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续命缕
立夏日过了便是端午。
说好的半月就能回去, 没想到一拖就拖了一个多月。
明日便是端午,热闹的气氛已经在姑苏逐渐弥漫开来,老宅的管家也开始张罗着往门上挂艾草和菖蒲, 用来驱邪避瘴, 祈求平安健康。
“听说那马车夫撞死人的案子了结了,原来是那李挚得罪过太守府的管事,被管事买凶杀人了。”
有路人从苏家老宅门口路过,正在讨论姑苏城内最新的八卦情报。
老管家听到此话, 顿时觉得最近治安颇有不稳, 便往大门上多挂了几串艾草和菖蒲,又忍不住怜惜道:“真是可怜见的, 那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
推个管事出来顶罪, 就以为这件事了结了。
这孔礼河和施昌果然是狼狈为奸的一对贱人。
苏甄儿坐在闺房内编织百索。
百索又名续命缕,以五彩丝编制而成。
苏甄儿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 编到一半又懒怠了, 再加上心中烦躁, 就更没了兴趣。
她放下百索, 从旁边的小盅里取了一颗粽子糖放进嘴里。
粽子糖硬实又甜,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咔嚓”一声, 粽子糖被苏甄儿直接咬碎。
其实她也不必如此气恼。
士族豪强,权势官宦。
视人命如蝼蚁。
这么多年, 他们习惯了。
自然也有不同的,只是太少,少的可怜,少的在这个大染缸里就像是一个异类。
被排斥, 被清除,被覆灭。
李挚的案子了结之后, 就剩下施品安和歌楼舞女的案子了。
陆麟城作为本案的主审官正在衙门内听审。
在这里,身份最高的人是陆麟城,他没有选择做主位,而是坐在了左侧屏风后面。
如此一来,孔礼河自然也不敢去坐主位,而是选择坐在了陆麟城下首处。
知县大人站在主位前,不敢坐下。
生恐一个举动触怒了屏风后的贵人,让他乌纱帽不保。
听说这位北辰王可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身上挂着皇帝亲手给的令牌,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因此,知县大人不仅要担忧自己的乌纱帽,还要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
知县大人的双腿抖如筛漏,视线不住往屏风后面瞥。
镂空的竹屏上封着一层绿纱,隐隐绰绰显出身后男子的身型剪影,他坐在一张红木圈椅之上,双手置在身前,低垂着头,像是在摆弄着什么。
孔礼河坐在陆麟城身后的地方,微微倾身过去。
看到男人指骨分明的手上缠绕着五彩丝线,漂亮的百索已经编了一半。
“还不开始吗?”陆麟城抬眸,隔着屏风朝知县看去。
知县听到陆麟城的话,顿时汗如雨下,他敲了一下惊堂木,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赶紧弯腰捡起来,抱着那惊堂木,就跟抱着祖宗牌位似的,结结巴巴的开始升堂。
此次的案子,人证物证巨大,施昌和孔礼河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钱、人,陆麟城一概不收,是铁了心要秉公办理-
天色渐暗,苏甄儿在软榻上睡了一场午觉,醒过来的时候隔着身侧半开的窗子望见昏暗的天色,陡然从内心升起一股难掩的孤寂感。
她醒了醒神,挂在窗户上的绿纱被风吹起,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掀开被褥起身,跪在软榻上弯腰探出窗子,看到陆麟城顺着游廊走来。
他身上穿着常服,身后是渐渐隐没的日光。
男人略一抬头,便看到了扶趴在窗口望向他的女人。
女子一袭白裙外罩芙蓉花色的褙子,素白藕臂撩起绿纱。
风起,那绿纱往前吹,盖住了她的脸。
苏甄儿手忙脚乱地拿开,再睁开,陆麟城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回来了,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按照大周律法,秉公处理。”
陆麟城话罢,垂眸从宽袖暗袋内掏出什么。
左臂上一紧,苏甄儿低头,看到陆麟城正在给她系百索。
“哪里来的百索?”
“我编的。”
“啊?”
编百索是端午日女孩子们的娱乐节目,用以暗示夸赞女子蚕桑之功,她还从未听说过男的也喜欢做这种事情。
“好看。”陆麟城低头,看着苏甄儿左臂上的百索,指腹轻轻摩挲过去。
苏甄儿仔细看了一眼这百索。
虽是用寻常彩丝编出来的,但上面缀着一圈粉色珍珠。
苏甄儿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可是像这样成色质地的粉色珍珠,只有宫里头才有吧?一颗就价值千金,更别说是一串了!
因此,就算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苏甄儿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
最重要的是,这条百索比她编的好!
对于这种手工活动,苏甄儿在这上面的天赋一向不高。
比如刺绣,比如编百索。
“确实好看。”苏甄儿不吝夸赞。
尤其是这一圈粉丝珍珠,如此匹配她高贵的气质。
“你一定偷偷练过吧?”苏甄儿不肯相信陆麟城第一次编就能编的那么好。
听到苏甄儿的话,陆麟城神色一顿。
记忆恍惚又回到那个时候,少女坐在垫着帕子的石头上,正在苦恼要给父兄和母亲的百索。
少年正在练习弓箭,偏头朝她看去。
少女手里的彩丝缠绕在一起打成很多死结,她拯救了一会,实在无法拯救,气得直接扔了,然后吩咐丫鬟去街上买三根替代,又嘟囔着说,反正每年都是这样的,父兄和母亲也不会知道。
端午那日,营帐里很热闹,主家给众人送了粽子,这些流民为了表示感谢,也将他们编的百索送给了主家,表示祝福。
角落的少年无人在意。
他趁着众人热闹之时,出了营帐。
不远处,少女跟丫鬟站在一处,那丫鬟正在替她念今日端午旁人送来的礼单。
“金胎穿珍珠手镯一对、红珊瑚一座……”
少年顿时止步。
藏在袖中的,那个被少女扔掉,被他从地上捡起之后,花费了数日编起来的百索在此刻显得如此简陋,与前面那位虽然只距离他数步之遥,但却犹如云泥天隔的华衣美服的少女全然不匹配。
陆麟城垂下眼睫,“嗯,练了很久。”
“你练这个做什么?”
男人看她一眼,“那个时候穷,拿这个卖钱。”
苏甄儿:……
苏甄儿想起来,芙蓉馆的信息网并没有查到任何关于陆麟城从前的事,反倒是外面的话本子里,全部都是他的传唱。
什么身负血海深仇的罪臣之子,隐忍数年终成大器,手握强权,重拳出击;什么隐姓埋名的皇亲贵胄,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非要干出一番事业;什么被排挤的边角料氏族,村里第一个异姓王之类的。
“你从前是做什么的?”苏甄儿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陆麟城又看她一眼,“卖百索的。”
苏甄儿:……
“你嫌弃吗?”男人垂下眼眸,语气看似漫不经心。
“自力更生,不嫌弃。”苏甄儿已经笃定他在跟自己开玩笑,将身子往里一缩一回头,看到桌子上置着的那根自己编织了一半的百索。顿时从软榻上起身,赤足走到桌边将百索往袖子里藏。
彼时,陆麟城正好撩开芦帘进来。
他低头,看到苏甄儿一双赤足踩在地上。柔软漂亮的肌肤,粉白色贝壳般的指甲盖,有时候喜欢用凤仙花染成艳丽的红。
乳白色的地砖被擦得光洁如新,虽天气回暖,但依旧寒凉。
男人弯腰,将苏甄儿抱回到软榻上。
软榻很窄,男人身型又高,坐在榻沿,挤着她,她的脚没地方放,搭在他膝上。
苏甄儿双手撑着软榻,把手里的东西往毯子里塞。
“藏什么?”
“没有,你看错了。”
男人倾身过去,臂膀垫在她腰后,声音有些低,“这个百索是给别人的吗?”
苏甄儿扭头一看,毯子里露出一点五彩丝线。
苏甄儿:……
“不是。”
“那是给谁的?”
苏甄儿抬眸,对上陆麟城视线。
“……给你的。”
分明是极其简单的几句对话,可不知道为什么,盯着男人的眼睛说出来的时候,苏甄儿莫名感觉到了一股羞耻。
“哦。”陆麟城低头,将下颚搁在苏甄儿的肩膀上,指腹抚了抚露在外面的五彩丝线,用指尖勾住,眼神亮了几分。
“我这个,还没做好,等做好了再给你。”苏甄儿一把压住他的手,实在是不想让陆麟城看到她做的丑百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一定会嘲笑她的!
或许,她能趁着现在天色未暗,出去买条新的?
“你是不是想出去买条新的给我?”
苏甄儿:!!!他是会读心术吗?
“王爷说笑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自然会亲手编了再亲手给王爷戴上。”
苏甄儿笑得甜美,说话的时候努力控制住自己咬牙切齿的表情。
是夜,苏甄儿坐在榻上编百索,陆麟城坐在她身边,刚刚稍阖上眼,就被苏甄儿“不小心”捅醒。
“王爷别急,我还没做好,等我做好了,一定会‘亲手’给王爷戴上的。”
陆麟城:……
第42章看剑舞
端午日, 苏甄儿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一夜蜷缩在榻上,身侧躺着陆麟城, 臂膀勾着她的腰。
软榻窄小, 陆麟城身型高大,两个人完全无法正常躺平,因此,苏甄儿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屋内炭盆没有熄灭, 依旧散发着暖和的温度。柔软的毯子盖在两人身上, 大部分都在她身上。
陆麟城天生体热,就算是寒冬腊月也是一袭单衣外罩一件长袍或袄子, 睡觉的时候一袭薄被就好了。
陆麟城很忙, 每日晨起,苏甄儿睁眼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已经不在了。
像这样她比他先醒的时候, 几乎没有。
苏甄儿动了动胳膊, 发现那还差一点就编好的百索正被她握在掌心。
昨夜她实在是太困了, 编着编着就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抬了抬胳膊, 将剩下的一点百索编完,然后将其穿过陆麟城的胳膊, 系在他的左臂上。
丑是丑了点,可这是她花费了一整夜编出来的, 他若是嫌弃,那她就,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苏甄儿仔细欣赏了一番这根百索,然后打了一个哈欠继续闭眼睡回笼觉。
女人闭上了眼。
陆麟城这才缓慢睁开双目。
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已经让陆麟城养成了极其警惕的性格, 除了上次失态多饮了那一坛子梨花酒外,他不会陷入深度睡眠, 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只是现在跟从前到底不一样。
柔软的芙蓉香,贴在自己身侧的温润肌肤,丝绸料子搭在他身上,不是恶心的血腥气,也不是湿润的烂泥腐肉味道,更不是阴冷的死人堆。
而是温暖的,安心的,就连他睡梦之中都无法梦到的,绝美的幻想一样的真实。
从定亲到成亲到现在,陆麟城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飘飘然的熏醉感,让他每日睁眼,都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实。
像梦。
春日清冷的空气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少女的香闺里每一件物品都浸着她的痕迹和味道。
梦与现实缓慢融合,陆麟城颤了颤眼睫,听到自己狂热的心跳声。
苏甄儿翻了一个身,她睡熟了,忘记了自己身下的是软榻。
陆麟城眼疾手快的将人抱住,然后起身,直接把人放到了床褥里。
刚刚安顿好,那边便传来敲门声。
“王爷。”
晨曦初显,天际昏暗,十三的声音带着一股阴湿寒意,“蹲守在牢房那边的暗卫说,孔礼河利用职务之便,用一个死囚将施品安换了出来,准备在今日晚间趁着端午日人多车杂的时候,将人送出去。”
“嗯。”陆麟城淡淡应一声,“晚间带上人,跟我在城外候着,把人截下来。”
“是。”
十三躬身褪去。
陆麟城替苏甄儿掖好被角,起身洗漱,去往院中练剑。
苏甄儿睁开眼,伸手抚了抚被角-
今天是端午日,府中上下忙碌非常。
苏甄儿听说姑苏内有一个戏班子极其有名,一月只演一场戏,正好是在今日,便牵着陆麟城的手要去看戏。
“今日有事……”
“可是一年也只有一次端午日。”苏甄儿委屈。
她勾着陆麟城的指尖,轻轻晃了晃,“你陪我去嘛。”
她仰头看他,双眸湿漉漉的泛着水渍,撒娇意味明显。
在女人的水眸注视下,陆麟城想了想,其实今日之事也没有很重要……想罢,陆麟城吩咐十三全权处理今日晚上的事。
“快走,相公,要赶不上了。”
苏甄儿火急火燎拉着陆麟城出门。
也不知道是谁花了两个时辰梳妆打扮,拖延到现在。
姑苏城内最有名的勾栏院内,座无虚席。
苏甄儿和陆麟城到了地方,正巧开场。
苏甄儿让老宅里一道跟着出来的小丫鬟取出早早准备好的点心水果,然后斟上自备的奶茶,欢欢喜喜看起戏来。
这个班子是昆曲班子,唱的是最有名的牡丹亭。
说的是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爱之入骨却不得,伤情而死,然后化作魂魄在现实中寻找到梦中爱人,人鬼相恋,最后起死回生,终于和柳梦梅永结同心的故事。
“王爷觉得如何?”
苏甄儿转头询问陆麟城对牡丹亭的看法。
男人坐在那里,正在替苏甄儿剥橘子。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丝一丝地撕开橘子上的白瓤,“结局不好。”
“哪里不好?”
这不是大团圆结局吗?
