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没救错

    “在这!”

    那些劫匪明显不是普通劫匪, 虽然一开始被苏甄儿的鞋子哄骗进了林子,但走出一段路,没有发现地上的脚印之后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返回。

    劫匪们持刀而来, 快速靠近。

    雨还在下。

    苏甄儿面色苍白的一把攥住了陆麟城的手臂。

    男人肌肤滚烫, 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一股力量充盈进身体,平复了她的恐惧。

    陆麟城抽出腰间软剑,转头看向苏甄儿。

    少女虽然面色苍白, 但力求镇定, “我躲哪?”

    “棺材里。”

    苏甄儿立刻转身重新躲进了棺材里。

    男人单手抬起棺材盖覆上,留下一条呼吸的缝隙。

    苏甄儿攥紧羊角匕首, 隐在黑暗中安心等待。

    “一个小白脸, 还想英雄救美。”为首的匪徒嗤笑出声。

    陆麟城指尖点过软剑,软剑与雨水相触, 发出细碎的鸣叫声。

    “呵。”他发出一道很低的嘲笑声。

    随后, 男人身型如鬼魅般移动。

    软剑劈开雨幕, 陆麟城冲入匪徒之中。

    泥水四溅, 血肉被利器割开,不断有重物倒地的声音传入棺材里。

    苏甄儿轻颤唇瓣, “一个……两个……三个……”

    当她数到第四个的时候,外面没有了声音。

    随后, 她的棺材盖再次被打开。

    陆麟城沾着血色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耗费了很多力气,半跪在棺材边,单手扶着棺材边缘支撑。那些血水顺着他的眼窝往下滑,落到苏甄儿脸上。

    “嘀嗒, 嘀嗒……”

    稀薄的血水被雨水冲刷干净,苏甄儿的视线往外看, 四个劫匪都倒在了地上,三个毙命,剩下一个被割断了手脚筋脉,躺在那里陷入晕厥状态。

    血水顺着少女瓷白的肌肤隐入衣襟,陆麟城皱了皱眉,身体稍稍往后撤退,他伸手去抹脸,一块帕子比他更快一步,轻轻擦拭。

    丝绸触感,带着湿润的水渍,细细擦拭掉他眼睛周围的污泥,浅淡的芙蓉香气和丝绸质感贴着眼阔,像是少女柔软的肌肤。

    苏甄儿细细替陆麟城擦拭干净,然后叠好手帕。

    “没有受伤吧?”

    “嗯,没有。”

    男人起身,将苏甄儿从棺材里扶出来。

    苏甄儿提着裙裾,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狼狈模样,略微有些羞赧。

    现在的她一定是发髻凌乱,妆容尽毁。

    陆麟城掏出从劫匪身上取下来的火折子,轻轻吹亮。

    周围的东西被照亮一角,“雨停了。”陆麟城抬头看天。

    天空昏黑一片,无星无月。

    苏甄儿的视线落到男人脸上,陆麟城的眸子是极致的黑,细看之下甚至透出一股阴沉,跟他这张漂亮的脸很不搭配。可在火光的照耀下,苏甄儿却只看到那漆黑眸中的一点光。

    “是衣冠冢,没事。”陆麟城的视线落到苏甄儿身后。

    苏甄儿这才想起来“救”了自己两次的棺材。她转头,果然看到棺材里只有一堆衣物。

    苏甄儿大大松了一口气,然后一本正经的对着棺材鞠了三躬,并承诺道:“等过几日我让人过来替您重新整理衣冠,将坟造好,烧上三天三夜的香烛。”

    说完,苏甄儿转身,对上陆麟城的目光,立刻举起三根手指,“我也会给王爷在灵谷庙内塑一座金身供奉,祝王爷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陆麟城:“……不必。”

    “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来救你是应该的。”

    “王爷是专门来救我的?”

    捏着火折子的男人一顿,“我在城内看到灵谷庙起火,就来了。”

    “哦。”

    不是专门来救她的,只是来救火。

    “我知道你今日去了灵谷庙。”

    苏甄儿荡下去的心又荡了回来。

    “路上碰到了你的婢女,说你往这里来了。”

    “绿眉?她没事吧?还有芝芝……”

    “她没事,受了一点轻伤。”

    “那芝芝呢?”

    “不知道,没问。”

    “啊?”

    “急着来救你。”

    苏甄儿焦急的神色一顿,她盯着男人纯黑色的眸,眼睛被他眸中的烛光闪了闪。

    苏甄儿低下头,嗫嚅了一下,指尖攥紧手帕,“哦。”

    “荣国公和锦衣卫已经赶来了,她不会有事。”陆麟城又解释一句,“他们听到消息跟我一同出来,我的马比较快。”

    原来如此。

    “我留了一个活口,等一下会有锦衣卫过来处理。我们先下山,听说这林子里夜间有狼出没。”

    苏甄儿:狼!!!

    陆麟城是骑马来的,只是林子里道路复杂,马没有办法进来,他便将珍珠留在了外面。

    “我们快走吧。”

    “走错了,那边是尸体,要去看看吗?”

    “不必!”苏甄儿迅速调转方向-

    夜深路滑,苏甄儿早已精疲力尽,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陆麟城身后,越走越慢。

    “走不动了?”

    “有点累……”

    “背你?”

    这多不好意思啊。

    男人继续,“有狼。”

    背背背!-

    山下某处小村落,白眼袅袅升起,透出一股祥和宁静。

    村落门口正聚集着几位年迈的老头老太,搬着小板凳闲话家常。

    几个小孩打打闹闹的往外跑,被老头喊住,“你们周老师呢?她醒了吗?”

    “醒了。”

    一旁的老太八卦道:“她相公呢?”

    “也在。”

    周莲芝从昏迷中醒来,入目是自己熟悉的木质结构学堂侧屋,这里是她平日里用来午休和给学生批改作业的地方。

    每七日,她来这里授课三次,除了她以外,还有几位她花钱招聘过来的老师一同授课。

    周莲芝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她只记得甄甄摔下马车之后不久,她也被甩了下去,顺着山坡一路滚,额头撞到树桩上,随后就没了记忆。

    她怎么会在这里?

    “醒了。”一道男声响起,周莲芝猛地一惊,起身太快,牵扯到伤口,身体一个机灵。

    “别急。”谢楚安拉着一张凳子坐在周莲芝床边,手里端着一盆窝窝头,“吃吗?”

    周莲芝捂着额头,轻轻摇了摇头,“谢大人?我怎么会在这里?”

    “劫匪放火烧灵谷庙,我跟你父亲到的时候只剩下一架空马车,我们分头寻你,我寻到这个小村落里,被拦住了。我觉得事有蹊跷,又听到小孩喊什么捡到了一个‘周老师’,就混进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你。”

    “是村民捡到我的?”

    “嗯。”

    原来是村民看到不远处灵谷庙失火,也拿着水桶过去救火。小孩就在附近玩,没想到看到了倒在了山坡下面的周莲芝,便喊来大人,将人搬了回来。

    “周老师?”

    “嗯?”周莲芝的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

    “他们喊你周老师。”

    周莲芝捂着额头的动作一顿,停顿半响之后才道:“我在这里教书,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还望谢大人替我保密。”

    “教书?你一个荣国公府的大小姐来这种小村子教书?”

    “这里以前是块荒地,住在村子里的都是这三年来从外面迁徙过来的流民。很多孩子,还是孤儿,他们交不起学费,读不起书。”周莲芝耐心解释。

    苏甄儿落水那日,她也是因为学堂内孩子突然生病的事情耽误了,所以才会迟到。

    谢楚安搭着腿坐在那里,歪头看她,半张娃娃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周莲芝被他盯着,莫名紧张起来。

    “谢大人……”

    “读书,有什么用?”

    昏暗的木屋内响起男人的声音。

    周莲芝冷不丁想到谢楚安那手丑字。

    她想了想,道:“读书可以明是非,辨黑白,也可以改变命运。阿娟喜欢画画,她说以后要成为一名画师。小妞喜欢医书,她说以后要当一名医师。小虎喜欢建筑,说以后想造很多楼阁。”

    少女的声音虽然柔软但坚韧,每一句话,都带着力量。

    木屋内安静了片刻,随后是谢楚安的一声嗤笑。

    他突然翘起椅子后腿,身体前倾,靠近周莲芝,语气略带嘲讽,“若是我早遇上周老师,说不定就不当土匪头子了。”

    周莲芝没有察觉到男人的话外之音,她听说过,谢楚安在成为新帝的左膀之前,干的是土匪勾当。

    “那你想做什么?”周莲芝身上带着一股为人师表的包容感,耐心极了。

    谢楚安愣了愣,想了想,吊儿郎当道:“做个只救人不杀人的医师吧。”

    很明显,他没有在真心回答。

    当一个人连吃饱饭都成为奢侈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那么深远长久的未来。

    他只会关心自己明天会不会饿死。

    周莲芝偏头看向谢楚安,语气依旧温柔,“现在的你也很好。”

    这是谢楚安第二次见到周莲芝。

    她身上的衣物很脏,额头缠着绷带,脸上带着泥灰,很狼狈。她身型娇小,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堆积在身前,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可她的眸色很亮,那是一种从内心迸发出来的信仰和力量。

    “杀人,有什么好?”

    “杀该杀之人,便是在救该救之人。”

    茶马案一事,她后来也从父亲口中知道些内情,因此,周莲芝对谢楚安的印象才会改观。

    “还望谢大人帮我保密,我在这里做老师的事情,不要告诉我父亲。”

    父亲虽然疼她,但也不会容许她一个女子出来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情。

    谢楚安盯着她,表情从严肃转为笑意,“知道了,周老师。”

    “对了,我的朋友苏甄儿,谢大人可看到了?”

    “闻严……北辰王去救了。你放心,他杀人比我厉害。”

    周莲芝脸白了白。

    “周老师,周老师的相公,吃晚饭了。”

    外面飘来新鲜的饭菜香味,木屋门口传来小孩的声音。

    谢楚安迅速起身,只差一步就捂住了那小孩的嘴。

    周莲芝颤抖着手指向那小孩,“小虎,你怎么乱叫……”

    谢楚安挠头,“不怪这小孩,是这村子里的人不让我进来,我就说我是你相公……”

    周莲芝一口气没上来,再加上额头伤口钝痛,竟然一下子晕了。

    习武之人动作迅速,谢楚安懊恼上前,堪堪扶住她马上要砸到床头的后脑勺,少女柔软的发丝压着手掌,有些渗入指缝间,滑溜溜的,像绸缎。

    谢楚安怔了怔,然后将人放到了床上。

    那边,荣国公收到谢楚安发出的信号弹,带人赶到。

    “多谢大人。”荣国公上前,先是与守在床边的谢楚安道谢,然后低头看向安静躺在床上的少女。

    他弯腰,仔细用被褥将女儿卷起,然后左右环顾,“这里是……”

    “没什么,一个学堂,小姐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公爷还是尽早带她回去吧。”

    谢楚安搪塞了几句,荣国公没有起疑,赶紧带着人离开了。

    谢楚安松开捂住小孩的嘴,随手拿了一个窝窝头塞进嘴里,看着荣国公带人安全离开,才慢悠悠的往山道下去。

    出了村落,来到金陵城,谢楚安路过一家私塾,正巧,里头的孩子放学归家。

    谢楚安心血来潮,随手拦住一个抱着书本的小娃娃,“喂,你长大了以后想干什么?”

    留堂被先生怒骂的小娃娃怒气冲冲,满脸怨念,“炸了学堂!”

    谢楚安:……-

    陆麟城背着苏甄儿走在林中。

    四周昏暗,隐有风声穿叶而过,打散积在树梢上的雨水,淅淅沥沥落在两人身上。

    隔着湿漉漉的衣物,苏甄儿感受到从男人身上传递过来的炙热体温,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从前,苏甄儿是最讨厌血腥味的。

    可现在……她垂眸,眼睫轻颤,悄悄勾紧了搭在陆麟城脖子上的手。

    出了林子,便见前面整肃的鬼面军分列在两侧,中间停着一辆青绸马车。

    原来赶来的不只是陆麟城,还有他的鬼面军。

    陆麟城将苏甄儿放到马车上,隔着一层帘子,他道:“我让鬼面军送你回去。”

    他不亲自送她回去吗?

    苏甄儿的心中竟下意识闪过一丝失落。

    她撩开马车帘子一角,跟陆麟城对话,“那你呢?”

    “我去灵谷庙看看。”陆麟城视线下移,又避开,“车内有衣物。”

    苏甄儿回头,看到马车内置着的一件外袍,应当是陆麟城的。

    那这辆马车也是他的?

    马车内装饰简单,几乎没有任何摆设,也不设熏香暖炉等物,坐的地方也硬邦邦的,连靠枕都没有。

    这男人活得……也太粗糙了吧。

    “阿嚏。”

    骤然离开男人的体温,苏甄儿打了一个喷嚏,陆麟城低头看向空荡荡的马车,意识到什么。

    他抿了抿唇,看向纤细柔软的少女,浑身湿漉,被雨水浇透。黑发粘在面颊上,更衬得双眸柔软明亮。

    陆麟城突然钻进马车,他的呼吸贴着苏甄儿而过,随后,那件外袍就被裹在了她身上。

    外袍上只有淡淡的皂角味道,应该是刚刚洗过没有多久。

    “忍一忍。”

    话罢,男人侧身退出马车厢。

    苏甄儿伸手攥住衣襟,防止外袍滑落。

    “等一下。”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苏甄儿慌忙喊住人。

    苏甄儿半个身子探出去,被风吹得又收回来,她的手露在外面,轻薄一片,十指如葱,捏着帘子一角,看到男人停住,她才复又钻进马车厢内,倾身贴到马车窗子边,面颊几乎贴到马车窗户的绿色薄纱帘子,这是距离他最近的地方。

    “王爷那天,到底是否救错了人?”

    苏甄儿的声音不大,她以为男人大概率不会听到。

    风起,帘动,苏甄儿听到自己颤动的心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被风揉碎了的低哑。

    “没有救错人。”-

    因为对这位北辰王并没有什么过分期待,所以苏甄儿对救错人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在意。

    好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在意的。

    只是有一点点小疙瘩。

    现在小疙瘩解开了,苏甄儿连晚上睡觉都会笑醒。

    绿眉:“……姑娘,不对,郡主,您能不能别笑了,大晚上的怪瘆人的。”

    刚刚死里逃生,绿眉抱着自家姑娘好一顿哭,好容易哭累了两人一道睡觉,没想到自家姑娘不仅不害怕,还自己搁那笑。

    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苏甄儿听到绿眉的声音,抑制不住兴奋的她立刻抱着软枕坐起来,“其实我倒觉得,他是个好人。”

    苏甄儿猜测,陆麟城那日不救荣安郡主,是看出了她会水。下水救她,是不忍见她丧命。

    今日赶来救她,是因为圣人赐婚,她是他的未婚妻,所以必须要对她负责。

    如此有担当又心肠好的男人,她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如此之好,怎么就被她给逮住了呢?

    苏甄儿继续捧心,“遇到好男人就先抓住,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盖着另外一床被子,睡在旁边的绿眉歪头。

    谁啊?

    “郡主,你说的是北辰王?”

    “不然呢?我身边还有第二个男人吗?”

    “我还以为郡主会说,北辰王倾心于你,才会向圣人求娶赐婚。”

    苏甄儿:“……我有那么不要脸吗?”

    绿眉震惊,“没有吗?”

    苏甄儿:……

    第22章可以抱

    灵谷庙失火遇匪徒一事原本是由锦衣卫调查, 没想到刑部拿着太后懿旨横插一手,将案子接了过去。

    苏甄儿坐在书房内,将手中情报扔进身侧炭盆内。

    刑部是太后的人。

    太后如此着急的将这件案子接过去, 到底想要隐藏什么?

    当时她听得清楚, 那朝她追杀过来的劫匪唤出了她的名字。

    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头疼。

    十二月的天已经冷得很,苏甄儿上次被雨狠狠淋了一场,原本孱弱的身子更加虚弱几分,这段日子一直窝在屋子里养病, 半点吹不得风。

    苏甄儿伸手揉了揉额角, 一偏头,隔着半透明的琉璃窗子模糊看到挂在院中的那个锦绣香囊。

    今日天气不错, 苏甄儿将绣好的香囊挂在院中晒晒日头。

    上次灵谷庙劫匪事件中, 香囊不甚烧毁,苏甄儿又费心重新做了一个。

    她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一个香囊而已, 不重要。

    可若是不重要, 她怎么又费心费力的做了一个?

    苏甄儿蹙眉, 觉得自己到底是有些古怪的矛盾在身上的-

    在屋里闷了近一个月, 苏甄儿裹着毡帽出来晒晒日头,她捧着香囊躺在院子里, 一偏头就能看到隔壁北辰王府的高墙楼阁。

    要怎么将香囊送过去呢?

    天气愈发冷了,苏甄儿依旧在养病, 经绿眉提醒,她才知道今天是冬至日。

    “郡主,您要吃点什么口味的汤圆?”

    “芝麻馅的吧。”

    苏甄儿刚说完,她屋子前的厚毡就被人一把挑起。

    冷空气灌进去, 苏甄儿下意识蹙了蹙眉,看到来人是谁后, 又松了眉头,露出笑脸来,“你怎么来了?”

