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戳脸脸

    “相公, 你没事吧?”苏甄儿贴心的替陆麟城擦了嘴,然后又添上一碗新茶,“公务虽然重要, 但身子更重要, 相公慢些吃,公务堆在那里又不会跑。”

    苏甄儿以为陆麟城是急着回去处理公务,这才吃急了呛住了。

    陆麟城端起苏甄儿给他斟的茶盏吃上一口,然后立刻被烫得差点吐出来。

    滚烫的茶水入喉, 烫得他眼眶都红了。

    “咳……”

    “怎么了?”

    “没事。”男人嗓子都哑了。

    听到陆麟城说无事, 苏甄儿松了一口气,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正准备喝, 一只手伸过来,盖住茶盏。

    “等一会。”男人的嗓子还没恢复, 说话的时候忍着喉咙里灼烧的烫感, 声音更嘶哑了。

    话罢, 陆麟城将手挪开, 苏甄儿看到沿着茶沿蔓延出来的腾腾热气,这才意识到方才她给自己陆麟城倒的那碗茶是烫茶。

    苏甄儿瞬间心虚, “真没事吗?”

    陆麟城摇头,哑着嗓子道:“没事。”

    “等我一会。”苏甄儿转身出去。

    陆麟城侧身轻咳一声, 感觉上颚处似乎已经被烫出了几个小泡。

    苏甄儿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茶盏,茶盏打开,里面是一颗颗圆润的冰块。

    她侧身站在陆麟城身边, 弯腰曲指,认真的往他口中塞了一颗冰块。

    女人柔软的指尖触到男人的唇, 略长的指甲刮过唇瓣,带来一股酥麻感。

    “好些了吗?”

    “嗯……”

    冰块圆圆一颗,挺大的,陆麟城的脸本来就瘦,那颗冰块被他含在嘴里,往侧边鼓出,衬得那双平日里清冷淡薄却风情无限的眸子多了几分孩童般的纯稚。

    然后,陆麟城感觉自己面颊边一软。

    他偏头,正对上苏甄儿作恶的手指。

    苏甄儿:……完了,没忍住。

    陆麟城:……

    苏甄儿迅速站直身体,心虚道:“太,太冷了,手有些不停使唤……”

    下一刻,她的手被人一把拢住。

    “那回府吧。”-

    天色深了,苏甄儿和陆麟城坐在马车内,车外雨势已停,只余风声喧嚣,路边有门面铺子还没歇业,竖在门口的旗帜招牌被吹得猎猎作响。

    马车路过绣花楼,苏甄儿想起自己生辰日定的那几件衣裳还没去看呢。

    “相公,你公务繁忙,不如骑了珍珠先回去处理公务?”

    陆麟城:???

    刚才在醉仙楼内还说让他不必如此着急回去处理公务,先将身子养好。现在又让他顶着大风,骑上珍珠,回去处理公务。

    陆麟城顺着苏甄儿的视线往外一瞥。

    那绣花楼的氤氲灯色跟勾人魅惑的妖物似的,将他的新婚妻子勾得神魂颠倒。

    苏甄儿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衣服。

    “我陪你。”

    嗯?

    下一刻,马车调转车头,直接行驶入了绣花楼的后院。

    老板听到消息恭迎在侧,看着尊贵的北辰王妃与一男子牵手从马车内一道出来。

    男人一袭黑色大氅,容貌俊美出尘,世间罕见。

    再看女子,一袭雪白斗篷,兜帽半遮容貌。

    轻飘飘一位玉人,十分登对。

    “王爷,王妃,请。”

    老板准备了最高档最豪华的包厢,又亲自送上茶水糕点,恭恭敬敬的守候在旁。

    被苏甄儿选定的几件衣物由店员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挂在木施上。

    苏甄儿走上前去细看。

    那边,陆麟城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端着茶盏,指尖隔着茶碗探了探温度后,才将茶盏送到唇边。不过他也没有急着喝,而是先用唇沾了沾温度,才缓慢喝上一口。

    “王妃,这里有试衣的地方。”老板殷勤伺候。

    一般来说,如果身份尊贵,会有绣娘拿着衣物亲自登门,待贵人试过之后,再按照贵人的要求进行现场修改,如果现场无法修改,就会带回绣花楼修改。

    不过因为苏甄儿的临时起意,所以绣花楼的老板没有准备好。

    趁着苏甄儿看衣服的时候,他赶紧令人将手艺最好的几个绣娘召集了过来,静候在旁,等待吩咐。

    “我去试一试?”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王爷不急吧?”

    男人坐在那里点头,“不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苏甄儿噘嘴,“我试衣服很快的,不会很久。”

    陆麟城并不解释,只是看着女子的窈窕背影彻底消失在试衣间的隔帘之后。

    试衣间很大,不仅有坐的地方,还有一处一人高的长镜。

    在绣娘的帮助下,苏甄儿换上第一套木芙蓉花色的袄裙。

    隔帘拉开,老板命人在四处都放上明亮的琉璃灯,照得如同白昼。

    “好看吗?”苏甄儿略显羞涩和紧张地走到陆麟城面前。

    “好看。”男人眸色微动,“再试试其它的。”

    原本还以为陆麟城会不耐烦陪她做这些男人看起来很无聊的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有耐心。

    苏甄儿换上第二套衣物,走到陆麟城面前转了个圈。

    男人评价,“好看。”

    苏甄儿心满意足,换上第三套。

    一件浅黄撒花浅绿色对襟褙子,搭配奶黄色腰带,里面白色交领袄子,下面是一条白色长裙。

    “好看……”

    “哪里好看?”苏甄儿打断陆麟城的话。

    男人神色一顿,陷入沉思。

    苏甄儿盯着他。

    陆麟城缓慢开口。

    “脸好看。”

    “脖子好看。”

    “腰好看。”

    陆麟城的视线从苏甄儿脸上划过,然后慢慢下移,每说一句,他的视线就落到相应的位置上。

    不知为何,苏甄儿顿觉燥热起来,彷佛陆麟城落在她身上的不是眼光,而是……苏甄儿上前,一把捂住陆麟城的嘴,娇羞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男人眨了眨眼,眉眼弯起来。

    在偷笑-

    试完衣服,跟绣娘商量好要修改的地方,苏甄儿和陆麟城一道回府。

    苏甄儿正盘算着今年自己的生辰要怎么过,突然想起身边之人。

    “相公,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没有。”

    “啊?”

    “不记得了。”

    外面传言,陆麟城乃寒门出身,可实际上,这个信息并未被证实。所谓寒门,亦是落魄贵族,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除非……他不想说,或者如谢楚安一般,天生地养,不知生辰。

    “那就看上天的安排吧。”苏甄儿歪头看向陆麟城。

    “今年的初雪日,就当作是相公的生辰日。也不知道今年的第一次初雪会在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与相公就约在金陵城内的文德桥上,看秦淮初雪,可好?”

    陆麟城最讨厌冬日,因为冬日太过寒冷,尤其是下雪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衣物御寒,雪凝成冰,会把人冻死。

    前一日还活着与你说话,后一日就死了。

    草席一卷,扔进深坑里,填土掩埋,没有墓碑,没有姓名,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间,连草芥都不如。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讨厌冬日了,也不讨厌雪了。

    他变得开始喜欢看冬日的雪,在屋内燃一炉芙蓉熏香,静看窗外白雪,是他在残酷的战场之上,唯一的慰藉。

    “好。”-

    新婚第二日。

    夜已深,苏甄儿撑着疲惫的身体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涂抹各种护肤膏体。

    不远处的书房内亮着灯,她的新婚丈夫果然是有许多堆积的公务要处理,却还陪着她去了绣花楼。

    苏甄儿的父亲就从来不会这样,他永远都是一个以公务为重的男子。

    母亲对此似乎没有苛责,可只有苏甄儿知道,母亲是渴望这份偏爱的。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在公务和她之间,能选择一次她。

    可没有,一次都没有。

    两人之间看似关系融洽,是姑苏城内的模范夫妻。

    可他们之间却恰恰欠缺着一份夫妻之间应该存在的爱情。

    父亲是一位好父亲,可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原本苏甄儿以为她的婚姻最好的结局也是如父母一般,融洽便好。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超出她的预期了?

    不行,不行。

    苏甄儿摇头。

    期待越多,失望越多,保持最低期待才能产生最大的包容心。

    她苏甄儿的婚姻之中,不需要爱情这种东西。

    失了心,便失了分寸和理智。

    这对于处境刚刚好转的她来说可是大忌。

    幸好,这位北辰王看起来只是为了“落水之责”而娶她,她也只是为了拉扯自己和英国公府出泥潭才与其成亲。

    如此,没有爱情,两人之间才能对彼此产生最大的包容心。

    这就是他们现在能融洽相处的最关键点。

    护肤完毕,苏甄儿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柔软细滑的脸,感叹了一遍今日的自己依旧貌美如花,然后上床歇息。

    书房那边的灯还没熄灭,苏甄儿猜测今夜她的新欢丈夫大抵是要挑灯夜战了。

    帷帐落下,苏甄儿一个人躺在床褥内,疲惫感缓慢包裹住她,没一会儿,她陷入半睡眠状态。

    屋内明亮的琉璃灯被绿眉熄灭,绿眉轻手轻脚退出主屋。

    半柱香时辰后,主屋的门被悄然推开。

    恍惚间,苏甄儿感觉有人小心掀开被褥,躺在了她身边。

    第32章生辰日

    黑暗中, 苏甄儿的五感变得比平日里灵敏许多。

    偌大床铺之上,一床被褥。

    被子被揭开一角,有微冷的空气钻进来, 下一刻, 一个更温暖的东西贴上来。

    熟悉的皂角香气贴近,男人身上带着潮湿的味道,应该是刚刚沐浴完毕。

    男人的呼吸声从她的脖颈间吹拂而过。

    苏甄儿不太习惯与人同睡,至于昨夜, 是太累了。

    两人的呼吸声逐渐同步, 苏甄儿搭在被褥上的手指轻轻捏紧。

    “王爷,不睡床边了?”

    陆麟城:……

    男人沉吟半刻, “你想我睡床边?”

    她是想, 还是不想呢?

    苏甄儿扯着被子边缘的手指更加用力了几分。

    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愉悦不多, 更多的是羞涩和紧张。

    下一刻, 玉佩银勾轻响, 男人翻身, 隔着被褥撑在她身前,俯身贴近。

    苏甄儿呼吸一滞。

    陆麟城的唇擦过她的耳畔, 黑暗中,苏甄儿看不到男人的表情, 只觉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难得的外露笑意,“不叫相公了?”

    苏甄儿:……

    初时,对于这种事,苏甄儿是没什么感觉的, 可男人耐心十足。

    香汗浸湿了鬓发,炭盆烧得极旺, 苏甄儿的胳膊环住男子腰肢,触碰到他肌肤上斑驳的伤口痕迹。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下意识颤抖着往后躲了躲。

    “不要碰我腰。”

    苏甄儿看似温柔和顺,实际上骨子里藏着的叛逆心思一点不少。

    一开始,她还记着自己的温柔人设,也记得陆麟城的话。可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抚了一把。

    然后……事情就结束了。

    苏甄儿:???

    陆麟城:……-

    翌日清晨,苏甄儿迷迷糊糊听到身侧有人起身,她睁开眼,透过半透明的床帐,看到站在床边穿衣的陆麟城。

    男人已经穿好裤子,正在整理内衫。

    苏甄儿看到他后腰处有一块明显的烫伤,巴掌大,在脊椎骨正中间的位置。其实除了这块烫伤,其它肌肤上也都是斑驳痕迹。身为从底层打拼出来的将军,陆麟城是要上战场的。

    因此,他身上不可能没有疤痕。

    只是这些疤痕也实在是太多了。

    用手指触碰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斑驳起伏的痕迹,像弯曲的山峦。

    苏甄儿隔着帐子,轻轻戳了戳。

    男人身体一抖,转头朝她看过来。

    烟紫色的帐子,轻薄又透,陆麟城的视线从外看进来,女人拥着被褥躺在里面,绸缎般的长发披散,蜿蜒至床沿边。淡紫色的床褥更衬得肌肤雪白如花。

    “是伤口疼吗?”苏甄儿的声音懒懒的。

    这伤口看起来已经很久了,怎么还会疼?

    “不是。”男人声音嘶哑。

    那是什么?

