法图赚几百灵石,何时这样有钱了?”

    归雪间的眼神游离不定:“是我师兄……”

    “你师兄于怀鹤替你布置的?”

    “嗯。”

    “真是师兄?”

    “嗯。”

    周先生忽然笑了,有点豁然开朗的意思。

    他将归雪间问得丢盔弃甲,就没再追问下去,将归雪间采摘的悬春草收了起来,又将太初观的储物戒指握在掌心。

    临走前叮嘱了一句:“你们两个小心点司徒南溟,别被他抓到,小心他……”

    话说到这里,周先生停了下,若有所思道:“也不一定。你们很给书院长了脸面,他现在正得意,可能会对你们很宽容。”

    说完转身离开。

    片刻后,归雪间才反应过来,这是司徒先生的名字。

    最近怎么总是频繁地提到司徒先生,他抖了抖,感觉不妙。

    过了一会儿,确定司徒先生不会闲到出现在自己的院子,归雪间将从秘境中得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有些东西他用不上,可以卖给藏宝阁,攒些灵石。于怀鹤是很富有,但花灵石如流水,他总觉得不能这样。

    收拾了半个时辰,门忽然被推开,他一抬头,于怀鹤朝自己走来,身上沾了风雪的气息。

    有点冷。

    于怀鹤没有坐在软榻另一侧,中间放了一张桌子,间隔很大。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归雪间的身前,抬起手,拿起玉簪,顺手替归雪间挽起散乱的长发。

    归雪间之前常年被关着,头发未经打理,肆意生长着,垂至膝弯,一根玉簪很难承受住这么重的长发,所以挽起来也是松松垮垮的,将他的脸衬得很小的一张。

    他平时里大多时候都很安静,行动也不快,头发才不至于经常散开。

    归雪间垂着头,任由于怀鹤梳理自己的长发。

    头发挽好后,于怀鹤看了他一小会儿,问:“你现在灵府里都有些什么?”

    出门在外,客栈里又都是修为高深的长老,于怀鹤没问太多。而现在回到了书院,在他们住的地方,就可以安全的谈论这些问题了。

    归雪间“哦”了一声,回忆了一番,将灵府中现在有的,曾经有的东西都说给于怀鹤听。

    一般来说,即使是朋友,哪怕是师兄弟,也不会这样问对方的底细,太过冒犯了。但归雪间不这样觉得,他告诉于怀鹤,或于怀鹤告诉自己,都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归雪间说:“我可以用这些保护自己,也可以救你。”

    于怀鹤:“嗯。我知道,你很厉害。”

    得到龙傲天的肯定,归雪间觉得还不错。

    他想将这些东西拿给于怀鹤看,但雀水、殁箭之类的魔器都很珍贵,用一次少一次,不能随意使用,而且他自己的消耗也很大。

    思忖片刻后,归雪间说:“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你看。”

    归雪间也想对于怀鹤证明自己没有那么脆弱,这个人对自己的保护不必那么严密,那么小心。他不是讨厌这种保护,但于怀鹤有时候的过度保护反而会使他自己置身险境。

    对于怀鹤而言,受伤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归雪间咬破嘴唇,好像非常严重。

    归雪间和于怀鹤对视着,一双金色的瞳孔骤然出现在他的眼眸中。

    这双眼睛有利有弊。好处是没有限制次数,不会用着用着就消失了;坏处是使用这双眼睛只能动用经脉中原有的灵力,所以只能制造出浅薄的幻象。

    灯火下,归雪间的眼睛似真非幻,像一个缓慢流淌着的漩涡,要将眼眸所倒映之物都引诱入幻象中。

    归雪间没有眨眼,这样长久地凝视着于怀鹤。

    于怀鹤不为所动,没有一瞬的失神。

    归雪间用过几次,对他自己,对孟留春,对许成非,他事先并不知道会制造出怎样的幻象,只知道这双眼睛能敏锐地发觉人的内心,使人产生动摇。

    是不是离得太远了?

    归雪间这么想着,将脸越靠越近。

    可能因为于怀鹤是龙傲天,他的意志力很坚强,不会轻易动摇,所以才会这样?

    归雪间还是不愿意放弃,疑惑地问:“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吗?”

    于怀鹤回道:“看到了。”

    归雪间瞪大了眼。

    于怀鹤说:“但是已经有真的了,所以知道那是幻觉。”

    归雪间一怔,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个人话里的意思。

    于怀鹤看到的是自己。

    他眨了下眼:“哦。”

    好一会儿,归雪间想起注视镜子里的自己,那时他也看到了幻象,慢吞吞地说:“我也看到你了。”

    于怀鹤勾着下唇,定定地看着归雪间。

    很奇怪。

    于怀鹤什么都没说,轻轻笑了笑,在灯火下的神情锋芒毕露——那不是剑的光芒,而是仿佛春日里出游的少年,光鲜亮丽,轻松洒脱,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和以往的于怀鹤不太一样。

    他只是要去摘下一朵花。

    冬天有什么花么?