    “出大事了。”周莲芝褪下身上的斗篷坐到苏甄儿身边,语气急切。

    苏甄儿只感觉一股冷意袭来,她赶紧让绿眉给周莲芝拿了个手炉。

    “什么大事?”

    “有人跟我提亲了。”周莲芝捧着手炉,身上还裹挟着一点外面的温度,她战战兢兢的开口。

    苏甄儿疑惑,“你家不是一直有人上门说亲吗?”

    “这个人不一样。”

    “他是谁?”苏甄儿好奇了。

    周莲芝动了动唇,“谢楚安。”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苏甄儿看到紧张到手抖的周莲芝,想到谢楚安在外面的传言。

    确实不大相配。

    “我家正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周莲芝摇头,“我怕得罪他。”

    虽然周莲芝跟谢楚安相处过几次,但真的就只见过两次面。

    她不了解他,更别提嫁给他了!

    苏甄儿沉吟半响,道:“那就只能让他……充分了解你一下了。”

    周莲芝:???-

    三日后,周莲芝和苏甄儿在英国公府内再次汇合,苏甄儿将手中收集到的关于谢楚安的消息递给她。

    “这里面都是谢楚安最讨厌的人事物,你按着上面的标准去做,我相信他不仅会退亲,而且日后见到你还会退避三舍。”

    周莲芝打开那封信。

    谢楚安讨厌极爱干净的人。

    谢楚安喜欢吃甜食,是天生的甜党,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咸豆花和咸粽子比甜粽子和甜豆花好吃。

    谢楚安最讨厌的颜色是白色。

    谢楚安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

    ……

    诸如此类的消息还有一大堆,周莲芝一一记住,然后一把拽住苏甄儿的手,“然后呢?”

    “然后你就约他出来,做这些他讨厌的事。”

    “我不敢,你陪我。”

    “三个人会很尴尬吧。”

    周莲芝想了想,“那你约北辰王出来?”

    苏甄儿视线转到置在案上的那个香囊处。

    其实,也不是不行-

    元旦日时,金陵城内流行互相送贺年卡。

    苏甄儿仔仔细细将贺年卡用芙蓉香料熏了一日,才认真的写下一些祝福之语和自己的名字。

    最后,她又抽出一张新的笺纸,邀约陆麟城在元旦日那天一起去醉仙楼饮宴。

    并将那个香囊一同送了过去。

    距离元旦日还有三天,苏甄儿的身子养得还行,虽依旧不能吹风,但若是在醉仙楼内也不用担忧。

    她让绿眉去了一趟绣花楼,将她前些日子挑好的衣服取回来。

    这还是她跟陆麟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呢,当然要好好打扮。

    因为父兄与母亲的去世,所以此次过年,英国公府内外都没有张贴对联双喜。

    只简单挂了两盏红灯笼,就算过年了。

    元旦日那天,苏甄儿用过午膳,开始梳洗打扮,她看着自己还算红润的面色,又往上面添了一点胭脂。

    马车已经等在院内,苏甄儿裹了件极厚的斗篷,戴着几乎遮蔽整个脑袋的毡帽,由绿眉搀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内已经安排好一切。

    手炉、手炉、炭盆、软垫等等。

    苏甄儿进入马车后褪下斗篷,将毡帽取下。

    马车出了英国公府,往醉仙楼去。

    醉仙楼又扩了一栋瓦舍,听说里头勾栏内的演出从早到晚,春夏秋冬从不停歇。若是有时间倒是可以去坐坐,不过今日她跟周莲芝一起约的是瓦舍内部的一处茶坊。

    茶坊并非单单只是卖茶的,它还卖配茶的果子。

    苏甄儿的马车直接入了瓦舍内部,这里有专门供贵人停车的地方。

    风吹不到,日头也晒不到,还能避免被闲杂人等骚扰。

    苏甄儿下了马车,一眼看到热闹的瓦舍。

    这栋瓦舍全在室内,因为刚开,所以进来闲逛的人很多。

    苏甄儿找到周莲芝说的那家茶坊,被领路之人引到一处包厢内。

    一入内,苏甄儿就看到穿着通体雪白的周莲芝,简直就像一朵绽放的小白花,嘴里还能嘟囔重复着同一句话,“咸豆花和咸粽子比甜粽子和甜豆花好吃,咸豆花和咸粽子比甜粽子和甜豆花好吃……”

    苏甄儿:……

    苏甄儿坐到周莲芝身边,仔细打量她,“你不必连头饰都戴白的吧?”

    周莲芝认真道:“以防万一。”

    “不过你这个茶坊还卖豆花和粽子?”

    “卖的,只要贵人们想吃,我们什么都卖。”守在旁边的老板娘立刻道。

    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骚乱声。

    周莲芝紧张的一下坐起来。

    “贵客请。”

    包厢的门被打开,率先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陆麟城。

    今日他居然换了件芙蓉色的暗纹紧身袍衫,束黑色腰带,两侧开衩,搭配长靴,素净儒雅,令人眼前一亮。苏甄儿视线下移,没有看到自己送给他的那个香囊。

    不喜欢吗?

    “我们倒是来的晚了。”

    谢楚安从陆麟城身后走出一步,他穿了件白色袍子,上绣清雅竹叶纹。原本便生了一张娃娃脸,如今换上这年轻干净的颜色,更衬得如同少年郎一般秀气,哪里像人见人怕的鬼见愁锦衣卫指挥使。

    周莲芝下意识瞪大了眼,使劲捅了捅苏甄儿。

    苏甄儿面色一僵。

    不可能,她的情报怎么可能有误?

    四人落座,老板娘殷勤伺候。

    “各位贵人要用些什么?”

    周莲芝立刻脱口而出道:“咸豆花和咸粽子比甜粽子和甜豆花好吃。”

    苏甄儿伸手扶额。

    那边谢楚安歪头,笑眯眯道:“我也觉得咸豆花和咸粽子比甜粽子和甜豆花好吃。”

    周莲芝震惊地瞪大眼,又重重捅了一下苏甄儿。

    她不知道啊。

    苏甄儿的脸捂得更紧了。

    老板娘十分上道,立刻安排人送来的咸豆花和咸粽子,还有送的顶级毛峰茶和最昂贵的时果蜜饯。

    周莲芝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吃咸豆花和咸粽子的谢楚安,终于使出最后一招。

    她从怀中抽出一方白帕子,然后让老板娘端了一盆热水来,就开始……打扫包厢。

    “芝芝最喜欢干净了,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灰尘。”苏甄儿立刻帮腔。

    谢楚安一口吞下手里的咸粽子,身上白袍飞扬,一下跃到周莲芝身边,“我也最喜欢干净了,我帮你。”

    周莲芝手里的帕子掉到地上-

    这顿午后茶点吃得十分之古怪。

    苏甄儿跟陆麟城面对面坐着吃蜜饯,谢楚安和周莲芝两个人在包厢内打扫的大汗淋漓。

    苏甄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想出去转转。”

    周莲芝还在跟屏风上面的木制雕刻较劲,一定要把里面的纹路打扫干净。

    “你去吧。”

    苏甄儿:……

    苏甄儿起身,对面的陆麟城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走到木施边,取下苏甄儿挂在木施上的那件斗篷。

    木施上挂着苏甄儿和周莲芝的斗篷,一顶芙蓉色,一顶白色。

    陆麟城没有任何犹豫的将那顶芙蓉色的斗篷取了下来,替她披在身上,并系上带子。男人十指修长,覆着厚茧,眉眼低垂,动作中透出几许笨拙的温柔。

    “好了。想去哪里?我陪你。”

    陆麟城收手,指尖似乎沾染上了浓郁的芙蓉香。

    其实她也没有想好要去哪里。

    “就在瓦舍里面转转吧。”

    “好。”-

    苏甄儿和陆麟城出去了,包厢内只剩下周莲芝和谢楚安两人。

    暖炉熏香,茶香果香。

    他们隔着一扇被擦拭到极其干净的屏风,累得满头大汗,尤其是周莲芝,再也没有半分力气了。

    谢楚安自然知道周莲芝在搞什么。

    毕竟他当社会人的时间比周莲芝长久多了。

    “上次冒充你相公的事,我给你道歉。”

    “我原谅你了,谢大人,你,你能放过我吗?”

    谢楚安叹息一声,“周小姐,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改。”

    这是一扇木制屏风,中间有一块镂空的雕刻。

    谢楚安的脸掩印在梅花图案后面。

    周莲芝鼓起勇气,“谢大人,我们八字不合。”

    谢楚安眼前一亮,“这么点小事,我去改。”

    周莲芝:!!!

    “我说的是八字,八字怎么能改呢?”

    “我天生地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的,我改一个与你十全十美的八字,好不好?”

    周莲芝想到金陵小报上提到的谢楚安的出生:孤儿。

    孤儿,匪徒,锦衣卫指挥使。

    三个身份,三种截然不同的境地。

    真正从底层中爬上来的人物。

    谢楚安,一个跟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周莲芝不说话。

    谢楚安盯着她,突然道:“你上次不是让我替你保守秘密吗?这样,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你怎么可以这样?”周莲芝急了。

    “我怎么不能?”谢楚安笑了,娃娃脸看起来更可爱了。

    周莲芝气呼呼地瞪他。

    谢楚安看到她的表情,手有点痒,克制着,他道:“很简单的,一个月内,我护送你去学堂。”

    周莲芝愣住了。

    她还以为会是什么无礼的要求,比如……要求她答应他的求亲。

    “为什么……”

    “上次灵谷庙那群劫匪不是一般的劫匪,背后有人指使,现在刑部正在调查这桩案子,那些饭桶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我们锦衣卫也在暗地里调查,锦衣卫跟刑部那群饭桶不一样,一个月的时间,便可以查清真相。

    这一个月里他们可能会再次行动。周小姐,我担心你的安危。”-

    瓦舍里面的娱乐活动很多,除了贩卖衣物鞋袜的,还有一些饰品摊子。

    苏甄儿略看一眼,都不是很喜欢,走出一段路,她被一个摊子吸引。

    这是一个娱乐摊子,摊主在一个三包围的十层柜子上摆了十排木偶人,每个木偶人前面都有一个银色铃铛。

    摊主身前竖了一个牌子。

    上面写:十文十次。

    旁边还摆着弓箭。

    木偶人实在精致,已经吸引很多人尝试,可惜,没有人成功。

    “想要试试吗?”陆麟城看到苏甄儿盯着木偶人看。

    “倒是挺精致的,难得见到。”

    这些木偶人不大,个个都被雕刻的如神子仙女一般,穿着缩小版的真人衣物,肤白貌美,秀发如瀑。

    “小姐,公子,试试?平日里一个可要二两银子,这木偶人的关节还能动呢。”

    老板取出一个木偶人给两人示范了一下。

    那木偶人的关节处有机关,能如真人一般活动。

    苏甄儿确实心动了。

    “可是我身上没有带铜板。”

    苏甄儿出门从不带钱。

    她猜测像陆麟城这样的王爷,出门身上应该也不会记得带钱。

    陆麟城掏出两枚铜板,一枚递给老板,另外一枚正欲收起来时,看到旁边少女好奇的表情。

    出身尊贵的英国公府嫡女,大概连铜板都没见过。

    “铜板,给你一个。”陆麟城将手里的铜板递给苏甄儿。

    少女露出像猫儿一样好奇的表情,拿在手里把玩,素手摩挲着铜板,“你怎么会在身上带铜板?”

    “出门办事的时候,散钱比较方便。要哪个?”

    “我要那个。”

    苏甄儿抬手指向其中一个穿着盔甲的木偶人。

    那木偶人摆放的位置最为刁钻,也是最精美的一个。

    “那是北辰王。”老板介绍道。

    “嗯?”站在苏甄儿身边的陆麟城发出一个很轻的音。

    “小姐要北辰王?”

    苏甄儿下意识面色一红。

    谁要北辰王啊!

    “来来来,公子先来还是小姐先来?”

    老板取来弓箭。

    陆麟城低头看她,“你要试试吗?”

    苏甄儿立刻道:“我一个深闺女子,怎么会射箭呢。”

    “好,那我来。”

    陆麟城接过老板手里的弓箭,站到指定位置,瞄准,射出。

    箭擦过铃铛,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公子好身手啊,不过我没说清楚,要把铃铛射下来才算数。”

    “哎,老板,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围观群众看到俊男美女,忍不住驻足,听到老板出尔反尔,立刻斥责。

    老板挺直腰板,“刚刚变的,我的摊子我说了算。”

    “无妨。”陆麟城语气闲适,他继续搭弓,正准备出手之际低头看到身边的苏甄儿。

    “你来试试?我教你。”

    站在旁边观战确实无聊,他居然发现了?

    苏甄儿又发现了这个男人的一个优点。

    细心。

    “好啊。”

    苏甄儿欣然接受,陆麟城站到她身后,将手里的弓箭递给她。

    苏甄儿握着弓,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这个怎么拿啊?”

    男人轻轻托起苏甄儿的皓腕,捏着她的五指,替她摆正动作。

    两人十指相触,肌肤相贴,陆麟城粗糙的指腹摩擦过她的手指,托着她的臂弯,替她瞄准目标。

    “这把弓的弓角被故意调歪了。”男人站在她身后,咫尺距离之间,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身,呼吸声擦过苏甄儿耳畔,带着淡淡的呼吸声和若有似无的芙蓉香。

    苏甄儿努力镇定心神,不去在意他,将心思放到弓箭上。

    果然,弓有问题,弓心和指尖瞄准的线不对。

    这老板的心还真挺黑的。

    “往这边。”

    “拉开。”

    “放。”

    男人说话的声音拂过耳畔,吹得苏甄儿耳朵痒痒的。

    恍惚间,她的耳畔略过另外一道记忆中变得有些模糊的声音。那是几年前,她跟随母亲救助难民,去往难民营地的路上,救下过一个少年。

    其实苏甄儿救过的难民很多,可她唯独对这个少年有印象,因为她教过他箭术。

    那个时候的苏甄儿还是一个有家庭兜底,正直善良,不怕麻烦的孩子。

    毕竟出生武将之家,虽然她对读书插花更感兴趣,但小时也被父兄带着学过一点骑射。

    她在箭术上颇有天赋,唯一的缺点就是力弱。

    初见之时,瘦骨嶙嶙的少年被人逼到墙角,浑身是伤。

    苏甄儿跟随母亲救助难民,看多了这种恃强凌弱的场面,最重要的是,她认出挥刀之人正是方才在衙门告示板上看到的某窜逃劫匪。

    当那柄锃亮的大刀要往少年身上砍去之时,苏甄儿迅速拉弓射箭。

    马车停在巷子口,距离不算远。

    风雪呼啸,长箭飞射而来,扎入那人手腕,直接卸了力道。长刀落地,少年得救。

    每到这种时候,苏甄儿就会遗憾,若她的力气再大些,这长箭便能直接射穿那人的手腕,而不只是在上面扎个洞。不过这洞的位置扎的极巧,因为这是苏甄儿特意研究过的。

    为了弥补力弱这个缺点,她研究了人体部位,找出了好几个即使力弱也能最大范围内削弱敌人的方法。

    那人的手腕估计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至于为何不射喉咙,堪堪十五的少女还没学会杀人。

    那人握着受伤的手腕,面色惊惶的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在看到眼前的香车宝马和从马车窗口透出的瘦弱美人剪影之后,顿觉无甚威胁,阴沉着脸就要上前来抓她。

    直到苏甄儿身后跟着的护卫上前,那人才知道怕,企图翻墙遁入另外一条深巷,被护卫拽着拉了下来按在地上擒住。

    苏甄儿下了马车,走到少年面前。

    天气很冷,少年衣衫单薄,黑发遮面,看不清容貌。

    她接过绿眉手中油伞,轻轻倾斜,替他遮挡风雪,并将人带回难民营,偶得闲时带着护卫路过,发现他在练习射箭,一时兴起,教授其射箭之法,然后发现少年的天赋居然比她高!气急之下就不教了,咳。

    一年之后,在她跟梁玉定亲那日里,少年不知为何,留下一柄羊角匕首后就不见了。

    在陆麟城的指导下,苏甄儿一箭射出。

    羽箭的破空风从耳畔划过,割断铃铛上面的细线,直接扎入木偶身后的柜子里。

    周围响起欢呼声。

    老板的表情跟吃了屎一样。

    “成功了!”苏甄儿高兴不已。

    陆麟城低头看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唇角也忍不住勾起。

    老板不情不愿的将那个木偶人取下来,递给苏甄儿。

    苏甄儿抬手接过,细细观察。

    真的是太精巧了。

    手能动,腿能动,还有眼皮,横着拿的时候眼皮下垂像是在睡觉,将它竖起来的时候眼皮又睁开,露出黑漆漆的眸子。

    苏甄儿掐着木偶人的腰,觉得这腰粗了些。

    今日陆麟城穿的束腰窄袍,更显得其宽肩腿长腰细。

    苏甄儿忍不住想到那日在骑射场的换衣间,她看到屏风后男人脱衣的剪影。

    这腰到底有多细啊。

    苏甄儿拿着木偶人,一边思考,一边随人流往前走,冷不丁从后面被人撞了一下。

    陆麟城不察,堪堪转身之际,被苏甄儿一下子伸手抱住了腰。

    苏甄儿:……

    周围人声嘈杂,四目相对,苏甄儿还没开口,对面沉吟片刻,偏头掩饰微红的耳廓。

    “可以抱。”

    第23章射铃铛

    谁要抱啊!