    苏甄儿神色懵懂不知。

    下一刻,陆麟城将刚刚穿上的内衫脱掉了。

    他顾念女子身体较弱,不敢多行此事,可她,偏偏勾他。

    他的身体总是滚烫,散发着清淡的皂角香气,汗湿的时候那股味道更加浓郁,跟她身上的芙蓉香混合在一起,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日,从不迟到的北辰王上早朝迟到了。

    周玄祈看着唇角上翘,春风得意,甚至都能给郑首辅这个老不死的好脸色的陆麟城,羡慕嫉妒恨。

    另外一边,躺在床上累得浑身酸痛的苏甄儿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十二月中,是苏甄儿的生辰日。

    因为父兄去世的缘故,所以苏甄儿已经有三年没有好好办过自己的生辰宴了。

    从前的苏甄儿最喜欢热闹,如今的她倒是觉得这份热闹假的有些过分。一个人但凡落魄过,便能尝到人情冷暖,便也学会了在脸上挂上虚假的笑。

    “阿姐,这些人不是好人。”奇哥儿拿着书籍站在书房门口,拒绝跟苏甄儿一道出去迎客。

    奇哥儿年纪虽小,但心智早熟,深刻明白这些人只登富贵门,踩高捧低的性情。

    “阿姐,你肯定也不喜欢与他们交涉,我们一起待在书房内,我……”

    苏甄儿换上昨日绣花楼送来修改好的生辰裙,一边补妆,一边跟奇哥儿道:“倒也没有不喜欢,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各取所需也挺快乐的。”

    奇哥儿:……

    “虚伪可以让别人快乐,既不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同时减少自己的麻烦,也让自己生活顺遂,或许还能得到些好处,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奇哥儿:……你说的好有道理,他竟一时无法反驳。

    “行了,出来迎客吧。”

    苏甄儿拍了拍奇哥儿的脑袋,转身去招呼客人了。

    收到请柬来的客人很多,不请自来的客人也有很多,苏甄儿一日忙碌下来,累得头晕脑胀。

    她知道北辰王府权势滔天,是新帝面前的红人,可没想到这么红,那过来恭贺她生辰的人从王府门口排到了另外一条街。

    今日虽然不是陆麟城的休沐日,但为了给她过生辰,陆麟城专门向新帝告了假。

    忙碌一日,待宾客散尽,苏甄儿一人坐在屋内与管家对礼单。

    “绿眉。”苏甄儿将礼单全部核对完毕,又让绿眉将这几日堆积的信件取了过来。

    苏甄儿坐在那里翻看信件,翻完之后询问绿眉,“就这些了吗?”

    “是的,王妃。”

    苏甄儿起身,从梳妆台下面的小抽屉中取出一枚芙蓉花式样的玉佩递给绿眉,“你带着这个到城东的福来客栈,去替我取一个盒子回来。”

    “是,王妃。”

    “王爷呢?”

    “在书房。”

    苏甄儿起身走到梳妆台前补妆。

    绿眉站在她身后替苏甄儿梳理微乱的长发,想起这几日两人的情况,忍不住道:“王妃,你跟王爷的感情真好。”

    新婚夫妻,蜜里调油。

    听到绿眉的话,苏甄儿一边勾眉,一边笑道:“夫妻关系,至亲至疏。”-

    苏甄儿惧冷,喜欢在一天不间断烧着炭盆的主屋内处理府内事务。

    陆麟城不惧冷,惯常喜欢在主屋旁边的书房里处理公务。

    苏甄儿装扮完毕,走到书房门口时,恰逢丫鬟过来奉茶,苏甄儿接过丫鬟手中茶水,让人先下去了。

    丫鬟躬身退下,苏甄儿撩开厚毡,步入书房。

    书房里的温度比她的主屋低多了,怪不得每次陆麟城进主屋就要褪衣。

    苏甄儿走到书桌边,将手中茶盘放下。

    男人头也没抬,兀自处理公务。

    直到苏甄儿蹲下身子,双手交叠垫在桌面上,下颚搭在手背上,轻轻唤他一声,“王爷。”

    陆麟城回神,稍微一抬头,便看到了妆容精致的苏甄儿。

    “是你,有事?”

    今日生辰宴是苏甄儿一手操办的,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因为从小就跟着母亲处理公府事务,所以苏甄儿虽然生疏,但却依旧圆满完成任务。

    按照北辰王府管家的说法,除了大婚日,北辰王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自家王爷也不擅长处理这种宴会,不过今日为了给苏甄儿面子,陆麟城还是陪着她迎了客,待等到苏甄儿为他放行,才赶紧躲进了书房里。

    现在宴会宾已散,书房内只剩下她跟陆麟城两人。

    “王爷,这是今日的礼单。”

    苏甄儿将手中拿着的礼单递给陆麟城。

    “你收好便是。”

    男人没看,一如既往的让她处理。

    苏甄儿眨了眨眼,继续盯着陆麟城看,显然,她不是单纯为了礼单而来的。

    “还有事?”陆麟城手持毛笔,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处理公务。

    “今日是我生辰,王爷……没有给我准备生辰礼吗?”

    坐在书桌后面的男人神色一顿。

    苏甄儿下意识跟着心里一沉。

    不生气不生气,生气老十岁。

    “有。”

    “哦。”

    苏甄儿已经认定这男人明显是想浑水摸鱼了,因此,她的语气骤然冷淡起来。

    新婚夫妻,就算是装也得再装几日吧?才这么点时间就已然如此,那她若是再活五十年,不得跟他眼瞪眼五十年?这样的日子想想就可怕,谁能忍受五十年没有生辰礼啊!

    陆麟城起身,从书柜上取下一个盒子,递给苏甄儿。

    苏甄儿意兴阑珊地接过,打开。

    普通的盒子,普通到木料都扎手。

    呵,一点都不用心。

    明黄色的卷轴出现在盒中,苏甄儿神色一顿,抬眸看向陆麟城,语气惊讶,“真圣旨?”

    陆麟城:……

    “真圣旨。”男人点头。

    也对,假造圣旨是要被杀头的,就算他是北辰王。

    都怪这盒子太破,谁家圣旨装这么一个破盒子里啊?

    苏甄儿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放在书桌上,然后伸出双手,将圣旨从盒中取出,慢慢打开。

    略看一遍,苏甄儿眼中显出讶然,她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看错,“这是……你的军功?可陛下为什么赏赐我封地?”

    “你不喜欢吗?”男人反问。

    “喜欢,可是,为什么……”

    面对女人困惑的眼神,男人沉默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张嘴,似乎欲说什么,可在对上苏甄儿那双澄澈眼眸时,最终只是垂下眉眼,然后缓缓道:“因为你是我的妻。”

    书房外风声喧嚣,苏甄儿的心跟着男人的话跳了一下。

    她下意识攥紧圣旨,然后又发现自己如此对待珍贵的圣旨可是大不敬之罪,赶忙松开手,将其重新装回盒子里。

    男人继续道:“日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与我说。”

    连军功都能给她换封地,她要什么不给啊!

    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的人品,怎么偏偏被她给挑上了呢?

    苏甄儿撩拨了一下散落的碎发,深吸一口气,“相公,我去沐浴。”-

    “绿眉,我上次买的那套抹肚呢?”

    绿眉闻声进来,看到自家王妃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就是那套月白印花的长裙,外头搭着粉绿色粉领对襟缎面褙子的那套。”顿了顿,苏甄儿又添一句,“半透的。”

    “王妃你之前不是嫌弃它太透了吗?说如果不是好看,也不会留着,不过就算留着也不会穿。”

    “今日想穿了。”苏甄儿说完,又吩咐绿眉去准备热汤,说话的时候,不停地踮脚往书房看。

    他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王妃你……”绿眉注意到苏甄儿看向书房的热切视线,“方才不是还说至亲至疏吗?”

    苏甄儿立刻娇嗔道:“胡说,不要挑拨离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绿眉:……

    第33章初雪日

    贪欢一夜, 苏甄儿累到腰疼。

    男人神清气爽去上朝了,她一个人赖在床上开始补眠。

    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直至午后, 苏甄儿才懒洋洋的起身。

    今日是阴天, 白晃晃的天际处压着惨白的云,风很大,吹得门窗轻响,连带着外面挂着的红纱笼灯也四下摇晃起来。

    苏甄儿随意裹了件袄子, 吩咐绿眉去端午膳来, 自己便坐在梳妆台前梳发。

    “王妃,王妃!”外面咋咋呼呼传来呼喊声。

    苏甄儿听出来这个声音是奶母的。

    “奶母, 怎么了?”苏甄儿打开门, 看到奶母气喘吁吁的从甬道跑过来。

    “王妃,奇哥儿, 奇哥儿发了高热, 半个时辰了, 也没退下来, 其实昨夜他就已经不太舒服了,只是昨天是您的生辰, 王府内忙碌非常,奇哥儿也让老奴不要过来打扰您……”

    “别急, 我去看看。”苏甄儿安抚住奶母,穿上斗篷便往外面去。

    风很大,幸好路不长,苏甄儿来到奇哥儿住的房间, 屋子门窗都被封上了,里头暖和的很, 浓郁的药味冲鼻而来,呛得苏甄儿蹙眉。

    奇哥儿缩在被窝里,面颊烧得通红,额头盖着一条湿帕子,一旁丫鬟还在替他拭汗。

    分明已经盖了好几层被子,奇哥儿却依旧冷得发抖。

    “医士来看过了吗?”苏甄儿坐到奇哥儿身边,接过丫鬟手里的帕子亲自给他换上,动作的时候不忘询问奶母。

    奶母和丫鬟照顾奇哥儿一晚半日,对情况很了解,“来过了,说退了热就好了。刚刚喂了退热的药,现下正在发汗呢。”

    奇哥儿的身体素质一向不错,突然发热闹得整个英国公府措手不及。

    奶母也是没了主心骨,生怕自家小主子出了什么事,这才急急去隔壁北辰王府找苏甄儿。

    苏甄儿握着奇哥儿的手,小手汗津津的,用力抓着她。

    “阿姐……”

    “嗯,是阿姐。”

    奇哥儿闭着眼,烧得浑噩,“阿姐不要走。”

    奇哥儿素来是个寡言的孩子,沉闷,要强。

    若不是生病了,这句话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奶母站在一旁,听到此话,忍不住落了泪。

    “嗯,阿姐陪你。”

    苏甄儿让丫鬟搬了一张舒适些的椅子来,坐在奇哥儿的床边上。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奇哥儿时不时的呓语。

    一会喊父亲,一会喊母亲。

    奶母又开始背对着苏甄儿偷偷抹眼泪。

    苏甄儿看奇哥儿确实睡得沉之后,转头看向奶母,“奶母,你说吧。”

    奶母哭得眼睛通红,“王妃,您成亲之后,府中下人仗着奇哥儿年纪小,越发懒散,还有一些背后嚼舌根的,被奇哥儿听到了。说,说您不要奇哥儿了……”

    苏甄儿握着奇哥儿的手下意识一紧。

    她低头看向小少年,紧闭双目,表情倔强的像一头小牛。

    苏甄儿伸手点了点奇哥儿的鼻子,“傻。”

    话罢,女人的面色一瞬冷凝起来,“去查清楚,都发卖了。”

    奶母道:“奇哥儿已经吩咐管家发卖了。”

    苏甄儿一顿。

    她倒是没想到,自家弟弟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成长起来了。

    药效起来了,奇哥儿睡得更加昏沉,丫鬟进来替他擦身,换上干净的衣物。

    苏甄儿盯着丫鬟做完,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单手托腮,时不时摸一下奇哥儿的额头,探一探温度。

    还有些发热。

    “王妃,您还没吃东西呢,要用些吗?”绿眉低声询问。

    苏甄儿摇了摇头。

    屋内药味太重,她方才起身给丫鬟让位的时候都觉得头晕目眩,根本没有食欲。

    奇哥儿还在沉睡,夜幕降临,苏甄儿扶趴在床沿边,缓慢闭上了眼。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恍惚间,苏甄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乱摸,像小虫子爬一样。

    苏甄儿睁开眼,奇哥儿迅速收回手。

    “阿姐。”

    苏甄儿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退热了,还难受吗?”

    小孩子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奇哥儿明显恢复了精气神。

    他朝苏甄儿摇了摇头,“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阿姐不要走的时候’。”

    奇哥儿小脸一红,不知所措的一只缩在被子里,恨不能钻进去,可又觉得这样更丢脸,只好僵硬着咬唇。

    苏甄儿看他这样子,笑道:“好了好了,我说笑呢,我什么都没听到。”

    奇哥儿脸更红了,被气的。

    “王妃一来,奇哥儿就这样精神!”奶母端了药来,看到脸色红彤彤的奇哥儿,立刻喜笑颜开。

    奇哥儿:……他是被气得。

    “哎呦,这外头怎么下雪了。”奶母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的药碗放到床沿边的桌子上,“奇哥儿,快吃药吧,吃了药,才能好得快。”

    奇哥儿受不了奶母哄小孩的语气,端起那药碗一饮……没尽。太苦了,小孩皱巴着脸,一口药汁下去,那苦味从胃里泛出来,然后跟着从喉咙里涌回来,根本就咽不下去。

    “自己捏着鼻子灌。”

    苏甄儿教授小妙招。

    奇哥儿捏住自己的鼻子,终于一口气灌下去了。

    “哎呦,我家奇哥儿吃得真好。”奶母又是一番夸赞,然后才端着药出去了。

    苏甄儿顺势看了一眼外头,窸窸窣窣的雪花,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楚。

    “阿姐,你回去休息吧,我好了。”

    奇哥儿看着眼前没有上妆,袄裙也胡乱搭配的苏甄儿,视线落在她青黑的眼底上。

    “确实是累了,趴了一夜。”苏甄儿趴在奇哥儿的床边睡着了,丫鬟们不敢叫,奶母和绿眉舍不得,便替她披了斗篷,往里置了一个热水囊,尽量让苏甄儿睡得暖和些。

    奇哥儿脸上闪过愧疚。

    苏甄儿起身,伸手摸了摸奇哥儿的额头,然后手指顺着他的头发捏了捏他的脸。

    “阿姐不会不要你的。”

    成婚之后,她确实忽略了奇哥儿。

    “奇哥儿,血缘是这个世间唯一不能改变的羁绊。”

    女人柔软的声音传入奇哥儿耳中,苏奇尔用力攥紧了苏甄儿的手。

    苏甄儿看着奇哥儿,神色霍然严肃起来,“可是奇哥儿,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依靠。你现在年纪小,阿姐可以做你一时的靠山,可阿姐做不了你一世的靠山。你懂吗?”