“这合该是穷书生的梦。”
其实苏甄儿也是这样想的。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状元才子,又哪里有穷书生能娶上官家小姐,他们根本连见都不会见到。
陆麟城垂眸,盯着手中的橘瓣。
他也怕,梦醒。
手中的橘瓣被人拿走,女人柔软的绸缎袖摆滑过肌肤,像抓不住的云-
外面热闹,里面也热闹。
那扮演杜丽娘的角儿身段纤瘦高挑,嗓音清新委婉,流利悠远,惹得众多看客纷纷抛出打赏。
苏甄儿坐在二楼,这个位置是整个勾栏院内最贵的,因此,按照规矩,会得到一些特殊照顾。
那花旦时不时朝她望过来,眼神柔媚,含羞带怯。
苏甄儿朝身侧的陆麟城看上一眼,再朝那花旦看上一眼,确定这位花旦美人瞧的是她。
苏甄儿不是个小气的主,她看至兴处,还吩咐小丫鬟取了自己的许多镯子簪子下去,往一楼戏台子上扔。
那花旦自然看到苏甄儿吩咐小丫鬟的举动,因此,在得到打赏之后,还特意朝苏甄儿的方向行了一个万福礼。
吹吹打打一个多时辰,那头戏曲结束,花旦出来答谢,虽没有卸妆,但嗓音却变了。
能听出来居然是个男子!
男旦这种角色,还真是挺稀奇的。
苏甄儿惊讶了一瞬后了然。
现在男旦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在金陵城的时候她也见过,而且因为这种反差,所以男旦反而比女旦更受贵女小姐们的喜欢。
苏甄儿意犹未尽,又出钱加了场次,这次唱的是穆桂英挂帅,会唱昆区的伶人一般都会唱京戏,里头还有花枪的表演。
那柄花枪被那男旦舞得飒爽至极,也将勾栏内的气氛推向更高,潮-
夜半,因为困意上来,所以实在没有办法坚持的苏甄儿才跟陆麟城一道回去了。
临走前,苏甄儿又给了一大笔赏钱。
“那男旦舞花枪的姿势真好看,虽是男子,但身段比起女子,不遑多论,听说是姑苏城内极有名的一位名角,果然名不虚传。”苏甄儿毫不吝啬的夸赞。
话罢,马车前突然响起一道小童的声音,“这位夫人,我家主人说,如果夫人有意,可上门演出。”
苏甄儿有钱,整场下来她扔得金银簪子是最多的,最后那大手笔的打赏也足够惹人心痒。
“不必。”
苏甄儿还未出声,坐在她身边的陆麟城直接道:“滚。”
陆麟城鲜少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坏脾气。
苏甄儿神色好奇地看向他。
男人垂眸看她,“他在自荐枕席。”
苏甄儿:……
这种潜规则苏甄儿之前也在贵妇圈内听说过。
可她真的只是觉得那男旦演的好,才打赏那么多,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苏甄儿低头看一眼穿着朴素,却容貌绝美的陆麟城,方才还一直替她盏茶倒水剥橘子,也怪不得那男旦误会陆麟城是她养的人,想跟陆麟城抢位置。
“夫人,我还会剑舞,名冠姑苏。”
一道男声突然传出,甚至大胆拨开马车帘子,眼神炙热的朝车内看过来。
那是一位素装男子,看眉眼,听声音,分明就是方才的男旦,卸妆之后露出素雅堪比女子的容貌,挡在马车前,积极推销自己。
从苏甄儿出手如此大气的程度看,她一定是位不愁钱的富姐。再看其容貌身段,完全不吃亏。若能攀扯上,总比当个伶人好。表面风光,实则谁都能踩一脚。
见苏甄儿不说话,那男旦甚至还意图上马车。
没想到才刚刚抬脚,就被陆麟城给一脚踹了出去。
苏甄儿:……
陆麟城是武将,这一脚力道不小,那男旦伏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苏甄儿有些担心男人一脚把人踹死了,正想撩开帘子看看,陆麟城突然倾身过来,“他死不了。”
车内昏暗,唯有车外灯色隐约照入。
斑驳光影之中,陆麟城一手捧住她的脸,阻止她往外看,另外一只手的指尖勾着她的腰带,语气低缓,“你想看剑舞,我给你跳。”
苏甄儿:……
苏甄儿想象了一下陆麟城跳剑舞的样子……想象不出来。
陆麟城虽长得比那男旦好看,但他的剑可是杀人的剑。
“不必了。”
苏甄儿委婉拒绝。
陆麟城盯着她不说话。
苏甄儿眨了眨眼。
马车外,男旦终于爬起来。
陆麟城勾着她腰带的指尖一紧,苏甄儿只觉衣衫一松,外衫散开,露出里头的中衣。
陆麟城贴着她,将她压倒在柔软的垫枕上。
夜已深,挂在马车前的风灯被风吹得轻晃,车内时暗时亮。
陆麟城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夫人看不出来,我在自荐枕席吗?”
第43章寒山寺
马车内传来动静, 男旦愣了愣,随后意识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顿时就被气红了脸, 然后一跺脚, 不甘心的蔫蔫去了。
苏甄儿作为大家闺秀,自然还接受不了在马车上做这种事,幸好,陆麟城也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浅尝辄止, 憋着一股劲儿。
马车急急回到苏家老宅。
房门刚一关上, 他们就一起倒在了床铺上。
陆麟城虽是武将,但在夜间之事上素来中规中矩, 张弛有度, 非常守礼。
今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力道比之前大上许多。
苏甄儿有些受不得疼, 男人哄了她几句, 却不停。
一次、两次、三次。
平常陆麟城一次就罢了, 苏甄儿累到拽着帐子踹他。
抬脚也没什么力气, 反被握住,搭到肩上, 又来一次-
一觉睡醒,天色大亮, 苏甄儿累到不行。
她唤人进来伺候,洗漱完毕走出屋子,管家已经备好午膳。
她居然一觉睡到了晌午。
腰酸背痛,好像被人揍了一顿似得。
陆麟城好像已经起身很久, 他刚刚练完武,身上汗湿, 一夜未眠,却浑身精神气十足。
反观苏甄儿,跟蔫了的茄子似的,正巧今日她还穿了一身紫。
苏甄儿:……
陆麟城朝她走来。
苏甄儿斜睨他一眼。
“抱歉,昨夜……嘶……”
苏甄儿伸出两根手指,用一点指甲尖拧着陆麟城的一点皮肉,使劲一扭。
男人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苏甄儿心情舒爽多了,转身去用午膳。
在院子门口守了许久的十三终于逮到机会来报,“王爷,施品安被人截胡了。”
苏甄儿正坐在陆麟城身边数米粒,听到此话,露出惊讶不已的夸张表情,“施品安?那个杀了歌楼舞女的杀人犯?他跑了吗?”
“嗯。”陆麟城点头,表情波澜不惊,对于十三带来的这个消息没有太大的反应。
当然,男人本身也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
在苏甄儿好奇的注视下,陆麟城将施昌和孔礼河用死囚调换施品安的谋划跟她详细说了一遍。
苏甄儿吓得直摇头,“这些人真是太可怕了,简直目无王法。”话罢,她唤来管家道:“明日请彩云阁的绣娘上门,我要做一身,不,三身衣服压压惊。”-
翌日,苏甄儿刚起,管家便在门外道:“王妃,彩云阁的绣娘上门了。”
苏甄儿洗漱完毕,让彩云阁的绣娘进来了。
绣娘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置着软尺、布料、针线等物。
今日绣娘来给苏甄儿量身。
“王妃,您猜的没错,施家果然还有后手。我们趁着施品安下马车方便的时候,将人掳走了,安置在暗桩内。”假扮成绣娘的华潇一边说话,一边给苏甄儿量腰身。
顿了顿,华潇又道:“当时我们还发现有另外一批人也在跟着施品安,好像是北辰王的人。”
提到陆麟城,苏甄儿就心虚。
若非是她听到了陆麟城跟十三的谈话,也不会知道施昌和孔礼河的胆子这么大准备换囚,也就不会想到让华潇带着人在城内直接将人截胡。
当然,这种内部偷听的事是不能跟华潇说的。因此,华潇到现在都还以为是她神机妙算堪比诸葛亮在世。
苏甄儿的目的是要用施品安找施昌换私税的账目和那些被施家扣下的芙蓉馆的人。
昨日,她确实有意拖住陆麟城。
可她并没有想用那种方法啊!虽然确实奏效了,但她可累惨了。
不过从昨日来看,难道从前男人都在忍着?
“信已经给施家送过去了,施昌回信说要跟馆主在城外的寒山寺内碰头。”
“嗯。”苏甄儿点头。
“馆主,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华潇担心苏甄儿的安危。
“你看不懂账目。”
华潇:……
“我可以带回来给您……”
“浪费时间,你以为陆麟城的鬼面军是吃素的吗?”
华潇无言以对。
他们半路截胡施品安已经将姑苏城内的势力全部用上了。
此举肯定已经引起北辰王的注意,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现在他们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苏甄儿只要在被找到之前,从施昌手中救出人并拿到账目,就能用这些私账来跟陆麟城做交易,让他放弃对付芙蓉馆。
至于那个施品安,她将他交还给施昌,正好坐实了施昌勾结孔礼河调换死囚的罪名,想必陆麟城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然为何会故意放人,随后让十三去截胡。
施品安是注定跑不掉的-
端午活动会持续好几日,距离跟施昌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苏甄儿略显得有些焦虑。
院中洒扫的小丫鬟闷着头,发出窸窸窣窣的抽噎声。
“怎么了?”苏甄儿听到声响,抬眸看她。
小丫鬟受到惊吓,迟疑片刻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拿着大扫把跪在地上,呜咽着朝苏甄儿磕头,“王妃,王妃大慈大悲,请王妃救救我妹妹,救救我娘亲。”
老宅人手不够,为了照料北辰王妃,老管家亲自去外头挑了几个年幼的小丫鬟回来处理宅内杂事。
这就是其中一个小丫鬟。
苏甄儿不是个喜欢管麻烦事的人。
正巧老管家过来,看到跪在地上哭得抽噎的小丫鬟,赶紧上前呵斥,然后又恐苏甄儿怪罪,赶忙解释道:“她爹和兄长曾经跟着公爷一道去过战场,没回来,屋子里头只剩下寡母,染了病又看不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还有一个妹妹,被人牙子带走了……”
老管家看这小丫头可怜,又觉得这小丫头的老爹跟过公爷,便带她进府给她要了一份差事。
苏甄儿听到此话,神色恍惚了一下,呢喃自语,“你的父兄也死了吗……”话罢,她回神,询问管家,“朝廷不是有发放抚恤金?”
管家欲言又止。
小丫鬟立刻摇头,“没,没见到,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苏甄儿皱眉,“你说的是真的?”
小丫鬟点头,“真的没有,小姐。”
苏甄儿眸色变暗,整个人神情也跟着阴郁起来。
“备车。”-
小丫头的母亲住在城外的破庙里,这里不用支付地租。
小小的破庙内挤了很多人,这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好在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他们能在山上挖到野菜,也不至于在夜间被冻死。
“这些是什么人?”
“有乞儿,也有每日工作却交不起地租住在这里的年迈农民。他们病了,又看不起医士,只能在这里像这样活着。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死在了那场乱战里。”
苏甄儿坐在马车内,她并未下车,而是隔着帘子朝里望。
四面透风的破庙,一眼就能望穿。
那小丫头正在将她母亲扶起来吃药。
老管家看着,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她的月钱都给她母亲买药了。”
苏甄儿道:“她妹妹是自愿跟人牙子走的?”
老管家点头,“不管是卖给谁,起码有条活路。”
当年母亲救助流民之时,诸多事务都是老管家负责处理,苏甄儿从那个时候起便觉得这位老管家是个软心肠的,如今看来,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小丫头给母亲喂完了药,起身跑出来。
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物。
豆蔻年华的小少女,瘦得豌豆一样,连发丝都透着营养不良的干枯。
她站在马车窗子前,看着平静奢华帘子后浅浅印出的女人身影。
“王妃,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活成这样?我们并没有伤害过别人,我们不偷不抢,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活着。三年乱战,我的父兄死了,现在太平了,我的母亲却也要死了,我到底要怎么活着。我们的声音,谁能听见呢?”
马车内久久无言,直到管家下车将满脸泪痕的小丫头扶了进去。
“安平则用其力,有难则用其死。”
苏甄儿望着空荡荡的马车,呢喃出声。
谁又不是苦命人呢。
谁又不是失去了最珍贵之人呢。
管家回来了,低着头没有吭声,年迈的面容上显出深如沟壑般的皱纹,像历尽沧桑的树皮,浸满了岁月的痕迹。
“吴伯,从前母亲每逢佳节,便会施粥,如今这事依旧由你来负责,再找几个医士,开设益诊,药材诊费,一律开销,都由苏府负责。”
老管家吴伯连忙点头,“是,王妃。”-
从破庙回到老宅之后,苏甄儿的心情一直不大好。
她吃了一碟子糕点,甜腻腻的糕点入口,也没有缓解她的焦虑和压抑,反而将她撑得想吐。
陆麟城回来了,他身上穿着便衣,后背汗湿,显然是在外奔波了一日。
“怎么样,找到施品安了吗?”苏甄儿站起来询问。
她抽出帕子,先替陆麟城擦了汗,然后又用另外一只手摇着檀香小扇给他扇风。
“没有。”陆麟城摇头。
苏甄儿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不过。”陆麟城话锋一转。
苏甄儿的心又跟着提了起来。
“知道是谁做的了。”
“谁呀?”