    这样的神态却令归雪间感到了危险。然而他在于怀鹤身边,本来应该很安全。

    自己也有点奇怪。

    归雪间的脸很热。

    于怀鹤没有握他的手,也没有捧住他的脸颊,抚摸他的眼睛和皮肤——那些会令自己心脏震颤的动作。

    仅仅是对视,好像都变成了一件无法承受,不能控制的事。

    于怀鹤伸出手,大拇指贴着归雪间的脸颊,他也眨了下眼,睫毛好像擦过归雪间的眼睑,语调平淡地说:“归雪间,你的脸好热。”

    心跳的很厉害,不知为何,归雪间很想握住于怀鹤的手,用这个人冷的气息降温。

    他像是要融化在于怀鹤漆黑的眼眸里了。

    第68章 结契

    归雪间没有完全融化,因为于怀鹤握住了他的手。

    他冷却下来少许。

    两人靠得太近,额头相抵,灯火的光晃动着,好一会儿,于怀鹤稍稍往后退了一点。

    归雪间偏过头,不去看这个人了。

    当天晚上,归雪间在枕头间埋了好久,直到在外面练剑的于怀鹤来敲窗,他才抬起脑袋,推开窗户,托着腮,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于怀鹤练剑。

    实际上心跳还未恢复。

    他确定自己有点奇怪了。

    接下来的几天,归雪间专心绘制阵法图,弄云仙宫本身就是阵法的一部分,他的修为不够,经验也不足,这样复杂的阵法,只能勾勒出一个大概来。除此之外,还有改变很大的祲秽阵,阵法更加隐秘,影响范围扩大到了很难想象的地步。杀死许成非过后,宴会开始前,于怀鹤和自己曾去看过一眼不远处的阵法起源,地面散落着归雪间从未见过的材料,都已化作阵法的一部分。不过也不必再费心破解此阵,等秘境自我恢复后,这些都会消失。

    归雪间在祲秽阵上拾了些东西,带了出来。这样的东西本不该外传,归雪间只打算拿给花先生看。

    忙了好几天后,归雪间才将这些整理好,连同从弄云仙人处找到的古阵法图,再一齐送给花先生。

    即是托花先生查看,也是归雪间作为学生的一点心意。

    归雪间觉得……周围的人好像有点奇怪。

    他一如往常的出门,路上遇到或是同窗,或是师兄师姐,都过分热情,还有人上前搭话。

    归雪间默默地躲开了。

    直到回去后,归雪间被孟留春提醒,才察觉到缘由。

    上次下山历练,一剑斩下魔尊后,于怀鹤声名大噪,在书院内一战成名,别风愁和严壁经因其特殊的身份,在新生中也很突出。而没有修为的归雪间好像属于浑水摸鱼的那类,并不引人注意。

    这次则不同,从秘境归来后,不过几天功夫,书院上上下下都得知归雪间在阵法上极有天赋,是花先生的学生。

    秘境坍塌的消息传回书院时,正逢花先生检查护山大阵,一旁有几个打下手的阵法先生,周围还有负责苦力工作的学生,只听花先生得意道:“我教出来的学生,自然颖拔绝伦,寻常人怎么可能比得上?”

    在此之前,花先生大约是憋了一股气,归雪间不愿意当他的徒弟,他心高气傲,也没把教授归雪间的事说出去,这次是得意忘形,兴之所至了。

    一时之间,“天才阵法师”“花先生继承人”“少年天才”的名声传遍整个书院。

    而专心窝在房间里绘制阵法图的当事人则对此一无所知。

    归雪间听完后:“?”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在逃命当中,追杀的人不仅有白家,还有魔族,体质又很特别,被人发现会有可怕的后果。所以并不想有什么响亮的名声,只想默默无闻的上学。

    但事已至此,已经不是归雪间能决定的事了。

    虽然花先生的风评奇差无比,在书院里叫学生闻风丧胆,但其实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人上门求花先生来自家门派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老,只是都被拒绝了。

    而归雪间天赋很高,又是花先生的钦定的学生,于是也收获了很多注目以及邀请。

    大家身在书院,平日里都是同窗,但某些时刻还是难免为了宗门家族孜孜以求。

    有些较为隐晦,说自家门派山清水秀,假期还有一段时间,邀请归雪间去做客。

    归雪间委婉拒绝。

    而另一些则更为直接,归雪间差不多算个散修,不知为何修为又低,便开出很多条件,说愿意为他寻找合适功法,倾尽全力培养他做亲传弟子。

    比如现在,归雪间为花先生去百物所拿东西,被一旁同来的师兄认出,对方热情地说了很多。

    归雪间拒绝了一次,拒绝了两次,还是走不了,眼前这位师兄似乎已经陷入为师门引入阵法大师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了。

    那位师兄道:“师弟,不再考虑考虑吗?”