    她和奇哥儿都没有资格躲在温室中。

    这份残忍,奇哥儿也应该明白。

    “我懂的,阿姐。”

    奇哥儿郑重点头。

    奇哥儿并不笨,他跟在苏甄儿身边,看到了自家阿姐全部的难处。他只恨自己年纪小,没有办法帮助阿姐。

    “奇哥儿,不必想着要帮我,你要先照顾好自己。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资格去帮助别人。”-

    苏甄儿从英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天际处已经微微亮。

    细碎的雪从上面飘下来,夹带着淡淡的雨。这雪太小了,伸出手的时候落到肌肤上,立刻就化成了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落的。

    温度确实因为这场细碎的雨雪,所以更低了些。

    苏甄儿裹紧身上的斗篷,脑中霍然闪过一段画面。

    马车。

    初雪。

    生辰。

    她站在北辰王府的角门口,神色一顿。

    “绿眉,这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昨日天稍暗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王妃一直在照料奇哥儿,没注意。”

    下一刻,那边传来马蹄声,苏甄儿偏头看去。

    男人身披黑色大氅,迎着风雪骑马而来。

    苏甄儿想到自己现在没有上妆的样子,下意识抬手遮挡。

    珍珠停在苏甄儿身侧,陆麟城翻身下马。

    男人的大氅上湿漉漉的,像是站在雨雪中淋了很久。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所以男人当真了,在雨雪中等了她一夜?

    “我刚从宫里回来。”

    苏甄儿松了一口气,“奇哥儿病了。”

    “病的严重吗?”陆麟城皱眉。

    苏甄儿摇头,“没事,我看顾了一夜,他已经退热了。小孩子嘛,身体弱,天气冷,时不时病一下也正常。”

    陆麟城点头,他看一眼苏甄儿憔悴的脸色,女人偏头,不自在的侧了侧身子。

    陆麟城握住她的手,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你回去歇息吧,我还要去上朝。若是奇哥儿还有事,你让人拿着我的令牌进宫请御医。”

    男人的手跟以往不一样,温度很低,冰凉凉的,只一握,便松开。

    苏甄儿拿着手里的令牌,手上还残留着从男人手上传递过来的冷意。

    “多谢王爷。”

    十三站在陆麟城身后,看一眼苏甄儿,欲言又止。

    “我去上朝了。”陆麟城翻身上马,带着十三迅速消失在苏甄儿的视野中-

    陆麟城骑着珍珠疾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十三努力追赶,却还是比不上男人身下这匹千里良驹。

    十三看着自家王爷越来越远的背影,忍不住皱眉。

    昨日从新帝的御书房内出来,回王府的路上,突然下起了迷蒙细雨。细雨之中夹杂着碎雪,那碎雪越来越明显,惹得金陵城内的百姓们纷纷扒窗惊呼。

    自家王爷也不例外,仰头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后,似乎是怕错过什么,立刻调转马头,去了不远处的文德桥上。

    这一等就是一夜。

    “王爷,您到底在等谁?属下替您去催一催?”

    “不要。”陆麟城迅速拒绝,“我想自己等,”顿了顿,男人又加一句,“我愿意自己等。”

    他习惯了自己等。

    第34章哄不好

    虽然昨夜趴在奇哥儿的床沿边睡了一会, 但这样的休息显然是不够的。苏甄儿回到主屋,炭盆已然烧得暖烘烘的,被褥也已经熏过, 带着温暖的芙蓉香。

    苏甄儿褪去衣物, 先去睡了一觉,待午后,才被绿眉唤醒。

    “王妃。”

    “嗯。”

    苏甄儿迷迷糊糊睁开眼。

    绿眉单手撩起帐子,将一份信笺打开送到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看过一眼后, 立刻从床铺上坐起了身。

    绿眉好奇, 凑过来看了一眼,只见那信笺上写着几句话:冬日初雪, 文德桥上……信笺被苏甄儿一把合上, 绿眉没有看到后面的字。

    “绿眉,你派人去醉仙楼找老板, 让他按照上次的菜色再准备一份。等一下, 先别去, 你, 你先派人把十三找去醉仙楼,不要让王爷知道。”

    她, 为什么突然紧张了?

    像上次,她误以为陆麟城在外头养外室, 闹了一出乌龙,也并没有觉得尴尬和紧张,只想着赶紧把人哄好,两个人和和气气的继续过日子就好了。

    就算哄不好, 那她也尽力了。

    可这次……苏甄儿捏着信笺,忍不住开始揪被子。

    她似乎有点在意他了。

    看今日晨间两人见面的模样, 男人似乎是没有生气的。

    可若是她苦等别人一夜,那人还没来的话,她连把人万箭穿心的心都有了。

    “啪嗒”一声,绿眉站在木施前替苏甄儿整理斗篷的时候,一块东西掉了出来。

    苏甄儿探头出来看,看到绿眉拿在手里的那块令牌,赶紧道:“给我拿来。”

    绿眉用手帕细细擦拭后,才将令牌递给苏甄儿。

    令牌微冷,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纯金制造,上面刻着“北辰”二字。

    听闻这块令牌能畅通无阻的出入金陵和皇宫,是大周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尊荣体现。

    听闻,还能调动鬼面军。

    现在,这块令牌就这么轻易的被交到了她手上。

    苏甄儿将它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入夜,陆麟城回府,最近他入宫频繁,应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

    苏甄儿躲在主屋门口,给绿眉使眼色。

    绿眉点头,待陆麟城进入书房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守在书房门口的十三身边,“十三大哥,我们王妃有话想跟你说,约你明日晚间在醉仙楼见。”

    十三下意识看一眼书房内的陆麟城,男人低头办公,似乎没有发现两人的行径。

    想到之前自家主子说的话:王妃的话,就是我的话。

    十三点了点头。

    绿眉走后,一直低头办公的陆麟城抬起头。

    习武之人,听觉灵敏,绿眉一出现,陆麟城就注意到了,只是没在意,直到听她提到“王妃”二字。

    “十三,进来。”-

    翌日,苏甄儿早早出门来到醉仙楼。

    马车路过文德桥时,她下意识撩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

    今日没有下雪,文德桥上人来人往。今日是阴天,昨日的雨水还没晒干,再加上冬日凝霜积起来的水渍,显得整座桥湿漉漉的。

    马车绕着文德桥过去,苏甄儿一路眼神追随,直到看不见。

    她的脑中竟浮现出男人身着一袭黑色大氅,于细碎雨雪之中,立于桥上的身影。

    醉仙楼内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苏甄儿来到她让绿眉提早定好的包厢内。

    夜幕低垂,包厢里燃着熏香,炭盆烧得很旺,是专为贵客准备好的无烟碳。

    门窗封上了厚毡,窗户打开一半透气。

    苏甄儿坐在另外无风的一侧,端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

    门口传来脚步声,来到包厢门前。

    下一刻,包厢门被打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

    苏甄儿听到声响,转头,双眸霍然睁大。

    男人站在包厢门口,身上带着屋外未褪的寒意,“你有事可以找我,不必找十三。”-

    包厢内的温度很适宜苏甄儿体弱的身子,可对于陆麟城这种身强体壮的男子来说却是太过热了。

    男人褪了大氅,着长袍坐在苏甄儿对面。

    茶香袅袅,精致的糕点盘置于两人面前,苏甄儿叉起一块被切开的玉兰花酥放进嘴里。

    两人没有说话。

    陆麟城在等苏甄儿说话,苏甄儿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开口。

    因此,一时间,包厢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到炭盆内的无烟碳燃烧的声音。

    “王爷热吗?”

    终于,苏甄儿起了一个话头,“我去替你开窗。”

    “不用……”

    陆麟城话还没说完,苏甄儿就已经走到了窗边。

    窗户已被打开一半,苏甄儿伸手,将另外一半推开。

    冬日冷风席卷而来,吹散围绕在她周身的热气。

    苏甄儿素来认为自己能言善辩,不然她是怎么哄得这位北辰王跟她成亲的呢?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紧张。

    而隐藏在这份紧张之下的,是一份她尚看不清楚的感情。

    “下雪了。”

    今日是阴天,窗外飘来细碎的雪花,苏甄儿伸出手,白雪与细雨融化在掌心,变成水渍。

    好小的雪。

    身上被披上一件斗篷,苏甄儿偏头,看到男人低垂的眉目,他正在替她系带子。

    “你也穿上吧。”苏甄儿忍不住提醒。

    “嗯。”男人转身去拿自己的大氅。

    窗子下面是条深巷,光色晦暗,下面有人在说话。

    “什么狗屁北辰王,一个毛头小痞子,听说连寒门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一个乞丐泥腿子出身。还不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跟对了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挖粪呢。”

    有赞誉就会有诋毁。

    异姓王陆麟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带领大周走出三年战乱,赞他勇猛,封其为大周战神的有,说他是罗刹转世,功高盖主的也有。

    羡慕他位高权重的有,嫉妒他出生卑微却与自己命运迥然的也有。

    大抵是因为这份出身,所以让巷中的人自认为与陆麟城有了一点同质之处,便对其更多了几分妒念。

    “那泥腿子出身,贱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真以为自己当上什么异姓王就是个人了,听说他爹娘亲戚都死绝了,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这么贱的命是怎么活下来的……”

    二楼不高,苏甄儿能清楚听到这二流子的话。

    那二流子满脸横色,显然是喝高了,身边还倒了几个空酒缸子。

    苏甄儿偏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站在她身边,抬头望着雨雪,表情平静无波,甚至还与她道:“风大,关窗吧,别吹病了。”

    苏甄儿一言不发地转身,拿起桌上茶盏,走到窗边。

    那二流子还在说。

    “唰!”

    “啊!”

    “谁啊!”二流子被热茶水浇懵了,一边骂一边抬头,看到窗边迎风立着一位美人。

    美人脸上带着笑,却是在跟身旁容貌俊美的男子说话,“我不小心手滑了,不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

    陆麟城视线下移,落到苏甄儿脸上。

    少女杏眸委屈,可下手却又准又狠。

    窗外的细雪飞进来,扰乱了陆麟城的视线,也扰乱了他的神思。

    那年冬日,他躺在难民营里,不吃不喝,毫无求生之志,瘦骨嶙峋,不似活人。

    “姑娘,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不吃不喝,像是要把自己饿死。”

    “一个人怎么会想把自己饿死?”少女柔软的声音穿过散发着古怪异味的帐子,不甚清晰的传入耳中。

    一阵芙蓉香逼近,他勉强睁眼,看到站在自己床边的少女。戴着面纱,露出一双盈盈杏眸。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她垂目问他。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少年眸色混沌,艰难挤出这几个字。

    帐子里多是被救助过来的流民,他们如同动物一般努力迁徙,吃好喝好,只为了活命。

    可现在,这里躺着一个人问,为什么要活着。

    少年身上有很多陈旧伤口,还有一些新的伤口,他不似姑苏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的。逃了一路,突然便丧失了信念。

    那双眼中沉浸着的,是满满的死气。

    少女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就生气了。

    温热的粥直接被她从身旁妇人手中夺过来,泼到了他脸上。

    “为什么不活?你凭什么不活?我父兄在前线打仗,就为了保护你们,你凭什么要死!”

    少女发了一通脾气,突然自己落了泪。

    身旁丫鬟过来劝她,少年眨了眨眼,粥汤进了眼。

    一块帕子伸过来,替他擦了擦脸,柔软的芙蓉香,丝绸的触感,停在他眼旁。

    少女的眼睛还红着,眼睫颤栗,豆大的泪珠砸在他眼下。

    “我希望你活着。”

    这样她父兄的努力才没有白费,她与母亲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你活下来吧。”

    他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人希望像他这样的人活着。

    “哟,还是个美人呢,给爷下来道个歉,爷就放过你。”

    苏甄儿手里那只茶盏顺势就砸了下去,正中那人脑袋。

    “哎呀,又手滑了,天太冷了,连茶盏都端不住。”苏甄儿单手托腮,面露烦恼。

    “啊!他妈的,你给老子等着!”那二流子也不是个蠢的,他捂着流血的脑袋,左右看了一眼,找到铺子大门,径直冲进来。

    苏甄儿抬眸看向陆麟城,“我去躲好?”

    那二流子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外头闹哄哄的。

    陆麟城终于开口,“跑。”

    啊?

    “他们有刀。”

    他们?

    苏甄儿往下一看,那巷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窜出一帮二流子,十几个人手里拿着刀直往铺子里冲。

    这不得乱刀砍死老师傅啊!

    跑!

    苏甄儿往包厢门口跑。

    陆麟城一只脚踏上窗台。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少女皓腕,正往另外一个方向跑的苏甄儿一个踉跄,撞到他身后,被他顺势抱起,然后直接带着一起跳下二楼。

    “啊!”