“芙蓉馆。”
苏甄儿摇着扇子的手一顿,她笑了笑,继续摇着小扇,转移话题,“听说王爷曾经在京口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在京口的时候都要做些什么?”
说着话,苏甄儿给陆麟城倒了一盏茶。
陆麟城仔细想了想那些放在自己案上的案卷。
“找小猫小狗。”
苏甄儿:?
“抓捕一些流窜骚扰民众的二流子。”
苏甄儿:??
“还有一些吃饭不给钱的……”
苏甄儿:???
“等一下。”苏甄儿开口阻止陆麟城,“王爷之前是声名赫赫的流民帅。”
陆麟城点头,“嗯。”
苏甄儿:“……每日里就做这些事?”
“这些事也不是我做的,是十三带着人做的。”顿了顿,陆麟城又道:“京口治安良好,百姓赋税很轻。十三他们很喜欢京口,我也喜欢。”
“那王爷为什么会去金陵?”
男人的视线落到苏甄儿脸上,他没有说话,闷头将茶水喝了,“我去沐浴。”
苏甄儿还没有聊完,她下意识跟着陆麟城走到屏风后面,男人正在解腰带。
腰带落地,露出浸着薄汗的身体。
此处阳光颇好,苏甄儿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是一次生死线上的挣扎。尤其是那道凝结在心口处的旧疤痕,看起来最为狰狞可怖。
突然,她鼻头一热。
苏甄儿抬眸,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着陆麟城的身体发呆了。
陆麟城收回刮了刮她鼻尖的手,“不白来,给看。”
第44章说一声
与施昌约定的时间到了。
苏甄儿说要给陆麟城祈福, 一大早就动身去了寺庙。
她穿着新制的春装,头戴帷帽,坐在马车内, 一路行到城外寒山寺前。
望着前方的寺庙, 不知为何又想到从前的事。
三年战乱,她与母亲就是在这间寺庙内与僧人一同施粥救助流民的。
寺庙内地方不够住了,母亲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建造帐篷,冬日严寒, 又买了许多棉衣棉被, 以供流民们使用。
她记得其中有个少年,似乎是想寻死, 不吃不喝, 将那条被她捡回来的命随意对待。
彼时前方战事吃紧,频频传来坏消息。
苏甄儿心情抑郁, 恰好将火发泄在了他身上。
那少年说无辜也无辜。
他又没有让她救他。
人该有自己选择死亡的权利。
后来那少年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现在想来, 全部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前面是枫桥, 苏甄儿下了马车,穿过门楼和枫桥, 趁着晨间人少,带着华潇入了寺庙。
寺庙很大, 战乱过后又添了几座殿和塔,扩充了地盘,僧人都多了近乎一倍。
苏甄儿先去上了香,给僧人添了香油钱, 然后才往寺庙后面去。
施昌跟她约在寒山寺内的普明塔院。
今日的普明塔院禁止旁人出入,直到苏甄儿取出自己的芙蓉玉佩, 那守在塔院门口的仆人道:“是芙蓉馆主吗?我家主人在塔内等您。”
普明宝塔在塔院偏北之地,堂前池水环绕,水上凌空架有一座露台,露台有桥,与宝塔相通。
塔院四周回廊环绕,回廊内壁布满碑刻,行走其上,苏甄儿的表情也变得虔诚不少。
从前的她是不信佛的,直到母亲病危,她一人在佛像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恍惚明白,佛在人心中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绝境之下的心理寄托。
普明宝塔一共五层,苏甄儿抬手整理了一下帷帽,然后带着华潇走进去。
初入宝塔,便见施昌面色惨白地坐在那里等着她。
“你就是芙蓉馆馆主?”施昌一下坐起来,“我儿呢?”
华潇会些拳脚,她挡在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抬手扔出一枚玉佩,那是施品安的。
施昌捡起地上的玉佩,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看向苏甄儿的视线带着怨恨,“你要的账目在第五层,你要的人在第二层。”
苏甄儿点头,提裙走上二楼,芙蓉馆的几个人被绑在一处,挤挤挨挨地靠墙缩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馆主。
如此纤细单薄的一个人,戴着厚重的帷帽,看不到脸。
“我儿呢?我儿呢!”施昌在下面喊叫,一路跟了上来。
“别急,我还没看到账目。”
半旧的宝塔,带着淡淡的尘埃味道。
有阳光从外面照射入内,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完全暴露出来。
苏甄儿体弱,她走得慢,喘了会气,她终于来到宝塔第五层。
这里很空旷,只有三个半人高的香樟木箱子,上面上锁了。
“钥匙。”
苏甄儿朝施昌伸手。
同样爬楼困难户的施昌艰难跟在苏甄儿身后上来了,他将钥匙交给华潇,华潇送到苏甄儿手中。
苏甄儿用施昌给的钥匙打开其中一个。
灰尘漫天,苏甄儿抬手摆了摆,然后低头从里面取出一本账目细看。
没错,是苏州的私税账目。
胃口真大啊。
苏甄儿真是被气笑了。
她知道施家和孔礼河把持着苏州经济,却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朝廷发下来的政策福利,他们全部贪污,大半个姑苏城的地皮、庄子、商铺都是他们的。
为了应付朝廷的税款征收,他们将这些商铺庄子将税款分摊到百姓身上,还私自加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税目,甚至一个税目要收三四次的钱。
而这大概还只是冰山一角,因为这里的账目有整整三口大箱子。
“我儿呢!人给你了,账目也给你了!”
“华潇,把我们的人带回去治伤,然后带他去找施品安,最后差人过来,把这些账目搬走。”
苏甄儿一本一本地翻看,甚至还挖到了一本贪污朝廷赈灾款项的账本,细致到包括朝廷今年才发放下来的战后抚恤金。
苏甄儿真是要被气笑了。
这些人,真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苏甄儿被气得看到忘了时辰,直到夜间,看到不远处烟花绽放,才恍惚发觉天色已暗。
只是华潇怎么还没有回来?
苏甄儿蹙眉,起身之时双腿有些发麻,她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苏甄儿伸手揉了揉腿。
芙蓉馆已经暴露在陆麟城面前,为了保住芙蓉馆,她的筹码就是这些账目。
苏甄儿提裙准备下塔之时,突然感觉不对劲。
她趴在五楼往下看。
一楼突然起火了,正往上面蔓延。
她迅速往下跑。
滚滚浓烟从塔下喷涌而出,热度贴着每一寸肌肤,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让人寸步难行。
苏甄儿还想往下去,到二楼的时候侧边横梁突然断裂,压断了楼梯,也砸伤了她的腿。
更加浓烈的烟雾涌过来,苏甄儿忍着剧痛单脚双手爬回去-
宝塔四面环水,唯有中间一条小道能走人。
有人跌跌撞撞冲入小道之上,然后被赶来的鬼面军按住。
鬼面军内,华潇和施昌以及施品安都被绑住了。
直到被抓住,华潇才知道这位北辰王早就盯上他们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施品安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饵。
不仅引出施昌和孔礼河,还把芙蓉馆也引了出来。
关押施品安的暗桩早就被鬼面军控制,他们一出现,就被一网打尽。
现在,顺着施昌的口供,北辰王找到了寒山寺的普明宝塔,里面藏着私税账目。
如今,到了收网的时候,只是没想到,宝塔突然起火,这些私账怕是留不住了。没有私账这份证据,孔礼河和施昌的所作所为,将永远无人所知。
十三压着那纵火之人,“谁让你烧的?”
“是,是施大人,说等三个时辰,待他救了公子,就放火……放火烧死那个芙蓉馆的馆主……”
华潇瞪大了眼,她抬头看向被火光吞噬了一小半的塔,心里祈祷馆主不在里面。
陆麟城骑着珍珠站在最前面,抬眸朝塔上看来。
黑乎乎一片,一楼的火光急速蔓延到二楼,里面狼藉一片,根本无法进入,眼看就烧到三楼了。
“救火。”
陆麟城身后的鬼面军立刻行动起来。
其余僧人看到这里的火势,也跟着过来帮忙。
四面环水的好处在此刻透出来,可火势太猛太大,一看就是有意纵火,火油的味道伴随着木材的浓焦味迅速蔓延,苏甄儿双手死死抓着栏杆,
现在她已经来不及想这纵火之人到底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恐怕是要没命了。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或许,她可以向陆麟城求救。
可他会救她吗?
不可能的,苏甄儿,半年夫妻罢了,你还指望他舍命相救吗?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到前面的三个樟木箱子上。
华潇不确定自家馆主在不在里面,她咬着唇,不敢出声。
突然,华潇看到一本又一本账目从五楼被抛了下来。
苏甄儿想,就算她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孔礼河这狗东西,她一定不能让他活!
血债血偿,李挚的命她一定要孔礼河拿自己的命来偿。
还有那些士兵的债。
苏甄儿冷不丁想到满身旧伤的陆麟城。
破庙里的少女。
永眠于战场的父兄。
他们保卫的就是这些狗东西吗?
“什么东西?”陆麟城拧眉。
十三从空中接下一本送到陆麟城面前。
陆麟城抬手打开,是账本。
这些都是私税的账目。
有人在上面扔账本。
“上面有人。”十三道。
虽然火势蔓延,但五楼也有约四十多米的高度,再加上天色昏暗,所以实在看不清脸。
苏甄儿也不知道自己扔了多少,她的腿站不起来,只能跪爬着往前去拿木箱里的账本。
力气在加速流失,挂在栏杆上随手甩下去的时候身子跟着一斜,差点一起跌下去,幸好,她抓住了栏杆,左臂撞到木料,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账本在空中飞舞,火星乱窜,火光四射,似有什么莹莹粉色跟着账本一起从五楼掉下来。
陆麟城瞳孔微动,下意识驱马上前,伸手接住。
是一串粉珍珠百索。
同一时刻,在他身后的华潇泪眼婆娑的大喊,“我们馆主是北辰王妃!那上面……是我们馆主……”
陆麟城的脑子嗡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样。
他面色发白,迅速下马,被十三拦住。
“王爷,进不去了,火势太大,二楼的侧梁倒了,压垮了楼梯……”
五楼的账目还在往下扔,可数量越来越少,显示上面的人已经体力不支。
陆麟城一把挥开十三,抬手抢过一个僧人手中的木桶,冷水浇透身体,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珍珠飞奔而来,陆麟城踩着珍珠跃起,挂上宝塔最外围的翼角。
火在里面烧,外面的翼角被水浇过,湿漉漉的带着滚烫的温度,陆麟城的手掌离开之时,能清楚的看到上面蔓延的新鲜血迹。
他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当听到上面的人是谁时,那股濒死感侵袭过来,几乎将他击溃。
烈火的热度透过肌肤深入骨髓,陆麟城一路攀岩,身体挂在脆弱的翼角上,他身侧的铜铃突然断裂往下坠去,发出巨大的响声。
翼角断了一半,他的一只手攀空,只剩下左手挂在那里,双脚没有支撑,摇摇欲坠。
在火光的照耀下,陆麟城仰头,看到了左臂上戴着的丑百索。
他突然笑了一声,然后吃力地拉紧左臂,猛地往上一扑。
到了四楼,他踩着瓦片,面前是喷涌而出的黑雾,熏得眼鼻都难睁开。
苏甄儿没什么力气了。
腿上的伤好疼,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看着还剩下两箱的账目,她突然就很生气,又很无力。
好累。
好烫。
被烧死的话,应该会很难看吧。
她苏甄儿美了这么多年,怎么死的这么丑。
“甄甄。”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苏甄儿觉得自己幻听了。
临死前她听到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她父兄,而是陆麟城的声音。
五楼黑雾弥漫,苏甄儿咳嗽不停。
她俯身趴在栏杆处努力呼吸新鲜空气,低头之时,对上四楼塔檐男人朝上望过来的视线。
他很狼狈。
脸上沾着黑灰,束发散乱,身上的衣物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男人踩着塔檐,然后纵身一跃,攀住翼角,再利用双臂的力量,支撑起身体,爬上第五层塔檐。
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象,男人真真切切出现在了她面前。
苏甄儿攥着手里的账本,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账本……你是来找账……”她张口,因为太过惊讶,所以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陆麟城踩着瓦片上前,翻过栏杆,身上带着火烧的焦味。
他蹲在苏甄儿脚边,没有废话,“上来。”
男人沙哑的嗓音带着急切,下一刻,苏甄儿已经扑到他背上。
陆麟城抽出腰带,将她整个人紧紧绑在自己身上。
苏甄儿扶趴在陆麟城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两人肌肤滚烫,似要融化在一起。
“你是来找账本的吗?”苏甄儿终于缓过神来,她的声音很轻。
“不是。”
陆麟城话罢,感觉有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滚烫的,比火还烫。
女人圈在他脖子上的手收紧,他听到了她呜咽的哭声。
“我腿好疼……我好害怕……”
男人血肉模糊的手勒紧腰带,“我不会松开你的。”-
身体急速下坠,苏甄儿不敢睁开眼。
她将自己的身体和性命都交给了陆麟城。
风声、焦味、血腥气,还有狂跳不止的心脏。
落地那一瞬间,她听到周围传来压低的惊呼声,像是屏息许久之后,终于爆发出来的惊叹。
陆麟城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他跪在地上,慢慢解开腰带。
苏甄儿滑落在地,仰头对上他沾着黑灰的脸。
她的眼泪完全停不下来,这也导致她几乎看不清陆麟城的脸。
她攥着他的衣摆,力竭之下,倒头晕厥-
苏甄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苏家老宅。
“陆麟城……咳咳咳……”
身侧落下的帐子被人撩开,手上拖着白色绑带的男人坐到她床边,“醒了?”