    归雪间想了想:“那你先问我师兄吧。”

    那人很疑惑,一回头,看到于怀鹤斜靠在门上。

    于怀鹤抬起眼,平淡地扫了他一眼。

    想起之前堪称惨淡的车轮战,以及于怀鹤越发可怕的战绩,没有人愿意自取其辱。

    那位师兄道:“打扰了。”

    *

    雪停了,于怀鹤收了剑,向窗边走了过来。

    晴日的雪很亮,归雪间不能一直看,会刺伤眼睛。

    他抬起头,望着走到面前的于怀鹤,问道:“你最近是不是一直看着我?”

    以往他们每天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很长,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于怀鹤连修炼打坐都要在自己的房间。

    归雪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同。

    于怀鹤握住归雪间搭在窗台上的手,房间很暖和,他披了千金裘,只有露在外面的指尖被冻得有点红:“是么?”

    顿了一下:“可能是你之前做了太多坏事,我不太放心。”

    太多坏事……明明只是说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谎言。

    归雪间慢半拍地猜出缘由,小声说:“书院里没有魔器,我又碰不到,修为不会突然提升遭天谴。”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为于怀鹤拂去睫毛上沾着的雪花。

    ——虽然这个人也不会冷。

    于怀鹤低下身:“嗯。”

    又淡淡道:“签命契吧。”

    归雪间一怔。

    签订命契的仪式不算复杂,但所需之物很特别。书院里是有,但有些不常见的、较为危险的东西,会询问具体的用途。

    命契一生只能签订一次,而且无法解除,风险很大。若是坦诚相告,书院一定不会允许,还会对两人严加看管。所以于怀鹤接了下山的任务,回到书院又过了十多天才买齐了东西。

    那天答应过后,归雪间已经屈服,然后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了一遍。

    真到了这一刻,归雪间还是有点紧张。

    但这不是害怕,而是很在乎接下来发生的事,不是因为会受到命契的保护,而是命契本身。

    命契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苍木上的。

    苍木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树,天地初开时就长于九洲之上,寿命极长,无花无果,无法繁衍生息,砍下一棵少一棵,幸好没什么用处,很少有人刻意大规模砍伐,灵力丰沛的地方苍木成林,所以现存不少。

    于怀鹤削好苍木,木头的纹路清晰,一旁摆放的金杯中盛着一抔浅色的泥,等待化开。

    一切准备就绪,于怀鹤说:“手。”

    归雪间乖乖伸出手。

    于怀鹤拿出一枚针,用火烤了烤,然后等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到让归雪间觉得这人是在犹豫不决。

    而于怀鹤是一个从不犹豫的人。

    就在归雪间忍不住要发问时,于怀鹤终于扎破了他的手指,挤出了两三滴血,落在金杯中,又问:“疼么?”

    归雪间摇头。

    这人把自己想的也太娇气了。

    他是怕痛,但没有那么怕痛。

    归雪间看了一眼杯子,觉得是杯水车薪,自己这点血,根本不可能和开泥。

    或许还要再加别的东西吧。

    很快,归雪间就知道自己错了。

    于怀鹤抽出剑,剑刃在左臂上划开了一道伤口,血沿着筋脉往下淌,也落在金杯中。

    归雪间:“!”

    于怀鹤瞥了归雪间一眼,解释道:“只要用双方的血即可。”

    归雪间微微蹙眉,那也不能他出一滴,于怀鹤出九十九滴吧。

    泥融化了,混合着两人的血,有了很鲜艳的色泽。

    于怀鹤蘸着金杯中的泥墨,写下古老的契文,文字繁复,他的手很稳,没有出错。

    最后,于怀鹤写下自己的名字。

    归雪间接过笔,他看着于怀鹤,有一瞬的茫然,无意识地咬了下唇,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没有办法后悔的事,他的命,于怀鹤的命,好像就此铭刻在这块天地初开就存在的苍木一样。

    但……他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在了一起。

    ——契成。

    归雪间还未放下笔,苍木表面的字闪闪发光,漂浮到了半空中,又碎裂开来,化作一团没有实体的粉末。

    两人沐浴在这样的金光下,只剩“于怀鹤”“归雪间”六个字还悬浮着,如游龙一般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片刻后,两个名字分开,向两人所在的位置飞来。

    归雪间伸出手,“于怀鹤”三个字落在掌心,慢慢融入了身体里。

    明明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一小块皮肤却似乎烧了起来。

    归雪间凝视着那几个字,呼吸急促。

    他想,难怪命契无法解除,因为一旦结成,就会进入彼此的身体里。

    不会像婚契那样被迫毁掉,是无法割舍的东西。

    最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但归雪间知道它存在过,且会永远存在。

    屋子里一片安静。

    归雪间闭上了眼,进入自己的灵府。

    大雪纷纷扬扬,这一方天地是纯粹的、寂静的白,却忽然多了一条发带,它有着雪一样的颜色,却又显眼无比,是这里最特别的东西。

    因为那两点绯红的玉坠,是这片雪地里唯一的颜色。

    归雪间屏住了呼吸,似乎很疑惑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灵府中的一切随着归雪间的意念而动,转瞬间,那条轻飘飘的发带垂落在归雪间的手腕上。

    他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如此。

    于怀鹤察觉到,问:“怎么了?”