    苏甄儿一把搂住男人脖颈,尖叫声压在喉咙里,落地之后才挤出来。

    双脚落地,苏甄儿被陆麟城带着奔出小巷。

    那堆人挤到二楼雅间里,从窗户口看到他们。

    “追!给我追!”

    二流子们“唰唰唰”一个个也跟着跳了下来,追在身后。

    这帮二流子平日里就喜欢成群结队的聚集,也不工作,就欺男霸女讨保护费的活着,渐渐聚集成街区一霸,跟衙门勾搭在一起,嚣张跋扈的很。

    苏甄儿跑出几步就没力气了,那风吹得脸疼。

    打不过你早说啊,她就不装这个腔调了。

    下一刻,一道哨声响起,珍珠从后奔来,陆麟城抱着她跃上马背。

    苏甄儿面对面坐在陆麟城跟前,双手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口。

    男人身上的大氅将她包裹围拢起来,清淡的皂角香气夹杂着淡淡的芙蓉香萦绕。

    他搂得很紧,风雪雨声被隔绝在外,被笼罩在温暖的大氅内,感受着男人的体温,苏甄儿似乎听到了从陆麟城胸膛发出来的笑声。

    笑什么?被追得狼狈逃窜很好笑吗?

    “活着,真好。”

    苏甄儿:???

    两人逃出一段路,身后的人被甩开。

    冬日晚间的金陵城,华灯初上,繁华如梦,只因为太冷,所以大部分人都躲在避寒的屋中或流连于温暖的酒楼茶社之内没出来。

    触目所及,只零丁几人。

    “等一下!”苏甄儿从陆麟城的大氅缝隙里看到那座熟悉的桥,“去桥上!”

    陆麟城勒着珍珠调转马头,来到文德桥上。

    桥上的风更大,细雪顺着风势吹过来,苏甄儿从陆麟城的大氅中探出头,她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上。

    “陆麟城,祝你昨天生辰快乐。”

    第35章纳妾书

    天幕黑沉, 不见星光。

    细雪落在两人身上,很快融化成水。

    风实在是太大了,夹杂着细碎的雨水无孔不入, 顺着苏甄儿昂起的下颚往里流, 湿了衣襟边缘,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陆麟城的手擦过她的下颚,替她拂去冷雨残雪。

    男人的臂弯紧紧隔着大氅紧紧揽住她,耳畔处的寒风似乎都变得没有那么冷冽了。

    陆麟城想, 冬日原来真的没有那么糟糕。

    “嗯。”

    他低头, 下颚蹭过女人的发顶,微阖上眼, 像猫儿一样, 对着苏甄儿的发顶蹭了蹭,然后又蹭了蹭。

    好香, 是芙蓉香-

    金陵城的治安一向很好, 巡捕很快就抓获了那些“闹事”的人, 亲自上门赔礼道歉说扰了王爷与王妃雅兴。

    北辰王府承担了今日所有客人的账单。

    不止今晚全场的消费由北辰王买单, 老板的损失也得到了三倍赔偿。

    并且因为这事,所以大家都想去醉仙楼打卡, 生意更上一层楼,老板笑得脸都烂了。

    北辰王府主屋内, 苏甄儿褪下身上的白色斗篷挂在木施上,陆麟城站在她身侧,将黑色大氅挂在她旁边。

    感觉……好亲昵。

    苏甄儿看着这两件挂在一处的衣服,突然有了一种自己真的成婚了的真实感。

    “今日, 确实是手滑。”苏甄儿悄悄看陆麟城。

    “嗯。”男人点头,脸上的笑藏不住, “手滑。”

    苏甄儿真想把大氅盖他脸上。

    她这样毁坏形象到底是为了谁啊!谁啊!

    不过经过那些二流子一闹,她想跟陆麟城说的话还没说呢。

    女人别扭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在男人转身准备的时候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摆。

    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女人瓷白的肌肤染上一捧轻红。

    苏甄儿声音柔软,掐着气儿,“你饿不饿?我给你做碗梅花汤饼吃?”-

    北辰王府的厨房今日来了一位贵客。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将偌大厨房让了出来。

    管事将苏甄儿要的东西都收拾出来,看自家王妃戴上襻膊,洗净双手,露出藕白肌肤,登时有些惊讶。

    身份尊贵的夫人们一般不会亲手制作,只是用嘴而已。

    最重要的是,自家这位王妃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

    “梅花已经洗好了吗?”

    “是,王妃。都是当季的新梅,刚刚从梅园送过来,摘的都是最嫩的。”绿眉在旁边替苏甄儿打下手。

    苏甄儿将洗净的梅花取出来,放在砧板上,然后接过一旁绿眉递来的菜刀,略显笨拙的切得细碎。

    “王妃当心手……”

    “哎呦,王妃当心啊……”

    旁边渐渐围上人,看到苏甄儿生疏的动作,纷纷发出惊呼。

    苏甄儿:……

    苏甄儿被闹得不行,将人都赶了出去,然后一抬头,看到站在自己对面的独苗陆麟城。

    男人正垂眸认真地看。

    苏甄儿:……

    注意到她的眼神,男人看她,“不用我帮忙?我也出去?”

    “你也出去!”

    她刚才不是推他进书房了后,自己才来的厨房吗?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怎么跟猫儿一样走路都没有声响的!

    想到自己刚才笨拙的切菜手法被一览无余,苏甄儿气得面色有些红。

    就这样,尊贵的北辰王也被赶了出来,跟站在门口的大家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后,终于不舍地挪步回到书房。

    只是看着面前摊开的公务文书,陆麟城的脑子里还是方才女子羞红的脸。

    她不会拿菜刀,切的时候伸出两根手指压着梅花,似是怕切到手,一惊一乍的,像只头一次踩到雪的猫儿。

    “噗。”陆麟城闷头笑了,越想越觉得可爱-

    虽然今天是苏甄儿第一次尝试做梅花汤饼,但凭借她的聪明才智,一碗小小的梅花汤饼,根本没有任何难度。

    梅花汤饼对于苏甄儿来说是一份特殊的食物,是关于母亲的记忆,因此,她才会下意识开口说要给陆麟城做梅花汤饼吃。

    当然,母亲做的难吃跟她苏甄儿没有任何关系。

    她可是严格按照菜谱上进行的。

    梅花洗净切末之后,再用檀香煎汁,与梅花末一起倒入面粉之中,做成梅花檀香汁味道的馄饨皮,等定型之后,用梅花模子按出薄皮,最后将其放入鸡汤中煮熟。

    流程看起来简单,可因为是第一次上手,所以没有把握好檀香煎汁的量,馄饨皮太黏糊了。

    没事,再多加一点粉。

    好像加多了,再加一点煎汁。

    煎汁多了加面粉,面粉多了加煎汁,再撒点梅花末。

    三次之后……勉强搞定。

    她果然很聪明。

    一锅炖不了那么多,先煮一小坨吧。

    苏甄儿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然后因为没有经验,所以第一锅糊了。

    苏甄儿:……

    幸好,她做了很多。

    苏甄儿又做了第二锅。

    第二锅……烂了。

    ……

    不知道第几锅后,勉强成型。

    苏甄儿抱怨道:“这锅也太不好用了。”

    绿眉连忙附和,“是啊。”

    苏甄儿心情舒爽了一些。

    如此忙碌一个时辰,苏师傅终于做好一小锅梅花汤饼。

    她袅袅然从厨房出来,端着梅花汤饼往陆麟城的书房去。

    苏甄儿素来不喜欢厨房,因为油烟味太重,会沾染到身上,尤其是头发上,晚上闻到气味,她都无法入睡,可可这次没办法,为了哄人嘛。

    书房内,陆麟城正在处理公务。

    新帝登基不久,公务堆积,周玄祈身边没有那么多信得过的人,再加上谢楚安又不在,因此大部分公务都落在了陆麟城头上。

    虽然公务繁忙,但看到苏甄儿端着梅花汤饼进来,男人还是将公务文书推到一旁。

    苏甄儿将托盘置到空出一块的桌上。

    陆麟城的视线从她被烫红的指尖往上看。

    女人脸上还沾着一点梅花碎屑和白色薄粉,娇憨可爱,生活气十足。

    “烫到了。”陆麟城握住她的指尖。

    “不是,是梅花汁。”

    陆麟城指腹一碾,那抹淡红褪去,可他还是皱眉道:“以后不要做了。”

    这种事情她苏甄儿除了重大事故之外,自然不会再做。

    她讨厌油烟味,已经算着过一会必须要梳洗干净才行,而冬日梳洗晾发,又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因此今年、明年、后年、有生之年应该是没有动力再做了。

    梅花汤饼放在瓷盅里,一掀开,便是袅袅热气。

    “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做梅花汤饼吃。”苏甄儿将漆盘往陆麟城面前推了推。

    她咬着唇,浓密眼睫下垂,“就当作是……我失约的补偿,好不好?”

    男人垂眸看她,漆黑瞳色在光影中镀上了一层暖色,就像银制的冰冷利器披上了一层光。

    “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苏甄儿立刻就高兴了,她抬起头,双眸水漾漾,清亮亮的。

    “相公,快尝尝。”

    陆麟城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到唇边。

    略微有些烫,陆麟城先喝一小口,沉默了一会,将一勺喝完。

    “怎么样?”

    陆麟城点头,“好喝。”

    苏甄儿喜笑颜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肯定了,心中骄傲不已,立刻让守在书房门口的绿眉进来。

    “绿眉,给奇哥儿送一盅过去,一定要说是我亲手做的。”

    正在喝汤的男人面不改色心不跳,问上一句,“奇哥儿病好了吗?”

    “好了,奇哥儿身子骨比我硬朗多了。”苏甄儿道。

    陆麟城点头,没有阻止绿眉-

    英国公府。

    书房内点着灯,身子骨刚刚好上一点的奇哥儿就开始努力学习了。

    他坐在堆满了书籍的书桌后,看到绿眉手中的瓷盅。

    “阿姐亲手做的梅花汤饼?”奇哥儿的病刚刚好,小孩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的精神头不错,看着绿眉揭开瓷盅,梅花汤饼的香气弥漫过来。

    “奇哥儿快尝尝,这可是王妃亲手做的。奴婢们可没有奇哥儿与王爷那么有福气,想尝还尝不到呢。”

    绿眉亲自给奇哥儿盛出一碗。

    奇哥儿听到只有他与王爷才有,小脸上立时露出笑容,接过汤勺就喝了一大口。

    “呕……好……吃……呕……”

    阿姐做的梅花汤底,比苦药还难喝-

    书房内,苏甄儿看到陆麟城吃完一盅梅花汤饼,心头满足不已。

    “可惜做的少了,我下次再给你做吧。”

    “……好。”

    陆麟城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抬头盯着站在自己身侧的苏甄儿看。

    苏甄儿:???

    “王爷在看什么?”

    她的妆面花了?还是口脂掉了?

    男人轻启薄唇,“礼物。”

    “嗯?”

    “生辰礼物。”

    苏甄儿:……

    这招直接开口要礼物的招数到底是跟谁学的?

    见苏甄儿不应声,陆麟城继续慢慢吞吞道:“你不会没有准备吧?”

    “怎么可能呢,当然准备了。”苏甄儿立时回答,“只是不知王爷喜好,怕王爷不喜欢,不如王爷自己挑个喜欢的礼物?”

    苏甄儿小小试探。

    她哪里来得及准备礼物啊!

    男人沉吟半响,终于点头,然后抽出一张纸,将沾了墨水的毛笔递给苏甄儿。

    “我要一份。”

    “一份什么?”

    “永不纳妾书。”

    苏甄儿:???