    苏甄儿迅速收回手, 面色臊红,跟多晕了一层胭脂一样。

    人流涌动,苏甄儿又被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手突然伸出, 轻轻勾了勾她的指尖。

    熟悉的粗糙肌肤摩擦过, 只是试探性的触碰到了指甲,没有感受到少女的排斥,这才轻轻往上,搭住她的手。

    十指相握, 肌肤相贴, 两人靠得更近了些。

    苏甄儿能嗅到男人身上清淡的皂角香。

    “人多,别走散了。”

    苏甄儿心跳如擂鼓, 她颤了颤眼睫, “哦。”

    十指相扣的温度从掌心渐渐往上蔓延,苏甄儿跟在陆麟城身边走出一步, 趁着人多, 悄悄微仰头, 漂亮的眼尾上挑, 能看到男人线条流畅的半边侧颜,在高悬的巨大灯笼下照出莹白光色。

    再往下, 是结构突出的喉结,被白皙的肌肤包裹着, 在苏甄儿悄悄的注视下,轻轻滚动。

    男人视线突然下移,苏甄儿慌张避开,甚至还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我们去那看看吧?”

    被苏甄儿指到的地方是勾栏院。

    陆麟城握了握手掌,掌心属于少女的温度逐渐流失。他垂眸, 眼中光芒黯淡几分,“嗯。”-

    勾栏院里正在唱戏,唱的是《紫钗记》。

    作为高档勾栏院,下面一层是供普通客人看戏的大厅,上面二楼专门为贵客设置了包间。

    陆麟城带着苏甄儿上二楼包间,两人坐下。

    正巧,《紫钗记》唱到最高潮处。

    苏甄儿听得津津有味,身边有人奉上茶果点心,还有她最喜欢吃的奶茶。

    包厢内只有两人,一开始,苏甄儿还有些拘谨,等她全身心沉入《紫钗记》内,也就忘记了那份尴尬。

    不知不觉吃喝一阵,苏甄儿看一眼同样盯着戏台不动的陆麟城,“我去更衣。”

    男人顿了顿,才转头,像是在走神,“嗯。”

    少女出去了。

    陆麟城这才缓慢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直的身体。

    难得独处,他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鼻息间都是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芙蓉香,根本就不知道戏台在唱什么。

    陆麟城低头查看身上衣物。

    没有脏污,他第一次穿这样颜色的衣服,总担忧不好看,可看到刚才少女初见时眼前一亮的表情,他想,那份情报是没错的。

    也幸好,这芙蓉色比谢楚安的白色好打理多了。

    三日前,谢楚安拿到周莲芝兴趣爱好报告表,面色扭曲了一阵后马不停蹄的去买了一件白色袍子,然后开始日日洗澡,尝试吃一些咸味甜品。

    陆麟城也拿到了苏甄儿的。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谢楚安那边只有一张,而他这里有一叠。

    尊贵的英国公府嫡女苏姑娘除了一堆大毛病,还有一堆小毛病。

    幸好,他记忆力比较好,背了三天三夜,终于背完了。

    陆麟城抬手,手指微微屈起抵住鼻尖。

    掌心沾染上的芙蓉香比室内更浓,即使过去了好一段时间,也没有消散。

    “贵客,本店特送香茶……”包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陆麟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慌乱,身型一晃,手肘一横,打翻了手边茶盏。

    献殷勤的老板端着茶盘站在那里,正对上男人投射过来的视线。

    凶狠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心虚,在看到来人之后,心虚消散,凶狠占据全眸。

    老板被吓得结巴,“贵客,请,请去隔壁更衣,我们这里有干净的袍子……”-

    苏甄儿关更衣室的窗户时,对面正巧就是刚才那个摊位。

    苏甄儿眼神比较好,看到原本摆着之前那个木偶人的地方又被换了一个女木偶人。

    看起来……居然有些像她?

    不会吧,刚才那个是北辰王,这个是北辰王妃?

    因为老板要求太过于苛刻,所以原本聚在摊子前面的人越来越少。

    苏甄儿净手之后,提裙下了楼。

    那老板看到苏甄儿时面色一白,“小姐,我要收摊了。”

    “怎么就要收摊了?”

    “你朋友这么厉害,我只是小本生意经营,实在是受不住。”顿了顿,老板看到她是一个人来的时候突然道:“小姐一个人来的?你朋友没来?不如小姐自己试试?”

    这小姐一看就很好骗,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模样,估计连弓箭都拿不稳。

    “刚才你们拿走的那个是北辰王,现在这个是北辰王妃。”老板指着那木偶人道:“是专门照着未来北辰王妃的容貌雕刻出来的。”说到这里,老板又道:“这可是一对璧人,拆开多不好啊。我瞧刚才小姐那位朋友与北辰王有几分相似,小姐与这未来的北辰王妃也有几分相似,这人偶与小姐和你那位朋友有缘啊!”

    苏甄儿笑了笑,“十文钱十次?”

    老板也同样笑眯眯地看着苏甄儿,“是啊。”

    苏甄儿温柔一拨碎发,“好吧,我试试。”

    老板为多圈住一个冤大头大喜,“好嘞。”

    苏甄儿将陆麟城刚才给她的那枚铜板置到桌上,然后走上前,搭弓射箭。

    摊子前只有她一人。

    三边有篷布遮挡,风起,吹起单薄的篷布,遮住少女半边身型。少女眯起眼,看似柔软的气质在陡然间转变。

    “唰”的一声。

    羽箭飞出,直接射断铃铛上面的细线。

    铃铛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老板:……

    “你……”老板指着苏甄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哎呀,射中了。”苏甄儿生动的给老板上了一课。

    老板面色扭曲,今天真是遇见了两个活阎王。

    老板黑着脸把人偶递给苏甄儿,苏甄儿喜滋滋抱着人偶转身,一抬头,正对上前面不远处站在勾栏院门口,陆麟城的目光。

    苏甄儿:……

    她的脑子里回荡起刚才跟陆麟城说的话,“深闺女子怎么会射箭呢?”

    老板不情不愿,“姑娘,您可真是百发百中神箭手啊!”

    苏甄儿:……闭嘴吧你!-

    苏甄儿往包厢里去。

    陆麟城跟在她身后。

    包间的门没有关,苏甄儿低着头走进去。

    其实,这个世界上说不定有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箭术了得。

    苏甄儿用自己漂亮的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个理由太扯淡了。

    都怪她自己,贪图这个漂亮的人偶。

    好吧,她私心作祟,想要这个北辰王妃的人偶跟那个北辰王人偶放在一起。

    “刚才王爷教得太好,我又去试了试,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又得了一个人偶。”苏甄儿说话的时候完全不敢看陆麟城。

    男人坐在她身边,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紫钗记》,“嗯。”

    苏甄儿抬头,看到陆麟城的脸,上面写着:我信了。

    苏甄儿:……

    “这个,可以给我吗?”男人伸手指向苏甄儿赢回来的那个玩偶,眼神似乎带上了几分……期待?

    “我给王爷的香囊,王爷不喜欢吗?”苏甄儿话锋一转。

    不喜欢她的香囊,却要这个破木偶?

    陆麟城一怔,“喜欢。”

    “那你怎么不戴?”苏甄儿的语气不自觉拔高。

    “怕弄脏了。”陆麟城伸手,从内衫里取出那个香囊,“我藏在这里。”

    男人的指腹轻轻按着香囊上的图案。

    是云。

    这次轮到苏甄儿语塞了。

    她想到自己刚才那副甚至称得上咄咄逼人的架势,“我,就是随口问问。”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台上的戏曲声萦绕四周,包间内炭盆烧得正旺,苏甄儿的心尖猛地跳了一下。

    她面色微红,轻咳一声,将木偶塞给他,“嗯,王爷送我一个,我还王爷一个。”

    还是不要告诉他,这个人偶是未来北辰王妃比较好。不然搞的好像……互送定情人偶似得。

    男人摸索着人偶的面容,动作竟显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谨慎,“它长得跟你有几分相似。”

    苏甄儿道:“美人总是有几分相似的。”

    男人视线上移,落到苏甄儿脸上。

    他盯着她,没有半分闪躲,直盯到少女面色绯红,才缓声道:“嗯,确实很美。”-

    “姑娘,您发热了?”

    “没有。”

    “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回到英国公府已经许久,苏甄儿脸上的绯红还是没有完全褪下。她肌肤白皙,卸了妆之后更有一股苍白之美,因此,那点绯红愈发明显起来。

    “你看错了。”苏甄儿强调,然后抬手指向炭盆,“是你炭盆放太多了,我热。”

    “可是姑娘你的手是凉的啊。”绿眉不解,她将重新温过的手炉塞给苏甄儿,自顾自道:“奴婢还是唤个医士过来给您看看吧。”

    苏甄儿:……

    苏甄儿一把攥住绿眉的袖子,“别去了。”

    “我这是……”苏甄儿摆弄着一旁的北辰王木偶人,露出少女羞色。

    绿眉终于明白过来,自家姑娘这是在害羞。

    那位北辰王还真是有几分魅力呀。

    也不怪绿眉,在她心中,自家姑娘素来脸皮厚,在外头假扮娇羞就算了,她哪里见过自家姑娘在人后也是这副娇娇羞羞的模样。

    “我果真……”苏甄儿突然抬头看向绿眉。

    “姑娘,你说什么?”

    “很美。”

    绿眉:……

    没病。

    第24章冬狩日

    过了冬至, 天气愈发严寒,苏甄儿也愈发懒怠。

    她赖在屋内,素手搭在手炉上, 接过绿眉递来的密信。

    距离灵谷庙失火事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刑部那边早已结案,说是劫匪为了劫财,才纵火烧庙。

    作为亲生经历过这件事情的人,苏甄儿可不信这种鬼话。

    她拆开手中密信, 看到上面的东西, 面色冷凝起来,随后发出一道嗤笑声。

    与她猜想的一般无二。

    只是之前她的猜想没有证据, 现在她拿到了证据。

    可这份证据就算是摆出来, 也会被那位压下去。

    “姑娘,到底是谁要害您?”绿眉气得不行, 凑过来看, “荣安郡主?是荣安郡主!姑娘, 咱们去报官!”

    苏甄儿揭开桌上灯罩, 将密信点燃一角,然后扔进一侧炭盆内。

    “傻绿眉, 她家就是大周最大的官啊。”

    绿眉:……

    “姑娘,这些探官到底是什么人啊, 连这些事情都能查到,您又是怎么认识的啊?”

    “嘘。”苏甄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唇,“秘密。”

    绿眉噘嘴,“姑娘您居然还有奴婢不知道的秘密。”

    “你不是也有?”

    “奴婢有什么秘密?”

    “比如你藏在枕头里面的私房钱……”

    “啊啊啊啊, 姑娘你怎么知道的!”绿眉着急忙慌的跑向自己的屋子,准备将私房钱换个地方藏。

    虽然她跟姑娘很亲近, 但亲姑娘明算账,私房钱这种东西只有天知地知我知。

    屋内一瞬安静下来,苏甄儿抬头望向窗外,透过琉璃玻璃,看到粘在上面的细小碎雪,缓慢融化成水。

    “下雪了,到皇家冬狩的时候了吧。”-

    咸福宫。

    “一个苏甄儿,我杀就杀了!”荣安郡主跪在太后脚边,满脸倔强。

    “你以为大周还是我们陈家的大周吗?不是,早就不是了!现在是他周玄祈的大周。”太后抬手指向御书房的方向,声音之中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意。

    话罢,太后急促喘息几声,一旁的槿红立刻上前搀扶安慰,“太后,当心身子。”

    太后被槿红扶着坐下,她手腕处挂着一串佛珠,伸手扶额,显然是累极了,“此事,哀家已经让刑部压下来了。你回去好好闭门思过,一个月内不准踏出郡主府。槿红,好好派人看着她。”

    “祖母要责罚荣安?祖母不喜欢荣安了,祖母不爱荣安了!”荣安郡主根本毫无悔改之意。她伸手拽住太后的衣裙,哭得满脸泪痕,“她苏甄儿到底有何特别,你们都要护着她!就连祖母都要护着她!”

    荣安郡主的封号是太后亲自取的,当时,太后望着襁褓中弱小到连啼哭都如同猫儿一般的小孩,取“荣安”二字,便是希望她此后一生荣华安康。

    太后喜爱这个与自己有血缘的孩子,再加上从小养在身边的情分,十分娇宠。

    “你以为我是在护着她?”太后看着这个被自己宠得没有脑子的孙女,一方面实在是心疼,另外一方面也深刻觉得这孩子被自己宠得太过。

    “郡主,奴婢先送您回去吧。”槿红赶紧朝一旁的宫娥使眼色。

    宫娥上前,将又哭又闹的荣安郡主带了下去。

    太后的耳朵终于清净了。

    “郡主到底还小,太后当心身子,日后慢慢教导就好了。”槿红上前规劝。

    太后保持着扶额的动作,眉头紧皱,“若是从前,一个苏甄儿,死就死了,哀家也不必如此苛责于她,只是如今,这天下到底还是变了。”-

    “姑娘,您要参加狩猎?”一开始看到苏甄儿将红缨从马场接回来的时候,绿眉还以为是准备给奇哥儿骑的。

    苏甄儿很久没骑马了,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骑马是在及笄礼后。

    父兄带着她,轮流在马场上驰骋。

    红缨是他们临走前送给她的马,说有汗血宝马的潜质。养了几年,终于长成,通体血红,威风凛凛,性格也不好,只认苏甄儿一人,别人过来都要吃马蹄子。

    冬日太冷,苏甄儿在院子里只骑了一圈就觉得浑身发寒,冻得手脚麻木。

    绿眉心疼的用斗篷裹住苏甄儿,并往她身上塞了四个热水囊。

    暖意从热水囊中透进来,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坐在檐下,看着红缨在院子里踱步。

    “这么冷的天,去猎场受冻就算了,您居然还要参加狩猎。”绿眉越来越有奶母的唠叨气质。

    苏甄儿端起热奶茶喝上一口,舌尖泛甜,“许久没动弹了,想一展英姿而已。”说完,苏甄儿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绿眉:“……就怕您还没出帐子就被冻死了。”

    苏甄儿:……-

    皇家冬狩日作为一桩盛世,每年都会举办,一般会选择金陵附近的皇家猎场进行,并邀请一些重要的大臣贵族一同参与。

    英国公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按照传统,受邀的大臣和贵族们于狩猎场大门口集合,然后一同进入狩猎场,边行进,边打猎,活动一般长达半月到一月有余。

    苏甄儿坐在马车上,听绿眉说话,“听说此次谢大人负责守护新帝安危,王爷作为先锋,负责打探路况,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王爷在最前头,带着鬼面军,穿着铠甲,好不威风。”

    乱战三年,原本安全的皇家猎场因为年久失修,所以闯入了许多荒地野兽。为了此次冬狩顺利举行,陆麟城职责重大。

    苏甄儿:“……我让你打听的是荣安郡主。”

    绿眉:……

    绿眉又出去了一趟,随后撩开马车帘子进来,“姑娘,荣安郡主确实是跟太后一道出来参加冬狩了。”

    被关禁闭关了一个月,可把荣安郡主给憋坏了。

    一个月没见到自家孙女,太后那股子气也消了。再看荣安郡主似乎又瘦削了不少的模样,太后免不了又是一阵心疼。

    “祖母,吃糕点。”豪华马车内,软垫香炉,前后隔间,足足有一个小屋子那么大。

    软榻边,荣安郡主伏在太后膝边,将手里的糕点喂到太后嘴边。

    太后低头轻咬一口,宠溺地看着荣安,“太甜腻了,你自己吃吧。”

    荣安郡主赖在太后身边,两人关系亲近,也没有什么隔夜仇,除了这次灵谷庙事件,是荣安郡主在太后这里吃到的最大的委屈。

    都怪那个可恶的苏甄儿-

    猎场很大,陆麟城带着鬼面军提前清理过附近野兽,将里面的危险动物剔除之后,剩下一些温顺猎物。

    皇帝令人驻扎好营地,并宣布半个时辰后开始狩猎活动,谁猎得的猎物最多,还会获得奖赏。

    狩猎活动自由参加,不论男女。

    周莲芝这样不通骑术和箭术的女儿家自然是不参加的。

    “甄甄,你要去?”周莲芝原本以为苏甄儿也不会去,没想到带着丫鬟找到她的营帐时,就见自家姐妹正在试穿新做的骑射服。

    修身的黑色骑马装,搭配上灰白色的斗篷,上面的花纹古怪又好看,十分适合掩藏在覆雪的林中。

    “你从前最不喜欢这样奇怪暗沉的花纹,怎么今日穿成这样?”周莲芝不解。

    苏甄儿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整理髻发,让绿眉将其束成长尾。

    “难得新鲜罢了。”

    此次参加狩猎的人很多,其中自然包括好玩的荣安郡主。

    荣安郡主穿着如烈焰般的红色骑装,坐在马上,高高仰着下颚,看到骑着马匹过来的苏甄儿时,秀眉一蹙,满脸轻蔑。

    黑色的骑装穿在少女身上,多了几分利落干净,可搭配上那厚重的斗篷,再被冷风一吹,苏甄儿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将门虎女的气势。

    这天可真冷啊。

    苏甄儿抱紧怀中的暖手炉。

    狩猎时间是两个时辰,在太阳下山前回到营地,猎物最多者为胜。

    “王爷,我们来比一比吧,看谁打的猎物最多。”荣安郡主看到前方策马而来的陆麟城,眼睛都亮了。

    陆麟城从她面前骑过,没有答话,直接来到苏甄儿面前,“要参加?”