    归雪间回过神,他睁开眼,本能地寻找那点绯红,又刻意移开视线。

    一小会儿后,归雪间说:“我之前说,我的灵府里只有雪。”

    于怀鹤“嗯”了一声:“我记得。”

    接下来的话好像很难以启齿,归雪间的脸颊有点热,他慢慢地、慢慢的开口,咬字不是很清楚:“现在里面多了你的发带。”

    于怀鹤怔了怔,连他也需要时间反应。

    命契将双方的名字融入了对方的身体,实际上是进入了灵府中。

    而在归雪间的灵府中,那条发带代表着于怀鹤。他曾经不小心被玉坠砸中,也被柔软的缭绫覆盖包扎过伤口,发带经常束起于怀鹤的头发,于怀鹤也为自己挽起长发。

    是很亲密的东西,代表于怀鹤对他的照顾和保护,归雪间也总是在黑夜中寻找玉坠的光亮。

    于怀鹤抱住了归雪间,下巴抵在归雪间的肩膀上,在他的耳侧低声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入灵府?”

    好像是这个人第一次对自己的修行进度不满,很希望早点看到灵府中的归雪间一样。

    第69章 不可思议

    虽然人一旦开始修仙,就能感知到灵府的存在,但只有在渡劫以后,灵府才能化作实质,供主人出入。

    即使是龙傲天,也不能一步登天。

    但前世归雪间亲身经历了于怀鹤和魔尊间的那一战,知道于怀鹤当时不足百岁,修为就已经登峰造极,能够斩杀魔尊。

    所以无需成百上千年。

    归雪间经常被于怀鹤抱着,而这一次是他的肩膀被于怀鹤抵着,有点沉,这样的感觉很新奇,所以他连说话声音都放慢了。

    “很快的。”归雪间的语气很笃定,“我也想知道,自己在你的灵府里是什么样的。”

    *

    秘境坍塌,提前关闭,书院到二月才开课,假期还有很长时间。

    冬天还未完全结束,归雪间大多时间在房间里修行,睡觉,读书,绘制阵法图,看于怀鹤练剑,出了太阳,就出门练习《重明十八影》。

    他如今已经练到第二式了,速度之快,让师兄夏新雨瞠目结舌。

    《重明十八影》不仅仅是逃命的秘籍,躲避是为了调整身位,以更好的状态应付对手。

    但那些太高深了,对归雪间现在的修为而言为时过早。

    院子里正好还剩一个房间,就在孟留春隔壁,小鱼还算满意,认识的朋友都在一起,可以随意串门。

    它有时候会游过来围观归雪间修炼,然后摇头晃脑地看归雪间又摔了,于怀鹤又抱了,似乎不理解世上竟有四肢如此不灵便的修士。

    小鱼的速度很快,体型变大后,可以充当袭击的敌人,检验归雪间的修炼成果。

    日子过得很快,雪化的一天,于怀鹤有事,就将归雪间送到棋社玩了。

    此时正值假期,棋社的人不多,但一见归雪间来了,纷纷上前搭话。他们早已知道归雪间擅长阵法,以为他之前是宝珠蒙尘,秘境之事过后书院上下对他佩服至极,很是为他高兴。

    归雪间笑笑,很感激师兄师姐们的好意,又有些疲惫。

    一个同为初学者的同窗和归雪间下棋,不过半个时辰,就被归雪间杀的丢盔弃甲。

    归雪间托着下巴,拿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似乎都没料到自己能赢的这么快。

    ……果然是和于怀鹤下多了,这人十四岁就是幻兽棋的顶级高手,自己的棋又是于怀鹤一手教的。

    在旁观者看来也很正常,归雪间在阵法上天赋奇高,这样的人必然很聪明,而聪明人学幻兽棋自然很快。

    归雪间松开棋子,又想,不是和于怀鹤下,乐趣似乎少了很多。

    一盘结束,周围零星几人散去,唯独徐师姐留了下来,她的神情有些为难,似乎有话要说。

    归雪间安静地等着。

    师姐坐到对面,问:“师弟,你师兄今日没来吗?”

    归雪间道:“他去修炼了。”

    等过几个时辰会来接他回去。

    又问:“师姐,你有事要找他吗?”

    师姐应了一声。

    眼前这位徐师姐和于怀鹤不熟,如果要找人,应该是重要的事。

    徐师姐叹了口气,讲出缘由:“九洲大比近在眼前,本该去参加比试的明虹师姐突然有所感悟,昨日闭关了,没有个把月的时间不可能出来。我是想,你师兄棋艺高超,由他代表天清棋社参赛,大家也都心服口服。”

    毕竟幻兽棋只是闲暇之余的爱好,修仙之人还是要以修行为重,突然福至心灵,也不好强压下去,万一耽误修行的机缘,实在是本末倒置。

    所以徐师姐言语间并未对那位明虹师姐有什么怨言,只是想找于怀鹤试试。

    归雪间脑海中有一闪而过的奇怪,徐师姐是要拜托于怀鹤,却又提前告知自己,但没有细想。

    他和于怀鹤之间的界限本就不太分明,有时候很模糊。

    归雪间想了想:“那我叫他。”

    说是叫,其实是拿出身侧挂着的琉璃玉盏。

    师姐道:“你和于师弟随身佩戴情人蝶吗?”