    “我要你写一份,永远不替我纳妾的承诺书。”

    第36章帮帮我

    书房内燃着苏甄儿最喜欢的芙蓉香, 香炉是精致的铜炉,雕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与这个死板的书房十分格格不入, 被置在角落一处的紫檀花梨香几上。

    再往侧边看, 窗边置着一篮子干花,看样式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是她婚前送给陆麟城的。

    没想到他将她送来的插花制作成了干花,一直保存到现在。

    苏甄儿转移视线, 男人接过她写好的那份永不纳妾书, 小心翼翼塞进宽袖暗袋内,然后压了压。

    对上苏甄儿的视线, 男人抿了抿唇, “生辰礼,不能要回去。”

    苏甄儿:……谁要啊!-

    苏甄儿回到主屋, 桌案上摆着今日管家送来要处理的府中事务。

    她撩起袖摆, 刚刚准备坐下, 突然想到什么, 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

    衣柜内装着今年最时兴的衣服, 被绿眉打理的井井有条。

    苏甄儿拨开衣物,打开衣柜后面的暗格。

    四四方方的暗格内置着一个盒子, 上面压着一块芙蓉玉佩。

    绿眉虽不知她与福来客栈的老板是什么关系,但按照苏甄儿的吩咐,每次都会将取来的盒子和玉佩放到这里。

    苏甄儿拿开玉佩,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份信笺。

    她握着信笺,走到主屋门口, 四处看了看。

    陆麟城正在书房内处理公务,院子内安静极了。

    她关上屋门,走到书案前,用小刀打开密封的信笺。

    琉璃灯的光照耀在苏甄儿脸上,漾出淡淡绒毛暖色。

    她专注认真地看着信笺内容,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谢楚安和周莲芝果然在秘密做税改前的准备。

    大周允许土地买卖,这就意味着宗室勋贵和地方豪强可以大肆兼并土地,并将土地重担留给百姓,这使得国家收入和百姓生活水平都大幅度下降。

    长此以往下去,上面国库空虚,中央财政难以维持正常支出,下面百姓卖儿卖女来维持生计也不是不可能。

    新帝意图通过税改来增加国库收入,减轻百姓负担。

    这是一项巨大的改革措施,其中阻力之大,不可想象,光这份信笺上列出的需要处置的官员就不下几十个。

    还有那些不在金陵城内的各省官员、豪强。

    新帝深知,想要贯彻这项税改政策,就必须要先修吏治,遏党争,惩豪强,不然政策再好,也只能是一纸空谈。

    因此,今年以来,新帝一口气解决了大部分太后党核心成员,现下只剩下以郑首辅为首的一些朝廷命官。

    这些表面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私底下干的暗事可不少。

    当年苏甄儿尚在姑苏之时,就听得一句话。

    姑苏施氏,富贵甲天下。

    施氏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当朝首辅是他家最大的靠山,靠着郑首辅这位先帝老臣,太子太傅,施氏成为了姑苏的土皇帝,住的是姑苏城最大的府邸,拥有姑苏城最多的土地、铺面、庄子等等。朱门酒肉,纸醉金迷。

    在大周混乱的三年内,施氏闭门锁窗,一毛不拔,甚至还在向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增加税收。

    那些巧立名目的私税,不止将百姓每年的收成都拿走了,算下来,百姓还要倒欠他们钱。

    姑苏太守何恒与施氏串通一气,两人官商勾结,只手遮天。

    谢楚安和周莲芝是往浙江方向去的。

    如果苏甄儿猜测的没错,姑苏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会留给陆麟城。

    按照谢楚安和周莲芝的秘密行动看来,新帝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冬去春来,今年的除夕来的比较晚,进了二月后才是除夕夜。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在北辰王府过除夕夜。

    她早早让绿眉将奇哥儿接了过来,两人坐在主屋内一道守岁。

    陆麟城从宫中回来,远远看到主屋里燃着的灯火。

    那灯火很亮,在浓厚冷峭的初春季节划破黑暗的夜空,从主屋延伸,一路蔓延,高高的灯笼被挂起,随风飘荡,细碎的红色流苏飘飘袅袅,到处都是除夕夜的氛围感。

    今日除夕,苏甄儿让管事按照职位大小给王府上下都包了红包,除了家生子外,其余雇佣的下人按照轮班带薪回去探亲。

    乍然一看,王府似乎冷清不少,可当陆麟城隔着门扉看到主屋内的灯光时,却觉得今年除夕是这几年最热闹的。

    他伸手推开主屋大门,拨开厚毡,一股浓郁的暖气扑面而来。

    男人身上的寒意与屋内的暖意相冲,淡淡的凝霜从大氅上消融。

    “先生。”奇哥儿起身,恭谨行礼。

    陆麟城一顿,微微颔首。

    苏甄儿上前,替陆麟城揭开系在身前的大氅系带,正欲替他褪下大氅之时,男人身上揽住大氅,自己挂到了木施上。

    “王爷,我们在等你一道用膳。”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不讲究铺张浪费,因此,虽然今日是除夕,但她只安排厨房做了五菜一汤。

    三人用食,已经差不多了。

    看起来虽寡淡,但用的都是精细料。

    苏甄儿想的是,若按照规矩,除夕之日,安排那么多饭菜,三人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连说话都听不到声。

    还不如寻个小桌,烟火暖炉,挨得近些。

    “嗯。”

    陆麟城点头,随苏甄儿落座。

    菜还是热的,用膳之时,大周的贵人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在内,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奇哥儿一惯不挑食,用的很好。

    苏甄儿一惯挑食,吃得少。

    陆麟城食量大,用了三碗。

    三人偶尔说几句话,其中以苏甄儿最为活跃。

    “王爷尝尝这个。”

    “奇哥儿你也不要挑食。”

    最不挑食的奇哥儿:……

    三人用完之后,接过茶盏漱口。

    一顿饭,吃得十分融洽。

    时辰尚早,除夕夜的守岁刚刚开始。

    隔着王府高墙,苏甄儿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传来鞭炮齐鸣之声。

    “先生,来下棋吗?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从前过年,苏甄儿最常跟奇哥儿下棋。

    每次下棋,这小孩都下不过她。

    今次,奇哥儿居然没有找她,而是寻了陆麟城。

    奇哥儿看向陆麟城的视线中竟带着几分古怪的挑衅。

    苏甄儿看一眼陆麟城,再看一眼奇哥儿。

    “好啊。”

    男人淡淡应下。

    棋盘摆开,苏甄儿坐在一旁观战。

    这局棋下得很慢,主要原因在陆麟城。

    陆麟城作为武将,在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自然比不上从小就受到书香熏陶的奇哥儿。

    因此,作为小孩的先生,陆麟城马上就要惨败这件事,让主屋内的气氛陷入了一时的尴尬和沉默。

    陆麟城盯着棋盘,没有动作。

    奇哥儿放下手中黑子,“先生,你输了。”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苏甄儿素来认为自家这个弟弟是个安静柔顺的性子,没想到短短时日就有了她三分风骨。

    可奇哥儿为什么会对陆麟城有这么大的敌意?之前他可是崇拜这位先生崇拜的不得了。

    “娘子。”突然,陆麟城将视线转向苏甄儿,“帮我。”

    苏甄儿:……

    奇哥儿:……

    奇哥儿急了,“先生,你怎么能……”

    “我们开局之前,可没有说不能寻局外人帮忙。”陆麟城慢慢悠悠打断奇哥儿的话。

    若非自身素养,奇哥儿真想指着面前这男人大喊一句,不要脸!

    灯色下,男人眼睫下垂,像小飞虫似得忽闪忽闪,那张脸突然凑到苏甄儿面前,还真是……可怜又可爱。

    奇哥儿看着自家被美色所迷的阿姐抬起自己的芊芊素手,落下一白子。

    棋局瞬间扭转。

    与苏甄儿坐得更近些的陆麟城掀开眼眸看向奇哥儿,那份闪烁不明的暗爽感让奇哥儿气得咬牙。

    一炷香时辰过后,得到苏甄儿鼎力相助的陆麟城落下最后一子。

    白子胜。

    “你输了。”陆麟城盘腿坐在案上,单手托着下颚,姿态显得很放松。

    这不是欺负小孩吗!

    奇哥儿咽下一口气,“先生有何吩咐?”

    陆麟城屈起食指敲了敲下颚,“从此以后,在外你唤我先生,”男人的视线从苏甄儿脸上划过,“在内,换我姐夫。”

    “叫一声听听。”

    奇哥儿:……向恶势力低头。

    “……姐夫。”

    苏甄儿闷头笑了出来。

    奇哥儿又羞又气的脸红-

    苏甄儿身子弱,守岁这件事从来没有完整的完成过。

    因此,不知不觉间,在温暖的炭盆边,她就靠在陆麟城的肩膀上睡着了。

    男人手掌贴着她的面颊,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接过绿眉手中递来的毯子,小心翼翼将人罩起来。

    屋内炭盆也多添了几块。

    府外的鞭炮声连绵不断,奇哥儿坐在两人对面,望着蜷缩在陆麟城怀中睡得安稳的苏甄儿,怔怔出神。

    “若你赢了,想要什么?”

    安静的主屋内,陆麟城突然开口。

    小孩性子安静,难得显出如此的攻击性。

    因为知道下棋是陆麟城的弱项,所以才选择这项来跟他对决。

    没想到陆麟城耍赖,找了苏甄儿帮忙。

    “我只想姐夫,好好对阿姐。”

    听闻此话,陆麟城低低笑了一声,“如果想提出条件,就必须要拿出实力,你强了,就算不说,旁人也会惧怕。奇哥儿,你太弱了,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奇哥儿瞬间抬眸看向陆麟城,眼神中闪烁着愤怒,“我一定,会变强。”

    “保护阿姐,保护英国公府。”-

    奇哥儿放下豪言壮语之后,便独自一人回英国公府,准备挑灯夜读。

    强者总是孤独的。

    奇哥儿拿着灯笼,一个人走在阴森森的小道上,鼓励自己。

    那边,陆麟城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那里,安静等待。

    “奇哥儿走了,装得不累?”

    苏甄儿:……

    好吧,她一开始确实困了,迷迷瞪瞪歪头靠到陆麟城的肩膀上时,下意识醒了。

    刚想躲开,男人单手揽住她的肩膀,披上毛毯,将她裹住。

    这一下,她是睁眼也不好,不睁眼也不好。

    陆麟城和奇哥儿的话苏甄儿都听到了。

    “我们对奇哥儿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毕竟他还那么小。

    苏甄儿睁开眼,正对上陆麟城的视线。

    “就算再怎么痛,人生成长这一课,谁都躲不过。”

    也是。

    苏甄儿蹙眉点头。

    然后下一刻,她只感觉身子一轻,连人带毯被男人抱了起来。

    软榻上的棋盘还没撤下,苏甄儿的后背压在一半棋盘上,黑白子落了一地,掉在地毯上,悄然无声。

    长榻略高,苏甄儿单脚点地,另外一只脚踩在陆麟城屈起的膝盖上。

    陆麟城的手从毯中伸出,勾住她的衣领。

    “冷吗?”

    松散的腰带,散开的罗裙。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毯子,苏甄儿轻吸一口气,眼尾通红。

    “阿姐!我觉得还是让绿眉姐姐送我一程……”

    主屋大门突然被人打开,苏甄儿披头散发连人带毯一头扎进陆麟城怀里。

    陆麟城:……

    第37章你会想

    过了年, 进入三月,温度开始慢慢回升。

    近日里,由姑苏城传来的小报消息, 姑苏施氏独子逼死歌楼舞女, 小报满天飞,已经传到金陵,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件事。

    因为事件恶劣, 引起了民愤, 所以被上报到了朝堂,得到了新帝的关注。

    对于此事, 新帝格外重视, 将其交给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北辰王处置,望平息民间众怒。

    事情紧急, 陆麟城定在明日出发。

    “王爷, 行装我都让绿眉收拾好了, 你看看还有没有欠缺的。”

    苏甄儿将手中单子递给陆麟城。

    男人单手接过单子, 上面是一些贴身衣物和他日常惯用的东西。

    陆麟城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不高,衣能蔽体, 食能果腹便可。

    他略看一眼,“没有。”

    “那妾就出门去了。”

    “出门?”

    “城东有个雅集设在新造的梅园里, 听说那里开了金陵初春的第一支梅花,凝着寒霜,迎风独立,格外动人。”

    新婚丈夫明日就要出远门了, 新婚妻子却在今日去赏梅,看起来没有半点依依不舍的意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园晚间还有夜宴, 王爷明日要出门,早些歇息吧。”苏甄儿温柔体贴的说完,带着绿眉转身离开,头也没回-

    苏甄儿坐上马车前往城东梅园,看到了金陵初春第一支梅花,迎着寒风,颤颤巍巍地盛开在枝头,娇弱却凛冽。

    夜宴上,苏甄儿饮了几杯温好的热酒后,提前离席。

    马车辘辘行驶在金陵城的大街上,路过一家叫福来客栈的地方时,车内传出苏甄儿带着酒意的声音。

    “我要去喝一杯茶醒醒酒。”

    马车驶入福来客栈,苏甄儿下车之后直接入了客栈的包厢。

    客栈一楼是茶馆,二楼是包厢,三楼是客栈。

    初春天寒,茶馆的生意反倒好了很多,一楼的喧闹声传到二楼。

    “我听说施氏拿出十万金都被姑苏小报给拒了!硬是要将这件事情爆出来,可真了不得啊。”

    “这些官商勾结的狗东西,杀人是不怕的,唯独怕被人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听说皇帝已经派北辰王亲去姑苏探查这件案子了。要是没爆出来,说不准又是饭桌上一杯酒的事。”

    “这小报老板到底是谁啊?这么有骨气!上骂皇帝,中骂狗官,有时候连咱们老百姓都不放过。”

    二楼,苏甄儿端端正正坐在桌边轻咳一声,示意绿眉将包厢的门关上。

    门刚刚关上,福来客栈的老板就过来了。

    “大事不好。”老板娘关上包厢的门,面色凝重地走到苏甄儿面前,“咱们在姑苏的人被扣住了好几个,施氏那篇的主笔人李挚……被马车当街撞死了。”

    苏甄儿的面色也跟着一瞬沉下来,她表情严肃地颔首,拿起置在桌上的帷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赶过去处理。”

    “你亲自去?我听说新帝让北辰王负责此事,你的身份会不会暴露?”

    “我会暗中处理。”

    燕娘满脸担忧,“北辰王此人,心思城府深沉,又极不通人情,我们安插在金陵的人因为他的鬼面军,所以撤回了很多,始终不能全面渗透,不然当初梁家的底细早就能查清,不至于让馆主你……”说到这里,燕娘一顿。

    “往事不必再提。”

    主要是太丢脸了。

    有些前未婚夫说出来,都跟犯罪记录一样令人羞耻。

    苏甄儿扶额,素手挡住自己半边脸,“这件事也怪不得你们,当时是我年纪轻,心思太过单纯,容易轻信别人。”

    按照当年她那个性子,就算是小报势力渗透了金陵,也不会想到要去查梁家底细。

    谁能想到自己的亲舅舅家会怀着这样恶毒的心思呢?