    “有点兴趣。”因为太冷,所以少女整个人都蜷缩在斗篷里,头上戴着厚重的毡帽,只露出一双眼,黑乌乌地颤着眼睫,沾着一点莹白的霜。

    “嗯。”男人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不要跑远,附近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凶兽。尤其是南边有块梅林,里面有很多老猎人留下的陷阱。”话罢,陆麟城看她一眼。

    “哦。”苏甄儿眨了眨眼,点头,问,“还能用?”

    “嗯。”

    陆麟城驾马离开,继续巡视周边,保证冬狩顺利举行。

    比赛开始,号角吹响,荣安郡主一袭红衣,热烈张扬的一马当先出冲了出去,在她身后,跟着几个护卫随身保护。

    苏甄儿落在最后,在大家都走了以后,她才慢吞吞的驱动马匹往林子里去。

    苏甄儿骑在马上,远远看到荣安郡主正在追赶一只兔子,她身边的护卫寸步不离。

    苏甄儿摸着已经泛冷的手炉,打了一个哈欠。

    这些护卫看起来不简单。

    天气实在太冷,苏甄儿回去的时候冻得手脚发麻。

    她窝进帐子里,一连三日没有出来。

    “奴婢早不让您出去,您非得出去,您看看,又犯头疼病了吧?”

    绿眉一边替苏甄儿用牛角梳刮头皮缓解疼痛,一边碎碎念。

    苏甄儿闭着眼,伸出两根手指堵住耳朵。

    绿眉:……

    听说这几日那位荣安郡主出尽了风头,连续三日都拔得头筹,射杀的猎物多的能堆满一座帐子。

    “嘉安郡主,我家郡主今日猎得一只野鸡,特来送给你。”一宫娥手里提着一只被箭贯穿的野鸡,趾高气昂地站在帐子门口,指桑骂槐,“这野鸡就是野鸡,再怎么装点,也变不成凤凰。”

    “姑娘……”绿眉听到此话,气得不行,当即便要冲出去干架,被苏甄儿拦住。

    “多谢你家郡主好意。”苏甄儿的声音从床帐内传出来,“绿眉,炖了吧。”

    绿眉一跺脚,气呼呼的一把抢过那野鸡,甩了宫娥一身血印子。

    “你……”那宫娥气急,低头看向自己裙子。

    苏甄儿又招绿眉进来,“先去帮我把这东西交给……”

    那宫娥还没走,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下意识将头探了过去。

    帐子猛地一把被人揭开,绿眉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看到那宫娥,气冲冲道:“你怎么还没走?”

    宫娥骂骂咧咧去了,等绿眉走远,又悄悄跟上,看到绿眉将手中锦盒交给一个男子,登时精神大震,立刻回到营帐内向荣安郡主禀告。

    “你说,她的丫鬟替她私会男人?”荣安郡主激动的一下从软榻上坐起来。

    “是啊,奴婢亲眼所见。”

    “你瞧见那男人是谁了吗?”

    “天色太黑了,奴婢没看到。”

    “蠢货!”

    “郡主别急,奴婢去替您盯着,这苏甄儿定然会忍不住再次露出马脚的。”-

    距离回金陵的日子只剩下几日,苏甄儿终于再次慢吞吞的从帐子里出来了。

    金陵难得见雪,薄雪落了三日,在帐子上覆了薄薄一层,地面上湿漉漉地沾着雪渍,远远望见前面的林子,也是白茫茫一片。

    “天气真冷。”苏甄儿穿戴完毕,戴着皮质手套,将红缨牵出来。

    今日是最后一场狩猎,今次完毕之后,这次冬狩便会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苏甄儿跺了跺脚,让自己的身体暖和些,然后慢吞吞地爬上马。

    那边荣安郡主并未跟前几次一般意气风发的早早领着护卫冲入林中,反而是骑在马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苏甄儿垂眸,拨弄了一下头上毡帽。

    “冷吗?”一道声音从旁响起,苏甄儿转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陆麟城。

    半月未见,男人一袭黑袍大氅,端坐烈马之上,垂眸望她,“周边凶兽太多,没有得空来看你。”

    “王爷职责所在,我自然理解。”苏甄儿微笑回答。

    陆麟城盯着她,少女双眸被风吹得微红,她将胭脂抹在眼下,更添楚楚可怜之态。

    “路滑,当心。”话罢,陆麟城从她身侧纵马而过。

    陆麟城骑马远去,苏甄儿握着弩机安静待了一会儿后,带着红缨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荣安郡主立刻跟上。

    跟出一段路,她发现自己身后那几个护卫实在是太碍事了。

    “别跟着本郡主!”

    “可是……”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被荣安郡主远远跟着的苏甄儿突然纵马快骑起来,荣安郡主立刻纵马跟上,并厉声呵止身后的护卫,避免他们人太多,动静太大,让苏甄儿发现。

    猎场很大,除了被陆麟城清理出来的那块地方之外,还有几处荒僻之地。

    苏甄儿纵马来到附近一处梅林附近。

    她将手炉塞进侧边的包袱里,然后轻轻拍了拍马儿的头,随后一夹马腹,迎着寒风冲入梅林中。

    今日难得遇到能撒欢的时候,红缨越跑越快,几乎跑出残影,根本不管它主人的死活。

    “慢点……”苏甄儿艰难发声。

    红缨听到主人的呼唤,终于是给了一点面子。

    红缨的速度慢了下来,苏甄儿大口喘气,冷气进入肺管子,呛得她直咳嗽。

    “咳咳……”

    苏甄儿缓了缓,拉紧缰绳,面部被冷风吹得僵冷。

    冬日梅花含苞绽放,花瓣上缀一点细细素雪,蜿蜒山路,偌大梅林,荣安郡主把人跟丢了。

    去哪了?

    荣安郡主四处张望。

    四周林内寂静无比,只余风声潇潇。

    苏甄儿远远立在山坡上,从厚重的斗篷内取出自己的弓箭。

    风声从耳畔掠过,苏甄儿搭着弓箭的手被吹得僵硬。

    她安静伫立,身下的红缨也跟着安静下来。

    梅林中,荣安郡主火红色的身影如此醒目。

    箭尖精准地瞄准荣安郡主咽喉处,苏甄儿的表情变得极冷。

    这个距离的话……应该可以。

    下一刻,梅林内,荣安郡主不慎一脚踏空,伴随着一声尖叫,摔进陷阱之中。

    苏甄儿缓慢松了指尖,微微上抬,箭射入前面不远处的一块空白雪地上。

    好吧,她的力气还是差一些。

    不过本来也不准备用箭,免得留下证据-

    “听说荣安郡主不小心闯入了荒地,摔断了腿不说,最重要的是,毁了容貌。”

    贵女们窃窃私语的从苏甄儿的帐子外路过。

    绿眉端了热姜汤过来,细心的喂苏甄儿服下。

    冻了一日,苏甄儿在帐子里缓和了半天才将身子暖过来。她裹着被褥靠在床沿边,喉咙被姜汤辣得嘶哑,脸上却浮出红晕来。

    坏消息,没死。

    好消息,毁了容貌。

    倒是意外之喜。

    荣安郡主是太后的心肝宝贝,心肝宝贝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后当然要彻查。

    “那是一块荒地,里面都是老猎人设下的陷阱,臣已经告知过众人,不可进入。”

    陆麟城站在太后帐中,面色平静。

    “我的荣安不止断了腿,还毁了容貌!太医说那条疤会伴随她一辈子!”太后用力拍着身侧桌案,仪态全失,“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太后,朕觉得此事也不能全怪北辰王……”周玄祈起身,想为陆麟城说句公道话,就听隔着一层帘子,里面传来荣安郡主撕心裂肺的怒骂声,“苏甄儿,都怪她,都怪她!”

    太后起身,疾步走入帘内,柔声安抚荣安郡主。

    “祖母,是苏甄儿,是她害的孙女……我看到她进了梅林要跟一个男人私会……”

    太后看着那条几乎划破荣安郡主整张左脸的伤口,心疼的不停掉眼泪。

    “祖母,你帮我杀了苏甄儿,你替我杀了她!”

    “好好,祖母帮你,祖母帮你……”

    太后话未说完,那边帘子突然被人一把扯落。

    荣安郡主看到攥着帘子,满脸阴鸷出现在帘后的陆麟城,吓得一把捂住自己的脸,躲进了被子里。

    “啊啊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陆麟城抬头,直视太后,“此事,与臣的未婚妻无关。是臣的过失,臣甘愿受罚。”-

    五十军棍。

    苏甄儿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陆麟城已经被打完了。

    分明是荣安郡主自己走进的梅林,分明陆麟城已经告诫过众人不可私自进入梅林。

    此事,应当与他无关才是。

    就算荣安郡主要找人算账,也只会找她,毕竟她是循着她“私会男人”的踪迹才出的事。

    苏甄儿已经想好脱身之法,荣安郡主没有她私会的证据,她只要说是自己想狩猎,走错了路就行。

    谁知道这位荣安郡主臆想她是去跟男人私会,自己掉进了陷阱里。

    毕竟这位荣安郡主对北辰王的痴恋全城皆知,这样的说辞,没有人会不相信。

    如此,就算太后想罚她,也师出无名。可苏甄儿低估了太后对荣安郡主的宠爱,也低估了她身为一国太后,是非不分的偏袒和对权利的滥用。

    太后不敢杀陆麟城。

    可未必不敢杀她。

    陆麟城替她扛下了太后的怒气。

    “他怎么样了?”苏甄儿急切询问过来告知她这个消息的周莲芝。

    “谢大人说,北辰王皮糙肉厚的,五十军棍是打不死他的。”

    真要打死了那还了得,她还没嫁呢,就要变成寡妇了!

    苏甄儿急匆匆下榻,去往陆麟城的营帐。

    路上风雪更甚,因为荣安郡主的事,所以众人都不敢出帐子了。

    一路上无人阻拦,苏甄儿顶着风雪,一路来到陆麟城的营帐外。

    帐子门口有鬼面军拦着。

    “我要见王爷。”

    正巧谢楚安从里面出来,看到苏甄儿,笑道:“这是你们的北辰王妃,还不让路。”

    如此,鬼面军这才让路。

    陆麟城的帐子很简单,桌案上摆着兵书,简单的一个衣柜半开着,里面置着杂乱的衣物,一扇屏风将帐子隔成两半,男人就躺在另外一边榻上。

    账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浓郁的血腥气,味道很不好闻。

    “别过来。”

    苏甄儿刚想绕过屏风去看他,便听陆麟城急喊一声。

    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口,男人低低沉吟一声,然后用力咬牙,将剩下的声音咽了回去。

    苏甄儿站定在屏风边,还在门口的谢楚安吹了一声口哨。

    “他伤口刚刚上好药,还没穿裤子呢。”

    陆麟城:……

    苏甄儿:……

    苏甄儿尴尬低头,这下真是站立难安了。

    “我,我来看看你,我听说你……”

    “没事,不必担心。”男人哑着嗓子安慰她。

    苏甄儿咬唇,犹豫是否要坦白时,男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灵谷庙一事的幕后之人是荣安郡主。她得此报应,也算因果。”

    “只可惜……”陆麟城话说到这里,突然一顿。

    “可惜什么?”

    “她只是毁了容貌,你却是差点丧命。”-

    刑部的人是饭桶,锦衣卫和鬼面军可不是。

    苏甄儿早猜到陆麟城已经查到灵谷庙事件的背后之人,她自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堂堂北辰王为了一个区区硬塞上来的未婚妻跟太后硬扛。

    因此,认为凡事都得靠自己的苏甄儿这才策划了这场梅林陷阱。

    苏甄儿恍恍惚惚回到自己的帐子,突然想到那日里陆麟城特意过来提醒她梅林一事。

    难道……他是有意的?

    不会的。

    苏甄儿立刻摇头,在陆麟城心目中,她就是一个无父无母,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贵女,今次荣安郡主一事也只是一个意外。

    虽然他不知道内情,但却替她扛下太后怒气,无条件的相信她说的“荣安郡主臆想她与男人私会,追至梅林,自己掉入陷阱”。

    还说,“她只是毁了容貌,你却是差点丧命。”

    有那么一瞬间,苏甄儿甚至觉得,就算陆麟城知道这场梅林陷阱是她所设,他也会理解她。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苏甄儿清楚的知道那位北辰王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她。

    人总该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即使他们即将成为最亲密的人。

    可即便如此,对于陆麟城的维护,苏甄儿也并非毫无感觉。甚至因为此次连累了他,所以情不自禁做出了差点全盘托出梅林陷阱的行为。

    苏甄儿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檀香小扇。

    已是冬日,这柄陆麟城送给她的小扇却一直被她带在身边。

    苏甄儿摩挲着手中小扇,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眼眶悄悄泛红。

    “姑娘,您怎么了?”

    “眼睛里进沙子了。”

    “沙子?”绿眉疑惑低头。

    这铺满了软垫子的营帐,用厚毡封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一个通气的口,还用细纱封上了。

    哪里有沙子的影子?-

    “专门空了那么一大块梅林陷阱不收拾出来……”谢楚安笑盈盈地看着陆麟城,“你怎么知道那荣安郡主会掉进去?”

    陆麟城刚刚上好药,伤口处火辣辣的疼,说话的时候还在淌冷汗,“她知道该怎么做。”

    谢楚安自然知道陆麟城嘴里的那个她是那位未婚妻。

    “她怎么知道灵谷庙的幕后之人是荣安郡主?你们串通过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知道的?”顿了顿,谢楚安托腮摇头,“她还真是知道了。”

    “难道你们是梦中相通?哎,你们怎么通的?告诉我呗,我也跟周小姐去通通。”

    远在其它帐子的周小姐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赶紧给自己添衣。

    陆麟城,“滚的时候把门带上。”

    谢楚安也不恼,他笑眯眯的起身,“北辰王,你这位王妃可没看起来那么普通啊。”

    陆麟城,“嗯,她今天看起来也很好看。”

    即使隔着厚实的屏风,他也能想象到她的美丽。

    谢楚安:……

    第25章后来者

    荣安郡主伤的不轻, 太后提前带着人回到金陵城,请了半个太医院的人过去。

    得到的结论是,腿能治, 只是脸上的疤痕却是难消。

    得到这个消息的荣安郡主情绪极其不稳定, 太后无奈,只得决定暂时带人去往皇庙修养一段时间。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去了皇庙,整个金陵一瞬安静下来。

    这边陆麟城确实如谢楚安所说,皮糙肉厚的紧, 半个月时间就能下地去军营操练了。

    听到这个消息, 苏甄儿也总算放下了悬着的心。

    三年孝期,苏甄儿和陆麟城的婚礼定在了明年冬, 由礼部全权负责。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雨雪不停,苏甄儿躲在屋子里没敢出门, 只偶尔搬个椅子在院中晒晒日头, 还要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开了春, 天气逐渐转暖, 上巳节那日,周莲芝提了食盒过来寻她, 说邀她后日去参加自己的生辰礼。

    闷在屋子里半个冬日,苏甄儿也确实是被憋得不行, 再加上这是周莲芝的生辰宴,她自然要去。

    说着话,苏甄儿拿起一块周莲芝带来的糕点放入口中,“嗯?这个糕点味道真不错, 是哪家铺子做的?我明日也让绿眉去买些回来。”

    “不是外头做的。”

    “你府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手巧的厨娘?想挖过来。”苏甄儿单手托腮,抬眸瞧她。

    周莲芝低着头, 耳廓微红,眼神闪烁,“你若是喜欢,下次,下次我再让他做点。”

    苏甄儿没有在意,只点头道:“好吧好吧,不挖了,你紧张什么。”-

    周莲芝的生辰宴在城南一处私人园林内举办,里头有一片桃花林极其绚烂。正是春桃绽放之际,天气虽然依旧有些冷,但春日阳光热烈,站在日头下,那股冷冽感也被冲散不少。

    苏甄儿褪了斗篷,坐在亭子里,看到侧边正在行曲水流觞之雅事。

    年轻的少男少女们顺着溪流而坐,由上流投掷酒杯顺溪而下,停则饮,不饮则以诗文替之。

    苏甄儿身体不好,近日里一直在吃药丸调养,不宜饮酒,因此并没有参与。

    置在托盘上的羽觞停留在水面上,坐在那里的公子正盯着某处发呆。

    “哎,吴荪,你看什么呢,轮到你了!”坐在吴荪身边的男子提醒他。

    吴荪这才回神,他低头,盯着面前的羽觞,双手托起,脱口而出,“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吴公子这是思念谁呢?”有人调笑道:“居然拿出这样相思怨念的诗文来。”

    吴荪面色一红,眼神下意识又往苏甄儿那边瞥去。

    金晓晓正坐在吴荪对面,她注意到他的眼神,神色一震。她听说过冬狩传闻内幕,郡主表姐发现了苏甄儿跟别的男人私通,才会偷跟上去,误闯猎人陷阱,不仅断了腿,还伤了容貌。

    一开始,金晓晓当真以为是郡主表姐想嫁北辰王想魔怔了,可如今看来,这话倒可能是真的!