医士跟在陆麟城身后,看着那拖了一路的白色绑带,“王爷,您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苏甄儿从睡梦中惊醒,她神色惶然的对上陆麟城的视线。
她还没从那场火灾里回过神来,直到左腿上传来的剧痛,拉回了她的神智。
苏甄儿低头,看到自己搭在被褥上的腿。
“刚刚包扎好,别乱动,小心伤口。”陆麟城抬手压住她的腿,却不小心碰到自己的伤口,疼得面色一白。
苏甄儿赶紧捧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她握住陆麟城的胳膊,看到他被绷带半包裹住的血肉模糊的手掌。
“没事,小伤。”陆麟城抽开手,示意医士继续包扎。
苏甄儿坐在那里,盯着他的手掌看。
陆麟城背着她,从宝塔往下攀,那层层滚烫粗糙的瓦片,磨得皮肉鲜血淋漓。
“很疼吧。”苏甄儿说着话,突然就哽咽了。
她红着眼眶,眼泪瞬间蓄满,珍珠似得往下淌。
“本来不疼。”陆麟城想伸手替她抚去脸上泪珠,却发现自己双手都是挑开的水泡,抹了药膏,绑了绷带,药膏从绷带里渗出来,带着难闻的气息。
很脏。
他倾身过去,唇尖点了点她的面颊,舔掉一点眼泪。
“你一哭就疼了。”
医士眼观鼻,鼻观心,裹好后赶紧提着药箱跑了。
闺房内只剩下两个伤病员。
苏甄儿吸了吸鼻子,侧身让出一半。
陆麟城上来之后,躺在她身边。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药膏的味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芙蓉馆的馆主了。”
“嗯。”
苏甄儿敛下眼睫,视线望向头顶帐子上的芙蓉绣花纹。
“初时只是因为想知道前线的事情,想知道父兄平安。后来发现,战乱之时情报闭塞,百姓不知何往,流离失所,便着手扩大了范围,让百姓也能知道战况,提前准备,或迁徙,或备食物和水,隐匿起来,活下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战乱平息之后,不知道怎么,慢慢的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报影响力巨大,从前我不知它的威力,也不知如何使用它,现在我明白了,刀能杀人,笔也能救人。
官报不说的事芙蓉馆说,官报不提的事芙蓉馆提。真相不该被掩埋,弱者的声音不该被吞没。”
“芙蓉馆虽势微,但我们始终相信,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说到这里,苏甄儿停顿了一会,“所以,芙蓉馆那些被你抓住的人……”她提着一颗心,小心询问。
“你说一声就好,我让十三去放人。”陆麟城没有犹豫。
“啊?”苏甄儿愣了,她没想到这么简单,“那陛下那边你怎么交代?”
“堵不如疏,民之口如川河水,就算没有芙蓉馆,也会有牡丹馆,梨花馆,海棠馆。这天下不能只有一家之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身边静默一会,传来女子的声音,蔫蔫的,软软的,带着鼻音,“……你取的名字都好难听。”
陆麟城想了想,“……芙蓉馆其实……”
苏甄儿红着眼看他一眼。
陆麟城低声笑了笑,“很好听。”顿了顿,他又道:“我懂的。”
“芙蓉是晚秋之花,万物凋零,唯它独盛。”
就像在乱世之中,撑起一方天地,为民众提供避难所,在那荒芜之地上,盛开的花。
第45章红樱桃
因为陆麟城的双手都受伤了, 所以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苏甄儿虽然脚受伤了,但双手却是完好的。
天气回暖,她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替陆麟城修剪被火烧焦的头发。
男人的头发平日里都是束起来的, 放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 长发有些天然卷曲,质感也很好,不是柔软的细腻,而是略显粗粝的厚重。
将长发拨到一处, 苏甄儿歪头的时候还看到陆麟城耳朵上居然有耳洞, 不过因为长久没有穿戴耳环,所以已经长满了, 只能隐约看到有一点穿过耳洞的痕迹。
再仔细看他的脸部轮廓, 阳光下,肌肤更显冷白, 眼睫狭长, 眼窝的部分也比正常人更深邃些。
眼睛……阳光下, 男人的眼睛一闪而过冷萃的绿。
苏甄儿眨了眨眼, 再看,男人眼眸深谙, 黑若深潭,方才那一瞥像是阳光的折射。
看花眼了吧。
苏甄儿将注意力又放回到陆麟城的耳洞上。
“你以前打过耳洞吗?”
大周的男子都没有打耳洞的习惯, 在大周只有女子会打耳洞。
“……嗯。”男人停顿一会,缓慢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苏甄儿恍然大悟,“我听说过有些人家, 如果男孩生出来体弱,便替他打个耳洞, 当女孩养,能多活些时候,对不对?”
“大概,或许,是吧。”陆麟城眼神游移,然后突然感觉耳垂一热。
苏甄儿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试图探查他的耳洞还能不能复原。
“我有一只翠绿色的耳坠子,你皮肤白,戴起来应该很好看,不知道这耳洞还能不能复原……”
“别……”陆麟城倒抽一口气,往侧边躲。
“怎么了,你怕疼?”
“痒。”
痒?
摸耳垂会痒吗?
苏甄儿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她对上陆麟城的视线,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里是耳垂痒,分明是……心里痒。
“剪,剪头发吧……”
苏甄儿面色一阵红,她闷着头,拿着剪刀,挑起陆麟城的发尾,十分仔细的将被烧焦的头发挑出来,一缕一缕的给他剪掉。动作还算流畅,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的有多快。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吗?
好像不是。
从前的时候,再亲密的接触,也只是身体的感觉。
可现在,仅仅只是对上陆麟城的一个眼神,她的心绪就开始不稳定起来。
苏甄儿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她在剪狗毛。
嗯,好多了。
阳光正好,院中,两人的影子被拉长。
苏甄儿绕着陆麟城的头发,一边剪,一边可惜,“可惜,那些账本被烧了。”
除却那些被苏甄儿扔下来的外,两大箱子账本都被烧光了。
“狡兔三窟,施昌将私账复印了好几份,分别藏在几个地方。”
“怪不得他会让人烧塔!”苏甄儿激动的一剪子,陆麟城的头发明显少了一大块。
苏甄儿:……
“怎么了?”
“没事。”
苏甄儿一把捧住陆麟城的脸抬高,然后用脚偷偷踩住那块头发,小心翼翼的往裙子下面拨。
“我发现你今日,”苏甄儿凑近,“格外好看。”
苏甄儿盯着陆麟城看,然后发现,他今日确实……格外好看。
虽然她知道他从前也很好看,但今日就是……很好看。
而且是尤其好看。
不然她的心脏为什么会又跳得这么快?-
天气越发炎热,拿到了私账的陆麟城最近带着鬼面军在处理施家和孔礼河的事情,事务繁杂,苏州城上下牵连百户豪绅和朝廷命官。
苏甄儿一个人趴在闺房内,早起之时就没有看到陆麟城的影子。
她打了一个哈欠,在软榻上翻了一个身,原本准备午睡,却因为早上睡了一个回笼觉,所以用了午膳之后也没有多少困意。
躺了一会儿,苏甄儿起身。
她的左脚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已经好了一大半,能落地,就是不能太用力。
在书架上翻翻捡捡,苏甄儿挑了一本书,重新回到软榻上。
艰涩难懂的书籍看了几页,她就开始犯困了。
这催眠神器的效果一如既往的好用啊。
苏甄儿打了一个哈欠,闭上眼,抱着书,开始午歇。
午后阳光温暖,苏甄儿闭着眼,感觉有人贴着她的面颊,软乎乎,毛绒绒的。
她睁开眼,眼前是男人的脸。
“陆麟城……”苏甄儿轻轻唤他一声,男人俯身含住她的唇。
青天白日的,你干什么呢!
苏甄儿又羞又恼,情急之下猛地起身。
书本落地,发出轻响,身上盖的薄被也跟着滑落。
苏甄儿呆呆坐在那里,左右看了看。
没有人。
是梦。
等一下,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居然梦到陆麟城在……亲她!
虽然他们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但这样的梦很不正常啊!
就好像,好像她在想他一样。
一定是她睡觉的姿势不对。
苏甄儿翻了个身,继续午歇。
然后,梦连起来了。
男人握着她的十指,紧紧压入被褥之中,身上单薄的春衫散开,陆麟城的长发被她扯乱,卷曲的黑发如同铺开的绸布,散了半张软榻,抚上去像狗毛一样。
苏甄儿猛地一下惊醒。
她躺在那里,呼吸紊乱。
不能睡了。
苏甄儿起身,跛着脚坐到书桌后面。
作画吧。
末春初夏,最适宜作画了。
她研墨执笔,铺开宣纸,准备画……画什么呢?
脑海中突然冒出陆麟城那张脸。
安静的时候,皱眉的时候,情,动的时候……
苏甄儿猛地甩手把笔扔了。
练字练字,练字吧。
苏甄儿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拿了另外一支笔,沾墨,开始练字。
练字好啊,平心静气,修身养性,拒绝欲,念。
这什么啊!怎么写的都是……陆麟城的名字!
她一定是喝中药喝多了,脑子都喝坏了。
苏甄儿迅速将纸揉成团,然后趴在桌子上,发出低低的哀嚎声。
“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苏甄儿抬眸,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陆麟城。
午后阳光侵入闺房,新装了琉璃玻璃的窗户透出七彩光色,炫目晕人。
幻觉,一定是幻觉!
苏甄儿抬手,往面前男人脸上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声音清脆,虽不痛,但响亮。
陆麟城:……
苏甄儿:……好像是……真的?-
剥开的鸡蛋从男人脸上滚过,苏甄儿心虚不已。
她的力道也不重,只是男人肌肤白,略显出些红痕。
陆麟城仰头坐在圈椅上,十三粗手粗脚的给他滚。
苏甄儿看不过眼,接了过来,轻轻滚过,男人掀开眼睫看她,黑乌乌的眸子,倒映出她的脸。
从苏甄儿的这个角度看过来,素来清冷孤傲的男人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感来。
因此,当她伸手摸了陆麟城的脑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苏甄儿:……
陆麟城:……
男人停顿一会,然后轻轻歪头,往她掌心又蹭了蹭-
又修养一个多月,苏甄儿的腿伤几乎已经痊愈,只是还不能走太长的路。
寒山寺的主持差人送了感谢信来,说感谢北辰王妃出资筹建宝塔,如今宝塔的修缮工作已经开始,他特意给苏甄儿在寒山寺内供奉了一块长生牌,祝愿北辰王妃身体康健,百岁长生。
主持如此给面子,苏甄儿自然也要过去捐些香火钱意思意思。
马车已经备好,苏甄儿换了条素雅长裙,手持檀香小扇出门,刚刚被小丫鬟扶上马车坐稳,一侧便传来一道马鸣声。
苏甄儿打开马车帘子,就看到陆麟城正巧回家。
“去哪?”