    “若是被他知晓你的身份……恐不会放过。”

    直到现在,那位北辰王都以为自己娶的妻子是只无害的羔羊。

    燕娘顿了顿,突然又改口道:“我听闻你们琴瑟和鸣,十分恩爱,或许他是对你不一般的……”

    “燕娘,”苏甄儿起身,一声叹息,打断她的话,“男人的喜欢在利益和权势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更何况,这位北辰王也不喜欢她,他们两个人只是在表象上履行着夫妻职责罢了。

    “便是我自己,若他无权无势,我也不会选择他。”

    包厢内静默一阵,“时辰不早,我走了。”苏甄儿走出三步,突然回首看向老板娘,“你会害怕吗?燕娘。”

    包厢内微弱的光线中,燕娘缓慢开口,“有的人会为一只猫付出生命,有的人会为一棵树付出生命,有的人仅仅只是为了追寻一个真相而付出生命。”

    “芙蓉馆是微末之人的咽喉,真相不死,我们永存。”-

    夜深了,苏甄儿回到北辰王府,书房的灯已经熄灭,主屋的灯也暗了。

    这位北辰王的日常极其乏味,不是在处理公务,就是在处理公务的路上,好像他天生就是为了公务生的。

    虽然偶尔也有欢愉时刻,但总十分短暂,最重要的是,无法交心。

    “王爷睡了?”

    “王爷方才进宫去了。”

    半个时辰前,周玄祈派人去将陆麟城唤了过来。

    御书房内,龙涎袅袅,周玄祈坐在御案后,表情严肃的跟陆麟城谈话,“此次前去姑苏,有三件事要你替我办。”

    “一是处理施氏嫡子杀害歌楼舞女一案,二是查探姑苏的私税,三是……芙蓉馆。”话说到这里,周玄祈翻开案上的东西递给陆麟城。

    这是一份姑苏小报,排版简约,标题醒目。

    姑苏首富之子杀害歌楼舞女的文章不仅在头版头条上,而且占据了半张小报。

    在小报左上角,有一朵芙蓉花的印刷标志。

    周玄祈单手敲着书案,“这些非官方的小报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它甚至不止覆盖了一个大周。”周玄祈眉眼下压,周身气质瞬间锋利。

    “这第三件事,我想知道这个芙蓉馆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芙蓉馆,大周各地最出名的非官方小报的总部,在姑苏城中。

    现在最出名的金陵小报和姑苏小报皆由芙蓉馆分馆出品。

    可以说,掌管着芙蓉馆的人,就掌握了大周非官方渠道的舆论权利。且因为其言辞犀利,敢言他人不敢言,报他人不敢报之事,所以百姓对其信服度极高。

    甚至还有人称芙蓉馆乃笔中青天-

    苏甄儿畏冷,屋中的炭盆温度总是烧得很高。

    她早早歇下,迷迷糊糊间感觉身旁有人躺了下来。

    淡淡的皂角香气,他净了身,肌肤温度带着天然的熨烫,像个始终不会冷却的火炉。

    陆麟城跟别的武官不一样,他很爱干净,苏甄儿非常喜欢这一点。

    虽然他们在食物上口味不合,但在生活细节上陆麟城并没有触及到苏甄儿雷区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她到现在为止都能跟陆麟城完美的维持着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除了以上这些,她跟陆麟城在床,事上也很合得来。

    虽然他总是沉默居多,但并不像其他人描述的武官那样粗俗无礼。

    他始终斯文克制,就像是苏甄儿在减肥期吃自己最喜欢的甜品酥酪时,带着一股虔诚的味道。

    “唔……”

    苏甄儿突然感觉肩膀一疼。

    她蹙眉,正欲伸手将覆在身上的陆麟城推开,男人率先退开,然后轻轻舔,了一口被他咬破的地方。

    “抱歉。”

    莫名其妙!

    她收回!

    你是狗吗?

    男人埋首在她颈肩见,声音比平时低一些,“明日我要走了。”

    他的胳膊垫在她的后腰上,不太舒服。

    苏甄儿侧了个身。

    陆麟城压在她腰上的胳膊收紧,将她挤入怀中。

    苏甄儿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

    男人的体温很烫,苏甄儿迷迷糊糊间困顿下来。

    “你会……想……”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话。

    可是她太困了,没有听清楚。

    翌日,陆麟城启程赶往姑苏。

    男人前脚刚走,苏甄儿后脚就把绿眉唤了进来。

    “王妃,这样能行吗?”绿眉声音发颤。

    “坐船从金陵城到姑苏,最慢也只需要三天。我这一来一回,事情解决的快,也只需半个月的时间。”苏甄儿一边说话,一边穿上绿眉从外面偷渡进来的男子衣衫,然后忍不住揉了揉腰。

    昨晚男人的力气比任何时候都大,虽然事后他道歉了,语气之中也饱含歉意,但苏甄儿总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在这副她认为的斯文克制的皮囊之下,是不是也藏着另外一张面孔之类的。

    “那您怎么不与王爷同行呢?”

    当然是因为躲在暗处更容易行事啊。

    “嘘。”

    苏甄儿替绿眉整理了一下她的发髻,然后往她发髻上插了一支珍珠玉簪,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裙衫。

    “从现在开始,你就在府中当受了风寒不能吹风的王妃。”说完,苏甄儿最后将面罩往绿眉脸上一系,又戴一层帷帽。

    绿眉一把抓住苏甄儿的胳膊,“王妃,奴婢害怕。”

    苏甄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在我回来之前,一日给你一两银子。”

    绿眉的月例是二两银子。

    听到此话,原本还一脸怂样的绿眉瞬间挺直了背脊。

    “王妃不必忧心王府,可以再顺便游历一下我大周的大好河山。”被银子蒙蔽了双眼的牛马打工人绿眉。

    苏甄儿:……-

    苏甄儿虽然会骑马,但骑术一般,也受不了马车的长途颠簸,因此,她选择走水路。

    水路走了两日,苏甄儿终于到达姑苏。

    许久没回姑苏,这里的商贸繁华不少。

    港口早有人接应,苏甄儿提裙……没穿裙,她学着男子模样,双手负于后,抬脚跨步走出船舱。

    春日冷峭,姑苏的风夹带着细腻的雨水,这是江南地区独有的迷蒙细雨,从水面席卷而来,腾成白雾,包裹着水上的一切。

    木船漾漾,有船只从她身侧略过,船上少女单手持伞,靠近之时,白雾变得稀薄,也将船上的少年模样显露出来。

    少女痴痴望着少年白皙秀美的容貌。

    姑苏江南之地,少年男子多具秀丽之色,还有敷粉装扮者。因此,苏甄儿并不突显,只会让人觉得其容貌惊人,过分男身女相。

    注意到少女眼神,苏甄儿手持折扇,莞尔一笑,少女神色羞怯的将脸埋于伞面之下,等再将伞挪开之时,那云霞一般的少年早已与这江南烟雨一般朦胧消散。

    吹了点风,有点头疼。

    苏甄儿单手按着额头,坐在马车内,跟过来接应她的人点头示意。

    前来接应她的人是实际负责姑苏地区小报的人,名唤华潇。

    苏甄儿身份隐蔽,整个金陵城除了燕娘就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在姑苏城也是一样,除了华潇,没有人知道她是芙蓉馆的馆主。

    “撞死李挚的马夫被扣押在县衙牢房,衙门没有公开提审,我们见不到面,也就没有办法知道这到底是一场受人指使的蓄意谋杀,还是意外。”

    “李挚的尸首呢?”

    “被安置在衙门的停尸房。”

    “舞女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施氏嫡子施品安在歌楼里当着几十号人的面调戏那舞女被拒,恼羞成怒,直接将刀捅入舞女腹部,无可辩驳,已被羁押候审。”

    施品安的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新帝让陆麟城来姑苏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马车往前行进,突然停住。

    苏甄儿听到一阵激昂的声音穿透过来。

    “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请在此签名,求衙门为李挚立案调查!”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看到一群年轻的儒生拿着手中纸笔,在人群中奔走。

    “那些是什么人?”

    “是正在上学的年轻学生,他们认为李挚的死有问题,正在求万民书,希望让衙门立案调查。”

    春日寒风呼啸而过,年轻的学生们脸上却跑出热汗。

    下一刻,捕快从街头跑过来,十分熟练的暴力驱散。

    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张万民书也被扯烂了。

    捕快们扬长而去,领头的学生鼻青脸肿地低头去捡万民书碎片。

    他抬起头,看到苏甄儿的马车,走过来,声音沙哑,“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请在此签名,求衙门为李挚立案调查……”

    马车内没有动静,那学生失望垂目,正欲离开之时,一只手从内伸出,取走他手中的万民书,片刻后,那张破碎的万民书中夹着一枚金制的芙蓉书签被递出来。

    “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多谢奔波,李挚不会枉死。此乃芙蓉签,遇事可持此签寻芙蓉馆相助。”

    学生看着手中的芙蓉签,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声音也更加洪亮,转身摇着破碎的万民书继续呐喊,“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那群学生的身影渐渐拉远,苏甄儿坐在马车内沉默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

    “有门路能进衙门的停尸房吗?”

    “有,馆主的意思是……”

    “必须要让李挚的案子被陆麟城注意到。”苏甄儿单手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北辰王的行踪呢?”

    华潇略显犹豫,“今夜,姑苏太守准备在丽春楼宴请那位北辰王。”

    “丽春楼?那是什么地方?”

    华潇看一眼面前穿着男装却依旧容色风华的女子,她咽了咽口水,作为少数知道馆主真实身份的人,她的声音变得更小心,“……姑苏城最大的妓馆。”

    苏甄儿微笑着,手中用来装点斯文的扇子被她撕开了。

    第38章偶遇了

    丽春楼。

    北辰王大驾光临, 身为姑苏太守的孔礼河自然要好好招待。

    孔礼河按照从前伺候那些过来巡查的上位者的规矩,将人带到了姑苏城最大的娱乐场所,丽春楼。

    今日丽春楼被人包场了, 因为太守要招待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

    珠帘之后, 宴案之侧,男人面前摆着美酒佳肴,身旁琴音作伴,老鸨在孔礼河的示意下, 抬手鼓了一下掌。

    门扉被打开, 一排美人鱼贯而入,珠光宝气, 美丽不可方物。

    丽春楼的美人都是从小训练, 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坯子。

    “王爷,这位是施家家主施昌, 这些是他特意为您准备的余兴节目。”孔礼河为陆麟城介绍跟在众位美人身后进来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给王爷请安。”施昌立刻上前叩拜。

    陆麟城单手转着酒杯, 指腹摩挲过沾着酒水的杯缘。

    他神色冷淡的抬眸, 珠帘之后, 不辨表情。

    美人们略略抬头,看到珠帘后男人若隐若现的容貌, 忍不住心神荡漾。

    在一堆容貌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中年男性中,坐在主位的北辰王年轻俊美, 耀眼极了。

    美人们跃跃欲试,心跳加速。

    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陆麟城身上。

    “第一个出去。”

    孔礼河脸上露出微妙了然的表情。

    都说这位北辰王与北辰王妃恩爱有加,可遇到他精心挑选的美人,还不是拜倒在石榴裙下。

    男人嘛, 都一样。

    下一刻,陆麟城冷淡中带着厌恶的声音再次传来, “剩下的跟着出去。”

    孔礼河手肘一滑,差点摔出宴案。

    上位者的气势凛然压过来,美人们花容失色,纷纷退了出去。

    屋中一瞬安静下来,就连角落帘后的靡靡之音都静了。

    陆麟城起身,“舞女的尸体在哪?”

    “在,在衙门的停尸房。”

    “去衙门。”

    孔礼河立刻上前阻止,“王爷玉体金贵,那种地方……”

    “很适合我。”

    男人站在晶莹剔透的珠帘后面,那张脸漂亮到张扬,可看向孔礼河的表情却并浸着一股子跟容貌不相符的阴郁。

    大周杀神。

    直到此时,孔礼河才意识到,外面那些关于北辰王的传言所言非虚。

    这位北辰王并非如他外表所展现出来的那般是个优雅漂亮的花瓶,而是一柄从尸山血海里蜕变出来的利剑。

    再华丽,再好看,都是一柄会杀人的剑-

    孔礼河跟在北辰王身后,出了丽春楼,往衙门赶去。

    施昌随在后面,对上孔礼河的一个眼神,立刻表示了解。

    有些贵人看似不要,实际只是怕落人口舌,若是暗地里再送一遍,大多都是要的。

    姑苏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夜市喧嚣。

    陆麟城骑上珍珠,一路疾驰来到衙门。

    刚到门口,便看到衙门内一角有阵阵黑烟升腾而起。

    陆麟城翻身下马,抬脚踹开衙门一侧角门。

    沿着角门往里去,黑烟越发浓郁。

    “你是什么人?怎么深夜出现在县衙?”有捕快发现了陆麟城。

    男人眯眼站在那里,“哪里着火了?”