    金晓晓的神情一下振奋起来。

    从前的她仗着有荣安郡主这个表姐,在贵女圈内一向吃的开,可自从太后带着荣安郡主去皇庙养病之后,她在贵女圈内就变得无人问津了。

    金晓晓自然受不了这样的冷落,最关键的是她还想借着荣安郡主的手嫁给个好夫婿。

    若是她能替荣安郡主翘掉苏甄儿与北辰王这门亲事,那岂不是立了大功?

    想到此处,金晓晓便更加留心吴荪和苏甄儿。

    吴荪的视线若有似无的一直往苏甄儿这边瞥,苏甄儿却仿若不认得吴荪一般,独自吃茶。

    一轮曲水流觞下来,吴荪喝多了。

    初春的天暗得早,四周已近昏黑,夜间正席开幕,贵客们纷至沓来。

    吴荪踉跄着站起身去更衣,金晓晓跟在他身后。

    僻静处,金晓晓唤他,“吴公子。”

    吴荪站定,转头看向金晓晓。

    吴荪脸上泛着酒色,眼神迷离,显然已经喝高了。

    金晓晓上前,“吴公子,甄儿前几日还与我说起跟你的那段往事……”

    吴荪听金晓晓提到苏甄儿,忍不住激动,“她,她与我提起你了?我,我虽然只与她相过一次亲,但我真的很喜欢她。她,她会不会觉得我,我太无用……”

    “怎么会呢。”金晓晓努力压制自己的喜悦,这苏甄儿果然跟吴荪有过私情!

    “她说,自己与你情投意合,只是无法违抗圣旨,盼着你,做出些努力来……”

    吴荪酒气上头,握拳道:“我,我会的!”

    上一次,他畏惧于国舅爷的手段,失去了她一次。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退缩!-

    日头落了山,晚风袭来,温度骤降。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今日是周莲芝的生辰宴,她穿了件嫣红色绣金文春装,难得上了一次浓妆,整个人显得贵气精致许多,她上前握住苏甄儿的手,“快进我屋子里暖和暖和吧。”

    “好,”苏甄儿顺势起身,“真好看。”她替周莲芝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

    四周挂着的红灯笼已被点燃,照亮幽幽庭院。

    两人一道站起身,正准备出亭子往周莲芝的闺房去,那边突然行来一群人。

    为首之人一袭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后跟着一队锦衣卫。

    “周小姐,生辰快乐。”谢楚安穿过人群,大跨步走来,丝毫不在意旁人目光,“今日锦衣卫所忙了些,我一办完事就过来了。”

    谢楚安旁若无人,一路径直走到周莲芝面前,他身后锦衣卫一字排开,打开手中锦盒。

    十盒果子,做的精致小巧,一看便是耗费了诸多时辰。细心的用竹篾、芦苇等天然食材包裹起来,打开竟还泛着热气。

    “你上次说味道不错的,我都做了。”

    “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周莲芝呐呐。

    苏甄儿站在一旁,看一眼周莲芝,再看一眼谢楚安。

    原来“府中厨娘”是这位呀。

    “这果子能放半月,你慢慢吃,吃完了,我再给你做。对了,”谢楚安跟周莲芝说话的时候语气熟稔。他想到什么,朝队伍最后道:“抬上来。”

    站在最后面的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口金灿灿的箱子来到周莲芝面前。

    这居然是一口……黄金箱子?

    黄金箱子被打开,里面都是难得的孤本。

    用黄金箱子装书?

    “我这官职给的俸禄太少,三年的银钱加起来就够打这么一口金箱子。我知道你喜欢书,这里面的书是从宫里藏经阁拿的,听说里面的书都是什么孤本,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去给你拿一箱。”

    “至于这口箱子,好歹是你生辰,总该送些值钱的东西。”

    这位谢大人可能不知道,就这么一箱子孤本,不知道能换多少口黄金箱子。

    周莲芝显然是被惊到了,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冒出这几个字,“多,多谢大人……”

    “别急,还有呢。”谢楚安一抬手,朝不远处喊道:“闻严,点。”

    闻严?苏甄儿下意识踮脚,却只看到假山石处漆黑一片。

    听错了吗?

    下一刻,庭院中央空地处突然升起一簇烟花,打断了苏甄儿的思绪。

    那些烟花腾空而起,绽放在庭院上方,一簇跟着一簇,几乎笼满半边天幕,惹得众人忍不住抬头惊呼。

    烟花不停,几乎放了一炷香的时间。

    谢楚安站在烟花下,朝周莲芝道:“周小姐,生辰快乐,喜欢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吗?”

    周莲芝的脸被烟花印照的通红,她张嘴,声音很轻,“……喜欢的。”

    苏甄儿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脖子,将视线从昏暗的天空中收回。

    突然,侧边有个身影疾冲过来,一路冲到苏甄儿面前。

    “苏,苏姑娘,我有话要跟你说!”

    吴荪吃了酒,被金晓晓一通谎话哄骗,情绪上头,声音大而响亮,“我……我是真心……”

    苏甄儿意识到不对劲,端起手边的茶水就朝吴荪泼了过去。

    冷掉的茶水从头浇下,吴荪的酒醒了一半。

    四周寂静,金晓晓从吴荪身后赶过来,“苏甄儿,你一边跟北辰王纠缠,一边跟吴荪相亲,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你别以为你能瞒得住。”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脸上纷纷露出吃瓜表情。

    苏甄儿攥着手中茶盏,呼吸微重。

    众人的讨论声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吴公子,与你相亲的人,不是我吗?”周莲芝急中生智,侧身挡在苏甄儿面前,掩在背后的手握住了苏甄儿攥紧的指尖。

    谢楚安拧眉,转头看向吴荪,娃娃脸上的笑意顿消,他的手指敲了敲腰间绣春刀。

    身前的风被周莲芝挡去大半,苏甄儿跟周莲芝对上视线,两人的手握紧在一处,苏甄儿的体温逐渐回暖,她淡笑着与吴荪道:“这位公子,我们认识?”

    隔着周莲芝,吴荪跟苏甄儿对上视线,少女盯着他,面色淡漠至极。

    吴荪的酒一下就醒了。

    “苏,苏姑娘……”他意识到不对劲。

    金晓晓急了,“吴荪,你说啊!”

    吴荪低头,“我,我……我是与周小姐见过一面……跟苏姑娘根本不认识……是我吃醉了酒,胡言乱语了,周小姐,苏姑娘,抱歉,在下,在下先去了。”-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周莲芝让苏甄儿先回府歇息。

    “你好不容易与北辰王定下婚事,莫要再起风波,与吴荪相亲之人只能是我。”临走前,周莲芝捏了捏苏甄儿的手,“回去歇息吧。”

    “可你与那位谢大人……”苏甄儿从刚才那三份生辰礼物上看出了端倪。

    周莲芝的面色一瞬潮红,“我们,只是认识而已。”

    苏甄儿深深看她一眼。

    周莲芝性子安静、胆小,像只喜欢躲在龟壳里面的小乌龟,碰到热烈直球如谢楚安这样的人,胆怯又向往。

    对上苏甄儿的眼神,周莲芝咬着唇,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其实,我也很被他吸引。”

    循规蹈矩活着长大的少女,看到谢楚安身上那股野蛮生长的叛逆韧劲,那是她渴望却不敢拥有的。她身上背负着荣国公府的命运和门面,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偷偷摸摸开设学堂,救助孤儿流民。

    “可是……”周莲芝垂首,“我们终归不是一类人。”

    在周莲芝心里,嫁给温文儒雅的仕途书生类型,才是让她感觉最安全,最适合让她继续待在龟壳里面的路。

    苏甄儿沉默了一会后道:“虽然不是一类人,但却未必不是同路人。”

    马车辘辘而行,出了荣国府。

    周莲芝站在角门口遥遥望着,脑中回荡着苏甄儿的话,她站在那里,直到马车从街角拐了过去,不见踪影,才沉思着转身,不想身后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人。

    “你要跟那个人议亲?”谢楚安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两边墙高路窄,只周莲芝手中提了一盏灯笼,照不到谢楚安那边。

    周莲芝不能将实情告诉谢楚安。

    看到少女沉默,谢楚安也跟着沉默了一会,随后,他站直身体,“他看起来没我好。”顿了顿,谢楚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道:“以后想吃糕点可以找我。还有公务,我走了。”

    周莲芝看着谢楚安从自己身侧擦肩而过,不知为何,心中瞬间升起一股慌乱。

    好像,若是这次放谢楚安走了,她就会永远的错过这个人。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我想与你议亲!”

    周莲芝素来是个细声细语的人,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用力大声说话。

    风声呼啸,呛进喉间,周莲芝红了眼,她看着谢楚安站定,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你,不可以反悔。”-

    苏甄儿的马车从角门驶入英国公府,她伸手扶住额头,想着今日幸好有惊无险。

    街尾处,一道人影缓慢步出,望着英国公府阖上的角门。

    陆麟城摩挲着手中的火折子,身后传来马蹄声,“闻严!周小姐要跟我议亲了!”

    谢楚安一下子从马背上蹦下来,抱住陆麟城。

    “嗯。”完成放烟花任务的陆麟城将手里的火折子扔给谢楚安,“我回去了。”

    “哎,等一下,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吴荪一人回到府上,独自饮酒,躺倒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

    他抱着酒坛,一会哭,一会笑。突然,兜头被泼了一盆清水。

    酒醒了一半,吴荪看到了面前站着的两个人。

    陆麟城单手按住谢楚安的肩膀,“别冲动。”

    谢楚安盯着吴荪,“喂,我要跟周小姐议亲了。”

    吴荪看着面前夜半爬墙私闯民宅二人组,他张了张嘴,脑子不甚清醒,“恭喜你,我也想跟苏姑娘议亲。”说完,吴荪端起面前的酒坛又灌了一口。

    谢楚安一把按住陆麟城拔剑的手,“别冲动。”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是我无用,是我懦弱,我不能豁出吴家上下的性命来娶她……”吴荪呢喃着,抱住酒坛,似是要睡过去,“可明明,我才是那个先来的人……”

    陆麟城垂眸盯着他,“后来者居上,是因为前者不配。”

    “那北辰王就配吗?”吴荪猛地爆出一句,随后自嘲一声,自问自答,“他是北辰王,怎么不配了,比我配,比我配……”

    夜深露浓,陆麟城坐在书房中,面前摆着刚刚插好的花。

    他站起身,来到阁楼,望着隔壁英国公府那阑珊灯色。

    北辰王,就配吗?-

    距离周莲芝的生辰宴已过半月,三日前,周莲芝还兴致冲冲的过来寻她,说要与谢楚安定亲。

    “你说,周伯伯没有同意?”

    听到这个消息时,苏甄儿是懵的。

    “他看不起谢大人的出生?”

    周莲芝摇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为什么?”

    周莲芝继续摇头,“我不知道。”

    苏甄儿端起奶茶轻抿一口,捋清思路想了许久,才摸出一条线索。

    “还记得那桩茶马案吗?周伯伯从昭狱里出来,毫发无损。王爷跟我说过,这是一个局。有没有可能,这只是这个局的开端?”

    周莲芝有些不太明白苏甄儿的话。

    苏甄儿道:“周伯伯爱护你,不愿意让你涉险。”

    从苏甄儿进入金陵城内开始,这一桩桩接连发生的案子串联起来,都表明了一件事。

    新帝要做一件大事。

    至于这是一件怎样的大事,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等到铺路完成,这件大事就会开始,作为新帝的左膀右臂,谢楚安和陆麟城自然身在局中。

    局中之人,处境最是危险。

    从茶马案可知,荣国公也被卷入了局中,他明白这份危险,自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涉险。

    如此,才会断然拒绝这门亲事。

    可这世上,到底哪里才是安全的,谁又知道呢。

    周莲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起身道:“多谢,甄甄,我先回去了。”-

    周莲芝坐马车回到荣国公府,荣国公刚刚下朝没多久,正在书房里写奏折。

    周莲芝推门进去,唤道:“父亲。”

    这半个月来,荣国公与周莲芝因为她的婚事,所以两人已经冷战许久。

    荣国公抬眸看她一眼,“我是不会同意的,你不用再说了。”

    “父亲,我已经长大了,想自己选择人生的路。”

    “为父为你选的,就是最好的路。”

    “父亲怎么知道,你为我选的就是最好的呢?”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外面的险恶,为父不会害你。”

    “我相信父亲不会害我,可我还是想走自己的路。”

    “你想走什么路?你能走什么路?”

    周莲芝抬眸,直视荣国公,“走父亲那条路。”

    书房内安静一瞬,荣国公扔掉手中毛笔,“你知道我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吗?”

    周莲芝不知道,她道:“我想带父亲去一个地方。”-

    金陵城外。

    “这是周老师的父亲。”周莲芝招呼孩子们过来跟荣国公打招呼。

    “周老师的父亲好。”孩子们十分有礼貌,每个人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规矩的作揖行礼。

    荣国公站在那里,脸上显出诧异和震惊,“……多久了?”

    “三年。”周莲芝靠近荣国公,“三年战乱,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荣国公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他抬眸看向自己的女儿。

    他突然发现,记忆中那个只到他膝盖处,喜欢抱着他的腿撒娇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还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谢楚安知道吗?”

    “知道,这一个月来,他还会过来教授孩子们武艺。”

    荣国公沉默一瞬,他看着周莲芝,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你知道自己会被卷入怎样一桩大事里吗?”

    周莲芝看出荣国公的态度松动下来,她难掩雀跃,“有些期待。”

    荣国公:……

    周莲芝想明白了她想走的路。

    “谢楚安说,他希望大周的人都能吃饱饭。我希望,大周的孩子都能读上书,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为了实现这些,必须要做一件事,一件颠覆整个大周朝的事,对不对,父亲?”

    在人生路上,若能碰到同路之人,相扶相依,是幸运。若碰不上,心怀信念,山河湖海,皆是陪伴。

    她很幸运,遇到了那个人,一同走一条路。

    并且,因为谢楚安的感染,所以她勇敢的迈出了第一步。不按照父母的意愿成为家宅妇人,能够继续走想走的路。虽然比起躲在人群中的安稳,这条路看起来很艰难,但她甘之如饴。

    周莲芝鼓起勇气,述说自己的想法,“父亲,与其惶惶不安缩在龟壳里被迫等人保护,我更希望能成长到拥有自保的能力。您想保护我,我也同样的,想保护您。”

    荣国公深深看向周莲芝。

    “昨夜,谢楚安也来寻我了。”

    周莲芝微微睁大眼。

    她不知道这件事。

    “他说,他生来就是牲畜,权贵们怎么会在意牲畜的死活。因此,他素来不喜欢我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权贵之家。”

    周莲芝下意识攥紧了手。

    荣国公继续,“可他又说,他遇到了你。我原本还不理解他为何会对我说这些,现在,我明白了。”荣国公视线下移,看向不远处这些坐在学堂内,被教导的极好的孩子。

    “芝芝,既然你想好了,那为父也没有阻止你的理由。”

    三日后,荣国公府传来喜讯,周莲芝和谢楚安的亲事定下了。

    次年春,荣国公之女周莲芝与锦衣卫指挥使谢楚安于金陵城内举行大婚典礼。

    三月后,谢楚安携新婚妻子回浙江余姚老家祭拜父母。

    第26章传纸条

    夏至日, 绿树阴浓,苏甄儿摇着扇子在藤椅上休息,绿眉正在念周莲芝从浙江寄过来的信。

    先是一段路上见闻, 说自己第一次出远门, 心中欢喜雀跃,随信附赠许多手绘风景照,最后又说浙江看似富裕,实际上富的皆是豪绅权贵, 百姓身上背着各种苛捐杂税, 名目繁多,多如牛毛, 令人咋舌。

    最可怕的是, 百姓对此一无所知。

    苏甄儿看完信笺,单手托腮, “谢楚安, 还能找到他祖宗的坟?”

    绿眉:???

    “姑娘, 您说什么呢?”