    归雪间含混地应了一声。

    也不能算随身吧。但是他为情人蝶花去了许多灵石,不用似乎很亏,所以和于怀鹤之间有过约定,在书院内可以用来通行。如果用到,就是不重要的事,有空前往便是。

    归雪间一偏头,怎么师姐好像忽然自信了很多?

    他并不明白。

    归雪间从储物戒指中拿出雪莲花蜜,点在指尖,打开琉璃玉盏,放出了那只似乎很倦怠的蝴蝶。

    *

    书院中各门各派的弟子无数,所修法门也种类繁多,但剑修的人数总算不上少。

    于是,书院请来请来一位剑修大能论道,于怀鹤也去听了听。

    他来得迟,坐在靠后的位置,一身简单的道袍,唯有腰间缀了一个沁着蓝紫色的琉璃玉盏,样式与众不同,很是别致。

    不过旁人只是看看,没有上前搭话的。盖因于怀鹤的战绩彪炳,性情冷淡,看起来很是疏远。

    剑修大能讲了半个时辰,停下来歇息片刻,底下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于怀鹤静静地听着,又想归雪间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忽然间,他听到了蝴蝶振翅的声音,低下头,拿起腰间挂着的琉璃玉盏。

    雪青色的蝴蝶正在翩翩起舞。

    下一刻,于怀鹤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他离开后,一旁的人窃窃私语。

    “那个是情人蝶吗?”

    “我曾见过,你所言不错。”

    “那岂不是情人在……也太明目张胆了,司徒先生正在前面陪侍,他不怕先生的责备吗?”

    “那可是于怀鹤。要是你能一剑斩杀洞虚期的修士,你也不怕……不对,是先生也能对你视而不见。”

    “究竟是哪个仙子,还是没人知道吗?”

    不过经此一遭,周围人倒觉得于怀鹤没那么冰冷,太过高高在上了。

    毕竟他似乎也会败在一只情人蝶下。

    *

    于怀鹤来的很快。

    归雪间有点惊讶,这人不是有事吗?

    师姐将九洲大比的事告诉了于怀鹤,她没问眼前这个师弟是否愿意前去,而是先讲出种种好处。

    徐师姐道:“此次九洲大比,凡是参赛者,都能获得棋会奖励,若是能拔得头筹,更是有珍宝相赠。”

    归雪间觉得没什么用。

    于怀鹤在多卷阁排行第一,本就不缺灵石,从秘境归来后又收到颇多嘉奖,更为富有了。

    徐师姐又道:“况且师弟你棋艺高超,难道就不想和别的高手一较高下吗?”

    归雪间默默地想,于怀鹤不想,他十四岁就得了比试资格,只是没去。

    龙傲天只想修炼。

    服用太古丹后,于怀鹤的境界有少许跌落,修炼更为努力。

    师姐动之以理,又晓之以情,看着归雪间道:“而且大比在半个月后,现在还未开学,你们师兄弟可以一起出门游历,岂不快活?”

    归雪间:“?”

    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最后,师姐问道:“于师弟,你愿意前去吗?”

    于怀鹤点了下头。

    归雪间瞪圆了眼,看向一旁的于怀鹤,这人竟然同意了。

    出这样一趟门,不是很费修炼的时间么?

    徐师姐惊喜交加:“师弟,天清棋社就指望你们了!”

    于怀鹤没说话,捏了一下归雪间的手腕。

    今年举办九洲大比的地点不在郇洲,而在韫洲,时间定在半个月后,再算上回程的所需时间,到时候已经开学了。

    于怀鹤同意过后,徐师姐立刻拉着于怀鹤和归雪间一起去了赵游峰主那里,说明九洲大比的事情。

    赵峰主没有反对。一来书院对待学生并不过分严苛,二来这样的比试对书院的名声也有助益,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就是在于怀鹤的三言两语间,本来与九洲比试无关的归雪间也不得不去了。

    赵峰主思忖片刻,盯着归雪间道:“阵法师坐井观天的确不行。今年秘境又出了事,你应当出去看看。”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的归雪间:“……”

    于是,归雪间也获得了一起下山的资格。

    回去的路上,徐师姐还有事,同两人告别,独自离开。

    归雪间微微蹙眉,问道:“于怀鹤,你是……不放心我么?”

    于怀鹤偏过头:“一半。”

    归雪间很疑惑:“?”

    一瞬的沉默了,于怀鹤半垂着眼,认真道:“想和你一起出去玩。”

    归雪间一怔,停下脚步,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于怀鹤这样的人,也会想要出去玩。

    明明有极致的自制力,连幻兽棋说放弃就完全放下。

    真是不可思议。

    于怀鹤凝视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一团积雪从走廊的檐边砸了下来,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惊得归雪间回过神。

    晴雪时的日光下,归雪间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唇色是一抹很淡的粉。

    他慢慢眨了眨眼:“哦。我也想的。”

    第70章 游玩

    “所以,你们两个马上就要一起出去玩了!”