    语气威压太甚,那捕快不自觉道:“是停尸房。”

    因为火势发现及时,所以停尸房里面的尸首都被抢救了出来。

    停尸房内一共就两具尸首,一具是那个舞女的,另外一具就是李挚的。

    尸体被摆放在院中,四周挂着惨白的灯笼照亮。

    陆麟城站在两具尸首中间,抬手揭开白布。

    天寒,这两具尸首都保存完好。

    舞女的案子板上钉钉,烧毁尸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这火必然是针对另外一具的。

    陆麟城将视线转向李挚。

    年轻的男子,二十出头,容貌清秀,手指处有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身上穿着书生青衣,头部重创,身体有多处骨折碾压伤。

    “李挚案子的卷宗。”

    虽是县衙,但太守在,因此,知县是做不得主的,他将视线投向孔礼河。

    “没听到吗?王爷要卷宗。”

    “是,是,下官立刻去拿。”

    陆麟城抬眸看天。

    风向,是南。

    火是从停尸房北面角落起的,就算烧起来,也只会往北面烧,不会烧到停尸房。

    有人故意想引起他对李挚的注意。

    “王爷,卷宗。”

    陆麟城擦了擦手,偏头接过孔礼河递过来的卷宗,一边翻阅,一边道:“好端端的,停尸房怎么会起火?”

    孔礼河面色一凝,随后笑道:“下官一定严加审查。”

    “先把尸体运送到我住的地方。”

    “什么?王爷,这,这不合规矩。”

    “哦?你要给本王立规矩?”陆麟城淡淡瞥他一眼,语调散漫。

    “下,下官不敢。”

    “十三,带人运尸首。”

    “是,王爷。”-

    陆麟城将两具尸体都带走了,孔礼河和知县站在被烧了一半的院子里,表情难看极了。

    而直到此时,施昌才姗姗来迟,他不善骑马,坐着马车过来,还要替孔礼河办那件事,自然就耽误了一会。

    “太守,我……”

    施昌话还没说完,迎面就被扇了一巴掌。

    “蠢货!”孔礼河气得几乎癫狂,“谁让你在这个时候烧尸体的?”

    施昌被扇得一个踉跄,他的耳朵一阵嗡鸣,“烧尸体?不是我干的啊。”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难道是北辰王自己……”

    孔礼河话说一半,陡然沉默。

    说不定真是这个北辰王贼喊捉贼,好一出贼喊捉贼。

    难道他知道李挚的案子不对劲了?

    “那个马车夫呢,都交代好了吗?”

    “交代好了,太守放心,一定不会出错的。”施昌话罢,殷切上前,“草民跟大人是一条船上的人,再说了,我儿的命还仰仗大人呢。”

    若非那个姑苏小报将事情闹大,一个贱民的命罢了,给点银子就打发了。现在他儿子入了狱,看这北辰王的意思,估计也不会轻判,幸好,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对策。

    孔礼河斜睨他一眼,“放心吧,本官已经安排好了。”-

    衙门外一处马车内,苏甄儿靠坐在软垫上,看着十三从角门出来,身后跟着的捕快抬着两具尸首。

    成了。

    苏甄儿轻轻吐出一口气,正欲离开,突见那边施昌骑着马急匆匆赶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辆垂挂珍珠帘子的马车。

    马车停在巷子口,施昌进了衙门。

    苏甄儿盯着那装饰华贵的马车蹙了蹙眉,她略一沉思后,趁着那马车夫离开小解之时,撩开马车帘子下了地。

    四下无人,苏甄儿走到那巷子口的马车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撩开珍珠帘。

    珍珠相撞,声音清脆。

    帘内,一容貌美丽的女子身穿薄衫伏跪在地,车内熏香浓郁,女子脂粉雪白,场面极其旖旎。

    女子听到动静,微微抬眸,却见面前是一俏丽小郎君,再看一眼,分明是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你……”

    一柄羊角匕首抵在女子脖颈,女子登时就被吓得浑身僵直,不敢动弹,尖叫堵在嗓子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这女子实在吓得不行,好像马上就要晕厥过去,苏甄儿只好出言安抚,“别怕,你如实回答,我自然不会拿你如何。”

    “你是谁?”

    那女子定了定神,“我,我是丽春楼的花魁。”

    “这是谁的马车?”

    “是,是北辰王的马车。”

    花魁话落,只见那原本面容还算和善的小娘子登时眉目一拧,搭在马车帘子的手一下揪紧,然后发出一个古怪的音,“呵。”

    “王爷,王爷,留步……”衙门角门口传来声音。

    苏甄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跟这花魁娘子纠缠太久,竟忘了时间。

    她的马车停在角门必经之路上,这个小巷又被花魁的马车堵住了。

    无路可去。

    正巧此时,那马车夫还小解回来了。

    “进去。”

    苏甄儿捂着花魁的嘴,将人按进了马车里-

    十三带人运送尸体先行离开。

    陆麟城正欲翻身上马,施昌急匆匆的从角门出来,“王爷,王爷,请留步。”

    施昌追上前,气喘吁吁,“王爷,下雨了,您还是坐马车吧,草民为您准备了,准备了好东西。”

    施昌话音落,一侧小巷之中便有一辆马车辘辘而来,正好停在陆麟城身侧。

    第二次了,陆麟城自然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

    “不必。”他懒得看一眼,直接拒绝。

    马车内,神经紧绷的苏甄儿吐出一口气。

    施昌急了,“王爷,您只要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行……”说着话,施昌上前,企图自己拉开马车帘子。

    那边,陆麟城已然翻身上马。

    施昌没来得及打开帘子,又去拦人。

    苏甄儿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听到马蹄声渐远。

    只要陆麟城走了就行,她自然有办法应付剩下的人。

    正在此时,原本还乖巧被她牵制着的花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将她推开,直接冲出了马车,速度快到苏甄儿根本来不及阻止。甚至因为花魁娘子力气太大,所以苏甄儿被反震开后还撞到了马车壁,原本就有些钝痛的脑袋更加疼了。

    “救命啊,王爷!”

    马车外,是花魁娘子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陆麟城反应极快,调转马头的同时抽剑。

    软剑发出嗡鸣声,珍珠帘被拦腰斩断。

    细雨迷蒙,雪白圆润的珍珠颗颗分明地砸在铺着雨水的深暗色青石板砖上。

    马车内,苏甄儿手中持着羊角匕首,来不及遮挡面容。

    衙门口悬挂着两盏灯笼,灯色朦胧,照亮马车一角。

    陆麟城的剑悬在她面前,只差一点。

    花魁跪在地上,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混着风声不停歇。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苏甄儿迎着晚间冷风睁开眼,晕眩感还没完全褪去,她努力稳住呼吸,视线从面前的剑尖移到陆麟城脸上,露出一个笑。

    “王爷,偶遇。”

    第39章不想我

    “刺客, 有刺客,有人行刺!快保护王爷!”施昌手脚乱舞,大嗓门引来衙门中的捕快和孔礼河一等人。

    “王爷, 发生什么事了?”孔礼河领着一众衙役出来了。

    陆麟城皱眉看他们一眼, 似乎是嫌弃聒噪。

    “无事。”

    他直接收剑,抬脚步入马车。

    苏甄儿手中还攥着那柄羊角匕首,看到陆麟城上马车,下意识将尖锐的羊角匕首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麟城顿住动作, 低头看向这柄羊角匕首。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防备和警惕, 就好像这不是一柄匕首,而是一株芙蓉花。

    “你怎么会来?”

    对比刚才与施昌说话的语气, 现在陆麟城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

    苏甄儿拿不准陆麟城的心思。

    她攥着羊角匕首, 视线往下一瞥,双眸微动, 反问道:“妾若不来, 怎知王爷, 金屋藏娇?”

    陆麟城看着马车外的那位花魁娘子, 皱了皱眉,“我不要的, 他们硬塞给我……”语气之中带上了几分烦恼的委屈,跟方才杀伐果断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捅我一刀消消气?”

    陆麟城的手突然覆上苏甄儿攥着羊角匕首的手。

    苏甄儿吓得往回一抽, 脱口而出,“你疯了?”

    看到苏甄儿的反应,陆麟城偏头,笑出了声。

    苏甄儿:……耍她。

    苏甄儿又羞又恼, 还有一点惊疑不定。

    这该是“心思深沉”的北辰王在古怪的地点看到不应该出现之人的反应吗?

    还是……他在演戏?

    苏甄儿抬眸观察。

    男人脸上笑意未消,昏暗的马车内燃烧着暖烘烘的熏香, 他垂眸望过来,黑色的瞳仁,潋着涟漪,泛出湿润的光泽,浸着尚未消散的笑意。

    若是演戏,那这演技也太好了点。

    大庭广众之下,方才还阎罗王似得北辰王与一俊俏小郎君在车内私密言语,动作亲密。

    因为陆麟城的遮挡,所以众人看不到那小少年的脸,只能瞧见那握着羊角匕首的一只素手,纤弱细细,青葱如玉,穿着衣袍的身姿羸弱不堪。

    早就听闻某些贵人有特殊癖好。

    原来这位北辰王不要花魁,是因为他们没送到心坎上。

    只可惜了那位传说中花容月貌的北辰王妃了。

    那些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传言大抵也是假的了-

    陆麟城暂住在姑苏城外的驿站内。

    驿站虽干净,但难免年久失修,多了一股沉郁的潮湿阴暗之气。

    苏甄儿的视线从发霉的墙壁转到简单的木床铺盖上,看向陆麟城的视线带着无言的控诉。

    陆麟城微微偏头,避开苏甄儿的视线,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出门在外,陆麟城素来不重视居住条件。

    太守和施家其实也为他准备了住处,只是他不想去。

    因为富贵锦绣窝跟木板稻草堆之间,他反而对稻草堆情有独钟。

    而苏甄儿是绝对不会喜欢稻草堆的。

    灰扑扑的屋子里,明珠一般的玉人站在那里,显得格外不相称。

    就好比此刻站在一处的他们两个人。

    一个云,一个泥。

    “我重新找……”

    陆麟城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敲门声,“王爷。”

    是十三。

    男人立时整肃,“何事?”

    十三难得的欲言又止,“您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陆麟城推开房门。

    驿站上下两层,一楼大厅内站着十几个衣衫单薄的少年郎,个个生得粉雕玉啄,肤白貌美,不辨雌雄。他们挤挤挨挨站在一处说话,听到动静时一齐仰头看向二楼。

    俊美无俦的男子站在二楼,身后跟着一位小郎君,正探头探脑地看。

    “王爷,施家送来的。”十三闷声道。

    “噗……”

    陆麟城身后传来一道忍笑声。

    他转头看去,苏甄儿笑得眉眼弯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谁酿成的后果。

    “送回去。”陆麟城单手扶额,话罢,他伸手拉住苏甄儿的手腕,将人重新带回了屋子。

    屋内没有炭盆,潮湿憋闷的空气中带着一股长久不散的霉味。

    “我没有要。”

    “我知道。”苏甄儿的笑意还留在脸上,而且有越来越扩散的趋势。

    陆麟城:……

    下一刻,苏甄儿的腰被人揽住,女人纤细而单薄的脊背被他覆在掌下,男人的呼吸声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她下意识偏头,后脑勺扣上一只手,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抚着鬓发,隔着衣料触到上次的咬痕上。

    “还没消?”

    苏甄儿肌肤白,很容易便会留下痕迹。

    虽然几日过去,那咬痕已淡,但依旧能看出其轮廓。

    上次被咬的痛楚还残留着,苏甄儿瑟缩了一下肩膀。

    男人眸色轻动,脑袋靠在她的脖颈上,含住她的一缕黑发轻轻扯了扯。

    “不咬你。”

    苏甄儿被他蹭得发痒。

    “何时过来的?”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男人贴着她说话。

    因为靠得很近,所以就连苏甄儿最细微的颤抖都会暴露在陆麟城的掌下。

    “今日刚到。”幸好,苏甄儿已经想好了理由,“我想老宅了,过来看看。”

    陆麟城身上很烫,他一年四季都是一个火炉。

    苏甄儿冰冷的肌肤在他怀中渐渐蕴热起来。

    屋中的气氛似有升温,可揽着她的男人却突然不说话了。

    搭在自己背脊上的胳膊抽身离开,苏甄儿只觉身边一空,那股子暖意随着男人的消失也跟着离开。

    男人站在她身边,垂着眉眼,静默了一会,突然转身,隔着衣料,俯身照着上次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苏甄儿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得一愣,直到肩膀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感,才恍然发现自己又被咬了。

    隔着衣料,咬得不疼,她如画的眉目微微睁大,不知道陆麟城到底在搞什么鬼。

    幸好,也不是很疼。

    跟小狗玩闹时的啃咬一样。

    带着一股威胁似得警告和不满,可又不会真的下口重咬,只是留下一点淡痕。

    苏甄儿推了推他。

    男人顺势松开。

    “十三。”陆麟城打开屋门,“备马车,进城,去英国公府老宅。”-

    虽然好几年没有回老宅了,但家中留下的老奴将宅子照顾的很好,跟苏甄儿离开前一模一样。

    白色的灯笼和白绫已经撤下来了,挂上了漂亮的红纱笼灯。

    苏甄儿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动物在充满自己味道的巢穴中是最安心的。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悉至极,让人下意识产生安全感。

    苏甄儿也是如此。

    她一路行走,略过从小玩到大的庭院长廊,来到熟悉的闺房内,嗅着被褥上的芙蓉香,抬手抚过胭脂色的床帐子,视线上移,糊了绿纱的窗户,挂着芦帘,半卷起,露出外面刚刚爆出新芽的芭蕉叶。

    穿廊两侧置着的芙蓉花还没开,院中的梨树已经开了。

    这是她当初跟母亲一起种下的。

    可惜,母亲尚未看到它开花就去世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苏甄儿吩咐管家取了一个小铲子过来。

    她撩起裙裾,蹲在梨花树下一顿挖。

    只可惜力气浅,挖了很久也只是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洞。

    “给我吧。”

    一只手从旁伸出,拿过苏甄儿手中的小铲子,一铲子下去,就抵到了土中的东西。

    三五下将里面的东西挖出来,陆麟城徒手抱出。

    苏甄儿脸上难掩欣喜,女人鼻头被风吹得微红,眼眶也有些湿润,她伸手抚了抚酒坛子上挂着的红绳,“挖出来了。”

    “这是当年我跟母亲一起酿好之后,藏在梨花树下的,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来将它挖出来了。”

    苏甄儿抬眸,看到陆麟城面颊上不知何时飞溅上的泥点子。

    她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面颊上如羽毛般拂过轻抚,男人一顿,看到女人笑靥如花的邀请,“王爷,一起尝尝这梨花酒吧。”-

    管家置备了菜肴,按照苏甄儿的吩咐放在梨树下。

    梨花瓣落,倾洒在桌面上。

    苏甄儿换了女子衣衫,披着斗篷坐在那里。

    略有些冷,她吃了一口热酒,身体跟着暖和起来。

    苏甄儿的视线落到对面的陆麟城脸上。

    男人坐在那里,闷不吭声地喝酒。

    方才他们一路回来,苏甄儿坐在马车内,陆麟城骑马在侧,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现下虽然坐在一处,但男人却也没有说话。漂亮的眉目下垂,遮住眸中神色,像是在想事情。

    “王爷有烦心事?”