    苏甄儿淡然一笑, “没什么。”

    “姑娘,周姑娘与谢大人的喜事已经办完, 马上就轮到你跟王爷的大事了。”

    过了夏秋,就是她跟陆麟城的喜事, 掐指一算,还有小半年的光景。

    今年夏天实在是热,空气里带着一股呼吸不畅的憋闷感。

    宫里传来消息,说新帝不甚中了暑热, 近期要去城外的避暑山庄修养一段时间,随行人员名单之中便有英国公府。

    绿眉一大早上便开始收拾行礼, 安排三驾马车随行,几乎将苏甄儿的屋子都搬空了。

    “姑娘睡觉认床褥被子,这些是一定要带的。天气热,每日里换上个两三套衣服也是常事,衣裳自然也要多备几套。还有这些珠钗玉环,都是跟每套衣裳搭配好的,不能配错一点。”

    “那山庄里头的吃食也不知道合不合姑娘口味,奴婢去给您带些能放的糕点……”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总算都收拾好了。

    苏甄儿坐在垫着冰丝席的马车内,慢吞吞摇着手里的扇子。

    参与此次避暑活动的人不少,听说谢楚安、陆麟城之流已率先抵达避暑山庄进行清扫,确保护卫新帝安全。

    众人行进一日,终于在日落前到达城外的皇家避暑山庄。

    对比其它地区的大型夏宫来说,这座避暑山庄的规模小的可怜。虽如此,但它依旧占据了大半座山,十几座亭台楼阁掩印于山水草木之间,正宫主殿是低调的青砖灰瓦,淡雅庄重。

    “郡主,请随奴婢来。”

    山庄内有伺候的宫娥,手中提一盏宫灯走在前面,引着苏甄儿一行人往住的地方去。

    路不远,四周都挂了宫灯,将脚下的小路照得十分亮堂。

    苏甄儿住的地方叫临芳墅,竹制的楼,背靠一片花海,院中有一方池塘,密密挨挨长着许多荷花。晚风袭来,沁着花香,嗅起来清凉舒爽至极。

    绿眉领着小丫鬟们忙碌一阵,将屋子安置好。

    苏甄儿站在窗前,观赏着院中荷花,听到不远处传来男男女女们的说话声。

    贵族小姐公子们,成日里无事就喜欢组织一些雅集、宴会。

    有宫娥进了临芳墅。

    “郡主,夜宴开始了。”

    新帝带大家来这里就是玩的,因此,自今夜开始,每日里都会有雅集聚会。

    苏甄儿换过一身衣裳,随宫娥出了临芳墅。

    因为四周多草木,再加上已经入夜,所以并没有白日里那么闷热。

    苏甄儿一路过来,身上肌肤干爽,紫色长裙扫过路边花卉,落下一层花瓣。

    她摇着檀香小扇,到达隔壁的万树园。

    万树园内正在举行夜宴雅集,有吃酒的,作诗的,还有斗草簪花,投壶听曲的,好不热闹。

    正屋主堂内亮着光,隐有说话声传出,那宫娥直接将苏甄儿引到门口。

    苏甄儿抬手撩开。

    屋内置着冰块,比外面还要凉爽不少。

    屋子很大,置了很多明亮的琉璃灯,四面宽阔,置着书架,侧面还有琴棋书画,文房四宝,显然平日里就是一处供风雅之辈玩乐的地方。

    苏甄儿进来的时候引入一簇夏色月光,挂着芦苇帘子的门轻轻晃动,众人朝她看来。

    少女一袭紫衣罗裙,手摇檀香小扇,袅袅娜娜的出现,裙裾沾着少许花瓣,带入一室芳华。

    “原来是嘉安郡主到了。”

    有人出声,苏甄儿循声望去,在首位看到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这不是……新帝吗?

    不是说参加的是普通雅集吗?她怎么好像误入了什么高端局?

    “给陛下请安。”苏甄儿调整表情,走近,给新帝行礼。

    新帝连忙摆手,“是朕不请自来,想一起热闹热闹,大家不必拘束,今日不论君臣,只谈诗词。”

    苏甄儿站起身,看到长桌上放着的笔墨纸砚。

    苏甄儿是来的最晚的一个,不过这位新帝似乎看起来没什么架子,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苏甄儿站在空位上,往侧边一扫,看到两张熟悉的脸。

    金晓晓和吴荪。

    显然,这是一场已经开始的雅集,不小心被新帝误入了,然后苏甄儿又被引路的宫娥不小心带了过来。

    吴荪的视线一直落在苏甄儿身上,少女芳华无双,眉目如画,即使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也足够惹眼。

    “孙乾铭,把闻严叫来。”

    周玄祈突然抬手吩咐身边的大太监。

    孙乾铭躬身,“陛下,王爷一向不喜此种雅宴。”

    周玄祈一笑,“你就告诉他,嘉安郡主在我这。”

    周玄祈跟孙乾铭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屋内所有人听清。

    众人的视线再次落到苏甄儿脸上。

    苏甄儿垂目低头,假装羞涩,心里却在骂人。

    这新帝也是个八卦脑,若是陆麟城没来,那自己岂不是丢脸丢到姑苏城去了?

    孙乾铭去了,大家就这么干站着,也没有人说话。

    苏甄儿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抠着檀香小扇,时不时装作不经意的往芦帘处瞥。

    到底……会不会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头传来脚步声,孙乾铭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她在他身上的运气总是很好。

    男人一袭黑袍,玉冠束发,踩着皂角靴步入堂屋,视线从她脸上略过,然后与新帝拱手问安。

    周玄祈立刻让陆麟城找到位置站好,“咱们以‘夏花’为题,一炷香的时辰,作诗一首,魁首有赏。”

    站在最靠近周玄祈身边的人立时要给陆麟城让位,男人没有过去,而是站到了苏甄儿身边。

    苏甄儿站在长桌中央的位置,男人靠过来时,夏花的芬芳落入鼻息之间,陆麟城低头,看到少女裙裾上沾着的花瓣。

    而苏甄儿则是……闻到了一股酒味。

    她抬头去看陆麟城,男人脸上并没有酒色痕迹,双眸亦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难道是他身上不小心沾的?

    孙乾铭将一个香炉置到桌子正中央,小心翼翼地插上一根香。

    白烟袅娜而起,比赛正式开始。

    宫娥们送上新纸,众人垂目,屏息作诗。

    说是随便,可新帝在场,谁敢随便?哪个不是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博得新帝青眼。

    苏甄儿的母亲本就有才女之名,她从小接受优秀的家庭教育,再加上父兄也不拘着她读书,甚至还请了姑苏城内有名的老太傅来替她答疑解惑,如此,苏甄儿才能凭借真才实学在姑苏城内获得第一美人加才女之名。

    夏花这个命题很简单。

    苏甄儿撩起袖子,沾墨便写。

    一首诗词毕,众人还在埋头苦写。

    她朝身边的陆麟城看了一眼。

    上次她见陆麟城的字写的那么好看,想必其才情也是不差的……一片空白?

    苏甄儿有些无法接受自家想象中的学霸未婚夫一朝变成学渣的冲击。

    她抬眸,跟陆麟城对上视线。

    男人似乎是一直在盯着她看,跟她对上视线之后,唇角略弯,眼眸深谙,然后继续一字不写。

    苏甄儿:……

    趁着众人埋头苦写的时候,苏甄儿踮脚凑近。

    离得更近了,花香变淡,那股酒味香气更浓,似乎是最烈的烧刀子。

    苏甄儿知道这种酒,她的父兄最喜欢喝,说行军打仗,烧刀子酒入喉,能壮胆,能驱寒,还能让人不畏死。

    “你喝酒了?”苏甄儿压低声音。

    男人缓慢眨了眨眼,“……嗯。”

    反应好慢,不会是真醉了吧?

    有人喝醉之后挥墨豪写“飞流直下三千尺”,有人喝醉之后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苏甄儿头疼扶额。

    已经有人写好诗词,送到孙乾铭手上。

    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苏甄儿看一眼周围众人。

    这脸她丢不得啊!

    趁着金晓晓去交诗词的功夫,苏甄儿迅速将自己面前的纸揉成一团塞给了陆麟城。然后撩起自己的袖子,又写了一篇。

    男人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他歪了歪头,沉思了一会儿后,低头开始写诗。

    苏甄儿写完自己的,朝身边看一眼。

    陆麟城已经将她给的诗默写了下来。

    很好,孺子可教。

    苏甄儿优雅的从陆麟城身边路过,将自己的诗交给孙乾铭,转身之际,正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陆麟城。

    男人贴着她,将诗词交了。

    香炉上插着的香也在下一刻彻底熄灭。

    时间到了。

    周玄祈一张一张看起来,最后拿起两张对比。

    “嗯,还是这张好。”

    “夭夭芙蓉粉面妆,不争夏色妩媚晚,冷寒不损清奇志,一缕香魂韵流芳。”

    他扬了扬手里的宣纸,“这是谁写的芙蓉?”

    “我。”陆麟城张口。

    周玄祈单手托腮,面露诧异。

    显然,周玄祈十分熟悉陆麟城的诗词文风,认为这样夏花烂漫的词是不该由他作出来的。

    周玄祈看一眼陆麟城身边紧张的苏甄儿,了然一笑,“恭喜北辰王,获得魁首。”

    陆麟城的视线从吴荪脸上扫过,声音冷淡,“承让。”

    吴荪一瞬面色煞白-

    雅集完毕,天色也晚了。

    苏甄儿要回临芳墅歇息,陆麟城接了宫娥手中的宫灯,“我送你。”

    “王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苏甄儿不放心陆麟城,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毕竟吃了酒。

    “我送你。”

    苏甄儿:……

    行吧。

    不跟喝醉酒的人讲道理。

    两人一路往临芳墅去,路边夏花繁茂,苏甄儿的裙裾拂过蔓延出来的花路,踩过一地花瓣。

    走在苏甄儿前面的陆麟城捏着手里的纸团,突然,他低头,张开手,“花了。”

    “嗯?”

    苏甄儿凑上前去,因为陆麟城握得太紧,出了手汗,所以她塞给他的那张纸上墨汁晕出,将男人的手掌都染黑了。

    “快扔了吧。”苏甄儿上前去拿纸团,被陆麟城躲开。

    “不给。”

    苏甄儿:……

    第27章大婚日(一)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看到这个样子的陆麟城。

    在苏甄儿的印象里, 陆麟城是初见时烈马鬼面自自己身旁而过的鬼煞王爷。

    是将她从匪徒手中救出,背她下山的温柔男子。

    在苏甄儿的印象里,他似乎永远强大又温柔。

    现在, 男人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也让苏甄儿意识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鬼面将军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快给我吧。”苏甄儿耐下性子,跟哄孩子一样。

    男人盯着她,不仅没有给她, 甚至还将手背到了身后。

    苏甄儿:……

    “你不给我要干什么?”

    “藏起来。”

    苏甄儿:……

    “行吧, 随你。”

    醉鬼。

    其实……还挺可爱的。

    明日醒过来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今日的事。

    “北辰王?”

    “嗯?”

    “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男人低头看她,蹙眉, “没有。”

    很好, 喝醉的人都不会说自己喝醉了。

    苏甄儿玩心大起,这种戏弄高高在上, 不苟言笑的北辰王的机会可不是一直有的, 说不定一辈子就一次了。

    “你说, 苏甄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暗夜寂静, 四周草木无声,只余蝉鸣蛙叫。

    陆麟城垂眸, 安静的注视着面前明眸善睐的美人,轻启薄唇, “苏甄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姑娘,您又傻乐什么呢?”绿眉端了一碟刚刚切好的西瓜过来,“姑娘,夜深了, 少用些。”

    苏甄儿嘴上答应,手上不停。

    方才陆麟城将她送到临芳墅后, 苏甄儿便让丫鬟替她再送陆麟城回去,只要一想到刚才陆麟城认真重复她话的模样,苏甄儿就忍不住发笑。

    “绿眉,我的妆奁盒子呢?拿来,我要上妆。”

    “大半夜的上妆?姑娘,您要出门吗?”绿眉替苏甄儿将她的妆奁盒子搬了过来。

    “不出去,练练手艺。”苏甄儿翻出自己的脂粉盒子,“美人除了先天条件,后天努力也是很重要的,对了,那本《金陵最新妆面大全》呢,我再练练上面的桃花妆。”-

    夜深了,夜宴已经结束,众人醉的醉,回的回。

    丫鬟提着灯笼走出一段,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不必,回去吧。”

    “可是,郡主说……”

    “我不习惯有人在身旁。”

    丫鬟顿了顿,躬身退去。

    临走前,她看到男人眸中散发出的疏离淡薄,哪里还有方才对着自家郡主时的活人模样。

    陆麟城走在小道之上,周围挂满了亮堂的琉璃盏,他低头看一眼一直被自己攥在手里的纸张,小心翼翼打开,然后叠好,塞入怀中。

    手掌中央已经被墨水晕染,顺着掌纹干涸。

    陆麟城走到清泉边,弯腰洗手。

    “王,王爷……”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陆麟城没动,他依旧站在那里,低垂眉眼,安静洗手。低头的时候嗅到身上的酒味,那是不小心撞到斟酒的宫娥沾染上的。至于那宫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有什么心思,陆麟城一概没有兴趣。

    习武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

    金晓晓见陆麟城没有理她,以为是没有听到,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王爷,我有事要告知您。”

    陆麟城洗净手,墨水顺着清泉池水流出,泉水重新变得澄澈无比。

    “说。”

    “是关于苏甄儿的事,她水性杨花,跟外界流传的贤良淑德一点都不一样!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一边跟你纠缠,一边跟吴荪相亲!是真的,您一定要相信我……”

    金晓晓激动的说完,以为能看到男人暴怒的脸,毕竟谁都忍不了这种事情。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男人只是一边擦手,一边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很冷,带着锐利的审视,“我知道。”

    知道?

    “那么如今,是我胜了。”

    说到这里,金晓晓竟还从男人脸上看到了笑。

    那笑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可很明显,男人是得意的。

    金晓晓愣在那里。

    “还有,”陆麟城朝金晓晓的方向走过来,压迫力十足,让金晓晓下意识后退让路。

    “你以为我就是什么好人吗?”

    金晓晓盯着陆麟城,双眸之中难掩震惊之色,“……疯子。”话罢,金晓晓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她居然当着北辰王的面……说他是个疯子。

    金晓晓捂着嘴,浑身颤栗,双腿一软,伏跪于地。

    “请,请王爷恕罪……”

    男人站在那里,月光薄弱,四周寂静,他垂眸看她,眼神冷冽。

    “你不是她,我没什么耐心。”

    “今日心情很好,手也洗净了,不想沾血。明天日出之前,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翌日,苏甄儿起身时,连打了两个喷嚏。

    “谁在背后骂我?”苏甄儿嘟囔一句,然后又道:“算了,我在背后也没少骂别人。”

    门外传来议论声,说昨夜某位小姐收拾了一晚上,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出了避暑山庄。

    “就是那个金晓晓,说身子不适,提前走了,不是回的金陵城,而是回的徽州父族老家,听说走的时候面色很难看呢。”绿眉一进门,就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了苏甄儿。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是让敌人不高兴的事情,那一定就是让她高兴的事。

    为此,苏甄儿还多用了几块糕点。

    距离她与陆麟城成亲的日子所剩无几,礼部严格按照六礼进行大婚流程。

    “听说大婚那日,北辰王会来亲迎姑娘。”奶母激动不己。

    苏甄儿则没什么感受。

    对于新娘来说,她只希望那天的自己能漂亮到国色芳华。

    因此,从在避暑山庄到出避暑山庄,一直到成亲的前几天,她都还在不断的试验最适合自己的妆容,并且一直跟处理婚礼流程事宜的女官沟通,将那身金贵的凤冠霞帔改到最完美,连一寸腰线都不放过。

    这样重大的日子里,她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至于那位北辰王,只要当一个合格的婚礼配件就好了。

    婚礼前夜,奶母拿来了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苏甄儿靠在奶母怀里,神色不解。

    奶母伸手揉着苏甄儿的头,“这些事情原本不该由奶母来跟你说,不过今日,也就只剩下奶母与你说了。”

    苏甄儿安静一阵,翻开手里的东西,然后指尖跟被烫到了一样用力抖了三抖。

    “这是避火图。”奶母替苏甄儿将这东西拿稳,“姑娘马上就要成亲了,这种事情自然该知晓,也该明白事后清洁,事前洁净的重要性。还有在事中,像王爷这般位高独断的男子必然不懂怜香惜玉,姑娘万要提醒王爷不可太过粗暴,不然也容易对姑娘的身体造成损害,我们女子最是脆弱,外头那些话本子上写的东西可不能当真。”

    奶母一番科普,让苏甄儿面颊臊红,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苏甄儿下意识将藏在枕头下面的话本子往里藏得更深了一点。

    什么话本子,哪里有话本子,她从来不看那种话本子。

    奶母又拉着苏甄儿说了许久,离开前,她抚着少女柔软的鬓角,“甄儿,成了亲,便不是一个人了。”

    苏甄儿已经半睡不醒,她听到此话,下意识想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嗯。”

    奶母安心离开。

    苏甄儿抱着被褥翻身。

    成了亲,也是一个人。

    像母亲一样-

    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苏甄儿就被奶母从床褥上拉了起来。

    “奶母,你不睡的吗?”

    “年纪大了,觉少。”

    那也太少了,她感觉自己才刚阖上眼。

    苏甄儿被搀扶着坐到梳妆台前,被绿眉用加了芙蓉露的热毛巾敷了脸后才堪堪清醒过来。

    妆娘早已候在门外,待苏甄儿净面后便开始为其上妆。

    少女本就姿容出色,又在最好的年纪,画上试验了十几次的最佳妆面,将其优点完美衬托出来,更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秾艳风情。

    昂贵的喜服以红绿为主,绣四合如意纹和双鱼纹,上缀名贵宝珠与珍珠,用的都是贡品,听说这是新帝特意吩咐的。

    大袖、长裙、霞帔、玉坠子……繁琐的吉服被一丝不苟的穿戴到身上,最后再戴上凤冠,盖上前几日由北辰王府送来的销金盖头。

    凤冠上镶嵌三千多颗珍珠,一百多块宝石,看上去华贵无比,沉甸甸地压着苏甄儿的脖子。

    可为了高贵美丽,忍了。

    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由远及近,因为北辰王府与英国公府只隔一堵墙,所以陆麟城迎亲之时先去外头绕了一圈后,迎亲队伍才到英国公府门口。

    日头已出,今日天霁,屋内烧着炭盆,苏甄儿上了胭脂的脸色蕴上一层淡淡的粉。

    门扉大开,宾客盈门。

    到处都挂上了喜庆的红色灯笼,苏甄儿的眼前被盖头遮着,她被搀扶着走出阁楼。

    阳光落到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冬日冷峭。

    苏甄儿站在那里,有一种不真实感。

    今日,她居然真的要成婚了。

    到处都是贺喜之声,苏甄儿踩着脚上的喜鞋往外走,鞋尖镶嵌两颗斗大珍珠,压得脚底软软的,虚浮缥缈之感更甚,直到盖头之下出现一双穿着喜鞋的脚。

    随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出现在自己面前,“我来接你。”

    男人的声音冲破那层朦胧感,耳畔遥远的鞭炮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种云里雾里的眩晕梦境感逐渐褪去。

    苏甄儿抬手,搭上陆麟城的手。

    两人双手交握,在一片贺喜声中并排往前走去。

    对比身旁男子绵长而平稳的呼吸,苏甄儿的呼吸有些不稳。

    毕竟是第一次结婚,有点紧张。

    “好像做梦,”身边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低哑的,轻柔的,“一晚上没睡,怕醒了。”

    苏甄儿:???