    别风愁提高音量,难以置信。

    当天晚上,归雪间将要和于怀鹤一起出门的消息告知院子里其他几人。

    他抿了下唇,若无其事道:“于怀鹤去比试,我……四处看看。”

    比如在回来前,他已经向花先生请教过了,知道韫洲有几个很特别的阵法,值得一看。

    书院对才来上学的学生看管颇严,生怕他们年纪小,经历太少,又没有长辈看管,独自出门在外被邪修拐走,亦或是偶遇魔族被杀,轻易不能下山,更何况是出远门了。

    允许于怀鹤和归雪间一同出门,一是有正当理由,二则是于怀鹤实力远超同辈。

    而对于别风愁一个妖族而言,平日里上学也就罢了,放假还要困在书院里,日子很是难熬。

    孟留春也流露出深深的嫉妒,和别风愁单纯的羡慕不太一样:“呵。”

    酒肉和尚严壁经笑而不语,眼神揶揄,在归雪间和于怀鹤之间晃来晃去,那副模样令归雪间有点心虚。

    小鱼倒是可以一起出去,但它才来书院不到一个月,觉得很新鲜,还没玩腻,不想出门。

    匆匆忙忙交待完,归雪间就拉着于怀鹤回了房间。

    他们还要收拾行李,有很多事要做。

    如果是于怀鹤独自出门,一人一剑足矣。

    但和归雪间一起,要准备的东西就多多了。

    照理来说,于怀鹤代表天清棋社参加九洲大比,棋社应当负责此次出行的花销。

    于怀鹤拒绝了。

    徐师姐很不解。

    归雪间知道缘由。于怀鹤不缺灵石,也不打算径直赶路过去,这次出门是为了和自己一起玩,当然不能拿棋社的资助。

    说是收拾行李,大多数时间,归雪间负责在一旁看着,少数时间,他将想带的东西递给于怀鹤。

    因为东西太多,于怀鹤原来的戒指装不下,又拿了一个新储物戒指,用来装乱七八糟的东西——基本都是照顾归雪间要用到的。

    两个储物戒指毕竟有点麻烦,而且于怀鹤只戴原来那个,另一个收了起来,归雪间问:“你怎么不戴那个大的?”

    于怀鹤抬起头,看了归雪间一眼,解释道:“储物戒指太大,不够精简,拿东西反而不方便。”

    归雪间歪了下头,好像也有点道理。

    如果是要用符箓之类的东西,不小心抓到被褥什么的,的确有点尴尬。

    于怀鹤伸出左手,玉质戒指在灯火下泛着绯色光泽:“是你送的,不想换。”

    归雪间:“?”

    一个多时辰后,行李总算收拾完了。

    收完的东西,于怀鹤不会再检查一遍,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从不会做多余的事。

    归雪间有点困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为什么是下午?”

    一般来说,要出远门肯定是清晨出发。

    于怀鹤把归雪间抱到床上,随意道:“早晨就走,赶一天路你不累么?”

    归雪间:“。”

    他将被子搭在归雪间的身上:“出门玩,又不用着急。”

    归雪间很困,大脑转的有点慢。

    逃出白家一年,每次出去都是有事在身,要么逃命,要么历练,不能完全放松下来。这次出去没什么目的,所以也没有负担,真的只是出去玩。

    归雪间在期待中入睡。

    *

    第二天醒来后,两人同舍友告别,下山离开紫微书院。

    到了山下,归雪间才知道这次的出游方式。

    一名仆从等候已久,将令牌交给于怀鹤。他的身后是一辆装饰精美,仙气缥缈的马车。

    归雪间昨天想过,搭乘仙船,一路上都在半空飘着,不能轻易下船,路途大概有点无聊。而乘坐仙鹤,一坐就是七八天,似乎和御剑飞行没什么区别,都是风吹日晒。

    但想到和于怀鹤一起,他又觉得都不错。

    没料到竟然是坐车。

    拉车的山骢是一种灵兽,形如马,可御灵气腾飞,脚步稳健,久奔不疲。性格沉稳,灵智颇高,无需驾驶,可以按照定下的路线自己前行。

    山骢的优点数不胜数,唯一的缺点是价格昂贵,书院里并不豢养这种灵兽,一般只有宗门大族养得起,路途上消耗的灵石也不计其数,出一趟门就是一次很大开销。

    山骢通体漆黑,脖子上有一圈围脖似的红毛,毛皮又亮又滑,很识趣地对两位临时主人打了个响鼻,很骄傲的样子。

    归雪间拍了下山骢的脑袋。

    于怀鹤收起命令山骢的牌子,先一步上车,朝归雪间伸出手。

    归雪间借力上车,打开门,进入车厢内。

    里面的地方很大,起居用具一应俱全,归雪间坐在靠窗的软榻上,不用掀起帘子,也可看到窗外的景色。但在外面只能看到一团缭绕模糊的云雾。

    连一个窗帘都是灵器制成的。

    于怀鹤在外面停留片刻,在地图上为山骢指明今日要去的地方。

    等他进来,归雪间忍不住问:“租这个是不是很贵。”