    为了维持两人和谐的夫妻关系,苏甄儿还是很愿意做一下解语花的。

    可男人却只是抬眸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吃酒。

    苏甄儿:……

    不愿意说就算了,谁稀罕听。

    梨花香、酒香,混杂着淡淡的芙蓉香一道入口。

    微辣、醇厚。

    晨曦初起,光色朦胧。

    男子扶趴在石桌上,像是醉死了过去。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的酒量似乎一般。

    晨间天气温度骤降,酒气下去之后,身体开始冷了。

    苏甄儿正欲起身唤人,下一刻,原本安安静静趴在那里的男人突然起身。

    男人脸上不显酒色,表情看起来无比正常。

    可他的眼神却直愣愣的,像野兽捕食前的眼睛。

    苏甄儿仰头看他。

    下一刻,男人俯身,张口。

    又要咬!

    苏甄儿眼疾手快,一把捧住了陆麟城的脸,阻止了他的动作。

    男人被这轻飘飘的力量钳制住,也不动了。

    他垂着眉眼,任由苏甄儿压着脸。

    可能是不太舒服,陆麟城稍稍挣扎了一下。

    苏甄儿下意识压得更紧,几乎将陆麟城的腮帮子肉都挤出来了。

    春风起,一簇一簇,素白的梨花如雪一样拥在枝头,轻轻晃动。

    “王爷,你喝醉了。”苏甄儿耐着性子轻哄。

    听到苏甄儿的声音,男人蹙眉。

    他眨了眨眼,眉目低垂,呢喃轻语。

    “只想老宅,不想我吗?”

    第40章有苦衷

    胭脂色的帐子垂落一半。

    男人躺在窄小的绣花床上, 显得整个屋子都逼仄不少。

    胡桃木色的圆桌上置着一个包袱。

    方才管家抱着包袱过来问她,要放在何处。

    这是陆麟城的包袱,花色还是她替他挑的青绿色。

    苏甄儿看向躺在那里的陆麟城。

    人高马大的, 跟她的闺房完全不相符, 就像是一头野外的狼,粗糙的闯入了食草动物的窝。

    新婚夫妻,自然没有分房睡的道理,可闺房对于苏甄儿而来, 不仅是独属于自己的安全所, 更是精神的栖息地。

    在这里,她能完全的放松。

    如此隐私的地方, 现在却躺入了另外一个人。

    并且, 她还不觉得排斥。

    苏甄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起来了。

    尤其是当她脑子里冒出陆麟城那句泛着酒气的话时, 心也忍不住跟着颤了颤, 就像是有人用羽毛在上面扫了扫。

    酥酥的, 麻麻的。

    想他……吗?-

    陆麟城睁眼, 入目的是芙蓉纹的胭脂色帐子,层层叠叠地堆在床沿边, 往下延伸,罩出一块安静的小空间。

    帐子上挂着一块白玉佩, 缠着一串珍珠垂落,压着帐角。

    屋子里很安静,熟悉的芙蓉香肆意流淌,让陆麟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他慢慢撑起身子, 身上柔软的被褥滑落,淡淡的烟紫色, 绸缎面料,他伸手一触,手指上的茧子把被面都刮花了。

    “醒了吗?”

    门口传来说话声,有人影靠近。

    陆麟城神色一顿,下意识把那块被他刮花的被角往里面折了折。

    一侧的帘子被人撩起,珍珠玉佩轻撞,苏甄儿歪头朝他看过来。

    女人柔软的长发滑过他的肩膀,有几缕落进了他的衣领中,如同方才的绸缎一般,却更痒,更柔。

    “你睡了一日,日头都下山了。”

    苏甄儿抬手指向窗外。

    圆日如火,压着地平线,散尽最后一点余晖。

    “抱歉,我昨日喝多了。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或者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屋子里安静一瞬,两人目光相撞,苏甄儿慌乱移开,“没有。”

    “王爷。”门外传来十三的声音。

    “十三守了你一日,应该是有要事要跟你说。”苏甄儿话罢,就准备离开。

    陆麟城拉住她的手腕,“你可以听。”然后将十三唤了进来。

    十三看一眼被陆麟城拉着坐在床沿边的苏甄儿,将手中卷宗递给陆麟城后,躬身禀告道:“今日衙门公开提审了那个马车夫,马车夫一口咬定是自己吃醉了酒,不小心把李挚撞死了。”

    对于这个结果,陆麟城并不意外。

    “施家呢?”

    “施品安还被关在牢里,施家今日差人送了一盒鲜花饼来。”

    苏甄儿抬手点了点,“喏,在那。”

    一个三层食盒被置在圆桌上。

    十三将它拎过来,打开。

    第一层是鲜花饼。

    第二层是银票。

    第三层是金条。

    “送回去。”

    “是,王爷。”

    施家的钱、人,陆麟城都没有收。

    “我看过那份案卷,也让十三问过证人,证据确凿,施品安也供认不讳,没有翻案的可能。”

    那这施家注定是在做无用功了。

    苏甄儿点头。

    “麻烦的是李挚的案子。”

    “哪里麻烦,我听说不是不小心被撞死的吗?”苏甄儿凑到陆麟城身边。

    “我看过李挚的尸首……”陆麟城停顿片刻,“你不害怕吗?”

    “我之前还睡过棺材呢。”

    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十三站在那里,盯着床边的琉璃灯,觉得自己可能比这琉璃灯更亮堂。

    “卷宗上有证词,路过的人都说,李挚的尸首被多次碾压,马车夫身上虽有酒味,但看起来不像醉酒。因此,这次的事件不像意外,更像故意行凶。”

    “可马车夫不认罪,只说是意外。”

    “所以麻烦。”陆麟城收起卷宗,“这种事情,一向是谢楚安的长处。”

    将人折磨的血肉模糊吊着一口气,然后将想要知道的从嘴里撬出来。

    陆麟城承认,在这方面他比不上谢楚安。

    他更喜欢一剑斩杀,一击毙命。

    “可有这马车夫的资料?”

    十三摇头,“我们的人刚来姑苏,还没探查到。”

    苏甄儿定了定神,“其实,我知道一个地方,叫芙蓉馆,听说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屋内安静一瞬,苏甄儿握着陆麟城的手下意识收紧。

    “十三,去一趟芙蓉馆。”

    “是,王爷。”

    十三转身出去了。

    苏甄儿略显紧张,“你不会怪我瞎出主意吧?”

    “不会。”

    “那,你对芙蓉馆是怎么看的?”

    苏甄儿与陆麟城交握的掌心出了汗,她下意识想抽手,被男人更加紧地扣住,从交握变成了十指相扣。

    陆麟城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虎口,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了。

    男人淡淡道:“没什么看法。”

    “不过,陛下有意知道它背后之人。”

    苏甄儿呼吸一窒。

    果然,陆麟城此次来姑苏,还要收拾芙蓉馆-

    十三很快将消息带了回来。

    这个马车夫有个老婆叫丽娘,怀着孕,住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

    “芙蓉馆的消息渠道似乎比锦衣卫的都要灵敏了。”陆麟城接过十三递来的纸条,捏紧之后扔进炭盆里。

    炭盆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纸条被瞬间吞噬。

    苏甄儿坐在梳妆台前,缓慢梳理自己的长发,透过面前的花棱镜,她看到陆麟城冷冽的侧脸。

    男人坐在床沿边,身侧是柔软的胭脂色帐子,贴着他冷硬的气质,显得格外不协调。

    注意到苏甄儿的目光,陆麟城微微偏头,目光与她在镜中相撞。

    按照陆麟城的吩咐,十三连夜将人带回了苏式老宅。

    丽娘被安置在隔壁的院子厢房内,听说夜半时分要逃跑,被十三抓了回来,现在手里拿着一片摔碎的茶盏瓷片,正在威胁放人。

    苏甄儿本来已经睡了,不远处的厢房又是哭喊,又是尖叫的,她被吵醒,身侧已然没了人,被褥尚带些余温。

    她起身,从木施上取下斗篷披在身上,打开屋门出去了。

    刚入四月的天,温度似是稍有回暖,可风从脸上吹过,灌入脖颈之中,又将她身上带着的暖意彻底吹散。

    苏甄儿紧了紧斗篷,来到隔壁院子。

    灯火通明,陆麟城站在院中,身后跟着鬼面军,正在与屋内的丽娘僵持。

    丽娘身怀六甲,腹部微微隆起。

    她一手抓着碎瓷片,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纤瘦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苏甄儿走到陆麟城身边,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男人皱眉,“想逃。”

    陆麟城的手掌里藏着一颗石子,苏甄儿知道习武之人懂穴位,一颗小小的石子便能让人陷入晕厥。

    苏甄儿转头看向丽娘,沉默半响后道:“不如我去劝劝?”

    “小心些。”

    “好。”

    苏甄儿上前两步,丽娘猛地大喝一声,“别过来!”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苏甄儿慢条斯理地揭开自己的斗篷,斗篷落地,露出她穿着薄衫的身体。

    贴身的薄衫,什么都藏不住。

    “不冷吗?”苏甄儿又近前一步,声音温柔。

    丽娘看着容貌柔美,手无缚鸡之力的苏甄儿,心里的防备降低不少。

    “你看起来不舒服,是不是动了胎气?十三,去找个大夫过来。”苏甄儿继续靠近,“屋里有炭盆,我们进去吧。”

    “你说话,算数吗?”丽娘动摇了。

    “应该算数吧?”苏甄儿偏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点头,抬手一挥,身后的鬼面军立刻撤离院子。

    十三也转身出去找大夫。

    丽娘被安抚下来,苏甄儿跟她坐在一处,替她简单处理一下手掌上的伤口。

    丽娘抖得厉害,苏甄儿将自己的斗篷给了她。

    屋内温度暖和,虽然对于只穿了一件薄衫的苏甄儿来说还是略有些低,但勉强也能承受。

    “你也是女子,也有丈夫,你该知道一个女子失去丈夫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一个孩子失去父亲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丽娘猛地一下握住苏甄儿的手,满脸期待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放我走吧。”

    苏甄儿慢慢推开她的手,抚了抚自己被她抓红的手背,“你不知道我是谁,却该知道你丈夫犯了什么事吧?”

    姑苏小报已经将马车夫当街撞死李挚的事报导出去了。

    丽娘停顿半响,声音陡然放大,语气之中藏着怨念,“他也是有苦衷的,你们这种生来就富贵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穷人家的苦!”

    面对女子的叫喊,苏甄儿的态度始终保持着平静的温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因为你有苦衷,所以去杀人,我也有苦衷,我也去杀人,反正都能因为苦衷,所以被原谅。”

    苏甄儿说出来的话跟她的脸很不相符,她生了一张柔弱堪怜的面孔,看人之时眉眼天然蹙着,带着一股悲悯,让人觉得很好亲近,很好哄骗,是个没有原则的,善良的人。

    “旁人能用你的性命来威胁你的丈夫,可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腹中还有孩子,我也能用孩子来威胁你。我也是有苦衷的,若我杀了你的孩子,你能原谅我吗?”

    丽娘低头,看到那柄抵在自己腹部的簪子。

    没了簪子,女子长发垂落,更衬得那张脸柔弱不堪。

    丽娘看着面前锦绣堆叠出来的女子,脸上先是震惊,后是痛苦。

    她垂首伏在桌上,呜咽哭泣。

    苏甄儿的视线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阴暗的天际,迷蒙细雨淅淅沥沥的往下落,黏在身上,像甩不开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