苏甄儿的腿还没好利索,男人下马走到她身边,隔着车窗与她说话。“寒山寺。”
“我陪你。”
最近苏甄儿恍神的时间太多了,尤其是跟陆麟城在一起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盯着他看一会,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会慌张移开。
对于苏甄儿的变化,男人没有发现,只以为她是因为受了伤,闷在屋里出不去,所以才会变得呆呆的。
马车内,陆麟城用包裹着绷带的手撩开女子裙裾,露出一截白皙小腿。那里的纱布已经去除,斑驳的伤口在莹润肌肤之上显得格外狰狞。
“别看。”苏甄儿抬手按住裙裾,对于这道丑陋的伤口还处于接受无能状态。
尤其是在陆麟城面前。
“我已经往金陵去了信,宫中太医院有最好的祛疤药膏,快马加鞭,明日便能送来,不会留疤的。”
男人半跪在苏甄儿面前,说话的时候稍稍抬头。
苏甄儿望入他眸中,面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陆麟城的手伤也还没有好,双手包裹着绷带,每日里来回奔波处理私税案件,手掌勒着缰绳,刚刚长好的皮肉又被磨开,循环往复,因此好得极慢。
临行前,苏甄儿盯着医士替陆麟城换好了药,并言辞拒绝了陆麟城想骑马的想法,两人坐上马车往寒山寺去。
夏日闷热,马车以竹帘覆盖,苏甄儿在路上瞧见有糖水铺子,便让马车夫停了下来。
此间糖水铺子也不一般,坐落在姑苏城内最热闹昂贵的地段,里头还卖酥山。
酥山造价昂贵,能来此用上一份的人非富即贵。
店除了有经典款的白色酥山外,还有新研发的绿色酥山和红色酥山,分明唤作眉黛青和贵妃红。
苏甄儿要了一楼的一间包厢,点了一份眉黛青。
小山一样的酥山被端上来,上面还插着新鲜的花卉装饰和时令水果,最顶端的胭脂淡色樱桃小巧可爱,碧绿色的梗看起来极其新鲜。
苏甄儿将木制的勺子递给陆麟城,跟他一起分食一份酥山。
陆麟城拿着勺子的手不方便,苏甄儿叼着那樱桃梗,用自己的勺子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淡色的绿酥山散发着淡淡牛乳香气,还有水果花卉的香甜交杂在一处,却不及那一点胭脂淡色。
男人眸色变暗,他站起来,俯身。
错过那勺酥山,歪头咬住了女子口中的红樱桃。
第46章不后悔
侧边是店家挂上的芦帘, 半遮半掩,透出一半夏日阳光。
路过的行人往里看,只瞧见四根桌角。
苏甄儿气喘吁吁地坐回去, 看着面前男人眉眼舒展, 笑得略微有些放肆的模样。
“我的口脂……都被你吃掉了。”苏甄儿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声,面颊潮热。
“嗯,我赔你。”
话音落,原本还站在她对面的陆麟城就走到了她身边。
苏甄儿身后是墙。
她后背抵在白色的墙壁上, 面前是倾身过来的男人。
他扣住她的腰肢, 一条腿站在地上,另外一条腿跪在长凳上, 完全将她禁锢在墙壁和他之间。
他俯身, 捧着她的脸,轻咬她的唇瓣, 等她受不住张嘴, 越亲越深。
苏甄儿仰着头, 呼吸逐渐困难。
陆麟城松开她, 等她气顺了,又覆上去, 如此往复,亲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唇色变得极艳, 比那红樱桃还要再娇艳上几分。
包厢不大,置着的冰块已经融化在盆中,屋内空气燥热,窗外蝉鸣不断, 热浪一浪接着一浪汹涌而过,让陆麟城忍不住想到火烧宝塔那日。
他差一点, 就失去她了。
后怕的情绪逐渐浮现上来,那是一股比之前更可怕的感觉。
男人揽着女子腰肢的手霍然收紧。
怀中女子的体温一向微凉,她虽瘦,但冰肌玉骨,柔软如水,搂在怀中,像怀了一块软玉。
“陆麟城?”苏甄儿被搂得太紧,呼吸困难。
男人闭眼长叹,满是庆幸,“嗯,你在。”
苏甄儿困惑。
不是“我在”吗?-
在糖水铺子拖延了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寒山寺。
方丈听闻苏甄儿要来的消息,早就带着僧人在寺庙门口等待。
“王妃。”方丈双手合十,给苏甄儿行礼。
苏甄儿回礼道:“方丈,许久不见。”
方丈颔首,满脸慈爱,“是啊,一晃多年,王妃也长大了许多。”
三年乱战,百姓流离失所,寒山寺的方丈力排众议,大开寺门,收留流民,只是物资短缺,无奈向外求助。
姑苏太守孔礼河袖手旁观,施家大门紧闭不说还趁机抬高粮价。
只有英国公府听闻此事,带了米粮和御寒衣物前来支援。
如此,才与这位方丈结缘。
“王爷。”方丈给陆麟城行礼。
陆麟城学着苏甄儿的样子,略显生疏的回礼。
苏甄儿与方丈一路聊着从前的事,陆麟城随在两人身后,三人路过被烧毁的宝塔。
宝塔虽然外表没有塌陷,但里面已经面目全非。
断梁残窗,到处都被熏得黑漆漆的。
陆麟城的视线往上,看到第五层。
阳光明媚,能清晰看到第五层栏杆处挂着的半截衣料。
那是苏甄儿留下的。
塔高,风起。
衣料随风吹落,陆麟城下意识向前,抬手抓住。
衣料沾着灰烬,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陆麟城的心脏也跟着骤然抽痛-
全木质结构的宝塔烧起来容易,建造起来可要耗费不少财力物力。
因为苏甄儿出了全部捐助修缮的银钱,所以寺庙方丈住持又特意给她请了一个长生牌位供奉在寺庙中,之前供奉的是一个吉祥牌位。
苏甄儿此次前来,又大方的给了一大笔香油钱,方丈立刻又满面红光的跟她谈了一个时辰的佛道,直到最后苏甄儿听不下去,找了一个更衣的借口,方丈才意犹未尽的放人。
“天色已晚,王爷与王妃就在庙中歇息一夜吧。”
“你可以吗?”陆麟城低头询问苏甄儿。
陆麟城风餐露宿惯了,寒山寺的客房对他而言都属于高档了。
“你小瞧我,”苏甄儿不服了,“之前我与母亲在寒山寺救助流民的时候,一直住的都是客房。”-
话说早了。
之前苏甄儿住的客房有绿眉和母亲帮忙整理过,里面的家具和日常用品都换成了她惯常用的。
现在,硬实的被褥,斑驳的墙壁,还有泛着茶渍的茶杯茶壶。
睡不下去,完全睡不下去。
“夜间马车难行,不如我骑马带你回去?”
“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苏甄儿勉强往垫了帕子的凳子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她决定了,在这坐一夜。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苏甄儿偏头,看到男人褪下外衫,铺在床上,“我的衣裳,不嫌弃的话可以睡在上面。”
苏甄儿犹豫一会,起身,走到床铺边。
黑色的外衫铺开,里层朝外,凑近些便能嗅到淡淡的皂角香气。
“那你岂不是没有外衫穿了?”
“天气热,我不穿也没事。”
客房内没有冰块,只在屋中角落置了一个驱散蚊虫的香炉,味道还算好闻。
苏甄儿躺上去,外衫上还残留着男人身上的温度。
她下意识攥紧领口,面颊贴上去。
女子一身素衣,睡在敞开的黑色外袍上,微微蜷缩。
陆麟城坐在床边,不知从哪里折来一片芭蕉叶,替她驱赶蚊虫。
“睡吧。”
在陆麟城的催促下,苏甄儿闭上眼,慢慢睡过去。
天气实在燥热,天刚亮,苏甄儿就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男人靠在床头,手中还拿着那柄芭蕉叶,时不时轻扇一下。
再往上看,男人阖着眼,正在假寐。
“你一夜没睡?”苏甄儿出声。
陆麟城睁开眼,“嗯,蚊虫太多,睡不着。”
苏甄儿不信他睡不着,战场的环境可比这里艰苦多了,父亲说,就算是在死人堆里,累极了,也是能睡着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替她驱赶蚊虫,扇风降温。
“还早,再睡一会?”
苏甄儿摇头,“不睡了。”
然后她看向陆麟城裹着绷带的手,“你的伤口没事吧?”
“没事,芭蕉叶很轻。”
苏甄儿跪在床铺上,发髻微乱,带着清晨苏醒的凌乱。她看着陆麟城,往前膝行几步,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了他怀里。
时间还早,四周寂静,唯有鸟鸣。
“陆麟城,与你成婚,我很开心。”
晨曦光色照入客房,男人脸上的表情明暗不辨,握着芭蕉叶的手缓慢攥紧成拳-
临走前,苏甄儿又给方丈捐了一笔香油钱,让方丈给陆麟城立了两个牌位。
一个长生牌位,一个吉祥牌位。
与方丈交涉完,苏甄儿从侧殿出来,正看到陆麟城站在正殿上,拜佛。
他屈膝跪在蒲垫上,双手触地,叩拜。
苏甄儿走过去,跪在旁边的一个蒲垫上,三拜之后看向身侧的男人。
“你信佛?”
初嫁入北辰王府时,苏甄儿观察过,府内没有小佛堂,更没有供奉的佛像,因此,苏甄儿一直以为陆麟城不信佛。
男人凝视着面前的金身佛祖,“从前不信。”
“现在信了?”
陆麟城转头看向她,缓慢点了点头。
“为什么?”
苏甄儿好奇。
男人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满身杀戮,罪孽深重。”顿了顿,男人的声音压到最低,“你的祸,因我而起。”
“不是的!”苏甄儿的声音霍然扬高,连她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音量。
“你救了我。”
男人抿唇,不言-
回去的路上,苏甄儿和陆麟城没有再说话。
马车行过枫桥,苏甄儿突然开口,“停车。”
马车夫将车停住,苏甄儿朝陆麟城看一眼,然后率先下了马车。
身后,男人沉默着跟了上来。
枫桥处有一块空地,那个时候,她与母亲在这里放了很多帐篷供流民栖息。
小小的帐篷一路蔓延,围着一口煮得滚滚的大锅,在冬日里泛出暖黄的光色,大家都很开心。
夕阳半落,潮热的空气依旧,并没有因为日落,所以放松半分。
河边的乌桕树在夏日风水的滋润下生长的极好,枝叶茂盛,迎风摇展。
苏甄儿找到其中一棵。
她站在树荫下,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缓慢开口,“三年战乱期间,我与母亲救过许多流民,其中有个少年,是被我从姑苏城外救下来的。”
她教授他箭术,就是这棵树,她拿着弓箭穿透他指向的某片叶子时,清晰的看到了他眼瞳中散发出来的震惊。
“可后来,他不见了。我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救他,是不是因为我,所以他才会在这世间经受更多的苦,我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
“不是的。”陆麟城急急向前一步,他终于不再装哑巴。
“那为什么他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他只是觉得,天上的云太干净,与他不相配。
“他一定活着。”
“那他会感激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看向陆麟城,“那我与他一样,陆麟城,谢谢你救我,在国舅府,在秦淮河,在咸福宫,在灵谷庙,一次又一次的帮我,一次又一次的救我。我的苦难与你无关,可我的幸运与你有关,我老是觉得,遇上你,我的运气就很好。”
说到这里,苏甄儿掩在罗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她的心脏紧绷到了极点。
“你娶我,后悔吗?”
乌桕树下,夏风穿水而过,前方寒山寺传来漫漫钟声。
男人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
“不后悔。”
第47章绿耳钳
春去夏末, 私税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苏甄儿准备跟陆麟城一道回金陵。
她的腿伤好了,陆麟城的手伤却还没好。因此, 威武的北辰王被迫跟她同乘一辆马车。若是被他的同僚知道, 定是要将他好好耻笑一番的。
虽然陆路时间不长,但苏甄儿一向要求高,因此,这次乘坐的马车也不是普通马车, 而是类似于一座小屋的移动房车。不仅有她闺房的缩小版, 还有更衣的地方。
马车内,矮榻作床, 周边挂着芙蓉绣纹的帐子, 熏香袅袅,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苏甄儿看着占了她一半矮榻的男人, 有些好奇, “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陆麟城半阖着眼靠在矮榻身后的马车壁上, “塔檐太烫, 灼伤了皮肤,好的慢。”
苏甄儿想到那时的场景, 忍不住一阵心疼。
陆麟城看她一眼,眸色轻动, “有些口渴。”
苏甄儿赶紧起身给他倒水,亲自喂到嘴边。
男人又道:“有点饿了。”
苏甄儿拿起一块糕点,喂到他嘴边,并细心的替他擦掉唇角的碎屑。
真的, 连她母亲都没有这么被她伺候过。
“马车壁有些硬。”
“那我给你多垫几层褥子?”
这个时候的苏甄儿就开始怀念绿眉在时的好处了。
虽然绿眉很唠叨,但一应琐事都能处理的十分之好。
想她堂堂英国公府嫡女千金, 还要搬褥子。
“不用,我躺这里。”
苏甄儿双膝一暖,男人将头搁在了她的膝盖上。
苏甄儿垂眸看他,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来。
总觉得陆麟城有些……得寸进尺-
虽然一开始苏甄儿觉得有些麻烦,但一日后,习惯了的她发现这样的陆麟城还挺有趣的,就好像是养了一只巨大版的宠物。
“这是什么?”
“半束发。”
“……不太方便。”
“可是很好看啊。”
陆麟城沉默半响,“真的好看吗?”
“好看。”
“对了,我记得我有一对耳钳。”苏甄儿在自己的妆奁盒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了!怎么只剩下一只了。”
银制的耳钳搭着一条细长的银链子,最下方缀着一颗绿宝石。
她的东西太多了,又有随手乱扔的毛病,绿眉在的时候还好,绿眉不在的时候不管是耳环还是镯子或簪子,一开始成双成对,过几日就会形单影只。
“戴上试试。”
苏甄儿将这只绿宝石耳钳夹到陆麟城的耳朵上。
耳钳不用耳洞也可以戴。
上次看到了陆麟城封闭的耳洞后,苏甄儿才想起来自己能给他戴耳钳。
今日终于是实现了。
冰冷的触感落在耳垂上,陆麟城有瞬间的僵硬,他半垂着头,眉目冷冽,可当他看到对面妆奁镜中女人歪头认真的模样时,那股僵硬也渐渐软化。
“戴好了。”苏甄儿的指尖挑起那根细细的链子,绿宝石跳跃了一下,晃晃悠悠地贴着陆麟城的面颊落下,像一簇莹亮的绿光。可它的质地又是极翠绿的暗,更衬得男人肤白如雪。
“王爷,到金陵地界了。”
马车外传来十三的声音,夏风吹起马车帘子,十三正抬头,看到坐在马车内的自家王爷。
半披散的卷发用暗绣纹的鎏金发带扎起,身上是苍绿色的名贵夏衫,腰间挂着香囊宝石,盘腿坐在那里,微微歪着头,露出戴着一只绿宝石的耳钳,一副被养得很好的样子。
陆麟城的眼前又晃过一样东西。
“这又是什么?”
“花瓶簪。”
苏甄儿将路边采摘下来的一朵巨大的芍药放入花瓶簪内,然后注入清水,将其插到陆麟城耳畔处。
十三偏头,似乎是在忍笑。
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除非实在忍不住。
陆麟城:……
“……我感觉我的手好了。”
“这么快?”
苏甄儿拿着另外一支琉璃花瓶簪,颇为遗憾-
距离金陵主城还有一段距离,马车路过汤山之时苏甄儿起了兴致,想去汤山泡一泡温泉,松一松筋骨。
陆麟城吩咐十三带犯人先行回京,留下一小部分鬼面军绕路去往汤山。
苏甄儿素来体弱,姑苏城外也有泡温泉的地方,每日寒冬,母亲都会带她一起去。
来到金陵城后,冬日里她就缩在烧了好几个炭盆的屋内不出门,自然也没泡上什么温泉。
汤山是一处天然温泉,有好几个人为造起来的池子,其中比较有名的一处唤作“香水行”。提供多种洗浴服务,包括揩背、按摩、修剪指甲等,还会提供茶水、酒类和水果糕点。
附近亦有人修筑宅院,供长途过来泡养温泉的人订购使用。
可陆麟城带她去的却不是香水行,而是一处还未完全造好的私人行宫。
“这是新帝修的池子?”