    第28章大婚日(二)

    四周的热闹与两人沉默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十指相握, 苏甄儿清晰的感受到男人颤抖的指尖。

    原来他也是紧张的。

    礼炮声不绝于耳,两边小道站满了宾客。

    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面,整个金陵城内的贵人都到了。

    成婚的过程繁杂而冗长, 苏甄儿在礼官的安排下, 入轿,起轿。

    朱金木雕的八人喜轿被抬起,绕着金陵城整整走了一圈,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看到了这场空前的盛事。

    高头骏马之上, 男子一袭红色喜服, 脚踩马镫,单手勒着缰绳, 引导喜队缓慢前行。素来冷峻的面容上难得透出一股喜色, 更衬得这张脸漂亮的惊人。

    这是金陵城的百姓第一次正面看到这位传说中的鬼面王爷。

    褪去可怖的鬼面,这位能止小儿夜啼的王爷居然是如此俊美模样。

    “传说这位北辰王是个俊美的男子, 我还以为是他花钱让别人传的谣言, 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好看!”

    花钱造谣的人其实是她。

    “果然美男都是别人家的……”

    嗯, 现在是她家的了。

    “也难怪那位荣安郡主如此痴狂,连跳水讹婚这种事情都想的出来。若非这北辰王位高权重, 估计早就已经成了荣安郡主的面首。我要有权有势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低得把这美瓜拧下来尝尝咸淡。”

    苏甄儿:……

    苏甄儿坐在喜轿内,听着外面女子们那些豪放言论,突然感觉自己还是保守了。

    荣安郡主风评竟还有好转的一日。

    好吧,讹婚的人其实是她。

    说起来, 她才是那个坏东西。

    喜轿停在北辰王府门口,陆麟城下马后由礼官引导, 走至喜轿前。

    少女一身喜服从喜轿内走出。

    一条红绫握在两人手中,中间是硕大的红色礼花。

    北辰王府大门敞开,迎接即将到来的女主人。

    “听说这北辰王无父无母,这位嘉安郡主的父母也早已去了,那这高堂之上岂非无人?”

    在场宾客之中有人碎嘴。

    一旁的另外一位宾客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命了你,知道此次给北辰王和嘉安郡主主婚的人是谁吗?”

    被捂住嘴的那人摇头。

    他要知道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是新帝。”

    苏甄儿从那两人身侧路过,听到此话之时心里也是惊了一下。

    知道陆麟城受宠,没想到这么受宠,新帝居然亲自过来为其主婚。

    正堂之内,宾客无人敢坐,只因为高堂之上坐着那位新帝。

    周玄祈单手托腮坐在那里,身上穿着红色常服,是个十分喜庆的颜色。

    当兄弟的,最盼着的就是自家兄弟的一声爹。

    陆麟城牵着红绫一端,带着头戴喜帕的苏甄儿来到周玄祈面前。

    周玄祈笑眯眯道:“开始吧。”

    一旁礼官立刻开始流程。

    “吉时已到~”

    随后是一大串吉祥词,还有对新帝来此主持婚礼的感恩词。

    “一拜天地~”

    苏甄儿和陆麟城身着喜服,转身面向天地。

    绣着金丝的喜服流转,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天地仁慈,见证一对新人的诞生。

    “二拜陛下~”

    陆麟城和苏甄儿转身,面向新帝,叩拜。

    周玄祈笑眯眯地抬手将孙乾铭招来,“赏。”

    听说周莲芝和谢楚安成亲那日,这位新帝因为没有坐上高堂,所以还一度惋惜,今日真是被他等着了。

    周玄祈还以为按照陆麟城这种性格,会孤独终老一辈子呢,没想到最玉树临风,幽默儒雅的自己居然会成为三人之间最寡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周玄祈开始觉得自己的红包给大了。

    “夫妻对拜~”

    苏甄儿和陆麟城相对而拜。

    “礼成!”

    周围响起贺喜之声,声声称赞两人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苏甄儿被送入洞房,一旁候着的绿眉赶紧上前道:“姑娘,不对,王妃,您渴不渴,饿不饿?奴婢给您弄点东西吃?”

    “不行,口脂会掉,补起来就没有一开始那么好看了。”

    就算饿得前胸贴后背,她苏甄儿的口脂不能掉。

    绿眉:……

    外面喜宴已开,作为新郎官,陆麟城势必会被劝酒,苏甄儿只要一想到之前陆麟城醉酒的模样,倒也没有那么反感。

    不过与她猜想的不一样,除了新帝敢给陆麟城吃上一杯喜酒之外,其余众人上前敬酒,就算陆麟城不喝,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因此,不过片刻,女官便推开喜房的门走了进来,“王妃,王爷来了。”

    婚礼流程还没走完,陆麟城抬脚跨入喜房,来揭盖头。

    苏甄儿忍不住紧张起来。

    婚房不大,喜烛燃烧,满目一片殷红。

    少女一身喜服端坐喜床之上,朦胧红纱落地,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场梦。

    陆麟城站在门口,久久未动。

    直到苏甄儿没忍住,轻轻挪了挪身子,凤冠与侧旁喜帐上挂着的玉钩相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道细响,才打破了陆麟城的这份凝视。

    男人缓步走向苏甄儿,日已落,烛火照亮整间屋子,泛出奇异的七彩光色。

    苏甄儿的视线中出现男人双脚。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旁的女官将手中玉如意递给陆麟城。

    男人站在她面前,手持玉如意,轻轻挑起盖头。

    流光溢彩的盖头下,少女微微仰头,露出自己练习了几十遍的最佳角度。

    虽然已过数年,但少女的容貌与记忆中并无差别,唯一改变的大概就是从前眸中的那份天真消散,透出与养尊处优的英国公府嫡长女不相符的沉稳。

    苏甄儿露出自己练习了许久的标准微笑,“王爷。”

    少女坐在喜床上,笑意盈盈地仰头唤他。

    柔软纤细的身体包裹在红绿华丽喜服之下,长发挽起,端庄明艳的妆容,褪去少女发髻,初显女人姿态。

    “王妃。”

    苏甄儿看到陆麟城将手中玉如意放到漆盘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动作流畅,表情自然到让苏甄儿以为今日初迎亲见面时,陆麟城的紧张是假的,直到看到那玉如意被放下时不小心磕到漆盘边沿,男人收回的指尖下意识攥紧。

    “王爷,王妃,请喝合卺酒。”

    女官端来另外一个漆盘,上面置着两杯用一根红线系起来的匏瓜剖成的两个瓢,里面置着酒。

    苏甄儿起身,接过其中一个置在口边。

    这要怎么喝才能不破坏她的口脂呢?

    陆麟城端着另外一边,仰头,喉结滚动,酒水落肚。

    苏甄儿小心翼翼沾着瓢,饮酒,清淡的酒香入喉,虽然酒好喝,但她还是很无奈的在瓢边看到了自己的口脂印。

    女官将东西收走,苏甄儿微微侧头瞥向一旁的梳妆台。

    她的口脂没花吧?

    “看什么?”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自己耳畔,透过晕黄的灯光,苏甄儿觉得今日的陆麟城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他素常穿暗色衣物,今日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如此鲜艳的红。

    跟谢楚安张扬的少年气不同,红色将男人的容貌衬得愈发突显艳色。

    他的唇没上口脂,却透出浸着酒水的湿润殷红,像浸在酒中的樱桃,藏在雨露中的芙蓉。

    “看王爷你。”

    四周的女婢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

    喧闹嘈杂的声音被紧闭的屋门阻隔,变得不真切起来。

    苏甄儿能嗅到陆麟城身上很淡的酒香,“好看。”

    男人神色一顿,下意识摸了摸脸,神色显得有些拘谨,“今日,敷了点粉。”

    “粉?什么粉?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用的什么粉?”

    苏甄儿一下站起来,踮脚去观察陆麟城脸上的粉。

    男人肌肤虽然白皙,但常年征战,难免留下一点细碎的伤口痕迹,如今上了粉,便是将肌肤上那些瑕疵都遮住了,更衬得肤白貌美,唇红齿白。

    少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却在十分认真的研究他脸上的粉。

    陆麟城:……

    “别动。”苏甄儿阻止陆麟城摸脸的手,“敷了粉的脸不要摸,会花的。”

    “你的妆娘手艺一般,浪费了这好粉,你看,这里都没有敷匀。”

    苏甄儿从喜服暗袋内取出自己做的随身粉盒,方方正正一个,不仅有一面小镜子,还有一块柔软的垫子用来沾粉敷面。

    将陆麟城脸上晕开的粉铺平,又用藏在粉盒侧边的眉笔替他勾了一下眼尾。

    男人的美貌更上一层楼。

    苏甄儿一抬眸,对上陆麟城困惑的眸子。

    苏甄儿:……手快了。

    沉默,古怪的沉默。

    苏甄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她从前收到的对陆麟城的信息里提到过一件事,男人对自己的容貌比较忌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戴鬼面上战场。

    新婚第一夜,她就要被和离了吗?

    陆麟城下意识想摸脸,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歪头看向苏甄儿,“好看吗?”

    “……好,好看……还是不好看?”苏甄儿声音发颤,心虚低头,偷偷摸摸收起自己的化妆工具。

    男人低头,看到了少女揪紧喜服的素手,透着紧张。

    他起身,走到门边,打开。

    “王爷。”侍卫十三正守在门口。

    “我好看吗?”

    十三:???

    “好看。”

    “嗯。”

    陆麟城颔首,关上喜房的门,走到神色呆滞的苏甄儿面前,俯身看她,

    “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

    嗯?

    第29章大婚日(三)

    这是在……跟她开玩笑?

    苏甄儿对上男人刻意下垂的眉眼, 如此朝她看来时,更透出一股缱绻柔色。

    在苏甄儿的印象里,陆麟城沉默而温柔。

    她还担心两人成婚之后, 她说十句, 他回半句,可如今看来,这位北辰王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沉闷。

    还会跟她开玩笑。

    弥漫在周身的紧张瞬间消散,苏甄儿忍不住轻笑出声, 眉眼弯弯, 明艳动人。

    只是……别人的新婚夜你侬我侬,她的新婚夜给男人上妆。

    喜烛也才烧了一半。

    她这心情上上下下的, 怎么感觉跟过了半辈子似的?

    喜服沉重, 绿眉推门进来替苏甄儿宽衣。

    陆麟城独自一人走到屏风后自己换衣。

    屏风摆放的位置正好跟梳妆台呈现一个奇怪的角度。

    苏甄儿坐在喜床上,能看到一半的梳妆镜, 镜上印出陆麟城。

    他伸手解开腰带, 红色喜服散开, 连带着里头的中衣和亵衣也跟着敞开。裤子有些低, 压着腰线,因为腰带已解, 所以似落非落挂在腰间,能看到清晰的肌肉线条。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

    当然, 避火图上的不算。

    之前隔着屏风的也不能算。

    苏甄儿微微倾身,企图看到梳妆镜的另外一半。

    烛光光照,原本低头解开衣物的男人突然抬眸,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的在镜中相遇。

    苏甄儿猛地一下坐直身体, 头上沉重的凤冠带着她一晃。

    勉强稳住身形,苏甄儿伸手扶住凤冠, 绿眉赶紧替她将凤冠取了下来,搁在一侧喜桌上。

    那边,陆麟城褪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衫,换了一套干净衣物,从屏风后走出来。

    苏甄儿这边刚刚褪下凤冠,绿眉将她发髻上一些容易磕碰到的珠钗也卸了下来。看到陆麟城从屏风后出来,绿眉将东西放好,躬身退出去。

    屋门关上,苏甄儿的视线左右晃动,就是不敢跟男人对视。

    她感觉到身侧有人坐了下来。

    “你看……”

    “我没看。”陆麟城话还没说完,苏甄儿就直接来了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

    “哦,我是说,你看起来有些累了。”

    苏甄儿:……

    “是凤冠太重了吗?”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突然倾身。

    眼前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男人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额头上被凤冠勒出来的红色痕迹。

    细细长长一条,是被凤冠边缘压的。

    “疼吗?”

    “不太疼。”

    靠的太近,虽然陆麟城已经换过衣物,但她依旧能清晰嗅到男人身上的酒香。

    陆麟城起身走到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一个药箱,拿出一个瓷白小瓶。他用手指沾了一点药膏,细细涂抹在苏甄儿额前。

    清清凉凉的药膏贴在肌肤上,一瞬就舒缓了肿痛之感。

    “军营里用的,药效更好些。”

    “哦。”苏甄儿眨了眨眼,视线上移,因为两人靠得太近,所以她只能看到陆麟城白皙的脖颈和下颌线。

    替她抹药的手突然往下,勾住了她的耳垂。

    下一刻,苏甄儿的那只金累丝葫芦式耳坠被取了下来。

    清凉的膏体点上耳垂,男人垂目,轻轻揉开。

    虽然这对金累丝葫芦式耳坠也很重,但苏甄儿戴了一日凤冠,额头压得更疼些,便没有注意到耳垂,没想到陆麟城比她先注意到了。

    药膏抹完之后,男人的手并没有离开。缓慢的揉搓下,少女白玉色的耳垂染上殷红,苏甄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按照她对陆麟城的了解,她以为他会松开手,可没想到,男人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倾身上前,单膝压在床沿侧。

    这是苏甄儿没有接触过的陆麟城。

    呼吸骤然逼近,苏甄儿仰头看向面前男子,正巧陆麟城低头,角度极巧,看起来就好像是苏甄儿故意仰头亲吻上去。

    少女停顿一瞬,下意识又想躲,男人倾身下压,温柔又强势。

    喜帐一侧落下,朦胧盖住两人身型。

    手上的药膏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地上。

    酒香、胭脂味、芙蓉香、烛光、银勾玉佩摇曳,一团混乱,不断刺激着五感。

    苏甄儿倒在柔软的喜被上,口脂氤氲在男人唇角,她下意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起奶母的叮嘱。

    “王爷。”

    红烛摇曳,男人的眸色暗的惊人,“嗯。”

    “轻一些。”

    “……嗯。”

    苏甄儿搭上男人脖颈,因为紧张,所以呼吸骤然急促。她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没曾想一个错头,原本应该落在她唇上的吻亲到了嘴角上。

    两人一顿,苏甄儿眨了眨眼,沉默之中,她抿了抿唇,看到男人撑在枕边的手,按在红色的被褥上,压着她的头发,白皙的肤色,浓密的黑发,两相纠缠,陷入被褥之中。

    “你的手指好细。”

    习武之人的手应该像她的父亲一样粗糙且布满茧子,可陆麟城的手却修长白皙,像个书生的手。虽然触摸之下也能感觉到厚重的茧子,但起码从肉眼上是看不出来的。

    苏甄儿的脑子混沌一片,她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才胡乱说了这么一句话。

    红帐外,龙凤双烛发出“哔啵”的燃烧声。

    隔着一层薄薄纱帐,银钩玉佩轻响。

    男人俯身贴着少女晕红汗湿的耳畔,声音低哑,是苏甄儿没有听过的嗓音,“这样还细吗?”-

    要清洁。

    苏甄儿的脑中还记得奶母的话,只是她太累了,根本就懒得动。

    “备水。”

    温热的浴桶被抬进来,苏甄儿被人抱起,轻柔地放进去。

    柔软的温水贴着肌肤,苏甄儿浸泡在热水之中,面颊浸出柔软的粉,她上下眼皮子打架。

    “自己洗?”

    “叫绿眉进来。”

    绿眉似乎听到自家姑娘在唤自己。

    她推开门进来,看一眼屏风后便立刻退了回去。

    沐浴完毕,苏甄儿裹在被褥内,换上干净衣物,温暖干净的室内熏着她最熟悉的芙蓉香。

    苏甄儿一个翻身,撞进身侧之人怀中,她胡乱抓了一把,呢喃一句,“绿眉,你胖了。”-

    苏甄儿一觉睡醒,日上三竿。

    她瞬间起身,动静虽然不大,但也立刻引起了外头绿眉的注意。

    绿眉撩开帐子,“王妃,您醒了?”

    身侧床铺空空如也,她的新婚丈夫不知所踪。

    “王爷呢?”