    而山骢已经迫不及待要上路了。

    它原地踏了两步,助力向半空奔去。

    归雪间没坐过这样的车,他很轻,车子晃了一下,身体一歪,被于怀鹤接住。

    于怀鹤撩起归雪间鬓边的一点碎发:“还好。”

    *

    时间不赶,山骢跑得也不快,以稳当舒适为主。

    一路上走走停停,两天时间,路过了三座城池。

    第三天,两人歇在了堰城中。

    这是一座水下之城。书中记载是仙人手笔,千年前魔族势如破竹,闯入修仙界,仙人布下阵法,倾全城之力,将整座城池颠倒过来,地下湖翻转到了地面,而原来的城池则被掩盖在了湖泊之下。

    魔族大军入境,果然忽略了这座湖泊下的城池。

    后来第一魔尊被封印,魔族溃不成军,这座不见天日的城池本该荒废,却又成了水系法门修士的好去处。

    在此定居的修士不胜枚举,却没有推举出个城主出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定期修缮阵法,注入灵力,防止阵法失效,整座城池彻底崩坏。

    归雪间和于怀鹤坐在高楼之上的观景台上,一抬手,手指便穿过一层毫无阻碍,似乎并不存在的薄膜——但它确实存在,将城池与湖泊隔离开来。

    人不是鱼,水系修士也不是,不能真的在水下生存。

    日光穿透湖水,落在两人的脸上,水波也随之荡漾。

    归雪间接过于怀鹤递来的茶,问:“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海底城池吗?”

    几个月过后,归雪间终于能坦然面对自己被书骗了,还讲给于怀鹤听的事了。

    当时他还恼羞成怒来着。

    于怀鹤点头。

    茶水很香,温度也很适宜,归雪间喝了一口,若有所思道:“现在想来,是不是就是从堰城编的?”

    看来写书的人也不是凭空胡编乱造,还是有些依据的。

    于怀鹤捉住归雪间收回来的那只手,将指尖一点潮湿的水渍擦干:“可能。”

    顿了顿,又说:“亲自游历过才知道真假,不是么?”

    归雪间眨了眨眼,睫毛缓慢地上下浮动,像这柔软的水波,在于怀鹤的眼眸间流淌。

    他想到未来,想到以后,想到很多很多,最后说:“以后一起去更多地方吧。”

    在堰城停留了一个夜晚和半个白天,两人又继续出发。

    这次是停在郇洲边界的一个都护府中。

    这是俗世的地界,来往的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两人也要掩人耳目,不能暴露身份。

    车底绘有阵法,可以制造简单的幻术,使马车隐形,瞒不过修仙之人的眼睛,但可以在俗世中隐藏踪迹,不至于引起慌乱。

    听说晚上会有花灯节,临近晌午先吃了个饭,又在城中逛了一圈,然后仗着修仙之人的身份,偷偷去了俗世的书院,看别人是怎么读书的,出来后找了家酒楼喝茶,等天黑了看花灯。

    忽然,归雪间放下筷子,拽住于怀鹤的袖子。

    于怀鹤偏过头。

    如果是以前,归雪间可能要想方设法提醒于怀鹤,还要担心会露出马脚,但是现在,他不必再隐瞒了。

    于怀鹤知道他的体质,两人之间还缔结了命契。

    归雪间压低嗓音:“有魔气。”

    他对魔气的感知十分敏锐。一路走来,在修仙界的城池中也察觉过几次魔气,但都很微弱,混杂在诸多灵力间,很难分辨来源,也不可能留下来寻找。

    这次则不同。这是俗世的城镇,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撞见别的修仙之人,若是魔族想要在此制造祸乱,普通人毫无反抗之力,后果不堪设想。

    而酒楼中的魔气虽然无比微弱,却很清晰,才留下不久,不会立刻消散。

    于怀鹤没有说话,站起身,将归雪间喜欢的那盘收了起来,朝他伸出手。

    归雪间沿着楼梯往下走,魔气稍重,一番不动声色的寻找过后,察觉到魔气来自后院。

    于怀鹤说要醒酒,两人靠在临近后院的窗户边,看到酒楼后院的情景。

    一个身量不高,穿着破旧的农夫将牛车上的菜蔬全都放在酒楼厨房,拿到银两后,又架着牛车离开。

    归雪间又拽了下于怀鹤的袖子。

    他觉得这人不是魔族,身上的魔气大约是从别处沾染而来,但也不能直接上前询问,万一打草惊蛇,线索就此中断。

    于怀鹤也是这么想的,两人静悄悄地尾随农夫离开。

    牛车行了大半个时辰,驶入一片林子里,两人落后一小段路,等站在林间入口时,农夫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好像被这片林子吞没了。