“不是,是先帝修的,还未修缮完毕,大周就进入乱局。为了不让此处荒废,周玄祈就派人过来重新整修了一下,去年冬日他还偷偷来过。”
“那我们就这么进来了?”
“嗯。”
陆麟城用匕首撬开一处后门,牵着苏甄儿的手就大大方方进去了。
几个鬼面军守在门口,颇有一种强盗入室之感。
虽未修缮完毕,但这私人行宫也不小了,入目所及,银镂漆饰、朱玉镶嵌,极尽奢华,听说里面大大小小还有七八个池子。
苏甄儿想了一下,先帝并非节俭之辈,这样的装修程度对于喜欢享受生活的皇帝来说,也只是够格罢了。
陆麟城和苏甄儿就近来到其中一个小池子,门口有块石碑,上面刻着“莲花汤”三字。
这是一间四方内室,墙壁上有常年不灭的烛火,正中一个小池子,在黯淡的灯色下腾起白袅袅的雾。
苏甄人走近细看。
虽说只是一个小池子,但它看起来并不简陋,以白玉石做壁,上面雕刻着花鸟鱼虫,池底雕刻着一朵并蒂莲花。
她蹲下来,伸手试了一下,水温适宜,地方也很干净。
“虽平日里没什么人来,但有宫人住在此处会过来打扫。”
苏甄儿点头,“我听闻按照先帝的意思,这行宫除此处外,还准备修建一座禁苑,包括梨园,斗兽场等等,只可惜,造到一半,大周就乱成一锅粥了。”
从这新旧程度来看,周玄祈接手之后,也没有继续扩建,而是照着原来的旧样子,稍微修缮了一下,用以接待外宾贵客。
如此算来,这个新帝也是真节省。
其实不节省也不行,周玄祈接的完全就是一个烂摊子,国库空虚,贪臣遍地,外戚掌权,门阀鼎立,藩王势大,哪一项拉出来都够人头疼的。可偏偏这位新帝,看似糊涂温和,实际上手段比谁都狠。
短短几年时间,杀贪官,诛世族,驱外戚,还顺便将国库给填满了。
不得不说,周玄祈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
他善,又恶。
帝王之术,炉火纯青。
又慧眼识人,招揽了陆麟城和谢楚安等一批有才之士,委以重任,如此才从一个小小乡野之地的藩王走到现在的宝座上。
苏甄儿的指尖从热汤上划过一遍,然后又划过一遍。
她悄悄朝身侧盯着热汤发呆的陆麟城看上一眼,然后下一刻,一捧温泉水就被她泼向了陆麟城。
男人猝不及防湿了脸,水珠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滴,湿了鬓角。
耳边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
陆麟城抬手擦拭了一下眉眼,然后攥住苏甄儿手腕,一道跃入温泉池中。
干净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苏甄儿不会泅水,她吓得使劲扒在陆麟城身上。
直到头顶传来男人的闷笑声,她才意识到这温泉水有多浅,连她的腰线处都没到。
苏甄儿:……
她抬手使劲拧了一把陆麟城的腰,隔着一层软薄的布料,拧得十分吃力。
男人身上几乎没有赘肉,哪里都如铁板一般,她每次都要使出十几分的力气才能捏上那么一点。
陆麟城吃痛,将她放到温泉池边的台阶上。
苏甄儿坐在台阶上,大半个身子都泡在热汤里。
“都湿了。”陆麟城双臂撑在台阶上,将人圈在怀中,嗓音沙哑。
女子衣衫半湿,玉色氤氲。
苏甄儿盯着陆麟城湿漉的脸,她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颈,仰头封住他的唇。
水波漾漾,泼洒到池边,女子的胳膊搭在边缘,肌肤如玉,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白玉,还是女人的胳膊。
室内光色晦暗,散乱的长发如野草般在池中纠缠。
苏甄儿体力太差,一次就想作罢。
“嗯,你休息,我动。”
苏甄儿:……-
苏甄儿坐在陆麟城身上,没什么体力的将下颚搁在他肩膀上,看着他肌肤上留下的斑驳痕迹。
后背处隐隐透出几许血丝,那是被她抓的。
淡色的血丝顺着汤流走,被白色雾气掩盖。
苏甄儿视线上移,将下颚移开,改用侧脸贴着他的肩膀。
男人跟着偏头,左耳上的耳钳就格外明显的露了出来。
“这个耳钳,你还没取下来?”
深谙的翠绿贴着男人的脸部,变成他身上唯一的身外物。
有些像是,她给他打上的烙印。
“感觉你很喜欢我戴着它。”
也没有吧。
“方才与你亲近,你总是喜欢悄悄咬它。”
苏甄儿沉默了一会,抬手取下这只耳钳,然后贴到陆麟城唇上。
男人眸色暗下,他张口叼住耳钳上面的绿宝石,扣住女子后脑勺,俯身。
第48章探行踪
姑苏城私税一事, 陆麟城办的很漂亮。
御书房内,周玄祈看完陆麟城呈上来的卷宗,喜不自胜, “终于是将这老狐狸给解决了。”
郑安邦作为两朝首辅, 旧臣核心,是最难挖除的。周玄祈别出心裁从姑苏城入手,让孔礼河咬出郑安邦,打了这老狐狸一个措手不及。
陆麟城刚从昭狱出来, 身上的血迹还新鲜着。
他在周玄祈这里净了手, 正在擦拭水渍。
周玄祈脸上扬着笑,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 芙蓉馆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陆麟城坐在周玄祈下首处,擦拭干净水渍之后懒洋洋往后一靠, 耳畔处划过一道绿光, 精美的耳钳映衬着他的脸, 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精美透白的瓷器。
陆麟城单手拨弄着自己左耳上挂着的绿宝石耳钳, 没有回答,似是陷入了眸中回忆之中。
绿宝石贴着女子白皙的肌肤, 从上而下,冰冷的触感带来极端的颤栗。
周玄祈感觉到不对劲, 他盯着陆麟城,视线在那只绿宝石耳钳上停留了一会。
这样看起来名贵的东西,不像是陆麟城的风格,更像是他那位新婚妻子的。
御书房内的气氛似凝滞了一会, 随后,周玄祈笑一声, “没查出来就算了。”
“查出来了。”陆麟城淡淡道。
“哦?”周玄祈发出一个单音节。
陆麟城掀开眼帘看他,“你要芙蓉馆办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我要芙蓉馆办事?”
“你素来心思深沉,不查清底细的人是不敢用的。”
听到陆麟城的话,周玄祈也不恼,也没有否认,他低低笑一声,“你查到了,却不告诉我,这么护着?”
“嗯。”陆麟城毫不避讳。
“比兄弟还重要?你老婆啊?”
陆麟城看他一眼,没说话。
周玄祈:……
御书房内又安静了一瞬,周玄祈猜到了,他略显兴奋地站起来,“兄弟的老婆就是我的……还是兄弟的老婆。你冷静一点,软剑放好。自家人,早说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找芙蓉馆的那位馆主,造点谣。”-
新帝继位已经多年,后宫空置,一个人都没有,朝中老臣都急得不行,纷纷上书要求新帝添置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而对于心思深沉者来说,皇后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给的。
传闻只有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才是大周后位的天选之人。
“亏得皇帝能想出这个法子。”苏甄儿对于这位新帝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她早听说朝中大臣个个都卯着劲儿的想将自家女儿塞进周玄祈的后宫,没想到皇帝想出这套把戏来拒绝,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真真是无可挑剔。
“我还真当皇帝看不惯芙蓉馆,没想到只是疑心病太重。”苏甄儿松了一口气。
“当皇帝的,哪个没有疑心病。”陆麟城也跟着大逆不道。
苏甄儿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两手交叠,将他下半张脸盖得满满当当,只露出一双眼。
男人抬眸,眼睫绵密细长,漂亮的眸子笑弯成月牙。
夏末天气还未彻底转凉,男人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的掌心。
苏甄儿抽回手,娇嗔的瞪他。
自上次从温泉处回来,她整整歇了七日,真是给她累坏了。
苏甄儿穿着薄衫坐在榻上,手中檀香小扇轻摇,视线落到陆麟城身上,突然一顿,然后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圈。
今日晨间出门时,陆麟城穿的是竹叶纹的长袍,现在身上穿的却是祥云纹。
苏甄儿起身走到陆麟城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嗅到熟悉的皂角香气。虽然并没有其它奇怪的气味,但这皂角香气清淡又浓烈,像是刚刚洗漱沐浴完毕,而非身上残留的。
“王爷还没用午膳吧?我让厨房去备些王爷爱吃的。”
苏甄儿话罢,提裙出门,看到在院中摘葡萄的绿眉,赶紧把人招了过来。
“去福来客栈,让人将今日王爷的行踪查一遍。”-
自从知道芙蓉馆的馆主是她之后,芙蓉馆在金陵城内的探官中行事似乎也方便了一些。
绿眉很快便将一份信笺带了回来。
夏日多闷热,苏甄儿喜欢干净,绿眉回来时她正泡在热汤里。
湿漉的长发卷起,颈后垫着白帕,苏甄儿仰头靠在浴桶边缘,抬起湿漉漉的手,后背上还沾着泡水之中舒展开来的芙蓉干花瓣。
绿眉替苏甄儿将手擦拭干净,然后递上信笺。
昭狱。
皇宫。
锦衣卫所。
北辰王府。
按照信笺上言,今日陆麟城并没有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既然没有,那他为什么要换衣?
从浴桶里出来,苏甄儿还在纠结这件事。
绿眉先用帕子替苏甄儿将长发绞干,然后又搬来架子,将那头黑发铺开在架子上晾晒。
午后阳光正暖,苏甄儿躺在院子的矮榻上,一侧屏风遮了大半阳光,只余长发浸在日光下。绿荫如伞,落下大片斑驳暗影。
用过午膳,陆麟城便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知了蝉鸣声声,透过半开的窗户,他能看到躺在院中的苏甄儿正在晾晒头发,胭脂色的屏风后透出淡淡薄影,纤细单薄的身段,曳地的水绿色薄袖,盖了半截的夏日毯子。
一会功夫,原本还在凝思什么的女人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已经睡熟。
热浪于空气中翻滚,时间与阳光仿若静止,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和安详,让人忍不住想永远沉溺于这份美好之中。
突然,苏甄儿翻了一个身,铺着长发的架子被带倒,惊起停在树上的雀儿,而她还睡着,无知无觉。
陆麟城起身,推开书房的门走到院中。
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散在地上的头发捧起,然后拿起置在矮榻上的帕子,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他仔细擦拭完毕,看一眼苏甄儿。
女子薄纱覆身,隐约透出莹白肌肤轮廓,如同盛开的芙蓉,浸润着芬芳。
阳光热烈却不恼人,陆麟城盯着看了一会,身上被照得温暖至极。
他索性也不走了,盘腿往矮榻边坐下,将长发铺叠在自己膝盖上,然后拿起侧边矮几上的牛角梳,梳理打结的地方。
长发划过指尖,被日光晒得发烫。
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陆麟城低头,看到一封信笺。
苏甄儿翻身的时候不仅弄倒了架子,还将信笺也一起掉了。
信笺是散开的,陆麟城稍一瞥眼,就能看到上面的字。
嗯……他今日的行踪?
“疼……”
齿梳卡在发尾,苏甄儿被拉扯的有些疼,瞬间就醒了。一扭头,却发现给自己梳发的人不是绿眉,而是陆麟城。
顺着陆麟城的视线,苏甄儿也看到了地上的信笺。
她迅速弯腰捡拾,没想到陆麟城比她更快一步。
“没什么,是废纸。”苏甄儿一把包住陆麟城的手。
人在心虚的时候总会变得有些愚蠢,这个理由真的可靠吗?
“废纸?”陆麟城沉吟一声,故意逗人,“是我的行踪吧?”
“不是!”
陆麟城捏着信笺,缓慢的又加了两个字,“是吗?”
男人的嗓音是偏冷淡的,他说话的时候总能让人想到一些冷感的东西,比如晶莹剔透的冰块,光滑的冷色宝石之类的。可他在苏甄儿面前说话时,总刻意将声音掐软,那股冷感也随之被压到最不明显。
普通人若是发现被人查了行踪,大抵也是要生气的,更别说是堂堂异姓王。
苏甄儿尝试狡辩,“我就是试试,芙蓉馆藏在金陵城内的探官好不好用。”
“哦。”男人眉眼下垂,唇角又落回去。
他将信笺递还给苏甄儿,起身,转身欲走之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力气扯住他的衣摆。
陆麟城转身低头,看到女人柔软的发顶,有一个呆呆的璇儿。
苏甄儿认输了,她想了一日,实在是憋不住了。
“你出门的时候不是这件衣服吧?”
可话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她总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像是存着什么私心,可若真要细究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份私心是什么。
陆麟城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点头,“嗯。”
他办事的时候,别人的血总会溅到身上,避无可避。成婚之后,为了避免苏甄儿反感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陆麟城总习惯换了衣物再回去,因此,他在谢楚安的锦衣卫所内常备了洗漱用品和便服。
大半年的时间过来了,苏甄儿一次都没有发现。
可今日,她居然发现了。
她好像……稍微有些在意他了。
苏甄儿咬着唇瓣,抬眸看他之时眼神闪躲,“王爷为什么换衣服?”