    “今日天还没亮,王爷就被陛下宣召入宫了,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如此急切,那想必确实是要紧事。

    “王妃,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有。”

    昨夜只来了一次,陆麟城替她清洗完毕之后,两人盖着一床被褥歇息。

    苏甄儿睡得沉了,迷糊间竟将身侧的男人当成了绿眉,让人替自己倒杯茶水来。

    最可怕的是,这位北辰王还真起身亲自给她倒了一碗茶水喂到嘴边,还是热的那种。

    少女扶额,冷静了一会后告诉自己,如果问起来,就说她有梦游症。

    时间已近晌午,早膳是不必用了,绿眉让厨房准备了一些好入口的午膳。

    苏甄儿洗漱完毕,换了件桃红色的袄裙,坐在烧着炭盆的屋内用膳。

    管事早早等在屋外,要跟她汇报府中情况。

    临出屋门前,苏甄儿叮嘱绿眉,将她装着地契的小箱子收好。

    “收好了,连王爷也不能告诉。”

    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她已经跟陆麟城成为夫妻,但钱这种东西还是要把握在自己手上。

    “是,王妃。”绿眉把着钥匙,“谁若是想染指王妃的银钱,就从奴婢的尸体上踏过去。”

    苏甄儿,“……倒也没那么严重。”

    管事早已待在屋外候着,一等苏甄儿出来,便将王府内诸多事务告知于她。

    苏甄儿一边听管事说话,一边穿过主院甬道往书房去,路过西厢房的时候看到上面挂着的门锁。

    “那里是什么地方?”

    “王妃,那间屋子,王爷平日里谁都不让进。”管事赶忙解释。

    “好,我知道了。”

    毕竟是新上任的王妃,苏甄儿还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并没有说出,“连我都不能进”之类的话,她端庄大方的说完,带着绿眉进入书房。

    人都会有些秘密,苏甄儿对陆麟城的秘密也没有很感兴趣。

    虽然两人已经结成夫妻,但还是保持一点必要的距离比较好,毕竟距离才能产生美。

    因为北辰王无父无母,所以苏甄儿不用侍奉公婆,也没有什么妯娌亲戚关系,这倒是令人一身轻松。

    “王妃,这些是府中全部账目。”

    管事搬了一个小箱子过来,苏甄儿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置着的库房钥匙。

    母亲在世时曾教授过她管家之术,因此,苏甄儿很快便上手将王府内的账目看了一遍,又让管家领着那些管事的人从她面前过了一遍,汇报一下自己的职务,认个脸熟。

    如此一日下来,她倒也是一刻都没有闲着。

    苏甄儿翻看北辰王府的财产登记册,发现不仅有圣人赏赐的庄子,而且还有许多门面铺子,其中包括书肆、酒楼、珠宝阁等等。

    虽然英国公府的财产也不少,但新帝上位,再加上三年乱战,府中财富也不剩多少,比起北辰王府这种新贵来说,自然差了一大截。

    这就是乍富的感觉吗?

    “城南新开的玉石记是王爷的?”

    “是的,王妃。”

    去看看。

    工作了一日的苏甄儿坐上马车,去往城南的玉石记。

    玉石记是最后新开的一家玉石馆,里面除了有卖给女子的玉制首饰之外,还有一些漂亮的玉石摆件。

    虽然昨夜有些累,但因为充足的睡眠和男人的适可而止,所以苏甄儿的身体并没有感觉特别疲惫。

    冬日入夜,天气阴寒,路上没有多少行人。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上一眼,突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骑在一匹通体雪白,只额角一点红的高头大马上,绕进了一侧长巷中。

    “等一下。”苏甄儿唤停马车夫。

    马车停在一处角落。

    苏甄儿看到男人下马之后走到一扇木门前,木门被打开,露出一位形容清秀的妙龄女子。

    两人似是站在一处说了一些话,然后陆麟城就跟着女子进了屋。

    苏甄儿坐在马车内,缓慢放下手里帘子。

    “王妃……”绿眉欲言又止。

    苏甄儿道:“去玉石记。”-

    苏甄儿从玉石记回来的时候,陆麟城还没回来。

    北辰王府内外挂上了红纱笼灯,苏甄儿刚将妆面卸下,那边就传来消息,说陆麟城回来了。

    苏甄儿又重新坐下,开始将卸了一半的妆面画回去。

    屋门上挂着的厚毡被人撩开,男人从外进来,带入一阵寒风。

    苏甄儿透过镜子看到身后走近的男人。

    在男人眼角处,留着一道很细的伤痕。虽然细,但因为陆麟城肌肤白皙,所以乍然一看还是很明显的。

    那道痕迹是昨夜她不小心用指甲划的。

    她原本还想借陆麟城的药替他抹一抹,没想到一觉睡到晌午,根本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陛下急召,我见你还在睡,便没有打扰你。”

    “臣妾知道。”

    男人俯身站在她身侧,看着苏甄儿素手描眉。

    歪了。

    苏甄儿:……

    “王爷还有事?”

    “你……没有不舒服吧?”

    苏甄儿下意识面色一红,“没有。”顿了顿,她坐正姿态,“我对王爷的秘密不感兴趣,也不在意王爷去旁的女子那处。”

    意思就是陆麟城不必撒谎说是新帝召见,她对他寻别的女人不会吃醋。

    虽然新婚第二天自家丈夫就去寻了别的女人这种事情让苏甄儿感觉到有些挫败,但她也没有很惊讶。

    只是略微有些失望,大抵是她对陆麟城抱有了不该有的期待。

    男人盯着她,眼神变幻不定。

    苏甄儿继续,“王爷是自由的。”

    男人眸色更深,“多自由?”

    比如她甚至不介意他将外面的女人接回来?

    好吧,还是有些介意的,起码不应该在新婚才几天的时候把外面的女人接回来,这样她会成为整个金陵城的笑话。

    太丢脸了。

    男人没有脸面重要。

    “王爷还是过段日子再接回来吧,臣妾不会阻止。”

    陆麟城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甄儿自认为自己已经十分善解人意了。

    谁家王妃能在新婚第二天得知新婚丈夫去了别的女人那里,能如此心平气和?

    她简直就是圣人了,好吗?-

    陆麟城不见了。

    苏甄儿在与他说完那些话后,他就不见了。

    她也不在意他去了哪里。

    苏甄儿照常洗漱,护肤,然后在夜深之前上床歇息。

    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嗅着屋内的芙蓉香,苏甄儿闭着眼,翻了个身,然后又翻了个身。

    当她准备再翻一个身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王妃~”

    夜深人静,连绿眉都睡了,苏甄儿乍然听到这阵飘乎乎的声音,被唬了一跳,猛地一下睁眼,看到提着一盏灯站在自己床边的白衣少女。

    少女的脸被灯笼照得惨白,苏甄儿猛瞅一眼,吓得一个机灵,抓起旁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啊……”少女被砸在地,发出痛呼。

    侧边亮起琉璃盏,照亮屋内一角,也将少女的容貌照清楚了。

    如果苏甄儿没认错的话,这个少女就是今日她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个人。

    苏甄儿:……就这么迫不及待吗?直接送到她床边了?

    陆麟城从旁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点燃琉璃灯的火折子。

    “十四的妹妹。”陆麟城解释道:“十四是我的兵。”

    嗯?

    清秀少女伏跪于地,规规矩矩给苏甄儿行了一个完全不标准的礼,然后将怀中带着的布包放在地上。布包触到地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里面应该是个陶瓷罐头。

    “这是我哥哥十四的骨灰,家中父母已去,只剩民女一人,千里奔波只为了来取哥哥的骨灰回乡与父母安葬在一处,劳烦王爷亲自替民女送来。”顿了顿,少女继续解释,“民女今日进城,在路上遇到过来接应的十三哥哥,被安置在城中小院,晚间王爷来寻民女,将哥哥骨灰交还民女。”

    “十四死于战场。”陆麟城又道。

    苏甄儿一怔,再看一眼伏跪于地身型纤细的少女,“那你日后准备怎么办?”

    “安葬完哥哥的骨灰后,王爷已经安排送我去附近的庄子,明日一早便启程了。”

    解释完,十三送少女回去了。

    苏甄儿坐在床边,欲言又止。

    闹了个乌龙。

    幸好她表现的很大方。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在生气?

    第30章真好哄

    “还有一个人。”

    “还有?”苏甄儿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声音。

    陆麟城看一眼身着亵衣的苏甄儿, 他走到木施边,用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再放下厚重的帐子, 然后才打开门。

    “没人看到吧?”一道压低的男声响起, 虽然嗓音温润如玉,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这声音……苏甄儿听起来觉得有点耳熟,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嗯。”这是陆麟城在回答。

    “弟媳呀,今日闻严确实在宫内, 你不必多心。”

    苏甄儿一整个大震惊。

    不是, 你怎么把皇帝整来了!

    “她没有多心。”陆麟城冷不丁插了一句。

    “啊?”周玄祈疑惑,“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陆麟城声音沉了沉, “我多心。”

    周玄祈:……

    苏甄儿:……

    周玄祈转身就走。

    屋内安静下来, 苏甄儿颤抖着手,想打开帐子又不敢打开, 她小小声试探, “陛下?”

    “走了。”

    苏甄儿大松一口气。

    一只手撩开帐子, 隔着浅薄的光色, 苏甄儿跪在床上,手指揪着大氅的毛领, 小小一团缩在那里,仰头看向陆麟城。

    屋内灯火通明, 男人脸上无法控制的表情无处可躲。

    委屈?

    她不会是看错了吧?

    苏甄儿又偷偷摸摸看上一眼。

    男人绷着背脊坐在她身边,下唇紧抿,不像是生气,真的倒像是委屈。

    苏甄儿:……

    “抱歉, 是我误会你了。”

    是自己的错就该认,这也是为了他们两个人以后的和谐发展。

    男人紧绷着的唇角微微松了下来。

    苏甄儿趁热打铁继续发表贴心言论, “不过王爷放心,您若是有想带回来的女子,妾也不会阻拦。”

    原本表情和缓了几分的男人猛地转头看向她。

    在对上苏甄儿真诚的视线后,唇角咬得更深。

    苏甄儿:???

    看这回的表情,好像是……又委屈又生气了?

    哄不好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夜已深,男人抿着唇起身离开,片刻后,不远处书房的灯亮了起来。

    从前,她父亲若是与母亲吵架,也常常自己一个人去书房睡觉。

    虽然有心想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但苏甄儿实在是太困了。像她这样的身子若是熬上一夜,那真要缓上十几日。

    苏甄儿决定明日再说。

    她眼皮子打架,裹着被褥躺下来。恍惚间,感觉身边似乎有人躺了下来。

    是绿眉吗?

    苏甄儿努力睁开一只眼,模糊看到睡在床沿边的男人,背对着她,若是再往外面去一点,大概都要掉下去了。

    苏甄儿:……-

    翌日,苏甄儿起身之时,没苦硬吃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床沿边被压皱了一角,看起来他应该一夜都睡在了那里。

    分明喜床那么大,非要挤在那里睡。

    搞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苏甄儿想着男人已经起身,她也就不必起来伺候了,裹着被子又翻回去睡了一个回笼觉。

    睡到自然醒,时间已至晌午。

    绿眉撩开厚毡进来,身后是绵绵斜雨。

    “王妃,下雨了,您今日就别出门了吧,省得淋到雨。您午膳想用些什么?奴婢让人去准备。”

    苏甄儿点了午膳,起身洗漱。

    洗漱完毕,窗外细雨更密,淅淅沥沥斜入长廊,打湿了一半。

    午膳被送到主屋内,炭盆烧得旺旺的,温暖的芙蓉香中,苏甄儿用了一碗红稻米粥并一些鸡丝汤,用完之后,天气也不见好,绿眉将今日北辰王府中要处理的账目都搬到了主屋。

    窝在主屋内一日,将账目处理完毕之后,苏甄儿起身活动一下身体,撩开厚毡之后发现天际处已然阴沉,廊下挂上红纱笼灯,将周围照得水雾朦胧。

    “王爷还没回来?”

    “是的,王妃。”

    “今日王爷去哪里办公了?”

    “圣人有请,王爷入宫去了。”

    苏甄儿颔首,再看一眼天色,转头又看到那张换了新床单被褥的喜床。

    换过新床单,床沿边的皱褶消失无踪。

    “绿眉,备马车。”

    “王妃,天都黑了,这雨也不停,您要去哪?”

    “去宫门口。”-

    马上就到宫门落锁的时间了。

    陆麟城牵着珍珠从宫门口出来,身侧有太监毕恭毕敬的一路撑着伞将他送到此处。

    “不用了。”

    陆麟城抬手推开那太监递来的油纸伞和亵衣。

    太监不敢多话,躬身退下。

    细雨斜入,铺洒在脸上,陆麟城表情冷淡的准备上马,身后突然斜撑过来一柄伞。

    柔软的芙蓉香混着雨势飘入陆麟城鼻息间。

    他握着缰绳的手一顿,转身朝后看去。

    少女身上披着白色的斗篷,手持一柄芙蓉花色油纸伞,站在他身后,正踮脚努力替陆麟城遮蔽风雨。

    陆麟城望着眼前的伞,瞳色颤栗。

    “你来……接我?”

    “我听说王爷是骑马出来的,也没有带蓑衣。王爷虽然身子康健,但冬日寒雨,侵可入骨,能不淋雨还是不淋雨的好。”

    苏甄儿温柔解释。

    芙蓉油纸伞下,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慢伸手握住她握着纸伞的手,将纸伞取下之后,朝她倾斜,牵住她的手,往马车内去。

    马车内暖和多了,陆麟城牵着苏甄儿的手,少女体寒,男人肌肤炙热,即使是在寒冷的冬日,也依旧像是一个火炉一般。

    很快,苏甄儿的手被捂暖和了,陆麟城却没有松手。

    两人并排坐在一处。

    车内光线晦暗,唯有马车帘子晃动之时,从外面照进来的风灯街光。

    苏甄儿隐隐绰绰看到男人的脸色,翘着唇角,像是很开心。

    真好哄啊。

    “看什么?”男人迅速捕捉到苏甄儿的视线。

    苏甄儿立刻笑颜如花道:“听说醉仙楼出了一些新菜品,王爷感兴趣吗?”

    苏甄儿小时多生病,医士说不可贪食,再者她又是一个爱美的女子。大周流行纤细瘦弱之美,苏甄儿也不能免俗,因此,她不常用晚膳,只除了来小日子的那段时间会多补充一些,其余时间基本不用。

    不过今日情况不一般,难得两人一道出来,合该再增进增进感情。

    “嗯,有点……感兴趣。”-

    马车辘辘而行,夜不算深,只因为天冷,所以大街上没什么人,烧着炭盆,虚掩着门窗的饭馆酒店里倒是塞满了人。

    马车来到醉仙楼,陆麟城起身,撩开马车帘子率先下去,然后朝她伸出手。

    果真是不生气了。

    苏甄儿裹着厚实的斗篷,搭住陆麟城的手,踩着马凳下来。

    醉仙楼作为金陵城内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全天候营业。

    他们作为贵客,老板安排了最好的包厢。

    “王妃,按照之前说好的菜色上吗?”

    “嗯,上吧。”

    陆麟城坐在苏甄儿对面,看着老板亲自领人上菜。

    炒萝卜、炒青菜、蒸地瓜、还有一碟子东坡肉和一盆羊肉。

    陆麟城是武将出身,吃不惯精细菜,比如那种用鸡汤煨出来的,需要八十八道工序做出来的好东西。他更喜欢分量大,能饱腹的菜色,最好热量再高些的,能支撑他一日的活动量。

    苏甄儿跟管家了解了一下陆麟城的口味之后,又调查了一下哪些饭馆做这些菜好吃,最终挑定醉仙楼。

    “王爷,尝尝。”

    陆麟城看一眼菜色,再看一眼苏甄儿,如此明显,他自然能看出这是她的故意安排。

    男人举起筷子,挑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

    冬日的萝卜水分充足,香甜可口,稍微过一下油,再加少许酱油,不仅保留了萝卜本身的口味,而且还加上了鲜酱油的咸味。

    “好吃吗?”

    男人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耳廓微红,“嗯。”

    苏甄儿单手托腮,看男人用膳。

    她与陆麟城的口味习惯实在相差太大,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苏甄儿口味刁钻,不是自己喜欢的,一筷子都不会碰。

    今日,她破例碰了一筷子,实在吃不下,夹了一筷子米,也不是她惯常吃的珍珠米。再加上桌上那盆羊肉膻味略重,更是惹得她没有什么胃口。

    按照她从管家处得到的情报来看,陆麟城倒是挺喜欢吃羊肉的,可成婚之后,北辰王府的饭桌上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这道菜,反而基本都是她爱吃的。

    陆麟城放下筷子,抬头与一旁候着的老板道:“来碗梅花汤饼。”

    老板立刻亲自出门吩咐人去做,没一会儿,一盅梅花汤饼被端了过来。

    陆麟城将那盅梅花汤饼推到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讶然,“我晚上一般不用膳。”

    “嗯,我知道。天冷,喝一口暖暖身子。”

    苏甄儿看着面前的梅花汤饼,突然想起从前,母亲在的时候,会偶尔做梅花汤饼给自己吃。因为做的很难吃,所以味道一度令她十分难忘,更让她坚定了不能放府中厨娘离开的信念。

    不过,现在想吃也吃不上了。

    当然,她也不是很想吃。

    亲人已逝,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苏甄儿将视线落到陆麟城脸上。

    “相公。”

    “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