    此时正值初春,草木才发芽,林间树木泛着点绿意,看起来很稀疏平常。

    但又没有那么简单。

    当一只鸟掠过树林的上空,一根树枝陡然生长,戳穿了这只鸟的胸膛。

    像是一场快到极致的捕食。

    鸟连哀鸣都没能发出,还温热的尸体就坠入了这片林子,再也看不到了。

    归雪间看了于怀鹤一眼,两人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绕了一段距离,想要找到这片树林的缺口。

    但这片树林的范围很大,似乎只能穿过它。

    两人回到原来的地方,走了进去。

    林间的路很狭窄,于怀鹤紧握着归雪间的手。

    越往里走,日光越稀薄,细长的枝条盘根错节,生长得越密,但不至于到密不透风的地步,风吹拂起的尘埃依稀可见。

    归雪间感觉每一根枝条都弥漫着很淡的、难以察觉的魔气。如果这片林子能被魔族完全操控,他们走入其中,无异于置身险境。

    但于怀鹤就在身边,他也没有害怕。

    于怀鹤脚步放慢了些,他侧过身,在归雪间的耳畔说:“树木的位置一直在变。”

    这片林子不正常,没有一只鸟,一声虫鸣,里面不知道藏着什么,但很隐晦,轻易不能被发现。

    甚至其中的魔气比农夫身上的还要淡,普通的修仙之人路过,也发觉不出异常。

    这也是令归雪间疑惑的地方,如果这片树林真的是魔界产物,为什么魔气如此寡淡。

    天暗的很快,转眼间太阳就要落山了。

    进入树林已有小半个时辰,两人还没走到树林的尽头。

    归雪间有点累了,被于怀鹤背着。

    于怀鹤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简陋的屋子,他说:“有人。四个。”

    在这片诡异的树林中遇到人,或许对方不是好人。但对于怀鹤而言,无论人是好是坏,都不算坏事。

    有人就会有消息。

    归雪间仔细辨认了一小会儿,凑在于怀鹤的耳边说:“不是魔族。现在不是魔修。”

    他的嗓音放得很轻,温热的吐息落在于怀鹤的颈侧。

    和魔族比起来,魔修只要一段时间不适用魔族功夫,身上的魔气就会消散。即使是归雪间也很难辨别出来。

    于怀鹤朝小屋走去,归雪间小声说:“你放我下来。”

    可能是考虑到若是有危险,归雪间落后一步更安全些,于怀鹤放下了他。

    两人不疾不徐地走向屋子,没有刻意隐藏动静,只听里面的三男一女正在争吵。

    “景妹走丢了,我怎么能安心在这等着!”

    “那你这样冲出去岂不是送死?”

    “我……”

    为首的男子厉声果然听到了动静,厉声道:“是谁?出来!”

    于怀鹤敲响了门。

    门被里面的人挑开,几人手持刀剑,站在门后,打量着忽然出现的归雪间和于怀鹤。

    两人没有拿出武器,任由这几人的审视。

    为首的男子警惕道:“你们也是修士?”

    归雪间点头。

    这几个人,修为都不是很高。归雪间看了一眼,为首的男子是筑基大圆满,还未结丹,后面几人的修为更低。

    后面的红衣少女道:“大师兄,我看他们或许也是被诱拐进来的,不如进来说话,商讨如何走出去。”

    对面大概自恃有四个人,看他们只有两个,占了上风,不是很慌了。

    归雪间偏头看了一眼于怀鹤,好像知道了原因。

    自己的修为很低,就算是在书院的各位峰主眼中,也不过是个才入门的小修士。而于怀鹤的功法本就与众不同,寻常测试方法都查不出他真正的修为,结成元婴后,气息更是内敛,一般人最多只能察觉出他是修仙之人。

    所以在对面看来,自己和于怀鹤的确平平无奇,不可能伤害到他们。

    归雪间:“。”

    三两句话间,于怀鹤已经推断出他们进来的原因,他天性冷淡,并不会演戏,但也不用演戏,说出来的话就足够叫人信服:“一个农夫向我们求助,说是村庄中有异样。”

    后面的白衣男子接话道:“所以两位道友也是被困在这里了吗?”

    于怀鹤应了一声。

    红衣少女怒道:“这林子果真有鬼,不仅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还……”

    为首的男子打断她的话,回过头向两人道:“在下宁怀,这是我的师弟白因之,梅衡,师妹周素衣。”

    “同是天涯沦落人,此刻身陷囹圄,得一同齐心协力才能出去。不知该如何称呼两位道友?道友又是出自何门何派?”

    “于怀鹤。”

    “归雪间。”

    于怀鹤道:“归元门。”

    小门小派,没人听过,修为低一点也很正常。

    宁怀道:“哦,原来两位道友也是师兄弟?”

    于怀鹤道:“不是。”

    归雪间一怔。

    从进来起,于怀鹤一直没什么顾忌地握着归雪间的手,但气氛紧张,差点兵戎相见,对面也没觉得不妥。

    被握着的皮肤本来是凉的,但握得久了,两人的体温趋近一致。

    于怀鹤半垂着眼,淡淡道:“我是他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