“沾了血。”陆麟城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你进宫为什么会沾血?”
“谢楚安不在,昭狱暂时由我打理,进宫之前奉命去审讯了一下。”
这个理由,勉强接受吧。
苏甄儿松开他的衣摆,那股子别扭感还没消下去,然后她就感觉自己头顶一沉,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苏甄儿顺势抬头。
陆麟城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来。
苏甄儿,“……你在干什么?”
陆麟城偏头避开她的视线,指尖蜷缩起来握成拳,抵在唇边,略显尴尬的轻咳一声。
第49章葡萄酸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假装很忙, 男人的视线上移,望向后园子的方向,“葡萄熟了。”
所以呢?这跟你戳我头顶有什么联系?我头顶长着葡萄?
“我去给你摘。”话罢, 陆麟城就要顶着日头去摘葡萄。
苏甄儿赶紧拉住他, “等日头下去,”她微微偏了偏头,声音低了一点,“我们一起去摘。”-
天气的热度还没过去, 苏甄儿这个身子怕冷又怕晒。
北辰王府后园子里有一处葡萄藤顺着新扎好的架子长满了葡萄, 趁着日落之后,没了日头, 苏甄儿和陆麟城一起去摘葡萄。
男人手里拎着竹篮子, 那竹篮子里面放着一柄剪子。
北辰王府的后花园子一向有下人打理,正是葡萄生长最繁盛的季节, 颗颗晶莹剔透的翠绿色葡萄悬挂在藤蔓上, 吸收着细碎的阳光, 显出夏日风情。
苏甄儿踮脚摘了一颗尖部的葡萄, 剥皮,正欲塞入口中之中偏头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陆麟城, 手腕翻转,送到他唇边。
葡萄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淌。
男人俯身, 低头,咬住葡萄,连皮带肉都吃了进去。
“呀,还没洗呢, 别吃皮。”
她剥皮就是怕外皮脏。
“很甜。”
“真的吗?”
“嗯。”陆麟城点头。
苏甄儿兴致勃勃的给自己摘了一颗,剥开外皮, 轻咬一口。
然后酸得连面部管理都没有了。
“噗……”身边传来男人没忍住的低笑声,苏甄儿气得不行,又摘了三颗葡萄就往他嘴里塞。
陆麟城提着篮子往旁边躲,踩上一侧石凳,从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摘下来一串葡萄放进篮子里,“我错了,我错了,你尝尝这串,一定好吃。”
虽然男人的认错态度很诚恳,但苏甄儿已经不相信他了。
葡萄被扔进一旁的泉水里洗了洗,苏甄儿挑了一颗递给陆麟城,“你先吃。”
男人低头,将葡萄吃进嘴里。
苏甄儿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感觉确实没有太大变化之后,犹疑着自己摘下一颗,放进嘴里。
好甜。
不是那种甜到发苦的味道,而是那种天然的葡萄淡香裹挟着淡淡的甜腻汁水味道,顺着口腔发散,似乎还能尝到那种被阳光长久滋润的感觉。
苏甄儿一口气吃了半串,有些疑惑陆麟城是怎么挑到甜葡萄的,怎么她挑的葡萄就这么酸呢?
“阳光充足的地方,葡萄会更大更甜些。”
原来如此。
“不够,再摘些,相公。”苏甄儿双手捧脸,仰头看向陆麟城。
陆麟城被苏甄儿唤的心头发软,他起身,拿着剪子站上石凳就开始摘葡萄。
陆麟城天生冷白皮,这种皮肤怎么晒都不怕黑,甚至在阳光下还会越晒越白。
真是把苏甄儿给羡慕坏了。
“相公,我要那串,还有那串。”
苏甄儿站在下面指挥陆麟城。
陆麟城一会儿窜到西边,一会窜到东边,额头汗珠细密滚落,顺着下颚往下淌,浸湿了衣领鬓角。
他抬手擦了一把脸,刚刚从石凳上下来,一块帕子就送到他面前,替他擦了汗,女人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相公不愧是大将军,摘串葡萄都摘得这么好。”
陆麟城顺着苏甄儿的夸赞声又莫名其妙站到了石凳上,“……我再给你摘点。”
摘了十篮子的葡萄,苏甄儿吩咐将三篮子送入隔壁英国公府,另外三篮子往荣国公府去,最后剩下四篮子,留下两篮子自己吃,剩下的都赏给下人。
绿眉也吃上了好几串北辰王亲自摘下来的葡萄,想到方才自己路过后园子,听到自家王妃对王爷的夸赞之语,再看一眼那在夸赞声中摘个不停的王爷,一副“老婆够不够,不够我自己躺篮子里”的模样,忍不住想让自家王妃把嘴放下来帮帮忙。
“是他自己先骗我吃酸葡萄的。”苏甄儿跟绿眉控诉陆麟城的恶性。
绿眉立刻大呼,“王爷太坏了。”
苏甄儿道:“是吧,我给他摘了一颗葡萄,分明是酸的,他骗我是甜的。”
“那王妃你摘了葡萄为什么不自己尝呢?”
“我这不是怕葡萄酸嘛。”-
入了夜,天气依旧闷热,苏甄儿靠在窗子边吹风。
她摇着手中檀香小扇,远远看到陆麟城在书房里忙碌。
也不知道他一个武将怎么这么多事。
苏甄人打了一个哈欠,准备先行休息。
屋内置着冰块,将那股闷热感驱散不少。苏甄儿想着,后园子里应该挺凉快的,不知道能不能带了蚊帐去后园子里睡。
想着想着,她就困了。
可没过一会儿,腹内一阵绞痛。
苏甄儿直接被疼醒了。
她面色惨白地蜷缩在床铺上,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陆麟城推门进来,看到苏甄儿蜷缩在床铺上,满脸冷汗的样子,面色一凝,赶紧疾走过来将人揽住,“怎么了?”
“腹痛……”苏甄儿一边抽气,一边说话。
动静有些大,将屋外的绿眉引了过来。
“你照料王妃。”陆麟城将苏甄儿交给绿眉,吩咐十三,“去找府内医士过来,我进宫去请太医院。”
已是深夜,宫门都落锁了,这种时候怎么进得去。
陆麟城纵马而去,那边十三迅速领了府内医士过来。
苏甄儿身子一动,感觉下腹一股暖流。
她停顿下来,抬手挡住欲上前诊治的医士,然后赶紧将站在一侧的绿眉唤了过来。
“绿眉,过来。”-
收拾好,苏甄儿重新躺回床铺上。
医士终于能上前诊脉。
床帐落下,隔着帷幔,医士两指搭在垫着锦帕的手腕上,随后,医士问道:“王妃今日可用了些什么?”
因为“报复”到了陆麟城,所以苏甄儿很开心,吃了很多葡萄。她忘记这几日她的小日子就要来了,真是得意忘形。
“多吃了几颗葡萄。”苏甄儿矜持道。
“那就是生冷之物吃多了,我给王妃开几副方子,王妃让人暖一暖身子,莫要贪食寒凉之物就好。”
“嗯。”苏甄儿实在感觉有些羞,吩咐绿眉将人打发之后,猛地想起来陆麟城还进宫给她请御医去了!
“绿眉,快,去找王爷,告诉他不要……”
“王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十三的声音,下一刻,一个年迈的老头被陆麟城带了进来。
可怜的内科圣手一路被甩在马背上疾奔,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然后又被陆麟城推拉着带入主屋,连口热乎气都没喘上。
苏甄儿绝望了。
她闭着眼,任由那位内科圣手替自己看完。
“王妃可是……”内科圣手试探性询问。
“是。”苏甄儿羞愧低头。
“那老臣给王妃开几副温养的方子,不要贪食寒凉辛辣之物……若是实在疼得厉害,也要注意,或有崩漏之症(大概类似黄体破裂),危及性命……”
御医隔着薄薄一层衣物,仔细给苏甄儿腹部探查一番,确定没有肿块。
诊断完毕,陆麟城面色凝重的上前,“王妃怎么了?”
苏甄儿没忍住,隔着帘子抓住了他的手。
“别问了。”
苏甄儿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发抖了。
然后她又与御医道:“劳烦您了。”
御医被绿眉恭恭敬敬送了出去,多加了一次夜间急诊,虽有专马护送,但还不如没有的好,不过幸好,给的诊金十分丰富,还给了一篮子听说是北辰王亲手摘的葡萄。
“到底怎么了?”隔着帐子,陆麟城低声询问。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小日子到了。”
从前,苏甄儿每逢这种日子,便与陆麟城拉开距离。两人虽成婚,但也不熟。
苏甄儿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狼狈脆弱的样子,装出来的除外。可自从宝塔火灾之后,她对陆麟城的信任急速攀升,都忘记这茬事了。从前小日子也不会疼得这么厉害,实在是此次贪嘴了。
陆麟城一顿,紧绷的心脏瞬间归位。
他攥着女人的手,隔着柔软的帐子细细摩挲。
下一刻,主屋的门再次被敲响,十三道:“王爷,孙公公来了。”
孙乾铭站在门口,朝里道:“陛下听闻王爷深夜入宫寻找御医,怕是府中有人抱恙,便特意安排奴才过来看看。”
苏甄儿:……
苏甄儿真想把自己蒙死在被子里。
“没事,是我旧疾犯了,御医已经走了。”陆麟城起身,打开门跟孙乾铭说了几句,将人送走。
御医刚走,那边十三又领进来一个人,“王妃,苏小公子来了。”
“阿姐,听闻你不舒服,我带了府中医士,你素日里都是府中自己医士看的病,旁的医士肯定没有自家医士好。”
苏甄儿:……-
折腾到后半夜,终于消停了。
苏甄儿窝在屋子里,腹痛疼痛异常难忍,连路都走不了,躺下也被牵引着疼,只有半跪的姿势才勉强缓解几分。
“疼成这样?”
陆麟城的手抚过她的额头,男人眉头蹙着,皱成川字。
苏甄儿摇了摇头,任由陆麟城略显生疏的将汤婆子贴在她腹部,然后又搬来软被子替她垫在身前。
苏甄儿将脸贴在柔软的绸缎被褥上,额头上有冷汗滑落。
绿眉将熬好的药端了来,苏甄儿吃上一碗,这股疼痛才稍稍缓解。
屋内安静下来,苏甄儿趴在那里,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你找御医这事,不会闹得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了吧?”
陆麟城看着她,缓缓开口,“天下有一半女子,一半男子。”
“既然是在一半人身上都会发生的事,那也不必太过忌讳。”
苏甄儿有气无力,“我也不忌讳,我就是觉得……太过兴师动众了。”
陆麟城盯着她,不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直到苏甄儿眼皮子打架,以为男人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她才听到他开口。
“可是你吓到我了。”
瞌睡虫一哄而散,安静的主屋里,男人的话语中似乎又带上了几许委屈,甚至还有一点残留的惊惶。
想到刚才男人夜半闯入皇宫替自己去找御医的事,苏甄儿心里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而且他的眼神,与那次将自己从宝塔火灾里救出来时一模一样。像吹皱的秋水,凝着愁绪,盛满了荒芜。
苏甄儿感觉心脏也跟着缩紧,像是被他传染到了一样。
她似乎能从这份眼神中看出什么,可随即,男人移开视线,不再跟她对视。
苏甄儿保持着扶趴的姿势,略显艰难地伸出手,点了点陆麟城的额头,揉开他的“川”字,刻意调笑,调节男人的情绪,“大将军,刀枪剑雨里过来的,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陆麟城又转头盯着她,“确实不大,你摸摸?”
第50章曹家女
后日就是七夕节了, 按照传统,这日里,女子们会用抓来的蜘蛛放在盒子里, 若蜘蛛结出来的网圆正, 便唤作“得巧”。
“像我这样完美的女子,当然要结最圆最正的网。”苏甄儿精心挑选最完美的宝石盒子,准备用来装蜘蛛。
绿眉:……
绿眉收拾收拾东西,跟苏甄儿一道去园子里逮蜘蛛了。
昨夜刚下了雨, 今日阳光清朗, 苏甄儿找了一处树荫,拿了网子, 跟绿眉仔细寻找蜘蛛。
下过雨之后日出晴天, 更能看到结网的蜘蛛。
不消一会,苏甄儿和绿眉便抓住了两只。
“等大后日过去就将它们放了。”
苏甄儿仔细交代绿眉。
绿眉点头颔首, 将盒子拿回屋中, 那边管家便引了人过来。
“王妃, 是宫里的孙公公来了。”
孙乾铭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 地位不凡,苏甄儿换了衣裳亲自出去接待。
“孙公公。”
大厅内, 孙乾铭原本正坐在那里饮茶,看到苏甄儿过来, 赶忙起身行礼。
“王妃安好,奴才今日过来给您带信,乞巧节邀您与王爷一道进宫饮宴。”
“劳烦公公跑一趟了。”苏甄儿从绿眉手中接过荷包打赏给孙乾铭。
“王爷呢?”苏甄儿多嘴问了一句。
孙乾铭道:“王爷替陛下去城门口接曹家女了。”
“北方氏族之首的那个曹家之女?”苏甄儿的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孙乾铭点头道:“是,曹家女也会来参加乞巧宫宴。”
这位曹家女美名在外, 民间有传言:北方有一女,倾国又倾城。
这是对曹家女的赞颂之词。
可最令人唏嘘的还是她的经历。
她是先太子妃。
只是与太子成婚没一年, 太子就去世了,两人也没有留下子嗣。
太子去世后,曹氏将她接了回去,一晃多年,曹氏又将曹氏女送到金陵城来,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意图。
“绿眉,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曹家女入金陵,大街小巷之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苏甄儿坐在福来客栈的最佳观赏位置,窗户半开,撑着下颚将视线投向楼下,那位曹家女的马车还没来。
八月桂花飘香,四处都能嗅到浓郁的桂花香气。
她记得北辰王府内也有几棵桂花树,等空闲下来,她可以摘些桂花做桂花蜜,桂花糕,桂花糖……正想着,桂花香中突兀飘进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
那檀香并非平日里贵人们惯用的熏香,而是在寺庙内才能嗅到的佛香。
苏甄儿微微探身,只见宽敞大街之上正远远行来一群人,浩浩汤汤,阵仗很大。
那是一支以肉眼看起来便十分严明的军队,铠甲武器,战马英姿,一看便是精锐部队,尤其是那领头之人,身形比陆麟城都高,黑髯虎眼,肩扛环形大刀,一看便是极为勇猛的武将。
苏甄儿听说曹公只有一位独女,后又养了一名义子,身高足有两米,使环形大刀,勇猛非常,大抵就是这位了。
队伍中间,是一辆以六匹毫无杂色的白色骏马拉着,缓慢前行的马车,四周覆盖浅淡的黄色帐帘帷幕,阳光下,车身帐子上隐隐约约反射出一点金色佛文痕迹,挂风灯的地方还悬着一串辟邪的佛珠。
苏甄儿听说曹氏信佛,今日一见,这传闻大抵是真的。
队伍缓慢过去,苏甄儿终于看到在后面跟着收尾的陆麟城。
男人一身常服,骑着珍珠,漫不经心地带着鬼面军从福来客栈前路过。
突然,他似有所感,抬头朝上看过来。
苏甄儿单手拿着打开的檀香小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半撑在窗口处。
“馆主。”
吓!
苏甄儿一个机灵,手里的檀香小扇就这么掉了下去。
好巧不巧,队伍正走到末尾。
陆麟城轻夹马腹上前,抬手,一把接住那柄小扇。
如此熟悉的场面,不禁让人想起初见之时,少女朝他砸过来的那柄檀香小扇。
苏甄儿扭头娇俏地瞪了一眼燕娘,然后朝陆麟城做口型,“还给我。”
男人骑着马,扬了扬小扇,插在腰上,朝苏甄儿挥手道别。
苏甄儿:……
“馆主,你看看这样行吗?”燕娘丝毫不惧苏甄儿的美丽白眼,将刚刚写好的稿子递给她。
按照周玄祈的要求,这是一份传谣稿。
只有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女子才能成为大周皇后,为大周带来福报与和平。
“嗯,可以。”
“馆主,皇帝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燕娘好奇,“世上真有这么一位女子吗?若是没有,那皇帝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皇后了?”
“或许,正是因为已经有了人选,所以才要这样做。”-
从福来客栈出来后,苏甄儿又去了一趟绣花楼挑了好几套衣服,这才回到北辰王府。
书房的灯亮着,苏甄儿提裙进去,看到陆麟城正坐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她走过去,手从他后腰穿过去,被男人一把按住,拉到身上坐下。
“我的扇子。”苏甄儿伸出手讨要。
“我以为没人要,才会被人扔下来。”
“我是不小心的。”苏甄儿凑过身子,从陆麟城衣襟里抽出那柄檀香小扇。
不在后腰处,那就是藏在胸前了。
“今日那曹氏女,好看吗?”檀香小扇抵在陆麟城胸前,苏甄儿歪头看他。
“嗯……”男人沉吟半响。
女人双眸缓慢眯起。
“没瞧见。”
“嗯?”
“她坐在轿中,我没瞧见。”
行吧。
苏甄儿正欲起身离开,不想陆麟城单臂一搭,又将她往上放了放,“扇子若是掉下来,应该是从上面的位置以直线距离掉到下面,可是我怎么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娘子的扇子是被抛出来的?难道娘子是故意的?”
苏甄儿:……
“你记错了吧。”女人偏头,耳廓红润,双眸不停地眨动,明显十分心虚。
“是吗?”男人步步紧逼。
“是的。”苏甄儿万分笃定的撒谎。
“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娘子怎么可能故意砸我,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呢。”男人盯着她,语气缓慢而低沉。
“你想的美,当然是你记错了。”苏甄儿一把推开人,急匆匆跑了。
回到主屋,苏甄儿趴在床铺上想,分明是她去兴师问罪的,怎么变成她落荒而逃了?
而且……今日陆麟城说的话,居然让她有一种他皆心知肚明,却心甘情愿被她利用的感觉。
她一定是疯了!-
乞巧日很快就到了。
苏甄儿乘坐马车与陆麟城一道往宫里去。
天气还热着,马车上挂着芦帘,苏甄儿嫌弃太粗糙难看,多加了一层绿纱,如此随着马车微微颠簸,看起来文雅漂亮不少。
“皇帝突然举办宴会,如此热情招待曹氏一族,这大抵跟最近的税改有关吧?”
这是苏甄儿想了几日后的猜测。
陆麟城坐在她对面,对腰上挂的一大堆玉佩、香囊等物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因为这是苏甄儿给他挑的,所以男人选择接受。
他点头道:“曹氏是北方大族,整个北部都是曹氏的天下。新帝的税改政令在南方能顺利实施,在北方却寸步难行,必须要依靠曹氏的力量才行。”
“那曹氏要什么?”
大家世族,或为利益,或为权势,没有无缘无故的奉献。
陆麟城摇头,“暂时不知道,今日宴会过后,或许就知道了。”
“我记得曹家还蓄养士兵。”苏甄儿想起上次看到随在曹家女身边的那些士兵。
“是先帝允许的,听说北方世族加起来有三十万兵力。”
“三十万!”苏甄儿吃惊。
“外传三十万。”
外传与实际虽然一般都会有些许差距,但总的来说,北方大族,有兵,有钱,不好搞啊,曹家对于周玄祈来说,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皇帝到底什么意思?”苏甄儿轻轻扯了扯陆麟城的袖子。
男人沉默半响,压低声线,“联姻。”
“我听说如今的曹家家主只有一位独女。”
“嗯。”
“皇帝准备让谁跟这位曹家女联姻?”
纵观朝廷上下,唯一能匹配的上这位曹家女身份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陆麟城。
可陆麟城已经娶了她这位正妃,堂堂曹家女是不可能当侧妃的。
陆麟城跟苏甄儿对视。
苏甄儿盯着他看。
男人开口,“你的眉毛怎么是青色的。”
苏甄儿:……
这可是她花了十金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螺子黛!
“不过很好看。”
原谅你了-
两人到时,宫宴尚未开始。
新帝一向崇尚节俭,今次宫宴办的也不算奢侈,唯一让人觉得鲜亮些的也就是周边置放着的时令花卉,听说是今年江南新上贡的,正巧用来作为宫宴装饰。
这位新帝还真是物尽其用。
苏甄儿随陆麟城坐在皇帝下首第一张宴案后。
天色渐暗,四周宫娥点燃周围摆放着的琉璃灯。
宴案上摆着花果甜点,苏甄儿随意瞥上一眼,捏起一颗荔枝。
荔枝被置在冰盘内,四周拱着冰块,三五颗荔枝,又圆又大,带着冰窖的寒意。
今日晨起,她画了两个时辰的妆面。为了不破坏妆容,苏甄儿都没有用膳,连水都没喝。
现下感觉有些头晕,看着那荔枝也觉得十分垂涎。
突然,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拿起那颗最大最圆的荔枝。
红艳的荔枝壳被剥开一半,露出里面香甜可口的肉,然后被递到她面前。
苏甄儿看一眼替她剥壳的陆麟城。
男人唇角似有笑意,他微微偏头与她说话,“你咽口水的声音吵到我了。”
苏甄儿:……自从姑苏回来后,她发现这位北辰王似乎对她放肆了不少。
不过这份放肆……好吧,也是她自己允许的。
感觉两人好像,亲近了一些。
苏甄儿恶狠狠咬上一口荔枝,陆麟城剥开下面的壳,用指腹托着那一点壳,将荔枝塞进她口中。荔枝止水充沛,香甜可口,苏甄儿吃完一颗,又将视线挪到那圆滚滚的七彩糖果子上。
个头居然跟荔枝差不多大,这是不是要敲碎了再吃?
这样想着,那边陆麟城已然拿了一颗,递到苏甄儿唇边。
“北方的糖果子,味道与南方的不一样。”
是嘛。
苏甄儿张嘴,陆麟城顺势将糖果子塞入她口中。
糖果子太大,苏甄儿的面颊鼓起,她刚想问陆麟城他们在开宴前就吃吃喝喝坏了规矩是不是不太好,那边就传来了孙乾铭的说唱声。
皇帝到了。
如果是之前,苏甄儿根本就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她被陆麟城带坏了。
陆麟城与她不一样,他身上带着一股不受束缚的野性,比如之前带她闯入皇帝的温泉池。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先帝身上,那便是藐视皇权,重则掉脑袋,轻则剥爵位。
一开始,苏甄儿还觉得他不懂皇权厉害,可前几日接曹家女入金陵,他又安排的十分妥帖周到。说明他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辈,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太知道什么人要通世故,什么人不要通世故。
周玄祈虽与陆麟城是兄弟,但他也是皇帝。
陆麟城的出格对于周玄祈来说,是刚刚好的出格。
众人站起迎接圣人。
皇帝面前,仪容仪表皆要最佳,她含着一颗糖果子可不像样,可现在要她梗脖子咽下去也不现实。
太大了她根本咬不动。
陆麟城伸出手掌来,“吐出来。”
苏甄儿张嘴,吐出糖果子。
两个人的小动作被皇帝看到,皇帝自然是不会怪罪的,只是安抚的朝众人道:“不必拘谨,只当家宴。”
众大臣携家眷叩拜谢恩。
如此一番唱拜之后,大家终于能落座。
周玄祈朝身侧的孙乾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不消片刻,苏甄儿的宴案上就多了一盆糖果子。
苏甄儿:……
“都怪你,我根本就不是这么贪嘴的人!”
陆麟城,“嗯,怪我,是我想吃。”
苏甄儿:……
苏甄儿气得又去拧他,看到男人躲着她笑,她拧得更气了。
正闹着,宫殿门口再次传来说唱声。
“曹氏家女到。”
此次宫宴的主角是曹家女。
众人抬目,翘首以盼传说中的曹家女。
苏甄人也安静了下来,随着众人的视线往外看去。
上次她与陆麟城一般,都只是看到了曹家女的马车,尚未见到这位的真容。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四周琉璃灯亮,曹家女一袭大红色贴金袖袍,上绣大朵大朵的牡丹绣纹,用金丝珍珠勾勒,华服花颜,裙裾翩翩,端庄雍容的从宫殿门口步入。
金玉珠钗,环佩相触,她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巧顶级翡翠佛珠手链,隐约可见上面刻着的梵文痕迹。挂在腰上的禁步压着裙摆,行步之时,缓急有度,轻重得当。
贾谊《新书·容经》有云:“古者圣王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
曹家女仪态极好,一举一动,皆是教科书级别。
她一步一步朝皇帝走去,在灯光最盛的地方,刻意缓慢抬眸。
那一眼,令众人在心底惊叹。
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便是对自己的美貌颇有自信的苏甄儿也忍不住赞叹一句,“北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确实名不虚传。
突然,一阵杂乱的禁步声传来,玉石相撞,曹家女在看到周玄祈面容的那一刻,失态了。
可很快,她稳住了步伐。脸上一闪而过慌乱之色,随后调整到最佳状态,走到距离周玄祈不远的地方,叩拜行礼。
“曹家之女,曹梦湄,见过陛下。”
周玄祈坐在上面,身子往后靠,原本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殆尽。他半张脸隐没在阴暗中。
只有这个时候,苏甄儿才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点周玄祈的真实面目。
这位新帝是个笑面虎,他笑的时候,你心里不安,他不笑的时候,你心里更不安。
宴中,丝竹声突断,又被快速接上。
如这位曹氏女一般,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周玄祈的脸上也很快挂起了笑,“快平身,曹小姐果然如传闻一般倾国倾城。”
曹梦湄起身,宽袖掩着素手,眉眼如画,“陛下龙威震天,亦是天人之姿。”
两人互相吹捧,非常虚伪。
苏甄儿偏头看向身旁的陆麟城,发现的目光正落在曹氏女脸上。
食色性也,男人嘛,喜欢美人也正常。
突然,陆麟城闷哼一声。
苏甄儿好奇道:“王爷,怎么了?”
“你好像踩到我了。”陆麟城想抽脚,又不知道那么小点宴案,往哪里躲。
“呀,我都没发现。”苏甄儿故作惊讶地伸手捂嘴。
陆麟城:……
男人微微偏头,“那盆芙蓉花,与你长得一样好看。”
苏甄儿顺着陆麟城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排花色之中最明显的那半盆芙蓉花,另外一半被倾国倾城的曹氏女挡住了。
苏甄儿:……不是吧。
她悄悄动了动身子,往陆麟城坐的地方歪过去。
果然,那盆芙蓉花正巧在曹氏女身侧。从苏甄儿的视角看过去,就好像陆麟城在盯着曹氏女看。
苏甄儿默默移开了自己踩着陆麟城的脚。
“嗯?移开了。”